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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劉榮書:燃燒(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 劉榮書  2019年03月18日09:13

內(nèi)文摘錄

我思緒紛亂,仿佛瞬間退回到母親的子宮。羊水像一條倒懸河流,在我們尚未誕生人世之前,我們是一個完好的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割斷臍帶,從幼年到成年,我們之間仍有一種獨特的心靈感應(yīng)。名字好像多余的標(biāo)簽,黏貼在我們身上,卻是世人對他們自己的一種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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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偶爾回來,你總會抱怨說,老家太熱了,好像什么東西都燒著了似的。

在南塘這個地方,夏季從四月好像就開始了,會一直延續(xù)到十月。一年十二個月,有一半時間都很熱,照你的話說,都處于燃燒狀態(tài)。但你畢竟未經(jīng)歷過肉體被燒灼的痛苦,那種并非涅槃卻如煉獄般的痛苦……所以你不該一副如此惶惶不安的神色。旅行袋不該放在行李架上,而應(yīng)抱在懷里,也算對我的一點尊重。我知道你是疼我的,所以才不會對你妄加指責(zé)。從這個角度看,能看到車窗外一閃即逝的風(fēng)物。路邊的榕樹,裸露的紅土,成片的芭蕉林和甘蔗林,紅色和藍(lán)色的屋頂,它們都在長途客車的疾馳中化作了一團(tuán)煙氣——它們都在燃燒。揮發(fā)的余燼中,那些屬于南塘的特征,變得愈加明顯。我感覺不到炙熱,卻能體會到你心里的那份不安。但你不該這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最起碼該和同座的男人聊上幾句。

你看這男人多有趣呵。光頭上熱汗涔涔,端著兩手,手上托一簇油亮假發(fā)。借由這簇假發(fā),你們也該有更多話題可聊??紤]到涉及個人隱私,大可以聊些別的……但他不會把自己的底細(xì)告訴你的。就像你不會把自己的底細(xì),輕易告訴給別人一樣。

客車到站。你從車上下來,淺灰色旅行袋背在肩上,這讓我稍感安慰。停車處有一攤水洼,一個男人搶先跳了過去,不經(jīng)意間扭頭瞟你一眼。你愣著,發(fā)現(xiàn)正是那同座男人。假發(fā)此刻戴在他的頭上,卻并不為這刻意偽裝感到絲毫難堪,臉上是一副輕松自若的神態(tài)。他是哪里人?絕非南塘本地人。一個在南塘生活多年的人,有必要這樣偽裝自己嗎?那么他便是一個來自外地的陌生人了,他來南塘做什么?

車站在南塘的東北方向。你卻好像迷了路,忘了此行目的。穿過第二農(nóng)貿(mào)市場,經(jīng)過供銷大廈,穿過鑼鼓灣,然后會是竹馬巷……你是想去老宅子嗎?去那里做什么。鑼鼓灣都拆了,到處是廢墟瓦礫。拆遷消息從去年便下達(dá)了,如今這里拆得滿目瘡痍,竹馬巷卻不知何故擱置下來。老街坊此時卻大多搬出去了。暫住這里的人,多是一些臨時租客。寫在墻上的紅色“拆”字,好像被人投放的火種,使這里看上去,好像醞釀著一場更為浩大的燃燒。

我好像同你說過吧?老宅子的鑰匙交到鐘秀明手里了。你該先去她那兒,拿到鑰匙,才好來這里看看的。瞧你滿頭大汗,這樣恍惚地走著,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迎面過來的人,腳步頓挫,似想繞路而行。好在街巷里少有行人,一個光屁股小男孩迎面跑來,慢下腳步,朝你身后認(rèn)真看了一眼。粉紅色舌頭伸著,白色奶油滴淌在他的肚皮上。一位坐在屋檐下乘涼的婦人,目光淡漠,對你看也不看。而她懷中的嬰兒,卻別過頭去,猝然發(fā)出一記怪異的啼哭……正是一天中最為酷熱之時,日光炭火樣潑灑,水泥路面淬煉成鏡,拓印出你矮矮變形的身影。在這影子后面,一個虛浮的影子緊貼,那便是我的影子。直到此刻,我才有機會再次審視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它符合一個一米七六的身形。移動時形如紙片,從骨骼和器官缺失的漏洞中,能清晰看見景物從后面的填充和折射。

你不該來這兒。如今父母都已不在,所謂的家,門上卻掛了一把大鎖。你進(jìn)不去院子,只能扒著門縫,看院子里野草荒長。哦,東屋一扇窗怎么開了?想必是淘氣的孩子,進(jìn)屋行竊后留下的罪證。院落雖不大,辦一場葬禮也足夠了。你若聽我的話,事先該找人將院子清理干凈,去老街坊那里拜訪。讓他們幫忙,在院子里扯靈棚,擺流水的宴席。若有工夫,還要請上幾位道士,做一場隆重的法事。

