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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雷默:蒼蠅館子(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 | 雷默  2019年03月19日08:12

內(nèi)文摘錄

閑來無事時,蒼蠅館子里時常傳出“咚咚咚”的壓面聲,路過門口就可以看到銀燦手握大竹杠,在里面跳舞似的壓過來又壓過去,他身下的那團面被壓打不下百遍,因故得名,喊作打面。

小鎮(zhèn)老街的布局從空中看,是個“丫”字形,長的一豎是菜市場,中間夾雜著零星的水果攤和小百貨。拐角往左,依次是北京姑娘理發(fā)店、阿三修鞋鋪,再往里是衛(wèi)生院,消毒水的味道經(jīng)久不散,小孩一進那個巷子,反應(yīng)兩極分化,要么哭鬧,要么迅速安靜下來。拐角往右,是活禽攤,藤條編的籠子呈酒壺形,里面的雞鴨常常毛發(fā)凌亂,殺好的雞鴨內(nèi)臟丟在籠前,發(fā)出一股暖烘烘的臭味,再往里走是供銷社,售貨員不管春夏秋冬,都戴一頂毛茸茸的帽子,因為這頂好看的帽子,當年全鎮(zhèn)的女性都對售貨員這個職業(yè)眼冒綠光。

蒼蠅館子就在拐角處,據(jù)說那地方原來有很多貞節(jié)牌坊,立牌坊的人真會挑地方,那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牌坊拆除后,蒼蠅館子的門面就暴露在大街上,圓弧形的窗口,沒有招牌,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個面館。白墻因為年代的久遠已經(jīng)發(fā)黑,不光門面發(fā)黑,里面的屋頂也黑,經(jīng)常有人提議把墻壁粉粉白,銀燦總無所謂地回一句:隨便它!人們覺得費解,衛(wèi)生搞得干凈點不好嗎?后來看銀燦燒面時火焰躥得老高,突然明白過來,粉墻壁也是徒勞。

閑來無事時,蒼蠅館子里時常傳出“咚咚咚”的壓面聲,路過門口就可以看到銀燦手握大竹杠,在里面跳舞似的壓過來又壓過去,他身下的那團面被壓打不下百遍,因故得名,喊作打面。銀燦的手藝從他爹那里傳下來,他爹又從他祖父那里學(xué),因為是家傳手藝,所以吃的人多。食客都吃成了精,常拿他的手藝和他爹比,說銀燦手緊,不肯用好肉,不如他爹,他爹善用豬油,但面偏軟,又不如他祖父,總之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代不如一代。說歸說,吃的人還是不見少,只見銀燦整個人淹沒在熱氣騰騰的后廚里,一眨眼從霧氣里端出一碗鮮活的打面,人們總有錯覺,覺得他是神仙下凡,那碗面是他變出來的。

當年整個小鎮(zhèn)只有這一家蒼蠅館子,它兼具了茶館的功能。不是誰都吃得起打面的,只有家境殷實,舍得花錢的人才經(jīng)常去。吃打面第一件事是去肉攤切五角錢的豬肉,拎著那一小塊豬肉一路慢慢地逛,菜市場人山人海,頗有點招搖過市的感覺,好面子的人見到熟人提著肉,是斷然不肯跟他打招呼的,只有軟蛋的鄉(xiāng)里人,才會討好似的問:“吃打面去?”到了蒼蠅館子,肉丟給銀燦,叮囑一遍全燒進面里。銀燦會配合地驚叫一聲:“全燒了?嚯,這么闊綽!”

