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5期|南帆:有螺之洲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五篇文章。
隱約記得多年以前到過螺洲村,大約是一伙人結伴而行,笑聲、驚嘆和感慨微弱地回蕩在記憶深部。想不起當時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一些破落的大房子,松動的窗框還留在殘墻上。大霧從江面涌來,村莊里影影綽綽,后來下雨了,雨把水面打出一個個洞。村莊里有許多冠蓋如云的大榕樹,冰涼的雨粒噼哩啪啦地穿過樹葉滴到我們脖子上。緩緩的江流無聲地從村莊的邊緣繞過,對岸五虎山五座壯觀排列的山峰淡若剪影。
“螺洲”之名有些來歷。一說村莊棲居的沙洲狀如青螺,故名螺洲;另一說來自晉代的《搜神后記》:當時一個謝姓的小伙子居住江邊,為人謙恭勤勉,卻由于窮困而遲遲無法娶上媳婦。那天他在沙灘上拾得一枚大田螺,回家置于水缸之中喂養(yǎng)。不久之后,小伙子每日勞作歸來,桌上總已擺好熱氣騰騰的飯菜。他曾經以為是鄰居的善舉,后來發(fā)現(xiàn)竟是一個驚天的秘密:小伙子每天出門之后,田螺就會嘩地躍出水缸,搖身一變成為俊俏仙女,淘米洗菜,生火煮飯。這是神對謝姓小伙子篤厚品行的獎賞。意外的是,田螺仙女后來并沒有成為他的妻子,而是留下螺殼后返回天庭。謝姓小伙子用這個螺殼貯存谷子,谷子竟然取之不竭。他的日子逐漸富裕起來,媳婦自然不愁,凡間的女人終于送上門來。這種傳說是一個迷人的幻夢,后來商家居然用“田螺姑娘”作為一款電飯煲的品牌。螺洲村的天后宮供奉媽祖,寺廟的后殿大度撥出一個專門的席位給田螺仙女。神龕里的田螺姑娘丹鳳眼、櫻桃嘴、鳳冠霞帔,不像是剛剛從水缸里出來的模樣。當然,傳說并非真實的歷史,螺洲村如今已看不到謝姓的后人。村莊里的三大姓為陳、吳、林。陳姓出了幾個大人物,最為顯赫的無疑是帝師陳寶琛——他的弟子是最后一個皇帝溥儀。
再訪螺洲的時候,路途之短令人生疑——村莊距離福州市區(qū)不足十公里。那個轟鳴的、閃動著玻璃幕墻反光的巨大城市步步逼近,一幢幢高樓傲慢地矗立在村莊的四周,跨江大橋凌空而過。螺洲村蟄伏江畔,退無可退。驅車駛入村莊如同陷入一片神秘的窪地。我突然覺得,呼嘯的歷史已經從旁邊駛過,拋在窪地里的僅僅是一些來不及收拾的殘片。
讓我深為驚訝的是,村里停泊了如此之多的小轎車。軀殼堅硬,噴漆锃亮,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銜接成一串,沿著蜿蜒的水泥路伸入村莊的深處,猶如科幻電影拍攝的異物入侵。道路的兩旁間或有一些水果攤、肉鋪子、修車店和理發(fā)店,此外就是層層疊疊高低錯落的碩大房子。螺洲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曾經是地委和縣政府所在地,之后兩套行政機構又相繼搬走,而當初曾大興土木修建起來的俄式樓房卻走不了,幾十年風雨下,它們已經成為一具具僵硬空殼。路邊有一幢體積巨大的灰磚四層樓,樓頂橫楣上勉強還看得出“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大字。我向門內探了探頭,樓房的內臟已經掏空,眾多朽爛的木板胡亂堆在地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遠處一個在建樓盤的工地,正矗立了兩臺巨型吊車,臂杠氣勢洶洶地左右擺動。不知道這些老房子還能在吊車的威脅之下存活多久?一個龐大的行政機構驀地來又驀地走,它們卻留在原地,相互依偎攙扶,竭力挺起瘦骨棱棱的身軀,無聲地表示堅持下去的姿態(tài)。
