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文摘錄

陽光離開了病室，天灰藍起來。剩下日光燈的寒白光，只在興華這邊亮著。一個失而復(fù)得的起身說“再會”的時機。

可加平這會兒記起來之前想探究的那個小話題。一時間，感到一股振奮。之后，一陣發(fā)虛，心底空落落起來。

褲袋雖然揣了個紅包，謝加平還是在醫(yī)院門口水果店前站定。他沒買綁粉紅色尼龍緞帶的水果籃，而散買了三斤烏紫的巨峰葡萄。

腫瘤醫(yī)院位于北郊。加平坐公交車，五站就到。他慣常坐的路線不經(jīng)此處，因此不知道醫(yī)院的確切地方，還以為離得遠。

下了公交車，觸目先見一座裝潢新、占地廣、店招大白天亦噴發(fā)金黃光芒的中藥堂。附近，一溜型號小一圈的康復(fù)館、養(yǎng)生會所。藥堂與會所之間，沿不很白凈、有坡度的水泥路走百來步，便到醫(yī)院。立于坡道兩側(cè)、面貌灰暗的婦女拿著小紙板或塑料板，上書“住宿”二字，口中念念有詞。一路零散延伸著的廣告牌，清一色，一片連綿的，有人在奔跑的青草地。醫(yī)院附近有兩處不甚知名的風(fēng)景區(qū)。

雖是工作日，進出的人、車不少，大門口一時堵住了。當(dāng)然，堵不住單槍匹馬之人。加平稍低著頭，目不斜視，快速繞一個半圈，進到后邊住院部，搭一架消毒水味兒濃的電梯，上十一樓。電梯里人多，各自盡力不讓衣服擦著衣服。

要不是母親來電話，謝加平還不知道表哥王興華的事。

母親說，興華夫婦過去兩個多星期了。東西是良性的，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已經(jīng)拿出來了。你表姨娘去還過愿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表姨娘當(dāng)初嚇?biāo)懒?。你表哥，不像是會得這種病的人呀！不怎么見他抽煙吃酒的?？蓪嵲谡f不準(zhǔn)呢。我們趕不過去，你還是要去看看。他知道你在那邊。有一次碰到面，他跟我說，在大城市上班有面子，夸你來著。去的時候，千萬別忘記遞個紅包。千萬別忘記！路太遠了，沒幾個人有工夫過去。不是什么大事。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一個勁兒說興華表哥對你很好的。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加平與住得近的叔伯兄弟、娘舅家表哥表弟，都不太能玩在一起，倒常常去隔好幾個村子的興華家。偶爾，一連住好幾個晚上，都不怕不好意思。那位表姨有三個兒子，興華排行第二，比加平大七八歲的樣子。其他兩位表哥，都不太能見到影子；興華常常在家。不比其他兩位，興華讀完了高中，其時，正在找事情做。他愿意跟加平玩在一塊兒。加平會游泳，就是那會兒在表姨家附近當(dāng)時已不太干凈的河里套著舊車輪內(nèi)胎學(xué)的，興華教的。加平跟興華聊天，一聊能聊一下午。

興華是第一個加平知道的像回事兒的讀書人。興華房間床背上，有一個橫長的凹框，擺了套精裝的黃顏色封皮的《資治通鑒》，外加雀巢咖啡及咖啡伴侶各一罐。書籍加咖啡，正好填滿整個凹框，看上去，法相莊嚴(yán)。后來，加平偶爾還能憶起，當(dāng)時，他有一種“每天睡在下頭的人，該很厲害吧”的感覺。有一次，興華不在，加平做賊似的費力抽一本出來。字是繁體豎排的，他不認(rèn)識幾個，于是摩挲一會兒，很小心放回去。一抽一放，前后不過四五分鐘，可讓加平覺得自己發(fā)生了一點什么變化。加平記得很清楚，興華還曾幾次鼓勵他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

加平想，自己如今一年還能讀十來本書，跟興華當(dāng)年的教誨大概有些關(guān)系。

興華人緣好，總有什么人來找他玩兒。加平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對鄰家兄妹，哥哥年紀(jì)比加平大些，妹妹則相差無幾。妹妹挺活潑，也會找加平說話。加平還記得她的名姓：林燕兒。母親打電話來跟加平說興華的事，加平腦海里浮現(xiàn)林燕兒的面龐來。加平偶爾能想起林燕兒來。前幾年，加平得到過林燕兒一星半點的消息。聽說，她結(jié)婚了，老公挺有錢。加平想，此次探望興華，趁便要問問他是否有——加平覺得他一定有——林燕兒的聯(lián)系方式，自己可跟她加個微信什么的。到時候，兩人隨意聊聊。沒準(zhǔn)，林燕兒能介紹幾個未婚閨蜜給自己認(rèn)識認(rèn)識。

興華還是有個性的人。中意興華的姑娘不少，可三兄弟里，他結(jié)婚最晚。千挑萬撿，興華最后娶了個離過婚的女人。表嫂原是興華一位寫詩的朋友之妻。那詩人曾在小城辦朗誦會，興華帶加平坐車去助過興，林燕兒似乎也跟了來。詩人的老婆比興華大一兩歲。表姨一家子反對，興華態(tài)度堅決。大概還上演了一些電視劇橋段，到底是結(jié)了。當(dāng)時，加平正在念大學(xué)，沒回去參加婚禮。

加平曉得，在一些親友眼中，自己也是“有個性”的人。

有人以為能方便向加平供職的公司借錢，加平幫忙遞了資料，被告知不符合條件，沒能成事；亦有向他私人借的，當(dāng)然是高看他了。加平對他們說，自己是技術(shù)員，修電腦的，而非業(yè)務(wù)員，千萬別誤會。當(dāng)然，加平的部門同事里，有在自修金融學(xué)的，也有已考取會計證的。親友說加平不頂事，還說他冷口冷面。

忘了是何緣故——或只因人大起來了——上大學(xué)前，加平就少在興華處走動了。自然，稀疏還見過面。迄今最后一次碰興華，是三年前的一場白事上。人多，加平和興華沒說上幾句。興華表示，如今在路上碰見加平，可能認(rèn)不出他來了——以前是那么的一個小不點，現(xiàn)在站起來比自己高。興華發(fā)福得厲害，但加平覺得自己在路上能輕易認(rèn)出他來。