銀燦是小鎮(zhèn)上最早的一批生意人,他深諳經(jīng)營之道??腿艘宦渥?,馬上泡好茶水,清一色瓷碗,茶葉必須是當年的新茶。端好茶水,銀燦會問一句:“老酒來半斤?”闊綽的客人會豪氣地甩甩膀子說:“好!來一碗?!蹦切┲粸榻怵挼目腿?,這時候就會面露難色,在喝不喝酒的問題上糾結(jié)半天。

銀燦是個老江湖,往往打好一碗面會留一小撮在里間,先把切好的面條松一松,捧在手里滿滿當當,走到外間,笑呵呵地跟吃面的客人打招呼。為了下回生意,他把面條往燒開的水鍋里一撂,轉(zhuǎn)身回后廚,再出來時,手上又捧著一小撮面,繼續(xù)丟進鍋里,以示對老顧客的格外照顧。這邊的灶臺上,兩口鍋一起燒,那五角錢的豬肉切成了絲,丟下熱鍋,“吱吱”地叫,躥起的火焰會舞蹈。銀燦一邊燒,一邊繼續(xù)贊嘆:“這碗面的配料太充足了!”除了豬肉,還需要咸菜、豆芽和大蒜,咸菜一般為鮮嫩的腌蘿卜菜,看上去泛青,不是黃透的那種,黃了就熟過頭了,味泛酸。豆芽是綠豆芽,早市上剛買來,玉骨白嫩,上面沾著水珠。打面少不了筍,冬天的時候是冬筍,殼金黃,帶泥,現(xiàn)剝。銀燦用菜刀一溜一剜,白嫩的筍肉就從殼里蹦出來了,放砧板上,“嚓嚓”兩刀后,只聽見一陣短促的刀聲,一堆筍片就切好了。春天用雷筍,夏秋兩季用鞭筍,鞭筍沒了,就用上好的茭白代替。這碗面被人惦記,主要來自筍,五角錢的肉下鍋后,熬出油,這時候才下筍片,那些油都被吸到筍肉里,直到筍片變軟,才從旁邊的沸水鍋里撈面,放進去炒,淋了醬油,著了色,再加水一烹,所有鮮美的味道都進了打面里。燒面和吃面都耽擱不得,必須在第一時間捧到客人手里,客人也得第一時間從竹筒里抽出筷子,夾起冒著熱氣的打面送進嘴里,那第一口的感覺如同一群小蝦游進嘴里,在那里又蹦又跳,蹦跳的過程中,沉睡的味蕾一粒?;钸^來,匯聚成一場精靈的盛宴。日復(fù)一日,銀燦的這碗打面成了小鎮(zhèn)上所有貪嘴人的牽掛。

銀燦有個不成器的兒子叫刀鋒,是我同學(xué),在那個普遍缺乏油水的年代里,幾乎所有的學(xué)生都面黃肌瘦,唯有他吃成了一個小胖子,他有一個渾圓的肚子,每次穿緊身的衣服,就如同在懷里倒扣了一口油鍋。我們平時不喊他名字,叫他蒼蠅小老板,他一直厭惡這個綽號,但又奈何不了我們浩浩蕩蕩的嘴巴。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他是要繼承他父親衣缽的,他卻百般抵觸。

他成績不好,對學(xué)習(xí)也沒什么興趣,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輟學(xué)的起因來自一個提問,那時候,我們有一門課叫“社會”,第一堂課時,老師問大家為什么要學(xué)好“社會”這門課,我們都中規(guī)中矩地回答,為了長大建設(shè)祖國。唯有刀鋒例外,輪到他回答了,他站起來說,為了長大有皮鞋穿,有汽車開。老師一怒之下“賞”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就打斷了他繼續(xù)上學(xué)的念頭。輟學(xué)之后,家里的百年老字號被刀鋒丟在了一邊,他去修車行拜了師傅學(xué)修車,整天穿著厚厚的工裝和機油打交道。印象中,我好像沒見到過他干凈的樣子,倒是他的身材逐漸消瘦下來,變得和我們一模一樣。我曾經(jīng)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會做一輩子的胖子,沒想到在青春期他迅速地回歸了正常。

在所有同學(xué)中,刀鋒是個特別的人。初中畢業(yè)后,大部分人都升不了學(xué),只能散落一地,開始各謀生路。每次見到刀鋒,他不同于其他同學(xué),會笑嘻嘻地老遠跑過來跟我打招呼,從他的舉止能真切地感受到同學(xué)間的親熱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去外地讀了高中的緣故,從同學(xué)變成了曾經(jīng)的同窗,刀鋒這種親熱勁始終如一,見一次鞏固一次,倒是我每次見到他,不再喊他蒼蠅小老板,改口喊他名字了。