但我覺得你肯定不會想得如此周全。你向來不是一個遇事沉穩(wěn)的人。你還是先去找鐘秀明吧,因為她那里,才是如今我們回南塘的唯一落腳之地。況且小般也在那兒呢。每次回南塘,為了見小般,也為了見鐘秀明,我都會徑直去“南塘特殊教育學(xué)?!薄_@學(xué)校的名稱有些拗口,你找人問路,斷不會輕易打聽得到,若打聽“聾啞學(xué)?!?,很多人便會知道了。你要順原路折返,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街口,右拐,拐過一條胡同,直接向北。經(jīng)過一個養(yǎng)豬場,一片因征收而撂荒的農(nóng)田,經(jīng)過南塘河上那座廢棄的水泥橋,橋?qū)Π兜慕ㄖ郧澳抢镒∵^麻風(fēng)病人,后改作了南塘糧庫,你應(yīng)該記得。糧食局撤銷后,糧庫也廢了。聾啞學(xué)校廢物利用,這才搬到了那里。

我如此詳細(xì)地為你引路,你卻充耳不聞。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街口,還是朝東走了一段。跟人打聽,仍是多走了些彎路。來到這座水泥橋上,你應(yīng)該會想起諸多的往事,所以才會躑躅橋頭,點一根煙。你記憶中的橋,應(yīng)是座木橋,常被上游下來的洪水沖毀。毀了又修,修了重毀。后來修了這座水泥橋,就再沒毀過了。而你,也再沒來過。修水泥橋那年,我記得你大學(xué)畢業(yè),正等著去日本留學(xué)的消息。

隨著日光的暗沉,天氣似乎涼爽了些。橋?qū)γ娴乃嗦贩褐┥咭粯拥幕野?,正被夜色一寸寸吞噬。你再不趕路,恐怕就更看不清腳下的路了。

走進(jìn)校門,門衛(wèi)老頭正在吃飯,從洞開的窗子里探出頭來,同你打聲招呼:高老板,回來啦。

此時,我尚能清楚我們之間的身份。等走過水泥操場,迎面遇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視線雖模糊,卻能從他頭頂泛起的灰白間,認(rèn)出是林校長。他剎了自行車,像要同你握手,你卻險些擦身而過。直到他喊一聲:高若谷,是你嗎?你這才停下腳步。林校長瞟一眼你背上的旅行袋,語氣聽來有些沉重:高若谷,前兩天就聽鐘秀明說你要回來。出了那樣的事,你也別太難過……怎么,就你自己回來的?也沒開車,大家都以為會來個車隊呢。

你嘴巴囁嚅,顯然不知如何作答。

林校長又說:不管怎樣,葬禮還是要辦得隆重些。等明天,我來和你商量,寫挽聯(lián)記賬簿那些事,由我來操持好了。

你沒有回應(yīng),顯得無所適從。林校長善解人意地說:快去吧!鐘秀明前些日子做了手術(shù),你這做丈夫的,也沒能趕回來,她心里肯定會落下埋怨。這兩天學(xué)校雖派了專人照顧,可總不如你回來照顧得順意?;貋砭秃?,你可要好好補償她一下。

你沒有做出任何糾正。這讓我很感吃驚。聽林校長的口氣,顯然把你當(dāng)成了高若谷。我們名字的發(fā)音幾近相同,這是我們那自認(rèn)為有點文化的父親當(dāng)初所犯的錯誤。但熟悉我們的人,自有應(yīng)對的策略。他們會喊我們各自的乳名,或以“大樸小谷”加以區(qū)分。若我們同時在場,別人才會有區(qū)分的意識。小時候我們?yōu)樽脚獎e人,常常會互換身份??蛇@次畢竟不同呵,這么莊重的事,容不得半分玩笑。你含混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了迷惑。

我思緒紛亂,仿佛瞬間退回到母親的子宮。羊水像一條倒懸河流,在我們尚未誕生人世之前,我們是一個完好的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割斷臍帶,從幼年到成年,我們之間仍有一種獨特的心靈感應(yīng)。名字好像多余的標(biāo)簽,黏貼在我們身上,卻是世人對他們自己的一種提醒。

我是高若谷。我的意志如今依附在你的軀殼之上。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親近他們的機會了,那么就讓我操控你,扮演一下我的角色吧。從現(xiàn)在起,你需遵從我的指引,走過操場,拐過教室,宿舍里此刻暗沉一團(tuán)。我清楚今天是“回家周”,所以聽不到孩子們的喧鬧。卻不該心生恍惚,忘了鐘秀明宿舍的所在。聽到一聲貓叫。一只白貓從腳邊竄過,像是前來引路。穿過低矮的水房,看到前面不遠(yuǎn)處,一盞路燈枯樹樣亮著,燈下聚攏著一群貓。貓有黑有白,聽到腳步聲,驟然朝這邊放聲嘶叫起來。驚慌失措間,這才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起來,正是我的兒子小般。

