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石一楓:不準眨眼(節(jié)選)
那天陳青萍召集我們?nèi)齻€狗男人去開大會,諸人都始料未及。接到電話,想必是有人嘆息,有人流淚,有人歡天喜地;共同之處則是每個人都充滿了眾望所歸的成就感和滄桑感,因為誰都以為她只叫了自己。還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所有人都在行著持槍禮——對著大洋彼岸的陳青萍,對著載譽回國的陳青萍,對著近在咫尺玉體橫陳側(cè)臥榻上的陳青萍。我就是這樣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把褲襠在小柜子上蹭啊蹭,一邊看著墻角那張會咯吱咯吱叫的雙人床。床上躺著我的現(xiàn)任女朋友,黑臉林黛玉,她正在搔首弄姿作肉感的深思狀。
電話里的陳青萍說:來來來。我說:好好好。她又說:我剛離了婚。我說:嘿嘿嘿。床上的黑臉林黛玉便問:你又犯癡了,平白看著我嘿嘿什么?我捂住電話說:沒啥沒啥,你膀子露在外面,看著涼了又喊疼。黑臉林黛玉便更加來勁,嚶嚀一聲,一條大腿也掀了出來。陳青萍那邊好像有點警覺,問:誰誰誰?我比她還警覺,趕緊說:沒沒沒。這時黑臉林黛玉卻催起我來:快快快!我又捂住電話對她喊:等等等!她便賭氣開始吃枕頭吃被子。我只得趕緊問了時間地點:明天晚上七點?醒客咖啡館?好好,到時再敘。掛了電話,才感到舍不得,襠中之物也已蹭得甚是雄大,一步三顫走到床前,怒視黑臉林黛玉。她倒渾然不懼,索性像海豹一樣昂起個半裸體問:哪個給你打電話?我說:大學同學,請我吃飯。她說:什么時候打不好,偏這會子打?我說:人家還停留在美國時間里。她又問:什么勞什子美國時間?我說:美國時間有什么稀奇的?時差你懂不懂?你要不懂咱就只能從頭講起了,話說地球它是個圓的——她窮追不舍地打斷我:我是問誰在美國時間里?我說:當然是美國人民。她說:我是問你哪個同學從美國回來又在美國時間里給你打電話?我一心虛,吼道:反正是同學,你又不認識!她也有點急了,終于切入主題:男的女的?我惱羞成怒,聲如洪雷:男的!她說:真的?我說:真的!她說:若是假的?我說:舌頭上長一個三寸大瘡行了吧?滿意了吧?她這才緩和下來,說:那你平白急什么?急什么?我趁著火性,一把把她一條大腿高高拽起:急,急,急什么?你說急什么!
急固然是搪塞,美國時間卻不假。陳青萍哈欠連天地說她剛下飛機,正在倒時差。她才一回來就找我,確實把我興奮得夠嗆??晌铱吹绞稚习吹膮s是黑臉林黛玉,不免又感到一絲悲涼,便執(zhí)意要關燈做愛。她又起疑心:平時都要開燈,今天為甚關燈?我說:反正開燈關燈一樣黑,省點兒電吧。她登時不依不饒,拒絕再搞,我也樂得順水推舟,不搞拉倒。
到了次日,黑臉林黛玉已經(jīng)哭得抽搐不止,眼睛只是亂翻。我好歹勸她兩句愛你敬你一撮兒灰一陣青煙云云,又心猿意馬地和她吃了頓午飯,趕緊打發(fā)她去上課。她走之后,我胡亂把電視臺一個節(jié)目的稿子寫完,就趕緊拍著屁股出門打車,直奔咖啡館。
到了咖啡館門口,一個圍著綠圍裙的白胖姑娘問:先生一位?