據(jù)說,我們這一撥人初中畢業(yè)后,有不少同學(xué)想去銀燦那里學(xué)打面技術(shù),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開面館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小鎮(zhèn)上所有人的嘴巴都被銀燦的打面喂刁了,在一群百般挑剔的嘴巴面前,開面館謀生成了一件極其艱難的事,除非師出名門,得到銀燦的認可。再說,打面是有秘方的,這個面以勁道出名,除了揉面時用大竹杠拍打,大家都知道揉面粉的時候,銀燦在面粉中添加了蘇打水,但這個配比掌握在銀燦手里,堿水放多了,面就僵了,放少了,面條就不筋道了。

銀燦不收徒,大家都認為他怕被別人搶了生意,但我覺得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在等刀鋒。祖?zhèn)鞯氖炙嚳隙ǖ糜袀魅?,他怕傳多了,萬一哪天兒子回心轉(zhuǎn)意了,會造成同門相殘的局面。作為父親留著一手,把看家本領(lǐng)傳給兒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刀鋒”這名字是能看出端倪的,銀燦給兒子起這個名字,大概就希望兒子能在廚藝上有點發(fā)展。刀鋒跟我說起過,他家里有特制的菜刀,他父親對菜刀情有獨鐘,都是找老鐵匠打的,用的鋼極好。蒼蠅館子里那把菜刀就是定做的,這把菜刀他父親極愛護,每天打烊后都用清水漂洗干凈,再用毛巾細細擦干,裝入皮套中。碰到春節(jié)休息,他也常常拿出來用砂皮打磨,常年不見銹跡。這菜刀上刻著他父親的名字,讓人誤以為只有一把,刀鋒透露,一模一樣的有兩把,一把用著,一把備著,他父親就這習(xí)慣,不備一把好刀,像被人劫了后路,丟魂得厲害。

刀鋒還說,他輟學(xué)后的那年生日,他父親就送了他一套刀具作為生日禮物,也是定制的,一共五把,大小各式都有,每一把上都刻著刀鋒的名字。刀鋒說他本來還沒這么著急去學(xué)修車,想玩幾年,但看到那套刀具,他就怕了,知道再也躲不過去了,社會生活在停學(xué)了“社會”這門課程后就迎面而來了。

那段時間,刀鋒已有預(yù)感,他父親借口說館子里忙,讓他搭把手,其實已經(jīng)在向他傳授入門的切菜技術(shù)了。刀鋒說,切菜能把一個人逼瘋,他父親把一大堆冬筍丟給他,讓他一個個把老根切除,別以為很簡單,有嚴格要求,不能切老了,也不能切嫩了,老了,切出來的筍片影響口感,嫩了,浪費原材料。切了一天,刀鋒的脖子都僵硬了。稍微順手后,他父親又讓他學(xué)剝筍,筍殼的中間劃一刀,沿著劃開的口子剜進去,把筍肉剝出來。那個動作別看他父親很麻利,到了他手上,菜刀就是不聽使喚,要么切到筍肉里,要么把里面的嫩筍須也剝得一干二凈。他在那里剝,他父親在旁邊看著罵,罵聲持續(xù)不斷,聽得他心煩意亂。

剝了一段時間的冬筍后,刀鋒終于摸到了點門道,但他父親并不讓他消停,又讓他切筍片。切之前先給他示范一遍,左手扶住半邊筍,右手的刀貼著手指在砧板上上下下飛舞,一陣急促的刀聲過后,那半片筍紋絲不亂,看上去還是完整的,但輕輕一推之后,那些筍片都化開來了,每一片幾乎都是一樣的厚薄。刀鋒看了之后就徹底投降了,他說他不學(xué)了,單是切個筍就要了他半條命。