我隨你走進(jìn)路燈的光照。本想像以往那樣,抬手摸摸小般的頭。每次見面,我都會習(xí)慣性伸出左手,去“胡嚕”一下他的頭。但左手不受控制。你略彎腰,握住小般的手。小般抬頭,沒有像以往那樣,打著問候的手語,或是問給他帶了什么禮物。窺看的瞬間,目光移開。身子轉(zhuǎn)到你身后,去搬弄你背上的旅行袋。你閃身躲開。小般一臉不快,揉著被袋子撞疼的額頭。他的本意只想幫個忙的,你又何必這樣敏感。難怪他對你不再理會,抬腳將繞在腳邊的貓?zhí)唛_,獨自向光照外走去。

你跟了他走。不安的心緒瞬間將我感染,不安中卻自有一番感慨。冥冥中覺得,若沒有我的兒子小般,我便不可能認(rèn)識鐘秀明,不可能在這樣一個回歸南塘的夜晚,順利回到她的身邊。

屋子里燈光昏暗。和鐘秀明開始相處的每一個夜晚,我便要習(xí)慣這燈光的昏暗。她患有“青盲癥”,應(yīng)該得自她父母的遺傳。一雙好看的杏核眼,瞳子黑白分明,看上去和常人無異,視力卻在前段時間急劇下降。有時同她近在咫尺,她卻不能明辨,只能憑借聲音和氣息,判斷出來者何人。為不使別人覺得受到冷落,她便要時刻保持微笑。即便獨處,也保持著那種迷人的微笑。睜著一雙眼睛,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點迷茫,又有那么一點旁若無人的鎮(zhèn)定。

她坐在床沿,正在低頭喝水。半人高的風(fēng)扇嗚嗚轉(zhuǎn)著,將屋子里的熱浪趕來趕去。額發(fā)被風(fēng)掀動,使蒙住眼睛的淺藍(lán)色眼罩顯得特別醒目。聽到小般身后的腳步聲,她的臉上聚起慣常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不到了,只看到嘴角牽起的兩道弧線。

你回來了?她慢慢站起身來。

我本該走近她的身前,將她摁坐在那里。手臂伸到她的腦后,她淡黃的頭發(fā)扎成一根馬尾,癢癢地搔著我的手背。指尖觸碰她的耳垂,她鬢毛細(xì)軟的頸子,將眼罩摘下來。俯身去看她做了手術(shù)的眼睛,是否依舊明亮,白色瞳仁間是否還有一絲淺淺暗翳。但我的意識支配不了你的行動。只聽你嘴里支吾著什么,端著包裹,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小般轉(zhuǎn)到你面前,眼神變得越發(fā)陌生。指著一張桌子,伸手將桌子上的藥瓶、水杯、書本等一應(yīng)雜物,一股腦推到桌角,暗示你將包裹放下。

鐘秀明坐回到床上,心里肯定有所失望。我了解她的脾性。此時該問一問她手術(shù)的情況,這本是人之常情??蓻]等開口,卻聽鐘秀明搶先說:前些日子,我本該和小般一塊兒去的??墒孪群歪t(yī)生約好了,必須要休息好,準(zhǔn)備手術(shù)。醫(yī)生說,如果再拖下去,以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況且我去與不去,也幫不上什么忙,只會給人家添亂。那些天你一個人跑上跑下,肯定累壞了吧?

果然不出所料,這就是鐘秀明的過人之處。她心有怨懟,卻不會直接發(fā)作,而是會用一番客氣的表白,搶先向?qū)Ψ桨l(fā)難。

不累不累。做完手術(shù),你的眼睛恢復(fù)得還不錯吧?

哦,恢復(fù)得再好,也就那樣了……這次回來,你有什么打算?想繼續(xù)回那邊做事,還是待在南塘?

那邊的事雜七雜八,等處理完了,才好做打算。這次回來,等下完葬,我還是準(zhǔn)備先回去的。

就你一個人回來的?

嗯。

嫂子沒一塊回來?以前聽你說,哥和嫂子的關(guān)系好像不太融洽,如今人死了,一點夫妻的情分也不講,葬禮辦得冷清,旁人會笑話的。

這樣的質(zhì)問令你發(fā)蒙,一時不好作答。茫然四顧,見小般正在擺弄放在桌上的旅行袋。驚叫并不是我發(fā)出來的,我操控不了你張開的口型。他們兩人說話時,我便已感知到小般的蠢蠢欲動。他對那禁忌之物充滿好奇。

別碰那東西!你大叫一聲。

小般后背一聳,顯然受到驚嚇,下意識抽身便跑。跑到另一間屋子,扒著門框,窺探這邊的動靜。眼神中有一點驚懼,又有一點羞惱。

你不該這樣,不該對一個孩子發(fā)這么大火,孩子有什么錯呢。旅行袋破瓜一樣敞開,暗紅色骨灰盒暴露出來。正面用鎏金鑲嵌“福澤長流,人杰地靈”兩行字樣,雕有云龍圖案的盒蓋掀開,露出骨灰袋黃色的綢布。我暗自得意,覺得小般這樣淘氣,不愧是我的兒子。

小般,你去睡吧。鐘秀明說著,沖虛空里打著手勢。語氣中的譴責(zé)顯然并非沖著小般。

你坐到凳子上。調(diào)整坐姿,半個身位對著鐘秀明,半個身位對著那張桌子,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那只重新整理好的旅行袋。

別嚇著了孩子!鐘秀明開始抱怨。當(dāng)初就不該來接小般,也不和我商量商量,直接派車就過來了。如果我能跟過去,他的情緒或許能好點。

那次去,嚇著他了嗎?