也是那次，加平與表嫂見著了面。如傳言所說，是一個有風(fēng)情的女子，熱烈地要介紹好女孩兒給加平。比起興華，似乎她和加平說了更多話。

刻下，電梯平緩上升中，加平稍有些忐忑。他想，和興華又是幾年未見。名為“幾年未見”的文件夾里，儲備了許多事物，現(xiàn)在，興華表哥也添了進來。碰了頭，自己可千萬不能冒失，貽笑大方。

前一晚就通過電話，八九點鐘的樣子，差不多在加平掛了母親電話半個鐘頭后，隔壁出租房電視聲擴大音量時。電話里，興華的聲音很是疲憊及陌生。加平趕緊打聽了病房號，約定探病時間，此外沒有別的話。

電梯口出來，折兩個彎，到一條長走廊。電話中，興華報的病房號是個繁復(fù)的數(shù)字，加平差不多到走廊底部才在一扇敞開的門上看見，一時還不確定是否就是這個數(shù)，惘然地朝里面望幾眼，看見了興華的病床。

病室共三張床，興華的在最里頭，靠窗。

午后陽光燦爛，病室一片明亮。地面不十分干凈，搪瓷尿壺豁口顯眼，白色被單有些發(fā)烏。病室共兩盞日光燈，靠窗那頭刻下正點著，只是被陽光吞融，日光燈的寒白光也染上暖色。

門口瞥見興華后，加平不加細看，趕忙轉(zhuǎn)移視線，踏進病室。有人喚了他一聲，該是興華也看見了加平。加平忙不迭回一聲，又瞥視一眼，微笑起來，立馬覺得不合時宜，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前方窗外。病室通道狹窄，折好的躺椅靠在墻角，不時需側(cè)身。抵至窗邊，加平折過頭來，看興華的病床。

意外地，首先抓住眼球的，是床頭柜上一瓶子鮮花。普通的多棱玻璃瓶，能看見底部一層淺水。藍的紅的紫的黃的白色相雜的花兒，推推擠擠，整個瓶口都被撐牢了，想輕易抽一朵出來而不脫層皮，似乎有難度。加平向來不識草木魚蟲之名——雖然一年還讀十來本書——花店也沒有正兒八百去過幾次，面前的花兒，有的看著覺得眼熟，也有的完全沒印象，只知道這里并不止一種花，插得也不能說有什么章法。給公司辦公室里的女業(yè)務(wù)員、女經(jīng)理重裝系統(tǒng)或殺毒時，加平見過她們桌頭也常插一束花的，也有火紅紅的，可從來沒有這么色彩斑斕過。某一瞬間，他起了“插的是假花”的念頭，但情況是顯明的，絨面質(zhì)地似的花瓣頗為潤澤，陽光一照，紅的發(fā)紫，紫的顯黑。更靠近了些，香的確也是香的，夾雜著一股子并非臭味的異味。

“這花漂亮吧，有個性吧！我每天都換過一遍，重新插的?！?/p>

說話的是表嫂，她看著看花的加平。表嫂穿一身與花瓶里花兒差不多色數(shù)的絲質(zhì)連衣裙，坐在略低于床位的窗臺上，此刻已站起身來，裙子時時泛光。在門口第一眼瞥見興華時，加平就有一種他身邊附著一團什么的感覺。雖然只見過一次面，對表嫂，加平并不覺得陌生。

“這樣插一插，就會覺得環(huán)境好了一點，心情也舒服了一點?！北砩┭a上一句，似乎同時做了次深呼吸，給笑容加上一陣力道。加平點頭表示同意。表嫂黑眼圈沉重，面龐亦不十分光鮮，顯然是照顧病人照顧出來的。

“她每天就只記掛這些事情。我說她無聊?！迸d華說。

跟前晚相比，興華的聲音與加平記憶中的相近了。興許是那晚加平打電話打得晚的緣故。

聽見興華這么說，表嫂只對著加平“嘿嘿”笑幾聲。

加平一邊直說自己“來晚了” ——他也做了次深呼吸，使話音帶上點力道，然而又不能太大聲——一邊遞葡萄到表嫂手里，心想紅包過一陣子再拿出來。

寒暄完畢，加平才于找到病室后第一次正眼看了興華。

他吃了一驚，并非因為清楚看見了興華的病態(tài)。在想象中，那殘頹，需要無數(shù)句誰也沒個底兒的安慰話才能撫平一些。他吃驚的，乃因興華的面龐，清清楚楚，還是滑圓圓的，似乎沒少半兩肉，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稍顯白皙的臉上，血色似乎正在迅疾涌動，或許，是被陽光、花朵及那連衣裙給映照的？

不管怎樣，加平自信絕對沒有看花眼。要不是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加平并不覺得興華與上次會面時有何區(qū)別。此刻，興華靠著豎立的枕頭斜躺著，被子蓋到胳肢窩底下，腹部隆起一塊——顯然，是啤酒肚，而非別的什么東西。他這個樣子走出去，仍會被人打趣懷了幾個月小孩。興華的兩只手搭在肚子上，像是在靜靜守護著什么。

算起來，手術(shù)不過四五天前的事。興華吃的什么補品？表嫂又如何服侍？加平疑惑，又覺神奇。他想起母親的話，果真，“不是什么大事”？這該是值得高興的吧，衷心地覺得如此的同時，不知怎的，加平的臉有點發(fā)僵。

表嫂出去洗葡萄。加平問興華：“表哥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沒什么感覺了。一切正常。過兩天就出院?！?/p>

“那就好！那就好！”加平松了口氣，覺得已盡此行之責(zé)，余下時間里，說些其他的不咸不淡的話就行了。他估摸著，最遲下午三點鐘，便能乘公交車回去，坐回電腦前了。

加平看興華，后者的手仍搭在肚子上，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礃幼?，他也不想就自己的身體狀況再談點什么。興華畢竟不是那類有點小病痛就自覺得了絕癥，直拉著你說個不停的人。