銀燦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兒子的,少不了一頓狗血淋頭的怒罵,罵完之后,他讓刀鋒去好好反思,說不學(xué)點手藝,以后在社會上怎么立足?那段時間,刀鋒就一直在家里琢磨職業(yè)規(guī)劃。他想過去北京姑娘那里學(xué)理發(fā),被銀燦一票否決,銀燦覺得那就不是正經(jīng)人該干的行業(yè)。單看店名就騷氣熏天,一到天熱的時候,北京姑娘穿一件花蝴蝶似的連衣裙,坐在理發(fā)店門口的小板凳上,把裙擺撩起來,就蓋住一塊三角地,兩條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一邊嗑瓜子,一邊說笑,就沒見過她好端端地給人理過發(fā),店里店外終日圍著一群閑得發(fā)慌的男人。有時候,店門拉起來,看不到里面的勾當,但所有的動靜都逃不過修鞋阿三的眼睛,但凡從里面出來一個男人,修鞋阿三都要挖苦一番,為此,北京姑娘和修鞋阿三沒少吵架,但阿三卻越吵越來勁。我親眼見識過那張嘴的威力,對門拉開一條縫,閃出一個人影,他就大著嗓門喊:“喂,你倒是很會享受生活啊,味道怎么樣?。俊蔽一腥婚g明白過來,奚落原來也可以是子彈,這邊火力全開,子彈橫飛,對面躲的躲,逃的逃,慌不擇路地亂成一團。最后就剩下阿三的狂笑在大街上飄蕩,北京姑娘徹底啞了火,徒剩下仇恨和白眼。

刀鋒也考慮過修鞋,但看到阿三那雙被膠水弄皸裂的手,他就猶豫了,還有那股霉味也挺讓人頭疼,刀鋒一聞到那味道就想嘔吐。直到他生日那天,銀燦拿出了那套刀具送給他,剛巧他的堂叔經(jīng)過他家門口,手里推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輪胎被扎破了,刀鋒靈機一動,說他想學(xué)修車。小鎮(zhèn)上就一個修車鋪,是我同學(xué)姚豐的父親開的。銀燦最終拗不過兒子,去找了姚豐的父親,他們之間有過什么交易就不清楚了,姚豐的父親最終答應(yīng)了,刀鋒順利地去拜了師傅。

我以為刀鋒會從此與他父親分道揚鑣,但有一天母親跟我說,刀鋒又回到他爹身邊去了。我很驚訝,特地去蒼蠅館子吃了打面,面是刀鋒燒的,銀燦只負責在后廚切面條,切好的面條抖松后遞給他。那天我發(fā)現(xiàn)刀鋒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他看到我進門,往日的熱情收斂了不少,并沒有從廚房跑出來,只是跟我笑笑說:“你來了?這么難得!”銀燦在一旁看了我?guī)籽郏瑔柕朵h:“你同學(xué)?”刀鋒連連說是,銀燦從后廚又添了點面放到鍋里。

我發(fā)現(xiàn)銀燦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冷冰冰的,他站在刀鋒的身后,看著兒子在那里忙碌,儼然是一個嚴厲的師傅模樣,面條在水鍋里時間久了,他就惡狠狠地罵,我看到刀鋒在那里手忙腳亂地給面條焯水,一邊的鍋里顧不上,銀燦又高聲提醒:“那邊鍋里焦了!”我看到刀鋒狼狽不堪地兩頭忙,他似乎不是這塊料,在惡狠狠的父親面前,他幾乎不敢多說半個字。

打面端上來了,刀鋒小聲地跟我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我爸爸燒得那么好!”銀燦如炬的目光一直盯著我們,讓我們彼此都客氣得有些生分,我也小聲回了一句:“沒關(guān)系?!闭f實話,那碗面味道還是不錯的,雖然有幾片筍須被油鍋灼焦了,但味道還過得去。吃完打面,我要付錢的時候,刀鋒跑了出來,他說:“哪能收你的錢?快拿回去?!彼樕贤蝗挥只謴?fù)了那種我熟悉的熱情,這讓我很為難,我說:“這怎么行?下次我還要來的?!钡朵h執(zhí)拗地自作主張,把我往門外推,嘴上連著說:“下次再說,下次再說!”