好像嚇著了。從葬禮上回來,這孩子和以前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是我的主意……覺得我們高家,就小般這一個后人,不在葬禮上露面,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當(dāng)時也抽不出身,沒能照顧好他。

他們是怎么想的?既然葬禮在那邊都舉行過了,不直接下葬,還要把骨灰送回老家?況且這么冷清,有點不近情理。

落葉歸根嘛……頭疼。我累了,想先睡一覺。有些話,還是明天再和你說……好嗎?

面對如此謙恭的口氣,鐘秀明愣住了。這才想起她做妻子的責(zé)任,忙不迭問:吃過飯了嗎?飯在廚房,你自己熱一熱。不餓,在路上吃了?那就去沖個涼吧。

電風(fēng)扇關(guān)了。屋子里更顯悶熱。臨睡前,你對鐘秀明所說的借口聽上去那么別扭,又有一點怪誕。死者的骨灰成了夫妻間同房的禁忌,骨灰盒也別放在這里了,你身子弱,會有忌諱。小般睡了嗎?小孩子心火旺,他不必有什么忌諱,這畢竟是他的親人,但他肯定會有點怕……

燈光熄滅。我在黑暗中躊躇良久。思緒不受你肉體的疲累所困,任由我思來想去。想起對鐘秀明的冷落,簡直太不近情理。我雖同她鬧過別扭,卻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感情上出現(xiàn)的裂隙,皆因鐘秀明的胡亂猜忌所致。你和我結(jié)婚,就是想利用我來照顧小般……有次吵架,她竟對我說出這樣傷人的話。那時我確實有點冷落了她,卻因分身乏術(shù),不能經(jīng)?;啬咸量此?。而鐘秀明的猜忌,多是因聽了別人的教唆所致:高若谷再不是從前那個高若谷了,有他哥哥做靠山,他黃花閨女都討得到,還會在乎你。

月光在門扉間鋪成一條通道,提醒我做出補救的行動。門敞開著,想來鐘秀明對我必有期待。她躺在床上,仍戴著那只淺藍(lán)色眼罩。我貼近了她,不知是我身體的冰涼將她刺激,還是她滾燙的身體使我生出一陣戰(zhàn)栗,呻吟聲是我們兩人共同發(fā)出來的。我的撫摸略顯生硬,手臂伸到她頸后,觸碰到她滾燙的耳垂。眼罩摘下來,俯身去看,發(fā)現(xiàn)她眼睛閉合,睡相凄苦。以前我們共臥一榻,夜半醒來,睡夢中的鐘秀明常常會是這樣一副樣子,和白天那個端莊的手語老師判若兩人。除天生的青盲癥外,噩夢似乎成了她難以擺脫的又一暗疾。她是一個遭人遺棄的孩子,在南塘孤兒院長大。師范畢業(yè)后,要求來聾啞學(xué)校執(zhí)教,也算是對社會的一種回報。她是小般的老師,對小般的照顧堪比慈母。我之所以追求她,除迷戀她的笑容,更多摻雜了對她的憐惜和尊重。

我不能自已,開始親吻她閉合的眼瞼,卻不能使她睜開術(shù)后復(fù)明的眼睛。視力減退之前,我曾帶她去過幾次大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但對術(shù)后的恢復(fù)情況語焉不詳,只說能控制眼壓,避免視力繼續(xù)下降,保持現(xiàn)狀就不錯了。言外之意,鐘秀明在她的有生之年,隨時會成為一個盲人。這也是她時常沖我使性子的原因之一,有時說著說著,便會哭起來……我的舌尖犁過她的唇腮,尚能感知到一絲淚痕的咸澀。等伏到她身上,她身體的滾熱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單薄睡衣隨著我的親吻,灰燼一樣剝落,身子像緩緩張開的蚌,瞬間將我接納,使我倏然感到一陣被灼傷的疼痛。聽到“滋啦”一聲,那是兩具肉體共同制造的聲音,恰似燒紅的鐵器浸入寒冰。熱浪繩索一樣捆綁了我。越是掙扎,愈是掙脫不能。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融化。每融化一分,她的身體便會有一個真實部位的復(fù)原。及至將我化成一塊小小冰核,情欲的潮汐仍未消退。床單是濕的。她的身體在泛白的月光中慢慢漂浮起來。當(dāng)我從床上掙扎著下來,明顯感到自己成了一團(tuán)即將耗干的水汽。