“這么好。誰來看你來啦？”說話的，是興華隔壁床的病人。加平覺得他見縫插針的時機抓得好。一個干瘦的男人，五十歲上下，或更年輕些，蠟黃臉，頭發(fā)像茅草。他坐在床上，佝僂著背，被子蓋在腿上，露出幾個灰白腳趾，手指顧自扭絞著。靠門一側(cè)，躺著另一位病人，三分之二的身軀埋在被子里，縮成一團，看上去小小的。那位病人的頭朝向另一邊，加平看不見他的模樣。除了表嫂，病室里不見其他兩位的親人或顧看的人，想必是一時走開了。

“是自家弟弟。”興華轉(zhuǎn)頭跟鄰床說話。

鄰床病人連“哦”了好幾聲，又恭維兩句“這么好”，打量幾眼加平，低頭扯起自己的床單來。似乎總扯不平。

加平覺得，醫(yī)院比他想象中要靜許多?；蛟S只住院部才這樣。表嫂沒出去時，倒并不覺得。

表嫂回來了。葡萄洗過，仍放在原來的尼龍袋里，水淋淋的，那濃郁的烏紫色，似乎淡了一層。

表嫂坐在原來的窗臺位置上，加平在她旁邊坐下來。表嫂從床頭柜上抽兩張紙巾，鋪在自己與加平之間，把剝下的葡萄皮擺上面。紙?zhí)。芸熹?。她看加平剝得慢，把自己剝的一顆遞給他，加平趕忙說：“我自己剝，我自己剝?！?/p>

“那你要不要？”表嫂轉(zhuǎn)頭斜眼看興華。

興華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表嫂倏地半起身，一只腳抵住窗臺下半部，彎腰遞葡萄，手直伸到興華嘴邊。她捏葡萄捏得牢，指甲嵌進果肉，掐出汁液來。興華閉著眼，面無表情，牙齒卻像長了眸子，一下子叼住葡萄，似乎沒怎么嚼過，直接吸落肚去。這看上去像一種密不外傳的技能：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快速吞掉遞來的葡萄。

照加平看，興華咬葡萄時，同時咬到了表嫂的手指頭，可表嫂無知無覺似的?？赡苁撬村e了。

鄰床病人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一連翻看了好幾條不透明的尼龍袋里的東西，然后開始在病床四周東摸摸西摸摸，最后，從自己堆疊了不少雜物的床頭柜上一只搪瓷碗里拿出半截似乎放得時間不短因而發(fā)干的玉米，啃咬起來。他啃咬的速度不很慢，玉米粒子不時掉到床上，他一一留神撿起來。

表嫂一個人剝葡萄，丟到兩個人嘴里。加平剝一顆，她能剝?nèi)w。加平心想，自己有點吃虧呢。

趁大家嘴里都沒閑著，加平再看興華的床頭柜。那瓶花兒之外，還豎立著幾本書，用兩個現(xiàn)在不太能看到的、以前高中生常用的“L”型鐵制書擋箍住。不知他們從哪弄來的這樣的書擋。莫非自帶？他們上來看病，還隨身帶這樣的玩意兒？倒不見別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多一件。加平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他定睛細看，端立的書中，一本是商務(wù)印書館“漢譯世界學(xué)術(shù)名著”系列中的綠皮本《君主論》（加平也有一本，橫躺在出租房里的電腦桌兼書桌兼餐桌上），一本日本人寫的講庭園的書，三四本翻譯小說，其中一本，是一個加平之前沒怎么聽說過的蘇俄人寫的，出版有一小段時間了，聽說已經(jīng)買不到（加平有點想看，又覺得不看也無所謂）；另一本，是一個“輕文學(xué)”女小說家作品；還有一本，是一個當(dāng)紅的美國人寫的，也是新出的，辦公室里好幾個每天跟數(shù)字打交道的年輕小姑娘也買了，置于辦公桌上，沒準(zhǔn)也是擺在花兒旁邊。

“這些書，表哥都看過了？”加平認(rèn)為這是一個保險的問題，興華有興致想聊聊的。

興華點點頭?！按蟛糠郑熬妥x過的?！彼f。

加平看著興華，等著聽下文，然而并沒有。加平不禁想，自己產(chǎn)生興華跟以前比“看起來差不多”的念頭，是走漏了眼。怎么說，也是大病一場。興華多說點話，要多費一分力氣。

可加平又覺得自己有順勢追問的必要。比如，那本蘇俄小說到底如何——如果興華說好，沒準(zhǔn)自己要去找來看看——另一方面，刻下病室里有一股子淡漠，加平覺得自己似乎得為此負一份責(zé)任，因此，嘴皮能多動幾下，就多動幾下，場面上多一分熱鬧，比起興華多費一分力氣這件事來，更重要一點。

——不想，被表嫂打了岔：

“里面有幾本小說，我也都看過了！”

“你又看不懂的，”興華說，“你能看的，也就是那本……”他不緊不慢說出床頭柜書里“輕小說”的名字。這是加平進到病室后，第一次聽興華用一種較有起伏的聲音說話，其中有一絲似真似假的怒氣，又有一絲似真似假的不屑。

“好吧。就你看得懂，就你看得懂。別人都看不懂的?！北砩┬σ饕骰卣f，快速剝好一顆葡萄，塞進興華嘴里，倒不像急于堵他的嘴。

加平說：“待在醫(yī)院里無聊，有本小說看看，挺不錯的?！?/p>

“就是嘛！雖然，我也沒說待在這里很無聊。我不是這個意思。小說嘛，怎么會看不懂呢？我又不是沒讀過書！你當(dāng)我是什么？以前可是有人夸過我有天分的。讀書，和寫作，兩方面都有。我想，我又不是要當(dāng)什么小說家，書隨便看看也就行了，干嗎要那么認(rèn)真？哼，哼！不過，我知道的，我不寫而已，我要真寫起小說來，不能說比所有人都好，但肯定比市面上很多人要好。有些念頭，讓它在腦袋里轉(zhuǎn)轉(zhuǎn)，挺有意思的，真要搞起來，那可就俗了——當(dāng)然，小說這東西，本來就是俗的東西。我不寫，可能是因為我還不夠俗?！?/p>