我說:不不,找人。
找人?是找他們么?那倆人也說找人。
倆人?我眼珠一轉(zhuǎn),沒在廳里找到陳青萍,目光一停,卻在靠窗處發(fā)現(xiàn)了吳聊和肖瀟。這一見之下,我從驚詫到疑惑,從疑惑到懊喪,仿佛坐在一輛急劇俯沖的過山車上——我還以為只叫了我一個呢。
而正坐在里面的那兩位原先也一定以為陳青萍只邀請了自己,此刻看到我,只能解嘲地一笑,意為“果然還有你”。而我正遲疑著是否應該走過去,吳聊已經(jīng)揚起手,有氣無力卻毫不留情地把我拽過去了。
離他們越來越近,時光倒轉(zhuǎn),往事如昨,我又重溫了一遍幾年前在大學課堂上的那一幕:講臺上站著一位為自己的課程深感抱歉的馬政經(jīng)老師,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和他一樣沒精打采,在那片伏下的黑腦袋組成的田野里,陳青萍卻極其醒目地腰板筆直,昂首坐著,鮮花帶露,招蜂引蝶。圍坐在她身邊的就是我們?nèi)齻€,吳聊在她后面,一邊迷醉于她的發(fā)香,一邊更加迷醉地對她談洛克菲勒、比爾·蓋茨;肖瀟在她左邊,老實巴交,給她看自己的學術論文,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我坐在她右邊,既不被她聽,也不被她看,卻把手徑直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比起陳青萍的另兩個追求者,我無疑目的最單純,手法也最直接。每逢周末沒課,陳青萍就會喬裝打扮,上午先去和吳聊討論經(jīng)濟原理,下午再聽肖瀟講解學術規(guī)范,到了晚上夜黑人散,便到湖邊的小樹林去找我。遠望一根塔,塔影插入粼粼湖中,我們兩人便也實踐這個象征,忙得一塌糊涂。
即便我占盡便宜,卻并無優(yōu)勢。陳青萍死活拒絕承認我是她的男人,并威脅如果我把和她的關系講出去,她就不再與我發(fā)生關系。這樣一來,只能算偷情,還是她偷我,不是我偷她。更有甚者,偷著不如偷不著,她對外的宣布是吳聊和肖瀟一起追她,兩人以君子方式fair play,競爭上崗,而我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只能算作她的一個糾纏者,預備性騷擾犯,壓根兒沒有被她納入考慮范圍。
也不知道美麗的陳青萍是怎么想的。我一度認為她是個極端女權(quán)主義者,對我只是玩玩兒就算,吳聊和肖瀟兩者之一才是她未來床上的主角;而究竟是哪一位,則取決于吳聊先受聘于IBM公司還是肖瀟先得到UCLA大學的offer?;谶@種認識,我的策略只能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便宜也要當王八,不占便宜就是王八蛋,反正互相解渴,權(quán)當練兵??墒鞘聭B(tài)總是出乎我們的想象,快畢業(yè)的時候,陳青萍卻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一個美國來的訪問教授坐上大象一樣的波音747,飛啊飛,出國了。那洋老頭在學術界頗為著名,年薪十萬美刀,可謂兼取夢想實現(xiàn)的吳聊與肖瀟二者之長,甚至在我負責的領域,也即肉體方面也不含糊——傳聞他在我系衛(wèi)生間撒尿,被人窺見,觀者大驚:帝國主義,船堅炮利。陳青萍就這么身背多少民族恨,拋下三個傷心人,以成功女性、學術女性、肉體所向披靡的女性的身份——飛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連個音信也沒傳來。
而生活的發(fā)展也總是與年輕人的預期存在一定的距離。我們?nèi)齻€,吳聊落選了IBM,自己去倒賣醫(yī)療器械了;肖瀟沒有得到UC的垂青,只好到一家研究所直升博士,然后留校任教了;我也沒有再找到可與陳青萍匹敵的尤物,只好偏安于一個又一個有明顯缺陷的女性,目前是黑臉林黛玉。
可現(xiàn)在,當我們都學會習慣現(xiàn)狀之后,陳青萍卻又一次出乎預料,和洋老頭兒離了婚,坐著大飛機,飛啊飛,飛回來了。她這次召集我們,意欲何為?難不成只是假惺惺地敘個舊?這不是她一貫的風格啊。真正的勝利者是連勝利都懶得炫耀的,就像比爾·蓋茨午飯只吃漢堡包,蘇格拉底的口頭禪就是他一無所知。任何一個反革命流氓犯都會痛心疾首地說:為什么就找不到真正的愛愛愛情呢?
但無論如何,我們卻都一個個賤兮兮地來開會了,因為失敗者總會毫不吝惜地展覽他們的痛處,就像用來陪襯比爾·蓋茨、蘇格拉底和反革命流氓犯的窮人、蠢人和女人。吳聊西裝筆挺,肖瀟表情木訥,我哈欠連天,三個懊喪的男人已經(jīng)坐在一起,回味往昔的懊喪,消磨眼前的懊喪,等待這些懊喪的根源在門口出現(xiàn)。
不便見面的熟人見面,沒話也得找話。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然后又一起眨巴眼,終于還是我開口。我對吳聊一點頭,他也一點頭,我說:開上大奔了么?