附近的一幢筒子樓還有住戶出入。上前問了問,沒有人說得清這一幢樓房的來歷,不知當年是區(qū)委或縣委縣政府的哪個部門所在地。筒子樓前面的空地原先也許是花圃,現(xiàn)在已被辟成幾畦菜地,一排排的芥菜長得十分茁壯。菜地的角落埋了一個已經豁口的大糞缸,一股酸腐的氣味冒了出來。這時,我終于嗅到了一絲鄉(xiāng)野氣息。
我沒有在螺洲村看到農田。鄉(xiāng)村還有田野嗎?我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沿著一條水泥路踱入村莊,奇幻的感覺愈來愈明顯。路口一棵根須發(fā)達的大榕樹遮天蔽日,樹上懸掛了幾個簇新的大紅燈籠,樹下立一塊花崗巖,上面鐫刻著“帝師之鄉(xiāng)”幾個大字。幾步之遙是一個“農家樂”的小飯館,門口空無一人,一塊小黑板掛在墻上,粉筆密密麻麻地寫下各種土菜的價格。水泥路的一側每隔幾步就有一個回廊,靠椅上落滿了灰塵,看不出有人曾坐在那兒閑聊;一個亭子的楹聯(lián)為“五虎雄峰列虎將,一龍浩水出龍師”,字跡古樸渾厚,估計是哪一個大師的手跡。亭子中央扔了一張破損的竹躺椅,一張瘸腿的麻將桌,幾片開裂的船板,背后的墻上刷的大標語是“掃黑除惡,凈化環(huán)境”,旁邊則泊了一輛嫩黃色的小轎車。轉過身,我突然發(fā)現(xiàn),水泥路對面是一幢頗具規(guī)模的大宅院,門上居然掛著“陳若霖故居”的牌子。故居門口幾級石階,石條砌的門框,兩扇緊閉的木板門洗刷得異常潔凈,石階下方的石條凳、石臼、飲馬槽大約是一些老物件。我踅過來,到石條凳上坐了坐。江風微拂,物是人非,身后的大院落寂靜無聲,陳若霖現(xiàn)在只能是傳說和戲臺上的人物了。
上溯若干年,陳若霖算得上清朝重臣,擁有眾多官銜,生前的最后一個職務是刑部尚書。他號稱精通律學,秉公辦案,無疑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法官。戲文之中的各路大臣時常在朝廷之上唇槍舌劍,激辯的題目多半是抗御外敵,要么敦促君王主戰(zhàn),要么奉勸君王主和。衙門里那些辦案的老爺若是想贏得一些戲份,必須有本事審理種種冤案,例如那個長著一張黑臉的包公包青天。如果衙門里的老爺居然動用法律挑戰(zhàn)皇權,草民的雙眼就會亮起來,包公的成名作就是鍘了駙馬陳世美。鍘駙馬不必多么高超的法律水平,重要的是敢作敢為的膽量。陳若霖領取的活計比鍘駙馬還要撓頭,他要斬的是皇子。皇子鴻杵偶遇當朝首輔之女雪嬌,假傳圣旨將她騙入宮中欲行非禮,雪嬌不從,自縊身亡?;首訛榱藴缈?,竟將傳旨的太監(jiān)謀害并沉尸御花園古井。陳若霖發(fā)現(xiàn)線索,借口夢兆讓皇帝下旨挖井,終于案情大白,一刀斬了皇子鴻杵。幸虧這種情節(jié)只是來自戲劇家的虛構,《陳若霖斬皇子》是一出著名的閩劇。當然,估計戲劇家掂量過一個前提:陳若霖的聲望承擔得起這種虛構。
陳若霖是否為螺洲村陳氏宗祠的建造者?不得而知。無論如何他肯定是里面的頭牌人物。轉過一條曲折幽暗的小徑后,眼前突然豁然開朗,朱紅大門背后寬大的三進院落即是陳氏宗祠。這兒不僅可以見到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這些大人物的手跡,而且存有道光和宣統(tǒng)兩個皇帝書寫的御匾和壽聯(lián)。幾個老人坐在朱紅大門的門檻旁邊竹椅上,就著一壺茶閑聊。來了陌生的訪客,他們立即興沖沖地介紹起螺洲村陳氏的顯赫歷史。明清兩代,螺洲陳氏出了二十一名進士和一百零八個舉人。那幾個老人肯定要說,陳若霖這一脈了不得,陳寶琛即是他的曾孫。陳寶琛父親和兩個弟弟均為進士。小小的螺洲,當年不過數(shù)百戶居民而已,這兒的陳氏為什么卻如此發(fā)達?不得而知。天時、地利、人和,凡人猜不透神的玄機。