“你就會自己夸自己，不嫌丟臉?！迸d華揶揄道。

“該夸自己的，就得夸一下自己！我是實話實說，又不是在打廣告。表弟不是外人，他懂我們的，怕什么？哼！就你不夸我?！北砩┬Φ脿N爛，現(xiàn)出魚尾紋來。

“你看手機的時間比看書的時間多?！迸d華說。

“不能老看書呀，會把人看笨掉的?！北砩┱裾裼性~，“而且有時候你也都在看手機，問你三聲，才答人家一聲。這會兒倒來說人家呢?！?/p>

“有嗎？”興華冷了調(diào)子，似乎想就此打住話題。

加平問：“表嫂這段時間都待在醫(yī)院？沒到別的地方走走？”他想起來的路上看到的廣告牌，里面的人也是笑靨如花。

表嫂說：“是呀，不然能怎么辦？走開一步，我就會擔(dān)心?！彼D了一頓，又加了句：“我實話實說?！?/p>

興華緊跟在她后頭說：“叫她晚上去住旅館，她就不去。有床不睡，非要在這里睡躺椅。有福不享，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也是真服了你表嫂，這么能睡。在家里打打呼嚕就算了，在這里也打，也不怕吵到人家?！?/p>

表嫂上前輕拍興華肩膀。鄰床的病人輕笑了幾聲。

“你怎么知道我睡著打呼嚕？難道你一整夜不睡覺，睜著眼睛專門聽我打呼嚕？我什么時候變這么重要了！你這是承認(rèn)了嗎？我倒覺得我常常夜里莫名其妙醒來，想東想西，眼前跟像放電影一樣。我覺得我都快得憂郁癥了。你倒睡得好好的。”

興華微笑不語。

加平想，他們的感情真不錯！表嫂跟自己談過的那三兩個有一搭沒一搭的女朋友真不一樣；跟辦公室里的小姑娘，也沒什么相似之處。當(dāng)年，興華表哥這個不聽，那個不聽，只聽自己的，自有他的道理。母親說，老家那邊的人嫌路遠，沒人上來看望。一點關(guān)系沒有。有表嫂一個人在，興華就不寂寞，旁人反顯得多余。

差不多時候走了，加平想，雖然看看外頭，時候還早，他原本打算多坐會兒的。

加平又問了遍興華出院的時間，好像他會過來接似的。接著，觍顏摸出紅包來，說：“只有一點小錢，表哥拿去買點東西吃吃?！边@一刻，盤踞在他腦海中的，具體倒不是紅包的事情，而是這樣一個念頭：自己何時才能學(xué)得從容些？明明在做一件不失禮的事，卻也顯得冒冒失失。他的臉，愈發(fā)僵了。

遞到表嫂那里，后者觸電似的往后一躲，雙手直搖，頭也歪向一邊，似乎在極力忍住笑。

“這是干什么呢？”興華正色道，“你來看我，就很好了。你知道我的，不作興這些東西。別人來也是一樣，我都不要的。東西我會自己買來吃?！?/p>

“你有心，你有心……”表嫂撇撇嘴，話好像只說了一半，加平等著，等她說出下一句，結(jié)果還是——“你有心。”

加平記起母親的叮囑，“一定要送到的”，于是往興華腳邊床鋪放。

放好后，一時間，三個人都沒動，似乎連鄰床的病人也停止了一切動作。加平不知道看誰好，最后目光只凝固在他剛剛觸摸過的被單上：看上去不很干凈的白被單上那個紅顏色的紙包甚是刺眼，因此只想別過臉去，可此刻，他又不想與他人的目光相觸。

興華從床頭慢慢挪身過去——被子從他胳肢窩處移開，變得歪歪扭扭——撿起紅包，往加平方向拋，還在半空，輕飄飄跌落地上，表嫂再撿起來，直接塞到加平口袋里去。恰巧那口袋之前破了，加平覺得表嫂的手指頭都伸到衣服“內(nèi)壁”去了，像施行了什么探入性檢查。

“別塞來塞去的。難看死了，難看死了?！北砩┐蠊Ω娉?，得意洋洋說。

說也說過，遞也遞過，放也放過了，雖尚未再爭奪一下，因為加平也覺得那是“難看”的無用功——雖然，他向來覺得自己在做無用功——于是心安理得作了罷。他想，興華表哥果然還是那個興華表哥。雖然這么一場病，他還是沒怎么變。自己留這五百塊，也是不錯的。

“你今天不上班嗎？”

待收好紅包，臉面軟綿些，加平準(zhǔn)備起身告辭，這時，飄來興華慢悠悠的聲音。

太陽已經(jīng)西移，此刻正斜穿病室。興華床上，大半被單發(fā)起黃來?；▋阂踩栽谡找?，頗為抖擻。病室開始現(xiàn)出陰陽臉。

“昨晚請了假。”加平說。

今天替他坐班的，該是那位自修金融學(xué)的同事。估計沒什么事兒，同事能安靜待在機房里，在打印紙上勾勾劃劃，加加減減。別的部門，即便閑聊時，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加平他們，則忙的時候，亦顯冷寂。加平猜，同事是更希望能發(fā)生點事，丟開金融學(xué)教材一會兒，而多到辦公室串串，沾染沾染那邊的氣氛。那么，找他加班就對了。

興華連“噢”了幾聲，又不作聲。他閉起眼睛，久久開啟一次。

鄰床病人似乎疲了，也跟靠門一側(cè)的病人一樣，躺下了，蜷縮起身子。

“葡萄還有，你不再吃點嗎？”表嫂問。

其實加平吃膩了，但聽了表嫂的話，自然又剝幾顆丟嘴巴里。尼龍袋被他撥弄著發(fā)出聲響。

加平手里發(fā)黏。上下唇互有一股子引力，甚或牽起絲來？他想。喝超市里賣的那種小瓶裝葡萄汁，倒沒有這種感覺，清清爽爽，直通喉嚨。母親知道，又要說里面該是加?xùn)|西了。加平抬眼，發(fā)現(xiàn)興華和表嫂二人四只眼睛都在盯著自己吃葡萄。他們都已停了嘴。

