《赫貝特詩集》:冷峻辭藻下燃燒的道德火焰
《赫貝特詩集》(全二冊)是波蘭最杰出的新古典主義哲學詩人赫貝特的詩歌集,囊括赫氏的9本詩集,400余首詩作,全面展示了這個世界大師級詩人的詩歌風貌:他的思辯和反諷、懷疑與堅執(zhí)、典雅而風趣,以及他的“科吉托”。Cogito,取自笛卡爾的名言“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赫貝特以此出發(fā),塑造了一個著名的文學形象“科吉托先生”,震撼了世界詩壇。
赫貝特曾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候選人,也是英語國家最受歡迎的當代詩人之一。他的詩歌蘊藏著二十世紀的苦難,飽含深情與幽默。在米沃什等人的譯介下,赫貝特在英美詩壇享有極高的聲譽,被譽為“歐洲文明遺產(chǎn)的繼承人”“具有古典頭腦的詩人”“一個時代的見證”。其個人詩歌選集連續(xù)獲得多項國際權威大獎,作品被翻譯成近四十種語言出版,影響了全世界范圍的詩歌創(chuàng)作。
本書由赫貝特版權持有人指定譯者、波蘭語權威翻譯家趙剛翻譯,是國內(nèi)首次如此齊全地從原文譯介和出版赫貝特的詩歌,將立體呈現(xiàn)赫貝特畢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貌。
冷峻辭藻下燃燒的道德火焰(中譯本前言一)
(節(jié)選)
二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赫貝特出生于利沃夫城。今天的利沃夫是烏克蘭西部一座重要城市,是西烏克蘭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教育中心。然而在歷史上,從一三八七年到一七七二年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里,這座城市曾長期由波蘭管轄。一七七二年,波蘭第一次被俄羅斯、奧地利和普魯士瓜分,利沃夫被劃歸奧地利,成為奧匈帝國屬下加利西亞地區(qū)的首府,但同時仍是波蘭科學、教育和文化的中心。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波蘭重獲獨立。利沃夫成為波蘭與剛剛宣布獨立的西烏克蘭人民共和國之間領土爭端的焦點之一。經(jīng)過反復爭奪,一九二○年波蘭終于恢復了對利沃夫地區(qū)的統(tǒng)治。利沃夫也迅速發(fā)展為波蘭第三大城市和第二大科學文化中心。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利沃夫先是被蘇軍占領,之后被德軍占領,然后又被蘇軍占領。直至“二戰(zhàn)”結束,根據(jù)《雅爾塔協(xié)定》,利沃夫成為蘇聯(lián)的一部分,大批的波蘭居民被遷往波蘭西部從德國獲得的土地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蘇聯(lián)解體、烏克蘭獨立,利沃夫成為烏克蘭西部的重要城市。這座城市動蕩曲折的歷史,折射出整個東歐地區(qū)各民族在大國角力的背景下,遭受的深重苦難和獨有的碎片化的歷史敘事。而這一切對于像赫貝特這樣具有強烈歷史意識的詩人來說,無疑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赫貝特的家族來自英國,他詩歌中那種盎格魯-撒克遜式的矜持大概與其身上英國人的血脈不無關聯(lián)。然而終其一生,赫貝特始終把波蘭看作自己唯一的祖國。赫貝特的父親名叫博萊斯瓦夫,在“一戰(zhàn)”期間曾隨畢蘇茨基將軍領導的波蘭軍團作戰(zhàn)。博萊斯瓦夫的母親,也就是赫貝特的祖母是亞美尼亞人。關于祖母和她的亞美尼亞血統(tǒng),詩人曾在一篇題為《奶奶》的詩中有所提及。
“二戰(zhàn)”爆發(fā)前,赫貝特開始在利沃夫的一所國立中學就讀,接受了比較傳統(tǒng)的基礎教育。但好景不長,戰(zhàn)火開始蹂躪這片飽經(jīng)風霜的土地。這在十幾歲的赫貝特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岸?zhàn)”期間,赫貝特一邊在地下學校堅持學習,一邊參加了波蘭流亡政府領導的地下抵抗組織——國家軍。關于那段經(jīng)歷,詩人在題為《生平》的詩中寫道:
校工拿著大鈴鐺跑出來
大張著嘴巴
搖響了火災的警鈴
畫面徹底顛覆
……
一些全副武裝的男人
跑進男孩們玩耍的庭院
大搜捕開始
有些人成功逃脫
逃進森林里
繼續(xù)做著游戲
扮演軍警和匪徒
在利沃夫被德國人占領期間,赫貝特一邊學習,一邊從事各種工作,其中包括在魯?shù)婪颉ぞS格爾教授生產(chǎn)斑疹傷寒疫苗的研究所里做健康跳蚤的人體宿主,在五金商店里做售貨員,等等。一九四三年,赫貝特在地下學校完成了中學課程,并通過了畢業(yè)會考。之后,他開始在“地下大學”——楊·卡吉米日大學攻讀波蘭語言文學專業(yè)。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赫貝特離開故鄉(xiāng),前往位于波蘭南部的克拉科夫,并很快與當?shù)氐牡叵碌挚菇M織——國家軍取得了聯(lián)系,繼續(xù)參加反納粹的活動。克拉科夫是波蘭古都,人文薈萃之地。在那里,他一邊在經(jīng)貿(mào)學院學習經(jīng)濟,一邊去雅蓋隆大學和美術學院聽課。一九四七年,赫貝特獲得了經(jīng)貿(mào)學院的文憑,隨后前往位于波蘭中部的托倫,在當?shù)氐母绨啄岽髮W攻讀法律專業(yè)。一九四九年,赫貝特獲得了托倫哥白尼大學的法學碩士學位。同年,他被托倫哥白尼大學哲學系接收為二年級學生。在哲學系,他碰到了一位后來對他影響深遠的老師——亨利克·艾爾贊貝格教授。亨利克·艾爾贊貝格教授為人正直、學識淵博,主要從事倫理學、美學和哲學史研究,同時還專注于格言警句的研究。他在價值論方面的研究獨樹一幟,對“價值”的概念、“善”與“美”的區(qū)別都有過很深刻的論述。此外,他對古羅馬皇帝兼作家、哲學家馬可·奧勒留的研究也頗有建樹。這些在赫貝特后來的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中,都留下了顯著的印記。赫貝特晚年曾專門作過一首題為《致亨利克·艾爾贊貝格百年誕辰》的詩,紀念這位影響自己一生的導師。
假如沒有遇見你,我會成為什么人——我的導師,亨利克
這是我第一次對您直呼其名
帶著歸屬于那些高大身影的虔誠與尊敬
可能終其一生,我都是個可笑的男生
總是在尋找
拘謹寡言、自慚形穢
懵懵懂懂
我們生活的時代,的確只是癡人說夢
充滿了喧鬧和暴行
你嚴厲的平和、細膩的力量
教會我如何茍活于世,像一塊會思想的石頭
堅韌冷漠又不乏柔情
根據(jù)《雅爾塔協(xié)定》,波蘭東部大片地區(qū)在戰(zhàn)后讓給蘇聯(lián),而德國向波蘭割讓其東部領土。大批原本生活在波蘭東部地區(qū)的人民,被迫遷往波蘭西部的新獲土地。一九四六年,赫貝特的父母就是隨著這批移民從利沃夫遷到了波蘭北部海濱城市索波特。一九四八年,赫貝特來到索波特與父母團聚。在此期間,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包括在格丁尼亞波蘭國家銀行工作,編輯《商業(yè)概覽》,在波蘭文學家聯(lián)合會格但斯克分會辦公室工作等。
一九四九年,赫貝特離開父母所在的索波特,回到托倫一邊學習,一邊工作。一九五一年秋,他來到了波蘭首都華沙,在華沙大學繼續(xù)攻讀哲學專業(yè)。赫貝特復雜的學習經(jīng)歷,在今天看來幾乎是
不可想象的,這一方面由于戰(zhàn)爭及戰(zhàn)后相對混亂的教育現(xiàn)狀造成,另一方面也源于赫貝特本人廣泛的學術興趣和對知識本能的追求。哲學、倫理學、美學、藝術學、語文學、經(jīng)濟學、法學,所有這些學科疊加在一個人頭上,必定產(chǎn)生了某種復雜的化學反應,再加上天賦的詩才,從而造就了赫貝特這樣一位獨具魅力的詩人。
戰(zhàn)后初期的華沙仍然是百廢待興。由于戰(zhàn)爭的破壞,居民住房十分緊張。在華沙最初的幾年,赫貝特的生活境況十分窘迫。他嘗試以寫作為生,但主要寫一些劇評、音樂評論、展覽報道等,發(fā)表在一些比較小眾的刊物上。他只能與很多人合住在一間地下室里,嘗試從事各種工作,甚至一度不得不以賣血為生。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風云變幻的一九五六年。