我注意到銀燦從后廚直起了身,他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他看了刀鋒好幾眼,并沒有把兒子的熱情壓回去。我執(zhí)意要付錢,兩人在門口爭執(zhí)不下,銀燦搓著雙手出來了,這下他臉上堆滿了笑,他跟我說:“照理說,你們是同學(xué),真不該收你錢,他燒的那不叫打面,是亂燉?!蔽乙哺蜌馄饋?,我說:“原材料都是你們自己花錢買的,不付錢我怎么說得過去?”銀燦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那這樣吧,收點成本費,不然你同學(xué)下次不肯來了?!弊罱K,在銀燦的主持下,我們才平息了你來我往的爭執(zhí)。我見刀鋒又回到了縮手縮腳的狀態(tài),似乎收了我的錢,讓他顏面無存。我擔心逗留久了會讓他更難堪,就趕緊離開了蒼蠅館子。

那次相遇讓我印象深刻,回去的路上,一股喜滋滋的感覺奇怪地纏繞著我,不知道是替刀鋒高興,還是替蒼蠅館子后繼有人高興,我偏執(zhí)地認為刀鋒總有一天會真正接過他父親的衣缽。果然,后來小鎮(zhèn)上夸獎刀鋒的人越來越多。我有一次到蒼蠅館子,親眼看到他們當著銀燦的面夸刀鋒,他們都是老食客,喝著黃酒跟銀燦說:“你兒子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來了,你可以歇一歇了?!便y燦心里樂開了花,但他的嘴巴并不饒人,他說:“他那點活兒還差得遠呢?!笔晨驼f:“真不是吹捧,我覺得你兒子燒得比你好?!钡朵h在廚房里笑出聲來,他說:“正常正常,天賦還過得去。”銀燦收起了袖管,“啪”一下抽在兒子身上,安靜過后,大家發(fā)現(xiàn)他自己先笑了。

刀鋒在小鎮(zhèn)上的名氣越來越大,蒼蠅館子的生意也越來越火爆,通過口口相傳,每天早晨吃面都得排長隊。我母親跟我說:“他適合燒打面,那雙手長得細長,不適合干農(nóng)活。”

在這樣的日復(fù)一日中,刀鋒逐漸成為一家之主,銀燦漸漸地老了起來,他們這對父子的角色也開始顛倒過來。銀燦不再吆五喝六,倒是刀鋒經(jīng)常會“修理”他,被兒子埋怨,銀燦也不多說一句話,年輕時看什么都不順眼的火爆脾氣逐漸變成了一股沉默的憂愁。

有一段時間,小鎮(zhèn)上突然開始流行起聚眾打臺球,男男女女的扎堆在一起,有人把頭發(fā)染成了金黃色。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第一個黃毛后,第二天就跟著出現(xiàn)了一大群黃毛,那呈幾何倍數(shù)的驚人增長有點匪夷所思,即便小鎮(zhèn)上所有的理發(fā)店馬力全開,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冒出那么多黃毛。這些黃頭發(fā)的人都喜歡打臺球,即使自己不打,也喜歡站在邊上看著,臺球桌上的球聚了又散,少了又多,他們一盤一盤地玩,樂此不疲地一直玩到深夜,青春伴隨著口哨和怪叫,小鎮(zhèn)的深夜也熱鬧了起來。后來,滿大街的燒烤攤出現(xiàn)了,一排排的電子游戲機也跟來了,到處都是這些黃毛,但他們很快厭倦了純黃的頭發(fā),之后出現(xiàn)了更大膽的顏色,有大紅的,也有翠綠的,還有水銀白的,亮閃閃的像鈦合金。

蒼蠅館子依舊門庭若市,刀鋒發(fā)現(xiàn)時間分成了兩撥,一撥在正經(jīng)的飯點,另一撥專挑休息的時間,剛要打烊,這些五顏六色的青年吵吵嚷嚷地進來找吃的。經(jīng)營了一段時間后,刀鋒發(fā)現(xiàn)晚上的這撥稀奇古怪的年輕人更舍得花錢。這之后,刀鋒慢慢地不愿意起早,他睡到中午才開店門,除了那些鐵打的忠實顧客,很多人跑了幾個空趟,都不愿意光顧了。刀鋒索性上午睡覺,到中午才開門,午后的時光懶洋洋的,為了打發(fā)時間,刀鋒弄來了幾副麻將,組起了牌局。