此情此景，是個絕佳的起身說“還有點事，先走了”的機會，加平卻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說點什么：“公司里，我的事情不很多的。”

興華和表嫂同時點點頭。興華仍舊一副原先的表情，表嫂也現(xiàn)出相類的模樣。所謂“夫妻相”，就是如此罷。

加平記起，母親在電話里說，興華夸過他來著。不知具體說了什么？此刻，從興華似乎透過自己身體望向身后玻璃窗的眼光中，加平看不出任何東西來。

又一個絕佳的起身說“還有點事，先走了”的機會，但加平口一滑，說起老板的事情來：

“公司老板也是個八〇后，比我還小一歲，聽說現(xiàn)在凈資產(chǎn)已經(jīng)十幾億了……”每次說到那個“億”字，加平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飄。

事實上，加平和老板并未真正打過幾次照面。

可這是加平的“口袋話題”。以前和人約會，沒別的話說時，加平總掏出這個一直在那里的“口袋話題”，場面就會熱絡(luò)幾分。且第二次、第三次會面，仍可用上，堪稱“環(huán)?！薄Ｕ?wù)摰碾m是一個將自己遠遠拋在身后幾千幾萬公里的人物，但加平因為能談?wù)撍病芭c有榮焉”了。

不過，今天進醫(yī)院前，他怎么也沒想過要掏出這個話題來。

與加平約會的女人一樣，興華夫婦的興致高了些。表嫂緊接在加平后面，一口氣兒說：

“我們也認(rèn)識一個年紀(jì)跟你們差不多，自己開公司，奔馳、瑪莎拉蒂三四輛，資產(chǎn)加起來肯定不比你老板少，卻可能更多的年輕人——好像也并不年輕了——這其實沒什么了不起！能賺錢的人非常多。了不起的是什么，你知道嗎？我們的那位朋友，還是個詩人呢！他已經(jīng)出了三本詩集，兩本新體，一本舊體，舊體那本還是你表哥作的序。都印得不少。一個億萬富翁的詩人！這你老板就比不上了吧。生意做得好的，我們也認(rèn)識一些呢。沒準(zhǔn)你也聽說過他的名字，叫陳松仁——名字聽起來挺老氣，詩卻寫得很浪漫，真沒想到。就是他夸我有天分來著。他跟我們關(guān)系還比較好的，不像……”

表嫂頓了一頓，轉(zhuǎn)頭對興華說：“不像賈光他們……”

興華“嗯”一聲，接在表嫂后面，作了番解說：

“賈光跟王二、尤今、葛林……他們比較要好。他們看不起松仁，賈光也就跟著看不起?？赡苁枪炙扇蕸]好好照顧他們?？隙ㄊ沁@樣，八九不離十。葛林這一伙，也沒什么了不起。我原本以為賈光比較好，可跟他們，都跟壞了。不來往就不來往了。松仁雖然也不能說是頂好的，有時候也挺俗氣，有時候太浪漫了一點，讓我都覺得比較難消受，可哪有他們說得那么差呀！我看他們也不過如此。亂批評別人的，都不會自己照照鏡子。”

興華一邊說，一邊推開胸前的被子，身體更立了一點起來，似乎嫌熱。

在加平聽來，什么“賈光”，什么“尤今”……自己一個都不曉得，包括那位已出了三本詩集的陳松仁。

加平甚至覺得，事實上，自己根本未聽清表嫂或興華話里那些人物姓名：“葛林”真叫“葛林”？或是“革林”？抑或“葛玲”？他聽不出前鼻音或后鼻音——不過，所謂億萬、所謂瑪莎拉蒂，總歸是切實的罷？——這一個一個人，似乎是比公司老板更遙遠、更望塵莫及的存在。不過，一如既往，加平覺得自己有添話的責(zé)任，于是一邊對表嫂表示沒聽過“陳松仁”這個名字，一邊硬著頭皮確認(rèn)：“他肯定是更厲害的了。”

興華夫婦未作回應(yīng)，只顧自己說話，似乎忘記了加平，或覺得加平在一旁聽聽，云里霧里，也是不錯的。

“你還記不記得，賈光跟松仁還好的時候，有一次在松仁面前說我們的壞話，說我們不上道兒呢。他以為松仁跟我們沒什么來往，可以亂說話的，哪想啊，松仁一五一十都跟我們講了，就在去年那一次他單獨請我們的飯局上。賈光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呢。當(dāng)我們是傻子！”表嫂對興華說。

“他這人就這德性，喜歡搬弄是非?！迸d華說。

“還是松仁這個人好玩。松仁常常說，他死后就把財產(chǎn)全部捐出來。他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想到死了?！北砩┱f。

“他的思想覺悟高，是個有趣的人?！迸d華說。

突然，似乎驚覺加平還在，表嫂轉(zhuǎn)過頭來，對加平吐了吐舌頭，“什么‘死’不‘死’的，我們都不忌諱，整天掛在嘴上也沒關(guān)系?！彼f。床上的興華點頭表示贊許。

加平打了個哈哈，并不想就“死”這個話題說點什么，想來是因為自己還有所忌諱的緣故。

加平突然想起，興華的弟弟興國，生意也做得挺大。母親三番四次說，希望加平能回老家去，工作不難找，“到興國廠里去做也好的”，工資絕對不比他在大城市里打工低，最起碼，能省下住宿費、伙食費。

“沒錯，是這樣。”興華確認(rèn)加平對興國生意規(guī)模的描述。表嫂撇撇嘴，似乎想說什么。

加平想：終于撇開了那一堆松仁、賈光……

“你還記得興國呀。不錯。我聽別人說，你現(xiàn)在都不大回去的，走在路上恐怕都認(rèn)不出你來了。表姨跟我說過，很希望你能回去，待在我們自己那里?！迸d華一邊說，一邊露一個笑容。