一九五六年,他的第一部詩集《光弦》出版,立刻聲名鵲起。這也使得赫貝特躋身于維·希姆博爾斯卡、塔·魯熱維奇、塔·諾瓦克等人所構成的波蘭“56代詩人”之列,即所謂的“當代派”,對整個二十世紀后半葉的波蘭文學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文學上的成功給赫貝特帶來了生活條件的改善。一九五七年,他從波蘭文學家聯(lián)合會獲得了一處很小的房子,而文聯(lián)提供給他的一百美元獎學金,使他實現(xiàn)了第一次出國旅行。
一方面出于對地中海文明的癡迷,另一方面出于對波蘭國內(nèi)灰暗現(xiàn)實的厭煩,赫貝特將旅行變成了自己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開始,赫貝特就不斷穿行于波蘭與歐美各國之間。這些旅行不僅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素材,也不斷提供給他新的視角,激發(fā)他新的思考。
但有意思的是,與米沃什不同,赫貝特從未真正決心移居國外,而只是滿足于不斷開始新的旅行。實際上,從今天的角度看,赫貝特的旅行往往是真正意義上的“窮游”。他旅行所需經(jīng)費的來源非常有限,常常是獲獎的獎金,或者參加詩會的酬勞等臨時性收入。然而,旅行讓他能夠近距離接觸外部世界,深入體驗歐洲古代文明和當代西方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五九年,赫貝特先后造訪了奧地利、法國、英國和意大利,旅行時間長達一年以上。一九六三年秋,他再度前往英國,十二月轉(zhuǎn)往巴黎。次年一月在巴黎波蘭圖書館領受了科希切爾斯基獎。一九六四年夏,他在意大利和希臘度過了兩個月的時光,之后轉(zhuǎn)道法國回國。次年,他成為《詩歌》編輯部的成員。
下一次出國的機會是一九六五年十月去奧地利維也納領取萊瑙獎。與此同時,他還成為了西柏林藝術學院以及慕尼黑巴伐利亞美術學院的成員。在奧地利,他一直待到一九六六年春。之后從一九六六年六月到一九六七年九月,赫貝特在法國長住。之后他前往德國,沿途游覽了荷蘭和比利時。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赫貝特與卡塔日娜·捷都什茨卡在波蘭駐法國領事館舉行了婚禮。婚后不久,赫貝特應美國詩會的邀請訪問美國,訪問了紐約、加利福尼亞、新墨西哥、新奧爾良、華盛頓和洛杉磯等地。在訪美期間,恰逢他的詩集英譯本在當?shù)爻霭妫鹈绹膶W界的廣泛關注。這本詩集由波蘭著名詩人、一九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親自翻譯,無疑也成為了米沃什和赫貝特之間深厚友誼的寶貴證明。
在美國期間,赫貝特在紐約、伯克利和洛杉磯等地都曾發(fā)表演講。此后直到一九七一年,赫貝特往返于美國和歐洲之間,并在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一學年擔任美國洛杉磯國立大學的客座教授。此時,赫貝特已經(jīng)成為一位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波蘭詩人。
……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赫貝特回到波蘭。一九八六年,赫貝特移居巴黎。一年后,他成為美國藝術暨文學學會成員。一九八九年之前,赫貝特就被授予了波蘭復興騎士十字勛章。一九九一年五月,他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讓他有機會到以色列進行了一次短暫的旅行。