陳寶琛天資過人,十三歲中秀才,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一歲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接下來的日子各種頭銜絡繹不絕,三十六歲之前的仕途一路順風。飽讀詩書不過是上場之前的熱身,陳寶琛的理想并不是成為一個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書生,他的心愿是將經天綸地的雄才大略展示于朝廷之上。陳寶琛是不是繼承了陳若霖的辯才和膽量?議論朝政,言辭犀利,彈劾權臣,筆墨如刀,他與張佩綸、張之洞、寶廷這些新派的官員年輕氣盛,漸漸成了一些氣候,時稱“清流黨”。敢于從那些昏憒老邁的朝廷命官身后站到前排,陳寶琛因此贏得了聲望,同時也會遭遇巨大的風險。陳若霖“斬皇子”不過是一段虛構的戲文,陳寶琛卻真正出手與慈禧太后過了一招——這即是“午門風波”。
那一年中秋,慈禧太后命小太監(jiān)李三順帶上八盒月餅賞給醇親王府的七位福晉。到了午門的左東門,小太監(jiān)與守門的護軍產生爭執(zhí)。小太監(jiān)故意打翻月餅盒,然后向慈禧告御狀,聲稱由于保護禮品而遭受護軍毒打。慈禧大為震怒,打算嚴懲午門護軍,案子發(fā)給刑部查辦。護軍依規(guī)履職,何罪之有?刑部再三合議,勉強將當班的護軍革職。然而,慈禧執(zhí)意認定護軍抗旨,罪不容赦,責令刑部再審。不得已之下,這些護軍遭受刑部重罰并且充軍。告示一出,“清流”諸位大嘩,紛紛力爭。張之洞與陳寶琛均上書為護軍申辯,同時主張裁抑宦官。不過,陳寶琛的立論費盡心機,他絲毫未曾非議太后,而是竭力表明了為太后分憂的意愿。懲罰護軍會不會讓不明所以的后人“疑義圣德”?相反,寬宥他們必定會顯示令人涕下仁厚,但愿太后明鑒。那個驕橫跋扈的女人竟然由于這一席言辭回心轉意,陳寶琛力挽狂瀾,一時聲名大噪。
數(shù)年之后,陳寶琛由于“薦人失察”而遭受處分,連降五級,三十八歲的時候開始謫居故里。盛年之際驟然折翅,陳寶琛從京城返回,重新棲息在逼仄而熟悉的螺洲村,時間長達二十多年。喧鬧的政治舞臺突然關閉,滔滔宏論恍如隔世,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前程未卜,世態(tài)炎涼,陳寶琛想了些什么?“數(shù)聲去雁霜將降,一片荒雞月易殘。獨自聽鐘兼聽水,山樓醒眼夜漫漫”——內心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是,幾句怨而不怒的小牢騷無非與林紓這種老友互通款曲:“不材社櫟敢論年?刻畫無鹽正可憐。萬事桑榆虛逐日,半生草莽苦憂天。身名于我曾何與,心跡微君孰與傳?獨愧老來詩不進,嗜痂猶說近臨川。”當然,鄉(xiāng)音盈耳,噓寒問暖,回到螺洲村可以重溫那些久違的家常之趣:“十年欠美睡,一簟斯已足。醒來聞叩門,鄰家荔新熟?!?/p>
后面這幾句詩來自陳寶琛的《滄趣樓雜詩》。陳寶琛重返螺洲后從事的一個大工程,即是修建陳氏五樓。陳氏五樓之中的“賜書樓”“還讀樓”為陳若霖所建,陳寶琛出生于“賜書樓”,而滄趣樓、北望樓、晞樓則是陳寶琛還鄉(xiāng)之后的作品。“賜書樓”“還讀樓”用于藏書;“北望樓”含“北望中原”之意,表示不忘清廷恩典;“晞樓”坐西朝東,意為迎曦朝暉;“滄趣樓”典出《孟子·離婁》“滄浪之水”那首歌謠,顯然有歸隱自得之意。相對而言,滄趣樓最為考究,樓前有花圃、魚池、涼亭、古樹、臺榭,一批文人雅士時常在這兒相聚清談,吟詩作賦。