加平赧然了，覺得受了很大的譴責(zé)，特別還因為這譴責(zé)乃興華所發(fā)；又怪母親多嘴，聯(lián)合他人對付自己。

“有些親戚，如今走在路上，確實認(rèn)不太出來了，”加平想不出別的話，只好承認(rèn)，“但興國表哥還認(rèn)得的。小時候，我常去你們家，我媽都拖不回?！?/p>

興華“哈哈”笑一聲，說：“小時候，你都跟在我屁股后頭?！彼醇悠剑尲悠揭幌伦佑X得正坐著的窗臺實在是矮了點。

“而且，”加平很快接著說，“一兩年前，興國表哥打電話給我，說想在我公司里借點錢。我?guī)退f了資料。不過，我們公司只針對中小企業(yè)，而興國表哥的企業(yè)大，最后沒能成事；要是搞得成，我也會多一筆獎金。因為這事，前前后后，跟興國表哥通過好幾次電話。現(xiàn)在，過年過節(jié)，還經(jīng)常收到他的祝福短信、微信。”

興華和表嫂很快對看一眼，像交流一個無意中得到、只有他們二人知曉其中奧妙的罪證，四只眼睛發(fā)出一道光來。他們光顧著對看之際，病室又陷于沉默中。然而，分明有什么東西正嗶啵作響。

加平知道，自己又冒失了。一只鞋子總算落地。他感到羞恥。

“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說了，不然我會憋死的：我一早就說過，他的狀況不好，非常糟，是不是？我一早說過了。別人都不相信我，說興國是大老板，做的是大生意。都當(dāng)我亂說話。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生意做成什么樣，借錢都借到加平表弟那里去了！這東西哪能碰。怕是他能借的人，都被他借遍了。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說什么。聽說，松仁都被他借過好幾次錢了！”表嫂一吐為快，甚為雀躍，然而也一驚一乍起來，“可我怎么也想不通，他跟松仁，怎么也有關(guān)系的？”

“你呀你，什么話都不能在嘴里停三十秒?！迸d華氣鼓鼓說，然后，現(xiàn)出一副“既然說了，就說去吧，我也沒辦法”的表情，就差聳肩、攤手了。

“你知道嗎？”表嫂一心一意對加平說起話來，“興國也在你興華表哥這里借過錢。雖然數(shù)目不大，但到現(xiàn)在還沒還。三四年了吧，到現(xiàn)在?！?/p>

“借出去了，就不指望還，就跟白給了人家是一樣的?！迸d華說。

“你知道的，你興華表哥是個有個性的人！”表嫂說，“有時候，我都說他了，說他太有個性。個性不能當(dāng)飯吃，雖然我們也不愁沒飯吃。哼哼?！?/p>

“可能一時周轉(zhuǎn)不靈罷。而且，就算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奔悠接朴频卣f。

“他這‘一時’，可真夠不短的?！迸d華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才說了這么一句。

不知哪兒來的靈感，加平突然覺得，興華口中，“興國”這個名字，與“賈光”、“尤今”、“王二”等等一樣，后面都綴了個英語里的“ed”詞尾，如果人名也跟動詞一樣，能加“ed”的話。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加平大吃一驚。他不知道，興華之后吐出的人名是否也都一一加上“ed”詞尾。他感到一陣失望，又暗暗竊喜。失望歸失望，加平又覺得，這失望，是理所當(dāng)然的，是打開一個年深日久的舊文件夾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表嫂繼續(xù)說：“你知不知道？興國叫過你興華表哥去他那里做事，給他當(dāng)秘書什么的，說是信不過別人?？墒?，我們還信不過他呢。那時候，興國的環(huán)境看起來還不錯，出去還能裝裝門面。你興華表哥就一句話：堅決不去。自己這么逍遙，為什么要聽別人指揮？后來又找我們的借錢，又不還我們——當(dāng)然，我們也不是把錢看得很重的人——我很贊成你表哥的決定，堅決不去！”

對此，興華不置一詞，好像已經(jīng)有了“發(fā)言人”，就不必勞煩自己動動嘴。加平想，“發(fā)言人”都是受“事主”操控的罷，相當(dāng)于“后門程序”?？烧l知道呢，沒準(zhǔn)“事主”受“發(fā)言人”操控。

“我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加平機械地回說。他對自己挑起的這個話題，感到索然無味了。他又想起母親說的那句“到興國廠里去做也好的” ——她話說得那么容易！跟自己差不多。

“表哥還在報社上班嗎？”加平問。加平知道的是，結(jié)婚前后，興華在一家中學(xué)教書，之后去了《老年報》上班。這么些年過去，不知是否有變動？

“是呀，還在那里。事情很少，可能比你還少，因此有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情?！北砩┱f，嘻嘻一笑，“可我經(jīng)常說他，你們報紙上，登那么多健康資訊，你都采訪過不少人寫過不少文章，怎么自己都沒用上，得了這病……”

這是加平進病室后，第一次聽到表嫂談?wù)撆d華的病情。加平堅信自己看真切了：興華沉下臉來，向表嫂投去憤怒的一瞥。同樣清楚的是，表嫂接收到了此一怒瞥，第一次現(xiàn)出了后悔的表情……加平相信，她不是輕易后悔的人。

病房一時又陷入沉默。其他兩位病人都像已睡死過去。沉默是千言萬語，但沉默同時也就是硬邦邦的東西。

“我不信那些東西?！边^了一小段讓人覺得尷尬的時間，興華說。

“我也不信的?！毕竦昧藢捤。砩┖芸旄f， “我們是很樂觀的人?！?/p>

于是，病室回歸正常狀態(tài)。

陽光離開了病室，天灰藍起來。剩下日光燈的寒白光，只在興華這邊亮著。一個失而復(fù)得的起身說“再會”的時機。

可加平這會兒記起來之前想探究的那個小話題。一時間，感到一股振奮。之后，一陣發(fā)虛，心底空落落起來。

轉(zhuǎn)念，他覺得，問不問都不很打緊?？赡茉诖芭_上坐久了，有點乏了。問了，沒準(zhǔn)也不會有收獲?；蛟S，林燕兒亦屬興華口中名字尾巴綴上“ed”之人的行列。不過，不問，終究像是個什么遺憾。動一動嘴，吐幾個音節(jié)，這一點努力，加平還是愿意付出的。