一九九一年,赫貝特回到華沙。這時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每況愈下,但強烈的使命感和對正義的追求,使他始終關注弱者、為被壓迫者奔走呼號。同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轉(zhuǎn)軌后波蘭社會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也讓詩人對很多問題進行了更加深刻的反思。
一九九四年,詩人坐著輪椅完成了自己最后一次出國旅行——去荷蘭參加“新教堂郁金香展”。赫貝特患有嚴重的哮喘,說話困難,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重病纏身,長期臥床。但盡管如此,他仍勤奮工作,詩集《風暴尾聲》在他去世前幾個月出版。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在華沙病逝,享年七十四歲。七月三十日,時任波蘭總統(tǒng)亞歷山大·克瓦希涅夫斯基決定向他追授波蘭國家最高勛章——白鷹勛章,但他的遺孀卡塔日娜卻拒絕領取該勛章。直到九年后,二○○七年五月三日,波蘭下一任總統(tǒng)萊赫·卡欽斯基再次決定向赫貝特追授白鷹勛章時,他的遺孀和女兒才領取了獎章。二○○七年六月二十八日,波蘭共和國眾議院決定,將二○○八年確定為“赫貝特年”。
三
赫貝特的主要創(chuàng)作體裁包括詩歌、散文和劇本。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詩人一生共出版了九本詩集,分別是《光弦》(1956)、《赫爾墨斯、狗和星星》(1957)、《客體研究》(1961)、《文字》(1969)、《科吉托先生》(1974)、《〈來自圍城的報告〉及其他詩》(1983)、《離別的挽歌》(1990)、《羅維戈》(1992)、《風暴尾聲》(1998)。
說到赫貝特的詩歌特色,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他對于歐洲古代文明的不懈挖掘。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傳說、英雄人物、重大事件,在他的作品中都是信手拈來,運用自如。然而,詩人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為題材入詩,既不是為炫耀古典文化知識之廣博,也絕不僅是為發(fā)“故壘蕭蕭蘆荻秋”的吊古幽思。他在努力對這些古代神話和歷史人物進行赫貝特式的解構,剝離它們外面層層附著的歷史迷霧和故意偽裝,努力還原人物和事件的本質(zhì)。在他的作品中,歷史并非某種遙遠和封閉的東西——那些在他筆下復活的形象和重現(xiàn)的事件,使我們可以重新審視歷史,進而更好地理解現(xiàn)實。在赫貝特那里,歷史成為現(xiàn)實的尺度。
赫貝特深知,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勝利者書寫的歷史,最多只能算作勝利者眼中的歷史,絕非真正的歷史。赫貝特恰恰善于從那些有意無意間被忽略,但卻往往能透露出重要歷史信息的細節(jié)中,挖掘出歷史的另一副面目。讀赫貝特的作品,我們很難說他有一個什么樣系統(tǒng)的歷史觀。恰恰相反,他顯然不喜歡那些貌似能夠解釋一切的體系化的東西,也不愿意嘗試用某種框架去闡釋歷史發(fā)展進程。他認為,關于歷史我們所能夠說的,就是那些可以直觀看到的。除此之外,我們都應懷有必要的謹慎。那么是否可以認為,赫貝特陷入了懷疑論或者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沼呢?我想那絕對是一種誤讀。盡管不是一位真正的歷史學家,但赫貝特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恰恰是絕大多數(shù)人在閱讀歷史和講述歷史時所缺乏的求真態(tài)度。在一首題為《李維之變遷》的詩中,作者寫道:
直到我的父親和追隨他的我
讀著李維反李維
認真研究壁畫下面隱藏的東西
……
