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文學內外的可能性
2018年秋天,在《長江文藝》神農架筆會的討論會上,文學“向內轉”再次被人提起,不禁讓人感慨它的生命力的頑強?!跋騼绒D”作為一種文藝思潮,它的發(fā)端其實要從1986年說起,命運也是幾起幾落。
1986年,《文藝報》發(fā)表了魯樞元的《論新時期文學的“向內轉”》一文。魯樞元標明了“向內轉”術語的理論來源:里恩·艾德爾在描述西方文學與心理學的關系時,曾明確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文學的“向內轉”使“文學和心理學日益抹去了它們之間的疆界”。
經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沉淀,文學界使用的“向內轉”術語主要有兩層內涵:轉向主體/心理,指文學創(chuàng)作轉向表現內心世界;轉向本體/形式,指創(chuàng)作中文學本體意識的覺醒,包括形式自覺和文體自覺。
段曉琳認為,與“向內轉”思潮同時期興起的先鋒文學,不但在主體/心理層面表現出了與傳統(tǒng)文學截然不同的特征,在敘事/語言/結構等形式層面也發(fā)生了令人矚目的文體革命。先鋒文學既具備形式層面的內轉意義,也具備主體心理層面的內轉深度。我們由此看到先鋒文學與“向內轉”的親緣關系。
新世紀以來,有關“向內轉”文藝思潮的反思又重新引起學界的關注和討論。2004年,李建軍在《文藝報》表達了他的觀點,認為來源于“新批評”和弗洛伊德理論的“向內轉”口號,對當代文學造成了消極的后果: 一是對個人內心世界的過分關注,導致“個人化寫作”、“反文化寫作”等“消極寫作”泛濫;二是過于注重技巧、形式等“內部研究”,導致文學脫離社會、生活以及作家責任感、使命感的瓦解。李建軍的觀點與20世紀90年代中期學界重提高揚人文精神有一脈相承的關系。一旦過度挖掘人物的陰暗內心,過度解構題材,對整個社會的文化建設帶來負面影響,就可能步入消費主義的困境。這種傾向在任何時候都值得警惕。從這個層面來說,李建軍的批判和擔憂不無道理。
2012年,張光芒一篇《論中國當代文學應該“向外轉”》的文章,又將文學的“內”“外”轉之爭推上了臺面。張光芒針對中國當代文學“向內轉”,特別是“二度內轉”中出現的問題提出了質疑,認為當下中國文學已經偏離了現實的軌跡,連文學的“外”都看不透,“向內轉”就失去了邏輯依據,“向外轉”是文學自身發(fā)展的必然要求。
張光芒說,“向外轉”并非是獨尊現實主義,也并非是放棄精神信仰層面的探求與內在心理的挖掘,他反對的主要是那種虛假化、獨語化、無根化的“向內轉”?!跋蛲廪D”也并非要求作家們都去關注與描寫重大現實題材,甚至回到“題材決定論”的俗套,當然更不意味著寫現實題材就算是“向外轉”了。
有學者認為,張光芒“向外轉”的提出有它的現實背景。當下文學審美營造能力明顯下降,參與社會價值建構能力急劇衰弱,在相當程度上,無法獨到而深刻地反映當代中國特有的復雜性。對無意主動跟蹤“嚴肅文學”的社會大眾而言,當代文學基本脫離了日常生活而成為某種“缺場的在場”?!跋蛲廪D”即是對這一現象做出的學術回應。
“向內轉”與“向外轉”的爭鳴,將文學界“寫什么”與“怎么寫”的問題延續(xù)到了當下。
“向內轉”或者說“怎么寫”更具有動態(tài)性和現實意義。隨著城市化的發(fā)展和互聯(lián)網的全面普及市場經濟化,以及社會價值觀的進一步多元化,中國已進入后現代社會是不爭的事實。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已經瓦解,建立在農耕社會基礎之上的傳統(tǒng)現實主義文學也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很難想象《半夜雞叫》等作品在當下能與讀者形成共鳴。哪怕是改革開放之初,曾經風靡一時的《新星》等作品,也因為失去了時代的對應物而無法與讀者的情感形成重疊和共鳴,重提這樣的作品,照樣沒有了現實意義。以前的“世界”是統(tǒng)一的,它統(tǒng)一于單一而具有凝聚力的價值觀。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帶來了統(tǒng)一價值觀的破碎。這都給后現代主義大行其道提供了機會。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文學的發(fā)展一定要適應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落后于時代和社會,落后于大眾總體審美高度的文學,必將被淘汰。用過時的眼光看時過境遷的事情,難以為讀者提供跟得上時代發(fā)展的作品;即使是歷史題材,也需要用當代眼光審視歷史,才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當代審美趣味的作品。而“向內轉”就成為應對歷史題材的理想方案。一個最明顯的例證,李修文編劇的《十送紅軍》就有明顯的“向內轉”傾向,作品視點下沉,進入個體(無名戰(zhàn)士)內心,本來的宏大敘事出現了以前不曾有的強烈的感性色彩,作品的形式也因此發(fā)生了變化。他的大膽嘗試,讓革命題材也具有了當下意義。
在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中國文學全面再返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已不現實,先鋒文學已式微,那么,中國文學新的可能性在哪里?尋找一種或者幾種與社會實踐緊密相關的文學方式變得必要和迫切。
在回顧“新寫實”思潮的發(fā)展過程時,丁帆是這樣表述的:那種一成不變的現實主義小說失卻了優(yōu)勢,面臨著危機。在這種危機面前,有許多明智的作者開始了對現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的修正與改造,由此而出現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新寫實”小說,這種“新寫實”小說與變種的“現代派”小說幾乎是并駕齊驅地顯示著各自的光輝?!靶聦憣崱钡膭?chuàng)作已或多或少地有機地融入了新的表現技巧。
賀紹俊也認為,現實主義仍然是中國文學的主潮。但今天的現實主義已經不似過去的單色調,而是變得色彩斑斕了,這得感謝先鋒文學長期以來的浸染?!?0后”以及更年輕的一代是在新的語境中開啟文學之門的,如今“70后”已經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力,必須看到他們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帶來的新變。
不論是丁帆還是賀紹俊,都認可先鋒文學的文學史意義。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句話強調的是文學史的連貫性與承繼性。在他們看來,回歸到寫實,不是先鋒的終結,不是馬原宣布的“小說已死”,它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先鋒文學的理性回撤,二是現實主義在新的語境下,為了適應時代發(fā)展和讀者審美趣味的提高,不斷吸收和容納先鋒文學新的表現技巧。
“向內轉”,“向外轉”,“新寫實”,“個人化寫作”,“現實主義沖擊波”,“主旋律文學”,“底層寫作”,或者“純文學”,文學界各個時期圍繞這些焦點的爭鳴,都是為了應對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先鋒文學在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難以為繼之后提出的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解決方案。只有攜手更有效地向時代敞開,共同尋找辯證融合影視及網絡的敘事方式,才能為中國文學打開想象空間,拓展更廣闊的領地。
哪些方案更適合未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或者說,中國文學新的可能性在哪里,雖然結論現在無法揭曉,但永遠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