可輕易開不了口。加平覺得有必要一學(xué)病中的興華的氣定神閑。尼龍袋里，還剩一些葡萄。表嫂已視而不見，加平伸手又拿幾顆，小心剝了皮。葡萄都發(fā)癟了，捏在手指里軟沓沓的，像捏著個膿包。紙巾上的葡萄皮堆成個小山兒，加平再往上疊，一時沒頂住，掉了一些在地上，加平撿起來，平攤在早已洇破了的紙巾上。整個窗臺似乎都被浸濕了。

“以前，老往表哥家里跑，可真好玩，”加平說，心虛亦甚，“認(rèn)識了不少人，還去城里參加詩會什么的。我現(xiàn)在偶爾還會讀一兩首詩呢。記得，住在你家附近，有一對兄妹，時常來找你玩的。那次詩會，那個妹妹，好像叫林燕兒，也一定要跟我們?nèi)?。?/p>

說起那次詩會，加平并不認(rèn)為失禮。他自覺臉皮厚了。而且，照興華和表嫂所展現(xiàn)的魄力看，表嫂的詩人前夫，顯然沒有成為“房間里的大象”的資格。

果不其然，興華夫婦未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意外來。相反，他們對這個話頭似乎頗有興趣。興華連連說：“對，對，我還記得?！?/p>

“聽說林燕兒嫁了個有錢老公。小時候，她都跟在我們屁股后面的。”加平說。他看見表嫂又撇撇嘴。

“你的資訊落后了，林燕兒離婚了?！迸d華笑笑說，“你還記得她的呀。還以為你早不記得這些事了?！?/p>

“怎么會不記得呢——”加平故作驚訝。原來，她離婚了。

“一兩年有了吧？她離婚?！迸d華轉(zhuǎn)頭向妻子求證，后者正突然起意擺弄她插的那瓶花。

黃日雖然隱沒，但加平自信看得真真切切：興華臉上的血色涌動得更歡了。床頭柜上，瓶花艷麗如常。加平百分之百確認(rèn)那是真花，但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那真花跟假花其實也差不離了，要它放多久，就能放多久。

“是吧！”表嫂確認(rèn)興華所言，看看加平，又說，“加平表弟也認(rèn)識林燕兒，我倒不知道呢?！?/p>

“小時候有在一起玩過，模模糊糊還記得。突然想起來，隨便問一問?！?/p>

“她可真厲害！”表嫂齜牙咧嘴說。

對表嫂表示“厲害”的人物，加平更有了打探的興趣。不過，他已意識到，無需怎么打探，表嫂自然會爆更多“料”：

“她還沒離婚的時候，就纏著你表哥了！”表嫂似乎也想過要壓服聲調(diào)，顯然，完敗。

一時間，加平未能明確理解表嫂話面上的意思——她是在說：自己還沒離婚的時候，就纏住興華了嗎？——只覺得病室地面晃了一晃。趕緊丟一顆葡萄進嘴。

“你把這些事情拿出來說什么嘛！”興華斜眼看妻子，臉上現(xiàn)出似明似暗的怒容來。

像得了許可證，表嫂繼續(xù)說：“你忘記了？我可沒忘記。早先發(fā)短信發(fā)微信騷擾你什么的，我們還可以假裝沒看見。后來，兩天一個電話，有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臉皮這么厚的！不知道神經(jīng)有沒有毛?。磕阋彩堑?，晚上睡覺都不關(guān)機的。你起先還想瞞著我呢，是不是？可她沒有半點瞞人的意思，什么都是明刀明槍，不留余地的?！?/p>

“嘖嘖嘖……還有這樣的事！”鄰床病人驚嘆一聲。加平?jīng)]注意他是何時醒來且已起身的。鄰床病人如之前般，端坐在床上了，探頭探腦，艷羨地看著興華。

“我們家和他們家熟的。說起來，她老公——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前夫了，也算我的點頭之交。又沒真搞出什么事來，哪能全撕破了臉？她也還要做人的不是？我們也得為別人想想?！迸d華說。

“我說他有一顆佛心來著。”表嫂又對吐吐舌頭加平說。

“照你們這樣說，林燕兒好像也挺有個性的嘛，也是個挺真的人哈?！奔悠饺滩蛔_口而出，好像自己已看透男女之事，可以跳出三界外，幫林燕兒說幾句“公道話”。

表嫂沒搭話。鄰床病人豎著耳朵聽。興華說：“是的。你說得沒錯。她蠻有個性的?！?/p>

“你還很維護她呢?！北砩┈F(xiàn)出吃醋的樣子來。

“憐香惜玉懂不懂？”興華樂呵呵說，“她也沒什么不好。她就是覺得她老公不好，和他說不上話，嫁了他后悔了。很早就說過離婚，對方不肯，家里人也不肯，拖了蠻長時間。起先，她就是覺得和我比較好說話。都是沒辦法的事。要真說起來，她比你年輕一大截呢。我有一次跟她打趣說，如果和你離婚了，沒準(zhǔn)會考慮她。”

“她這么好，你就盡管和我離婚，找她去好了，我沒意見?！北砩┮矘泛呛腔卣f。

“那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xù)，辦完我立馬找她！”興華說。

“出院手續(xù)都不辦了？”

“不辦了?！?/p>

表嫂看興華，猶如一個母親看自己心愛的頑童。她輕拍他的肩頭，他抓她的手，兩人齊齊發(fā)出洪亮的笑聲。似乎被傳染，加平也發(fā)出笑聲——聽興華夫婦的對話，加平感到一種不適，但他笑，是覺得其間的確又有好笑的東西。聽他們的說法，林燕兒亦確乎是可笑的人兒。與此同時，他加平也是可笑的，那么，便不妨笑笑——緊接著加平，鄰床病人也笑將起來。病室好像一下子變成飯?zhí)谩?/p>