我腳步踉蹌,飄忽來到小般的睡房。見小般安然地睡著。向另一張床榻走去。一個男人的身形蜷臥在那里。月光照在他睡相猙獰的臉上,使我頓然陷入惶惑。南塘的夜色廓大而沉寂。即便思緒紛亂,我想也該睡了。游離的思緒應(yīng)遁入這沉睡的軀殼,只待夢醒,還要靜觀明天會有怎樣的故事發(fā)生。我向床內(nèi)倒伏,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根本不能與之融入。這具散發(fā)著汗酸味的軀殼,釋放出一種難以抗衡的能量,排斥著我,拒絕著我。徒勞掙扎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腳離地,正在慢慢向上浮升。從俯視的角度,能看清這一大一小隔床而眠的兩個人。燃著的蚊香像猩紅的眼睛。離蚊香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物體正在發(fā)出微光。像一蓬雪,又像一堆散亂的鎳幣。它們在月光的浸潤下生出枝丫,這才使我有了依附的可能。幽深中又見零星散落,發(fā)著光,一直延伸到小般的睡榻旁。抵近了看,這才看清是散落的骨灰。顯然,當(dāng)我在鐘秀明的臥室逗留,佯睡的小般禁不住好奇,最終打開了旅行袋。他將骨灰當(dāng)成玩物,抓了一把,有些散落在地。我湊近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心,果然握有一枚貝殼大小的骨灰殘片。

我是高若谷。

是這個故事中久不得安息的亡靈。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是我的孿生哥哥高若樸。他正跌落于噩夢深淵,夢到一場因車禍引發(fā)的熊熊大火。

我是高若谷。

我于2011年5月17日上午11點30分,在Y省“江寧”路段,被一輛福特皮卡車追尾相撞,墜入山崖。當(dāng)時并未死去。只當(dāng)車內(nèi)起火,這才從昏迷中慢慢蘇醒。逃出車窗,卻對留在車內(nèi)的軀殼感到無能為力。逃出來的只是我魂靈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在烈焰灼燒下化為烏有。山谷里蒸騰著熱浪。燃燒的車輛形同周遭正在盛放的茶花。我聽到那些未及逃出的魂靈,發(fā)出怪鳥般的叫聲。火光慢慢熄滅,留在車內(nèi)的軀殼變成一具焦黑尸體,看上去異常丑陋。我受到驚嚇,開始在山谷間游蕩。陽光熾烈的正午,我會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光滑如鏡的石壁上,肢體殘缺不全。雖能勉強拼湊出一個完整人形,但嘴巴是殘缺的,所以我對人世的發(fā)聲你們不會聽到;我的手掌變?yōu)橐欢慰菽?,所以我的觸摸不會令他們有任何感知。

2

我的哥哥高若樸從噩夢中醒來,濕汗淋漓,呆呆坐在床上,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的心事如今能一眼被我洞穿——決定帶骨灰來南塘之前,他給鐘秀明打過一個電話,通知她準(zhǔn)備將骨灰送回南塘安葬。末了,他又特別叮囑,葬禮一定從簡,不可讓更多人知道。他本想到了南塘,將事情的真相告知鐘秀明。因心里不忍,或旅途勞頓,又或許在他心里,也想驗證一下身份互換的效果,這才拖延了一晚。卻想不到,鐘秀明將葬禮一事看得非常重要,傳得盡人皆知。特別是林校長,對此事更是上心。

曙色像濃稠的米漿,慢慢從窗子上透進(jìn)來。低頭思慮間,我的哥哥高若樸這才發(fā)現(xiàn)遺落在屋地上的骨灰。不由大驚,趕忙下床,將骨灰一一撿拾起來。拾到小般床前,見小般安然地睡著,不由嘆了口氣。將打開的骨灰盒重新整理。但他不會想到,有一枚骨灰,仍攥在小般的手心。

林校長早就候在了門外。隨后趕來的,還有其他幾位被他通知到的街坊。

高若樸不該這樣固執(zhí),認(rèn)死理似的非要喪事從簡。而林校長和幾位老街坊則顯得更為固執(zhí),他們似乎動了真情,嚷嚷說你不同意大操大辦,那我們自己來辦好了,那點錢我們還是出得起的。高若樸被一群熱心人綁架。在他的堅持下,葬禮的籌劃雖不大辦三天,也要在一天之內(nèi),補足一個隆重葬禮的全部程序。

老家的院子清理過了。靈棚已搭好,流水的宴席擺在街上。做法事的道士即刻到來,金絲楠木棺材、成匹的白布、花圈和紙扎,堆滿了整個院子。直到此刻,我才覺察到一件荒唐的事,驚訝地發(fā)現(xiàn),挽聯(lián)上的名字,竟然全部寫錯。

高若樸先生千古。南塘特殊教育學(xué)校全體師生敬挽。

痛悼高若樸伯父大人。侄兒高小般敬挽。

林校長戴著花鏡,坐在一張八仙桌前,一絲不茍地寫著毛筆字,看上去真是可笑。所有的挽聯(lián)、悼詞、禮簿的記賬,均出自他手,死者的姓名卻無一例外被他寫錯。

我是高若谷。我的骨灰此刻安放在靈堂的供桌之上,正在等待入殮。而挽聯(lián)上的名字,怎么竟會寫成“高若樸”!他是這場葬禮的發(fā)起者,是死者的直系親屬,卻如此滑稽地成了一個死人。