他說:慚愧,還是豐田。
我又向肖瀟點頭:評上教授了么?
他說:慚愧,還是講師。
他們互相看看,對我說道:得上艾滋病了么?
我說:幸虧,還是陰性。
基本情況是沒發(fā)大財沒成大師沒得大病,基于這個前提,我們暫時躲開了陳青萍,心懷鬼胎地閑扯敘舊。首先陷入滔滔不絕的是偽大款吳聊同志。吳聊毫不謙虛地說,他已經(jīng)進入了我們國家正在大力扶持的中產(chǎn)階層,這個階層的象征性符號是日本車、三環(huán)路附近的商品房和皮爾·卡丹西服,閱讀《財富》周刊和男性《時尚》雜志。雖然以目前的社會格局看來,他很難更上一層樓,但畢竟已經(jīng)脫離了越來越值得同情的大多數(shù)。他應該對這個現(xiàn)狀很滿意了,即使不滿于實際的財富數(shù)量,也應該對他和我與肖瀟在經(jīng)濟上的落差知足了,況且最近他還有一喜:當前一陣非典來襲,舉國上下都在溫度計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時候,他趁機大賺了一筆,從德國進口了大批電子溫度計,供人隨時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吳聊同志的情緒像溫度計一樣飆升,這兩天正準備響應厲以寧先生高屋建瓴的號召,在郊區(qū)再買一套聯(lián)體小樓,供他穿著休閑服遛狗、釣魚、閱讀《財富》《時尚》并思考人生用。這時肖瀟以學者的正義感指出:你這是在發(fā)國難財。吳聊感到這種說法很無趣,怏怏地說:國家有難,匹夫發(fā)財,不過我的主要目標還是為國分憂,分憂。他又問肖瀟:那你國難當頭又在做啥?肖瀟說他遍查史料,研究我國歷史上的歷次大疫,有感而發(fā),寫作《SARS的考據(jù)學批判》。吳聊道:倒沒發(fā)財,不過屁用沒有。肖瀟也覺得沒趣,又問我:你在干嗎?我說:那時誤吻廣東妹,爽了嘴,苦了肺,躺在床上等死。吳聊道:這不像你,怎么不是在床上吃淫藥,再活活把自己干死?我有些不忿,說:你為什么總把我和西門慶扯到一起?肖瀟說:西門慶怎么了,我認為西門慶也是具有形而上的苦悶,但無從解決,只好以形而下的方式排遣出來,他是中國文學的第一個零余者形象。我還有一篇論文《對金瓶梅的再敘述》,考證的是西門慶與畢曉林、葉甫蓋尼·奧涅金乃至美國上世紀年代垮掉的一代、艾倫·金斯伯格之間的淵源。
我低頭看了看表,都已經(jīng)七點半了,陳青萍去哪兒了呢?有些問題我想說,我不能說,可是我還得說。再看吳聊肖瀟二位,也是繁華散盡,露出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磥磉€得我說。我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宣布性地展開正式的話題:
咱們來這兒,不是扯淡,而是等人吧?那個人怎么還不來呢?
話音落后,半晌沉默。一會兒,吳聊道:也許堵車。肖瀟道:也許倒時差,沒把握好時間。
說完以后,我們又不再說,卻又盼著別人說。吳聊整整西服,把手機打開又關上,啪嗒啪嗒;肖瀟摸摸菜單,又把它們不識字一樣翻來翻去,嘩啦嘩啦;我打量著這二位,把手指彈著玻璃方杯,叮當叮當。
啪嗒復嘩啦,嘩啦復叮當,足有兩分鐘,我們的桌上只有擬聲詞。我認為最先憋不住的會是肖瀟,可卻是吳聊首先停止了啪嗒啪嗒。我們見他要發(fā)言,立刻停止了嘩啦嘩啦和叮當叮當,全場肅穆地瞅著他。
吳聊把手機像驚堂木一樣往桌上一拍,問道:陳青萍離婚回國,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上回書交代過了。
他又說:咱們?nèi)齻€跑到這兒來,就證明還是賊心不死對吧?