棋牌室一開張,人氣還挺旺,每天都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圍在那里,他們餓了就讓刀鋒燒打面。刀鋒起初只負責燒面,后來閑下來,在旁邊看得手癢,也去湊個搭子。一來二去,有好事的人說打面的味道已經(jīng)遠不如從前,刀鋒的心思沒放在上面了。

我難得回趟家,我母親跟我說,她也覺得刀鋒好像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打面的味道走樣得離奇,趁著蒼蠅館子被人詬病,旁邊有人開起了面館,搶了他們不少生意。

我說:“他們家的可是金字招牌啊,哪那么容易被淘汰?”

母親壓低嗓門使勁嘆了口氣,說:“唉,事實就是這樣,不信你可以自己去吃,吃過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p>

我還是感到困惑,仿佛一頭牛被人說成了豬,過一段日子,豬又變成了雞。我后來特意去了趟蒼蠅館子,沒見到吃面的人,聚眾賭博的人把蒼蠅館子圍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刀鋒坐在牌桌前,廚師的行頭已經(jīng)丟到了一邊,他心事重重地碼著麻將牌,長時間缺氧讓他變得滿臉通紅,他的眼珠不停地來回轉(zhuǎn)動,像在琢磨計謀。不時有人進來吃面,都被他一句“沒空”打發(fā)回去了。

我一直等到他們牌局散了,看他們幾個人都清點著自己的輸贏,刀鋒拍了拍手中可憐的幾張紙幣說:“今天又被人吵了風(fēng)頭,每天就知道吃?!彼蝗豢吹轿遥瑢擂蔚匦α诵?,“來吃面?我這就去燒。”

刀鋒披掛好廚師的行頭,在后廚一陣忙亂,端出了一碗亂糟糟的打面,他在我身旁坐下來嘆氣道:“現(xiàn)在生意沒以前好做了?!蔽覇査趺戳?,他煙不離口,沒好氣地說:“誰知道啊,可能是旁邊那幾家店的計謀,他們想算計我。我一樣的燒,他們偏偏說味道不如從前了?!蔽页粤藥卓?,這面估計放得時間久了,堿水揮發(fā)了,確實不如從前,但我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刀鋒又說:“燒一碗面賺兩塊錢,這也弄不好了?!?/p>

我覺得變化是從刀鋒的態(tài)度開始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打面充滿熱情,而是在計算一碗面能賺到多少錢,也許算著算著,他覺得這行業(yè)太沒意思了。這樣下去,燒出來的打面不如從前也是正常的。

千禧年元旦的那天,寒風(fēng)獵獵,氣溫很低。小鎮(zhèn)上有很多人跑到山頂上去等日出,一群人在寒風(fēng)中傻兮兮地等待著命運的垂青,他們天真地認為自己是屬于下個時代的寵兒。我母親說,刀鋒也擠在人群中,等著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照到自己身上,為了爭先,幾個人還打架了,打得頭破血流,去醫(yī)院縫了很多針。聽母親說完這件事,我感到匪夷所思,爭搶第一道陽光,還大打出手,這真的有點犯傻。我總覺得那個時間點是被媒體炒壞的,很多本來正常的人都一下子變得神經(jīng)兮兮,照理說,時間只會越來越老,但因為湊了千年這個整數(shù),大家都認為接下來是嶄新的日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刀鋒就把蒼蠅館子關(guān)了。我母親說,為了這件事,他們父子鬧得動靜很大,銀燦堅持開下去,刀鋒卻不干了。銀燦操起一張板凳就要砸兒子,刀鋒掉頭就跑,一個追,一個逃,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展開了大張旗鼓的追逐,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刀鋒跑到蒼蠅館子門前,一腳踹開了門,再從店里出來時,大家發(fā)現(xiàn)他手上提著那把刻著他名字的菜刀,銀燦一下愣住了,緩過神來撇下板凳往回跑,換成了刀鋒追,圍觀的人沒有敢站出來勸架的。銀燦一路哀號:殺人啦,殺人啦!刀鋒送了他爹一程,他很快悻悻回到蒼蠅館子門口,臉色鐵青,把菜刀狠狠地往大門上一掄,那把刀就釘在了門上。