而他卻怎么好像置身事外?不及時阻止這人世間的荒謬。瞧他穿在身上的喪服,竟和我的兒子小般一個模樣。一襲長身孝袍,頭頂孝帕,額間裹一條孝巾。遮擋著眉眼,好像一種故意的偽裝。他是我的哥哥,也算我的長輩。在南塘的喪儀禮俗中,長輩無需為晚輩或平輩穿戴重孝,只需臂上箍一道黑紗便足夠莊重。他卻沉默寡言,對所有的安慰都一概應(yīng)承,顯然在故意掩飾著什么——如此說來,這煩亂的葬禮,并非一場為亡靈準(zhǔn)備的葬禮,而是生者為自己舉行的一場葬禮。這多么好笑。

葬禮上接連出現(xiàn)了一些咄咄怪事。

一只花圈燒起來了。像是自燃。沒有風(fēng),燒紙錢的陶盆隔得很遠(yuǎn),五顏六色的紙花和挽聯(lián)在火焰中化作一團(tuán)灰燼。等到下葬,金絲楠木棺材從小貨車上抬下來,數(shù)十位壯漢,硬生生將它抬翻在地。小般灑落骨灰的事此時已傳得盡人皆知,人們覺得這只是意外,雖有蹊蹺,卻不愿多想,那是我在暗中搗亂。

葬禮結(jié)束的時候,主事們順路來到學(xué)校,小坐了一會兒。高若樸仍以我的名義,表達(dá)著地主之誼。作為亡靈,此時我已深感不安。我猜不出事情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按這種形勢蓋棺定論,入土為安暫且不提,亡者的身后事怎么處置?小般怎么辦?特別是鐘秀明,作為亡者的妻子,她又該怎么辦?

直到此刻,我才覺得這人世間,惟有鐘秀明才可信賴。此刻她在里間落寞地坐著。雖未參加完整個葬禮,只在入殮時露了露臉,她的神態(tài)看上去卻異常疲憊。蒙在眼瞼上的眼罩摘下來了,我重又看到了她復(fù)明后的眼睛。秀美、明亮,倦意中透出一絲深深疑慮。小般伏在桌子上吃飯。頭發(fā)因箍了一天孝帕,亂糟糟的。聽到高若樸在外間的說話聲,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忽地放下筷子,沖鐘秀明打起了手語。鐘秀明正在走神,并沒看到。他便站起來,用筷子輕敲幾記碗碟,指指外面,用手語說:

他,不是我爸爸。

鐘秀明愣著??粗“?,又朝外間看了看。唇語與手勢并用,問:你怎么能說他不是你爸爸?

他不是。小般搖頭。昨天他來,我就覺得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習(xí)慣用手碰我的頭,可他卻握了我的手。你注意到了嗎?他吃飯用右手,我爸爸不這么做,他干什么都用左手。

鐘秀明眉頭緊皺,神思恍惚。

小般走近她,抬手拉她一下,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耳垂,打著手語。

看到此處,不由令我百感交集。借由小般手語的提示,這才想到,我和高若樸雖貌合神似,但我們之間最大的區(qū)別,便是在耳垂上。自打從娘胎生下來,他的右耳垂上便長有一顆小小的肉瘤。小時候他若緊張或羞澀,那肉瘤便會先自通紅起來,像一顆液態(tài)瑪瑙。這俗稱“拴馬樁”的東西,也是高若樸自小好命的見證。不像我,頂替父親到鑄造廠工作,下崗后一直為生計奔波。做小生意虧本,壯年喪妻,也算中年男人最慘的境遇了吧。

小般還想再說什么,門外傳來送客的聲音。

我的哥哥從門外走進(jìn)來,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若不以亡靈的角度看他,他便當(dāng)真成了我的化身。儒雅之氣盡失,多日的操勞困頓,使他面色黧黑,浮蕩著一層燥郁之氣。站在鐘秀明面前,嘴巴嚅動:明天,我想先回去了……

鐘秀明抬手指指桌上的飯菜,說:先吃飯吧。這樣說著,眼睛不自覺看向他的右耳。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小小肉瘤不見了。耳垂下沿輪廓光滑,只有我能看出一道暗結(jié)的瘡疤。

鐘秀明面色驚異,毫不掩飾地看向小般。高若樸也隨她的目光朝小般看去。小般目瞪口呆地站著。高若樸說:小般,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想和鐘老師說。

小般不知所措。直到鐘秀明用手語對他重復(fù)一遍,這才賭氣走了出去。

屋內(nèi)安靜下來。

高若樸卻并未說話,而是扭身,將隨身攜帶的挎包拿過來。從里面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向鐘秀明:這是一百萬……