恰恰由于這種嘗試找到“壁畫下面隱藏的東西”的態(tài)度,赫貝特發(fā)現(xiàn)了光鮮的歷史書寫之下,隱藏的盡是人性中的惡。當然,這種對惡的認知,在赫貝特那里絕非僅來自對歷史的探究。詩人個人的經(jīng)歷,其所生活的國家和時代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能不讓他對惡和作惡者進行深入的思考,并勇敢地亮出自己的態(tài)度。人性中的惡、歷史中的惡,并未使詩人陷入悲觀、消極的境地。他深知,個體在歷史面前微若纖塵,不足為道。但即便如此,仍有一小部分人應該無所畏懼,勇敢前行。詩人要求人們挺直脊梁、不屈服、不妥協(xié)。在他眼中,剛直不阿的態(tài)度可能什么也改變不了,但至少能避免一個人在現(xiàn)實面前虛弱地倒下。這些態(tài)度固然是詩人面對波蘭社會現(xiàn)實所做出的人生選擇,然而,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這樣的態(tài)度又何嘗不是人類、特別是知識分子所共同推崇的價值觀和人生態(tài)度呢?在題為《品位的力量》一詩中,赫貝特寫道:
這并不要求很偉大的人格
我們的拒絕、異議與執(zhí)著
我們有過一點必要的勇氣
然而實際上這只是品位問題
是的,品位
包含靈魂的纖維和良心的軟骨
然而,詩人深知,在這樣一個非英雄的時代,追求真理的英雄不僅可能受難,而且可能面臨被鄙夷、被嘲笑的境遇。歷史的多元化書寫,權力對真理的壓制,語言的多義性,都造成善惡之間的界限正在變得漶漫不清。惡不再總是以惡魔的形象出現(xiàn),善也未必總能得到應有的尊重。而在這種情況下仍能看清惡,并甘冒被誤解、被嘲諷的風險,保持自己對使命的忠誠,對善的追求,那才是最值得敬佩的行為。在另一首題為《科吉托先生的寄語》的詩中,作者更加直接地告誡人們:
當上天的光芒指示你——起來,走吧
只要你胸中還有黑暗作祟,你就要警惕
重復人類古老的詛咒、童話和傳說
這樣你能獲得難以企及的善
重復那些偉大的話語,一刻不息
恰如那些最終葬身沙海的孤旅
而人們對你的獎賞也許不值一提
或是譏笑,或是鄙夷的拋棄
走吧,只有如此,你才能躋身那些逝者之列
你的先輩有:吉爾伽美什、赫克托、羅蘭
他們曾守衛(wèi)化為灰燼的城市和帝國無邊的疆域
去吧,你要忠誠
盡管有這樣一些激動人心的詩句,但在大部分作品中,赫貝特更像是一位終日靜思默想的哲人,保持著某種帶有距離感的矜持,對世事冷眼旁觀,甚至透出些許反諷和輕蔑。他在詩歌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對整個波蘭當代文學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詩歌主人公——科吉托先生。一九七四年,赫貝特的詩集《科吉托先生》出版,“科吉托先生”這一詩歌主人公隨之誕生。從此,“科吉托先生”這一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赫貝特也時常被稱為“科吉托先生締造者”。“科吉托”一詞來源于笛卡爾的名言“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因此“科吉托先生”也可譯為“我思先生”。赫貝特筆下的科吉托先生是一位孤獨的、有點兒守舊的知識分子形象,一個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現(xiàn)代人。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用于思考,尤其對人類的存在、善惡的根源、道德的準則等重大問題進行形而上的思考??萍邢壬€是一位機敏的諷刺家,他將簡潔的語言與深刻的人文思想相連接,對世界表現(xiàn)出一種深深的不信任感、反諷和始終保持理智的態(tài)度。在科吉托先生身上,既可以看到赫貝特本人的影子,也可以看到一大批波蘭知識分子在經(jīng)歷過二十世紀紛繁復雜的歷史之后,所經(jīng)常持有的人生態(tài)度。