母親補充道:“真是個畜生,對自己的爹也下得了手。”我說:“可能刀鋒覺得面子掛不住,裝裝樣子的,演戲給大家看吧?”母親說:“裝樣子也不是人,整個鎮(zhèn)里的人背地里都在罵他。”

這之后,我在大街上碰到過一次刀鋒,他像變了個人,看到我也不冷不熱的。我問他為什么不開面館了。他說,沒生意了還開下去干嗎?那不是犯傻嗎?我說,為了蒼蠅館子的招牌也要開下去,只要真心實意,失去的客人會回來的。刀鋒冷笑了一下說:“你們說得都輕巧,其實……”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不說了,越說越心煩?!蔽覇査酉氯ゴ蛩愀墒裁?,刀鋒也說不出清晰的規(guī)劃,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唄,反正我是不想再弄面館了,讓人家說去吧?!蔽艺f總要弄點事情做做,刀鋒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扭曲,他幾乎想發(fā)怒,但又忍住了,我們最終不愉快地散了。

這一面之后,我很長時間沒再見到刀鋒,從母親的嘴巴中,零零散散地得知一些他的消息,說他跑到廣州去了,具體干什么,母親也說不大清楚,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刀鋒確實栽在了賭博上,據(jù)說輸了很多,在高利貸那里借了錢,去廣州估計是躲債去了。母親還一再叮嚀我:“如果他向你借錢,你千萬不能借給他,所有能借的人那里,他都開過口了?!蔽页聊徽Z,母親又說,“借給他也是有去無回,他肯定拿去賭博,每一個沉溺于賭博的人都想翻本,卻越套越深,所以借錢給他也是在害他?!?/p>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說他是刀鋒,我聽著心里緊了一下,心想他終于找上我了。其實那次我心里很糾結(jié),我很擔心他向我開口借錢,而我又編個謊言把他堵回去。但他最終并沒有向我借錢,他說:“前幾天翻出了一張小學(xué)畢業(yè)照,突然就想給你打個電話?!?/p>

“哦!”我冷冰冰的語氣讓自己也感到陌生,我又問他,“你是從哪里打聽到我的電話的?”

刀鋒支支吾吾,并沒有正面回應(yīng)我的問題,他大概覺得我會去質(zhì)問“出賣”我的那個人,我問他在哪里,他也沒有說,他說:“追債的人到處在找我,我也不能說?!?/p>

“你怎么會落到這個田地?老老實實經(jīng)營面館不好嗎?”

“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他無限沮喪地說,“我其實好幾次想過自殺,一了百了算了?!彼@么說讓我驚恐不已,我連忙在電話里說:“別想不開啊!熬過難關(guān)就過來了,你還得想想你家人,據(jù)說你爸爸前段時間中風(fēng)了,平時也沒人照顧,過得很辛苦?!?/p>

刀鋒在電話里沉默了,我猜他在那頭抹眼淚,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又說:“我經(jīng)常在換手機號碼,以后有陌生電話來了,拜托別掐了,可能是我?!?/p>

又平靜地過了一段時間,每次我回小鎮(zhèn),都要去老街轉(zhuǎn)一圈,老街已經(jīng)搬空了,蒼蠅館子的門口堆了一大堆劈好的干柴,窗前有一張破蜘蛛網(wǎng),蜘蛛早已不知去向??粗瞧茢〉哪樱已矍翱倳‖F(xiàn)出刀鋒笑嘻嘻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打面出來的場景,那些記憶都落到塵埃里了。(節(jié)選)

選自《當代》2019年第1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

雷默,生于1979年,浙江諸暨人,現(xiàn)居寧波。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鐘山》等刊發(fā)表小說八十余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