鐘秀明閃了一下身子,呆住了。

密碼是小谷的生日……他說著,臉上劃過一絲哀傷的波動,鼻翼抽動起來,跌坐在床前的一張小板凳上,仰面看著鐘秀明。好像犯錯的學(xué)生,要向他的老師懺悔。他將那張銀行卡擩在鐘秀明膝頭,忽地用手蒙了臉,又在自己臉上頭上一通胡亂搓揉,喉嚨里發(fā)出沙啞之聲。

錯了,都錯了……鐘老師,我對不起你,我該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你……今天埋的,是小谷的骨灰。不是我高若樸的,咱家里死掉的那個人,是小谷,不是我。

鐘秀明又是一愣,開口想問。口型半張,身子卻僵住。打著冷戰(zhàn),癱靠在床欄上。

那天我在外面躲債,接到馬銀書的電話,她叫我回家,告訴我說,小谷出了車禍……當(dāng)時我又急又疼,本想直接趕到出事現(xiàn)場,馬銀書卻拽住我,出了這么一個下作主意。

怎么會這樣!鐘秀明緩過氣來,如夢方醒,發(fā)出一聲夢囈般的呢喃。

高若樸抬眼看她,又低下頭去。

這么做,都是被逼無奈。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從日本回來,表面上生意做得光鮮,其實小谷去投奔我的時候,都快撐不住了……馬銀書這樣對我講,既然小谷死都死了,不能白死。我們又在難處,你想想當(dāng)初買的那些人身意外保險,何不借機用一用,也好緩一緩當(dāng)下的燃眉之急。

鐘秀明臉上驚現(xiàn)駭異之色。

那怎么行……當(dāng)時我就說。怎么不行,馬銀書說,肯定行,警察的電話都打過來了。認(rèn)定死者的身份就是你高若樸。車子是你平時常開的那輛車的牌照,車?yán)镉心愕鸟{駛證和身份證。尸體燒焦,完全無法辨認(rèn),警察就是通過那些殘損的證件查找到的線索。你們是孿生兄弟,熟人都認(rèn)不清你們,何況保險公司。雖然委屈了小谷,但你好好想想,這可是救我們的好辦法呀!

鐘秀明的嘴角現(xiàn)出慣常的紋路,像是要笑起來,卻忽地掩面而泣。

高若樸不理她,繼續(xù)說著:我那輛車小谷經(jīng)常開,可我的身份證和駕駛證,咋就到了那輛車?yán)??語氣頓挫,像一句嘀咕,又仿佛自言自語。翻翻眼睛,看向鐘秀明,隨即被鐘秀明的哭聲驚醒,面皮一皺,也跟著哭起來。聲音嘶啞,卻沒有一滴眼淚。我的好兄弟呀,真是可憐了他。都怪我一時糊涂,怎么就聽了馬銀書的話。

怎么會有這種事!哭聲戛然止住,鐘秀明開始發(fā)難。

高若樸也止了哭泣,露出為難的表情:鐘老師,小谷既然已經(jīng)死了,你就原諒我吧,原諒這一切的荒唐……說著,弓身向前,再次拿起那張銀行卡,朝鐘秀明手里杵。這是一百萬,五十萬算是車禍保險的賠付,另外五十萬,是我們送給你和小般的。在縣城買套房,以后小般讀書,成家立業(yè),哪里都需要錢……不不,不止這些,我會一直照顧他,一直照顧到他長大成人。

你們拿高若谷的命騙錢,不覺得太荒唐嗎?你,你們,不會是故意害死他的吧。鐘秀明揮手將銀行卡推開。動作幅度雖不大,高若樸卻如身中數(shù)刃,撲身倒地。

你怎么會這樣想……他緩緩仰頭,痛苦地皺緊眉頭。我們是孿生兄弟,殊體同命,我怎么會有害他的心思。你不曉得我心里有多難過,我的心都碎了……我愿意燒死的是我,不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今天下葬的是我的骨灰,不是我的兄弟。我死了一了百了,我兄弟要是活著,他就能把我的葬禮辦得體體面面,不會像我現(xiàn)在這樣,假冒他的身份,活得像一個鬼。

鐘秀明被他的表白打動,雖冷靜下來,卻仍然淚流不止。沉默片刻,忽然問:死的既然是高若谷,你這樣做,考慮沒考慮過他的身后事?我可以不管,可你想沒想過小般,這孩子有多可憐。他雖然對你有點懷疑,可并不知道死的是他爸爸。從今往后,誰又能擔(dān)起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

我能……高若樸在地上蠕動,好像重新活轉(zhuǎn)過來。小般雖是我侄子,我卻會對他情同父子。我絕不會虧待了他,我要盡我所能,把他的所有事都安排周全……考慮到讓他見他爸最后一面,我這才執(zhí)意派車,把他接過去參加葬禮——那畢竟是他爸的葬禮??!考慮到要讓我的兄弟入土為安,我這才冒著被人識破的風(fēng)險,執(zhí)意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你能嗎?鐘秀明發(fā)出一聲冷笑,我覺得你不能……那么我呢?高若谷既然活著,我們倆的婚姻怎么辦?難道你也想扮演一個丈夫的角色?