興華夫婦笑得最厲害，又你抓我我抓你的，某一瞬間，加平覺得興華是要一把將表嫂摟到床上去，捺進被窩中。

屆時，想必鄰床病人要手舞足蹈，呱呱叫的吧。他加平又該怎么辦呢？或加入他的行列吧?？块T一側(cè)的病人，倒一直平躺如山。應(yīng)該沒事情吧。

加平笑過之后，覺得身上使勁發(fā)起軟來。他覺得自己也得找張床躺躺，或直接被送去康復(fù)館。

不適歸不適，加平再一次真切地感到：興華和表嫂的感情沒的說。眉梢、嘴角一個挪動，就完全明白對方心跡。興華當(dāng)年的堅持，自有其道理?！办`魂伴侶”，這樣虛無縹緲的詞語，就該落實在他們身上。

興華雖然責(zé)怪表嫂什么話都不能在嘴里停留超過三十秒，但加平無法想象，興華能跟一個與他有得一拼，把話停留三十秒以上或干脆緊鎖的人，成為“靈魂伴侶”。

加平想：自己是羨慕起來了嗎？可別人的幸福，畢竟是別人的幸福。

自己，難道就永遠是刻下這樣了嗎？

“你們真好。”加平衷心贊嘆道。

“哪里好了。我們最差，全天下最差的?！迸d華說。

“是幸福的，就是幸福的?！北砩┱f，“我們?yōu)槭裁匆聦嵲拰嵳f？”

興華微笑著，說：“你真肉麻。”

不知道興華是否真覺得“肉麻”，加平這下倒覺得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自己單身寡老的眼光，把人家看“肉麻”了。

“聽說她快離婚而還沒離之前，還鬧過自殺呢，”表嫂做個鬼臉，續(xù)上剛剛被加平打斷的話題，“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你？”

加平看著鄰床病人緊盯著興華。又轉(zhuǎn)過頭來，天色已黑藍。

“誰知道呢？”興華換過原來的悠悠的口氣。似乎，秉著適可而止的原則，他覺得這個話題今天可以打住了。

加平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在興華口中，亦在表嫂口中，林燕兒并不是一個加了“ed”詞尾的名字。她是一個可以隨時被拉出來，加入他們談話的人兒，雖然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真說起來，在興華那兒，林燕兒沒準(zhǔn)可以跟陳松仁在一個陣營。

或許，承興華夫婦看得起，在他們眼中，自己的名字，也還沒加上“ed”詞尾。因為，他們畢竟愿意跟自己說這些似乎只能在夫婦或膩友之間流轉(zhuǎn)的帷薄之語。可是，所謂密語，就是要在公開場合——比如，這一間病室——發(fā)表的吧？加平突然作如此想。其實，關(guān)于林燕兒，是興華夫婦的“口袋話題”罷了，只不過今天，是自己幫他們掏出來的。這個話題，既可以炒熱第三人、第四人在場的氛圍，亦可以炒熱兩人之間的氛圍，或獨處時。

“那她現(xiàn)在還有騷擾你們嗎？林燕兒。”加平裝出極感興趣的樣子來。他倒不希望興華就這么打住了話頭。

興華夫婦凝住了笑容，互相對視一眼。接著，興華面無表情地看加平，或病室窗外的風(fēng)景；表嫂的眼珠子向上溜，似在細想，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好像沒了。除非你表哥他騙我。我知道他沒騙我的。他不會騙我的。以前林燕兒跟他說過一些什么話，他都一五一十跟我說了，手機也給我看了。哈哈！我們之間，都是坦坦蕩蕩的，不像別的夫妻。其實，關(guān)于林燕兒，我們也不是說很在乎。對我們來說，她就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不留痕的過客?！?/p>

“這樣，也挺好的?！奔悠接朴频卣f。

不知怎的，加平覺得自己為林燕兒報了一箭之仇。

可是，好笑了，自己有什么資格為林燕兒報仇？好像林燕兒不嫁有錢人，不欽慕興華，跟他加平就有可能似的。自己身邊有一些女孩兒，沒嫁有錢人，根本不認(rèn)識興華，跟他加平又如何呢？

而且，自己究竟造成了什么傷害？——大概是不留痕的傷害！

如果真碰見了林燕兒，自己跟她胡言亂語，沒準(zhǔn)會覺得自己是個瘋子。說到底，林燕兒是不是其實跟興華夫婦組成了一個排外的“團伙”呢？

這么想，算不算一種妄想癥？

加平悲觀起來。

“我該走了。打擾了興華表哥這么一個下午，讓表哥沒能好好休息。”加平說。

加平的手非常黏，像抹了膠水。雖然用紙巾擦過，但葡萄汁液似乎已深入腠理。加平并不想跑去醫(yī)院衛(wèi)生間洗干凈先，只想一溜煙走了再說。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興華夫婦大表詫異，好像加平說了什么不該說，大為失禮的話。加平甚至感覺到了一種他們的驚憚。加平想，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興華夫婦表示：加平應(yīng)先吃過晚飯再回去不遲。這一餐，必定由他們做東。興華夫婦非常熱情，話音之中，加平聽不出半點虛情假意。

“你住哪里？”興華突然想起似的問加平。

“嗯——”加平及時克制住，讓這個“嗯”不顯得過長，“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彼]有說謊。

表嫂說，醫(yī)院飯菜非常難吃，豬食一樣。昨天傍晚，她跟興華下過樓，在附近草坪上逛了逛，然后去了附近一家餐廳。味道不錯！今天晚上，也可以去那家餐廳。

手雖黏得厲害，但加平?jīng)]有反對。他全身發(fā)軟，隨興華夫婦拿主意。

這一頓飯吃得久，近三個鐘頭，自然又說很多話。放加平出來后，醫(yī)院附近一溜店鋪，仍舊放射著燦爛燈光。還好趕得上末班車。加平回到出租房，差不多已九點半。第二天還要上班。這一夜，加平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磨到凌晨一點左右才睡去，做了好幾個夢。第二天上班雖未遲到，但他整個人似乎都被抽空了似的。然而于那空落落中，又像有所得。過了一個星期，他才稍恢復(fù)過來。

盧德坤，青年小說家、書評人，現(xiàn)居杭州。曾在《收獲》《江南》《山花》《上海文學(xué)》《西湖》《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發(fā)表小說、評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