光緒三十一年,陳寶琛曾經奉命任福建鐵路總辦。身為一介書生,他親赴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緬甸等地籌集基金一百七十多萬,主持修建了漳廈鐵路。不過,謫居螺洲二十多年,陳寶琛最為熱衷的無疑是興辦學堂。他曾經創(chuàng)辦東文學堂,自任山長;日后又陸續(xù)創(chuàng)辦福建師范學堂、政法學堂、商業(yè)學堂等,甚至他的夫人王眉壽也走出家門,創(chuàng)辦了多所女子學堂。盡管如此,陳寶琛肯定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接受委派,從事一種奇特的教育工作——進入皇宮擔任帝師。由于陳伯平和張之洞的力薦,陳寶琛再度離開螺洲村赴京復職。這時他已經年過花甲,恰恰是如今退休的年齡。
古代士大夫心目中,帝師不僅擁有巨大的榮耀,同時是實現(xiàn)抱負的捷徑。報紙、電視這些大眾傳媒尚未問世的時候,古代士大夫滿腹的安邦定國之策只能發(fā)表在朝廷之上,期待影響皇帝的決策。帝師繞過了那個七嘴八舌的朝廷,可以直接在皇帝的耳邊小聲地說出自己的意見。這時,陳寶琛終于在龍椅的一側找到了自己的小小座位,這是最為靠近權力巔峰的位置,可以強烈地感受到皇權散發(fā)的灼熱溫度。
然而,帝師無法享受師道尊嚴,不能指望皇帝執(zhí)弟子之禮,更不能發(fā)脾氣用竹板抽打弟子的手掌心?!半m師,臣也,雖徒,君也”,這是不可逾越的禮法。光緒皇帝病重,慈禧太后同時病危,她匆匆指定三歲的溥儀繼位。登極大典之日,溥儀在高大的龍椅上尖聲大哭,吵著要回家,單膝跪在龍椅旁邊的父親勸不住他,急得滿頭是汗,不斷地哄他說“一會就完了,快完了!”太和殿叩拜的文武百官神色不安,竊竊私語——“回家”和“快完了”預兆了什么?“快完了”一語成讖。辛亥革命的洪流淹沒了帝制,隆裕太后頒布《退位詔》,當了三載兒皇帝的溥儀終于可以從高大的龍椅上爬下來,只不過孤島一般的紫禁城仍然維持所有的皇宮祖制。陳寶琛與其他幾位帝師這個時候開始在毓慶宮為溥儀授課,這個退位的皇帝六歲。師徒與君臣關系之外,六十歲的老人與六歲孩童之間會不會產生某些祖孫一般的情愫?當然,這一層隱秘的意味絕不能說出來。
陳寶琛等人講解的不外《孝經》《爾雅》《大學衍義》《朱子家訓》這些循規(guī)蹈矩的經典。溥儀是一個相當糟糕的學生,任性而且疏懶。他不想用功,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毓慶宮外面那棵松柏樹。松柏樹上許多螞蟻上下奔走,那些忙碌地搬運點心渣的小家伙比書本上刻板的言辭有趣多了。為了敦促他的學業(yè),內務府為溥儀配備了兩個伴讀的皇族子弟,他們每個月可以領取八十兩銀子的報酬。伴讀者的一個重要功能即是,帝師可以指桑罵槐。例如,溥儀蹦蹦跳跳地走進書房,陳寶琛就可以對著一個端坐在那兒的伴讀者大聲說:“君子不威則不固,看看你的走路何其輕佻!”陳寶琛當然明白,溥儀的文字功夫成不了氣候,然而,只要心存復辟之志,他就對得起皇帝的身份了。陳寶琛反復給溥儀講的是《孟子》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哪一天溥儀向皇族的其他成員耍一些皇帝的威風,陳寶琛就會快樂地笑起來,眼睛在老花眼鏡后面瞇成一道縫,贊嘆地說:“有王雖小而元子哉!”