高若樸攀附床沿,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垂頭沉默半晌,仰頭對鐘秀明說:這也是我這次執(zhí)意回來,想要和你商量的。從今后,高若樸就從世上消失了,只有高若谷還活著。我想過些日子,我們?nèi)ッ裾?,辦一下離婚手續(xù),小般你可以繼續(xù)帶在身邊,不想帶,我就想其他辦法。

鐘秀明還想再說什么,忽地被外面?zhèn)鱽淼哪_步聲打斷。她止住話頭,順勢將那張銀行卡緊緊攥在手中。

林校長走了進(jìn)來。

那一刻,我能感知到他們兩人心里的那份緊張。身份的謎團(tuán)揭開之后,他們的演技更顯生疏。好像高若谷拙劣的表演,直接傳染了鐘秀明。林校長話剛說了半句,她便氣力不支,以尋找小般為由,躲出門去。

林校長有備而來。

先是總結(jié)了一番剛剛結(jié)束的葬禮,說哪兒哪兒辦得還算體面,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夠隆重。太不像話了,你嫂子是叫馬銀書吧?記得她從沒來過一次南塘,沒拜見過她的公婆,是個不懂禮數(shù)的人??稍贈]禮數(shù),這么重要的事,也該跟著過來。可你高若谷又是怎么了?你那火爆的脾氣呢,作為小叔子,也不和她鬧一鬧。你哥這一死,以前說過的話,還能作數(shù)嗎?

當(dāng)然能作數(shù)。我哥雖然死了,我還能當(dāng)公司的半個家。高若樸尷尬地笑著,說出這番話,顯然想在林校長面前證明些什么。

林校長干笑兩聲,半信半疑道:作數(shù)就好……聽說你明天就想回去?

高若樸點頭。

如果說話作數(shù),回去后,你得把以前答應(yīng)我的那件事給辦嘍。夜長夢多,我怕你哥一死,人走茶涼,你嫂子能容得下你就不錯了。

林校長,你說的……是哪件事?高若樸眨著眼睛,大惑不解。

哪件事!林校長一拍大腿,你看你看,哪件事你都忘了,可見根本沒放在心上……當(dāng)初你不是說,你哥答應(yīng)給我們學(xué)校,捐款一百萬嘛!

聽了林校長的話,我不由一驚,頓然感到慚愧。看高若樸吃驚的樣子,更是讓我慚愧——都是我愛吹牛的錯??稍诋?dāng)時,你高若樸的公司在南塘幾乎成了一個傳奇。你該懂得你越風(fēng)光,我便越有面子的道理。當(dāng)時政府都曾派人求過我,讓我鼓動你回鄉(xiāng)投資。林校長當(dāng)時正為學(xué)?;I款無著,也來找我。問能不能找你幫忙,給學(xué)校捐些錢物。我隨意打包票說,沒問題,學(xué)校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林校長試探著問,估計能幫多少?我信口開河,一吐口便說了百萬。

見高若樸呆呆地發(fā)愣,林校長往他身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高若谷,不是我擠兌你,這件事,你可無論如何也要辦成。不為別的,要為你家鐘老師考慮。她現(xiàn)在視力越來越不好了,往后很難勝任教師的工作。老是因故拖課,說不定會被教育局解聘。我知道你高若谷現(xiàn)在財大氣粗,背靠大樹好乘涼??赡阆脒^沒有,鐘秀明有這份工作,她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沒了這份工作,你想想,她就是一個廢人。她多不容易!我同領(lǐng)導(dǎo)打了包票,說你哥哥愿意捐款百萬。說出去的話等于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法子收回來,你不能讓我為難……學(xué)校這邊,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鐘秀明的工作暫時不會出任何問題。

我當(dāng)時夸下的海口,不想成了對林校長人情上的一個虧欠。更想不到,會直接影響到鐘秀明的工作。既然能捐出百萬,要這份工作又有何用?但這畢竟代表不了鐘秀明的本意,她十分熱愛這份工作,很難想象,若失去這份工作的機會,將會對她造成多大的打擊。

我這樣想著,聽到高若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搞不到捐款,真的會影響鐘老師的工作嗎?

你說呢!林校長說著,促狹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那是林校長在故意擠兌你,他和我開玩笑慣了,你千萬不能被他唬住。

卻不想高若樸低頭思慮,竟脫口而出:好吧……林校長,等我回去,就著手辦這件事。鐘老師的工作,不能有任何閃失,她和小般,還要您多多關(guān)照呀。

他的口氣聽來雖有猶豫,卻不容置疑。畢竟,如今他雖是死者高若谷的身份,卻是名副其實的高若樸。在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公司里,還有他說話的份兒。(節(jié)選)

……

劉榮書,河北省灤南縣人,滿族。作品見于《江南》《山花》《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等雜志。多篇作品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各選本。著有長篇小說《一夜長于百年》《黨小組》,中短篇小說集《追趕養(yǎng)蜂人》《冰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