也是也是,我又說,三個司馬昭。
他又說:那這事兒就不好辦了,就像幾年前一樣不好辦。據(jù)我分析,當年我們誰都沒追上陳青萍,是什么原因?有人認為是因為美帝介入,其實不然。試想我等之才,本應該在美國佬兒登陸之前就把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啊,為什么久攻不下,反被外人占了先機?
我說:先別我們我們的,我們不是戰(zhàn)友,我們是情敵吧?
吳聊一拍大腿:對啦!就是這個原因!本來憑我們?nèi)齻€,誰都可以追上陳青萍,可問題偏偏就出在三方面同時出擊,又不可能協(xié)同作戰(zhàn),以至于互相牽制。你想啊,陳青萍看看這個不錯,看看那個也不錯,猶豫不決,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美國佬兒來了,漁翁得利。當年痛失陳青萍,實可謂三國相爭,一朝歸晉啊。
我說:這不是廢話么,難道這種事兒還能協(xié)同作戰(zhàn)?
吳聊道:協(xié)同作戰(zhàn)當然要求太高了,其實這事兒只要有兩個人發(fā)揚發(fā)揚高風亮節(jié),主動退出,另一個人就方便了——
我說:這簡直就是狗屁了。那你說誰發(fā)揚高風亮節(jié)?肖瀟最有涵養(yǎng),肖瀟干么?
肖瀟漠然。我又轉(zhuǎn)回來問吳聊:那你這么說,就是你想發(fā)揚啦?
吳聊道:跟你這人簡直沒法兒說話。你要不想聽別聽,算我光跟肖瀟說行了吧?
小馬你就別忙著打岔了,肖瀟開口道,吳聊說這么多肯定是有想法的吧?
我便對吳聊道:那你說,你說。
吳聊道:其實我的主意也很簡單,無非是借用一下前人的偉大思想。先請教肖老師,所謂社會契約論,或者民主政治,是不是建立在人不利己天誅地滅和資源有限這兩個前提之上的?
肖瀟道:沒錯沒錯,這個思想是約翰·洛克和盧梭都提出過的。
吳聊道:你看,我功力猶存。不過我更會活學活用——以前咱們在追求陳青萍方面,有個君子協(xié)定吧?今天我們不妨把它再進一步,搞成民主選舉,從三個人中間選出一個最應該、最能夠也最適合的人去追陳青萍,其他人遵守規(guī)則,無怨無悔,有閑心的話還可以衷心祝福——當然不作硬性要求啊——諸君以為如何?
我笑道:哼哼,當年君子協(xié)定,如今民主選舉,怎么越來越知識分子了?
肖瀟道:知識分子有什么不好?這法子聽起來倒很理性。
吳聊道:甭管知識分子不知識分子吧,總之這辦法又有效,又不會傷哥兒幾個的和氣——畢竟這么多年交情了,傷了和氣才是最可悲的。小馬你想想,當年是誰借你錢的?我!當年是誰給你寫哲學史論文的?肖瀟!你忍心和我們傷和氣么?
我說:當年我也沒少幫你們吧?你那時候倒賣圓規(guī)光收錢不交貨讓物理系的東北糙漢追著揍是誰在肌肉的狂歡里把你活著搶出來的?
吳聊道:所以說啊,萬事和為貴,家和萬事興??紤]到愛情,又顧及交情,還要保證效率,我們只能用這個法子了吧?
我說:那行,那行,民主選舉,怎么個選舉法兒?提名候選人?我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就是馬小軍同志,馬小軍同志最有戰(zhàn)斗性,而且是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戀愛家了。
滾蛋。吳聊也笑了,你丫能不能在黨內(nèi)會議上嚴肅點兒?
那你們也甭指望我提你們倆人的名兒。我說。
是是,吳聊道,誰也沒要求你流氓假仗義。咱們就是自薦,自薦完了再不存私心、實事求是地進行評選,這自然也要求與會人員具有較高的民主素質(zhì)。
我說:那我自薦完了,我也沒什么長處了。
這就是你的自薦?吳聊說,可見你丫素質(zhì)真是不高——
那你給我來一素質(zhì)高的?