陳寶琛肯定沒有想到,溥儀的英文教師莊士敦很快成為他的文化對手。莊士敦不僅教幾句英文,而且在課余的閑聊之中提到了西方的文化習俗和科學技術。陳寶琛無奈地發(fā)現(xiàn),溥儀對于那些“奇技淫巧”的興趣遠遠超過了“之乎者也”。他不倫不類地穿起了西裝,戴眼鏡,安裝電話,為了騎自行車將宮門的門檻統(tǒng)統(tǒng)鋸掉,甚至謀劃出洋留學。然而,陳寶琛真正后悔的或許是將鄭孝胥引薦給溥儀。鄭孝胥是福州的鄉(xiāng)親,寫一手好字,近代“同光體”詩派的代表人物。鄭孝胥并非古板的書生,而是長袖善舞,曾任清政府駐日使節(jié),他廣泛結交三教九流,特別是當時各種居心叵測的日本人。鄭孝胥起初協(xié)助溥儀整肅貪污成風的內務府,不久就成為溥儀幕僚之中重要的一員。溥儀被驅出皇宮,出走天津和東北無不依賴鄭孝胥的策劃與聯(lián)絡。偽滿洲國成立,鄭孝胥出任總理大臣兼文教總長。陳寶琛與鄭孝胥的共同志向是擁戴溥儀恢復大清王朝,然而,陳寶琛不贊成仰仗日本人建立滿洲國,他與鄭孝胥當著溥儀的面激烈地爭辯。陳寶琛臉色蒼白,顫巍巍地扶著桌子,俯下的身子盯住鄭孝胥光禿的腦門惡語相向。對于一個恪守儒家禮儀的士大夫說來,這幾乎是憤怒的最高形式了。
從北京到天津和長春,諸多遺老遺少在溥儀身邊穿梭往來,患得患失。他們既顧慮追隨溥儀隱含的危險,又擔心錯過了大清的復辟從而喪失封官晉爵的機會。然而,陳寶琛心無旁騖,他關注的是帝制與道統(tǒng)。作為最后一代君臣,溥儀與鄭孝胥、陳寶琛之間再現(xiàn)了曾經重復千百遍的情節(jié):鄭孝胥的活絡與外交才能愈來愈多地贏得了溥儀的歡心,陳寶琛的忠心和迂腐終于被視為一種可厭的固執(zhí)。當然,陳寶琛不會因為失寵而改變什么。陳寶琛拒絕跟隨溥儀在偽滿洲國任職,但是,他不顧老邁病痛,三赴長春規(guī)勸溥儀。陳寶琛心目中,這是一個臣子的本分:“有忍故能擔大任,不和敢說是忠臣。”——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最后一次離開長春,陳寶琛悲傷地與溥儀告別:“臣風燭殘年,恐未能復來,來亦恐不得見,愿帝自重?!彼麤]有再回螺洲村,八十八歲歿于北京。
陳寶琛的一輩子仿佛大起大落:三十八歲之前少年得志,神采奕奕;隨后二十多年謫居賦閑,興學育人;接下來近三十年的時間,他僅僅收了一個弟子,悉心呵護,可是,這個弟子還是漸行漸遠,相見無期。然而,對于陳寶琛而言,這些情節(jié)也許談不上大起大落:得志也罷,謫居也罷,帝師也罷,他無非執(zhí)著一念,做該做的事情,目不邪視,他的內心相信始終有一條筆直的人生軌跡。
陳氏五樓坐落于一大片雜亂的民居之間,長長的一圈風火墻阻斷了外部世界。日暮時分,一重又一重的院落空無一人,江風荒涼地穿堂而過,廳堂上陳設了幾張寂寞的太師椅。青石板鋪設的庭院潔凈如洗,庭院的角落擺放幾口金魚缸?!皽嫒恰鼻暗臎鐾に坪鮿倓偵线^油漆,池子里碧綠的荷葉厚實豐腴。五座樓房均為暗褐色的木板墻、木柱和走廊,窗戶幽暗,門戶緊閉。我忽然覺得,五座樓房如同一列五節(jié)車廂的火車,正無聲地駛向某一個遙遠的歷史站臺。它對于風火墻外面一幢幢磚墻的瓦房、貼滿馬賽克的別墅和高聳的手機信號發(fā)射塔不屑一顧。它活在另一個時代。
我在一個庭院遇到了陳寶琛的半身塑像。他的曾祖父陳若霖臉龐狹長,尖下頦,一副精明過人的神氣;陳寶琛卻臉龐寬大,有一口茂密的胡須,看上去氣度溫柔敦厚。這個歲數(shù)他大約已經從北京回來了吧?三十年左右的時間鞠躬盡瘁,他終于可以放下這一份操心了。是非成敗,何足再論。天高云淡,終于是享用螺洲村的江風和“賜書樓”藏書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