“即便只在一首詩中描述了自己同時代人們的集體命運,那么就可以說,這位詩人完成了自己的終生使命。而這個小冊子就至少有好幾首這樣的詩……”波蘭當代著名作家、詩人斯塔尼斯瓦夫·巴蘭查克在讀到赫貝特的詩集《〈來自圍城的報告〉及其他詩》后曾這樣寫道。但在赫貝特的作品中,無疑很多都代表了整整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歷和集體命運。無論是戰(zhàn)爭題材的作品或反映戰(zhàn)后波蘭灰暗沉悶現(xiàn)實的作品,還是鼓勵人們挺起傲骨、保持人格的作品,都反映了整個二十世紀后半葉一大批波蘭人的人生境遇和精神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講,赫貝特超額完成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的使命。
赫貝特努力從蕓蕓眾生的角度看待世界。他希望以自己寬廣的視野,既看到階梯的最底層,也看到階梯的最高處。正是由于這種寬廣而深邃的視野,使得茲比格涅夫·赫貝特成為一位在波蘭和世界上都享有盛譽的詩人。遺憾的是,盡管曾獲得多項具有世界影響的重要文學獎項,也曾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但由于種種原因,赫貝特始終與“諾獎”失之交臂。這對許多認為赫貝特的詩代表了他們一代人集體命運的人們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四
翻譯赫貝特的詩,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既來自于兩種語言和其各自所承載的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也來自于詩人努力將自己的思想用各種文學手段包裹、隱藏起來。詩中大量的古典文化元素,發(fā)揮著對比、隱喻、影射、暗諷的功能。沒有堅實的波蘭乃至歐洲文化積淀,要完成這種解碼工作,是非常困難的。幸運的是,在翻譯赫貝特的過程中,本人得到了很多波蘭學者的鼎力相助,這包括赫貝特研究的專家達奴塔·奧帕茨卡-瓦拉塞克教授以及薩比娜·斯特魯吉克博士、雅格娜·馬萊伊卡博士、安杰伊·魯舍爾博士等。
除此之外,這本書能夠順利出版,還得到了很多人的關照與支持。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吉狄馬加先生始終關心詩集的翻譯和出版工作;《世界文學》主編,同時也是“藍色東歐”譯叢的主編高興先生對詩集的翻譯工作給予了高度關注和大力支持;波蘭駐華大使賽熙軍先生在得知詩集即將出版后,欣然允諾為詩集中文版作序,凡此種種無不讓我備受鼓舞。更有不少譯界同仁和詩界好友不斷鼓勵、督促我的翻譯工作,讓我每每在百轉(zhuǎn)愁腸、難覓佳句之際,不致知難而退、半途而廢。還要感謝我的恩師易麗君教授在這本詩集翻譯過程中給予的幫助和指導,感謝花城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們嚴謹篤實、追求卓越的工作態(tài)度。
如今這本詩集終于呈現(xiàn)于中國讀者面前,我內(nèi)心忐忑,自不待言。唯自忖已盡所能,未曾絲毫懈怠,而才有不逮,則非勤奮所能補也。是故盼各位讀者品讀之余,不吝賜教!
譯者簡介
趙剛
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院長、波蘭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波蘭語教學以及波蘭文學、歷史、文化等。主要著作有:《波蘭文學中的自然與自然觀》、《二十世紀中東歐文學史》(波蘭部分);譯著有《通向太陽的跑道》、《索拉里斯星》、《肖邦故鄉(xiāng)——波蘭》、《微光》(合譯)、《海上迷宮》、《巴卡卡伊大街》(合譯)、《面向大河》等;編有《祀與戎——歐洲反法西斯詩歌選集》。目前擔任《歐洲語言文化研究》主編、《中東歐國家發(fā)展報告》主編。二〇一〇年榮獲波蘭文化與民族遺產(chǎn)部頒發(fā)的波蘭文化功勛獎章,二〇一八年獲波蘭藝術之光文化功勛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