我剛說完,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肖瀟忽然抬起頭來,真摯地望著我們的眼睛:那我說兩句兒。
我說:行了,素質(zhì)高的來了。歡迎肖瀟同志發(fā)言。
肖瀟卻干望著我們,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只得又喝了口水開了開塞,一憋,又一憋,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我這些年都沒有結(jié)婚。
哈哈哈。我和吳聊立刻停止互相攻擊,一起拍桌子。我說:肖瀟,你此言怎講?沒結(jié)婚的又不止你一個,我也沒有結(jié)婚,吳聊結(jié)了么?吳聊也不言語,伸出左手,讓我們看看光禿禿的無名指,示意他也是王老五。但他捎帶又抖動了幾下戴著白金戒指的其他兩個手指,示意他與我們不同,是鉆石王老五,只不過抖動手指的時候手形有些問題,好像在罵我們兩個人是王八。
你看,你看,我說,無論有錢人還是沒錢人,都知道結(jié)婚不好,因為有錢人有富樂子,沒錢人有窮樂子,結(jié)了婚就是沒樂子啦。
肖瀟很茫然地又憋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自己是否辭不盡意。等他考慮好了,便說:
我這些年都沒有戀愛。
哈哈哈。我和吳聊又拍桌子。吳聊這次的手勢是把手一攤,又輕輕一揮,表達過眼煙云之意。我又在旁作注道:肖瀟,你此言又怎講?雖說我們倆人都沒閑著,但你是搞文學的,你應該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多種多樣,可以相互安慰也可以相互慰安??删拖窦兾膶W一樣,純粹的愛情也只有一種對吧?我們在別人身上都沒找到純粹的愛情呢。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吳聊也保存著一顆處男的心啊。
肖瀟又被我們悶回去,開始干眨巴眼,臉上漸漸憋得有些發(fā)紅,好像一只小螃蟹在被文火逐漸蒸熟。我們見他不再說話,相互一笑,可他卻又迸出一句話來,說得格外堅決:
我是說,這些年來,我從沒接近過其他異性,我是對得起陳青萍的。
我們都沒想到他會說得這么直接,全嚇了一跳。吳聊這次平攤出兩只手,聳起肩膀,像美國人一樣表示奇怪,我還沒開口,他已經(jīng)自己說話了:肖瀟啊,你此言就更不知怎講了。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還是處男,所以在追求陳青萍方面,你有更大的合法性么?你就應該享受特權(quán)么?或者說我們就應該同情你,讓著你么?這個邏輯很荒謬不是么?仆嘗聞提拔干部時黨員優(yōu)先,卻未嘗聞追女人時處男優(yōu)先啊,即使搞學術,也不要求童子身練功吧?
肖瀟已經(jīng)急扯白臉了,他呼哧呼哧地摸著頭,兩腮的肉幾乎扇乎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接上去說:肖瀟確實也不是這個意思,吳聊這樣揣測別人,確實無恥。肖瀟的意思是,他想給我們講一個感人的故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的幾位文學家和學者之間。從前有個林徽因,長得又白又嫩且極其小資,這樣就有很多人追。來了個詩人徐志摩,沒追上,又來了個邏輯學家金岳霖,也沒追上??墒切熘灸σ膊幌氤蕴?,扭頭就去搞了個bitch陸小曼,權(quán)且先使著。但是金岳霖這人實在啊,把愛情看得神圣啊,老人家就干等著,林徽因跟別人結(jié)了婚,他還在她家旁邊守著,守了一輩子,終身不娶,元陽未泄。通過這個故事,肖瀟要告訴我們,比起徐志摩,金岳霖無疑偉大得多,形而上得多,純文學得多,所以老天有眼,應該給他一次機會,因為他要比徐志摩更愛林徽因。肖瀟追求的就是這種絕唱般的深沉的愛情,對不對,肖瀟,說到你心坎兒里去了吧?
肖瀟喘得稍微輕了些,想搖頭,又沒搖起來,像個帕金森患者一樣歪了兩歪,說:也不全是這個意思。
我說:也不全是這個意思對吧?咱們還是有話直說好嗎?
看他不言語,吳聊便說:那就更不對了,肖瀟。既然你是這個意思,那你今天又干嗎來了?你應該獨自一人高山流水愴然淚下地等著守望著去啊,你要是再纏陳青萍想跟她發(fā)生點兒什么實質(zhì)性的關系,你那絕唱般的偉大愛情不也就不夠偉大了么?你不來就怕得不到愛情,來了愛情又不偉大不深沉了,這個問題在臺灣學術界講,應該算是一個吊詭吧?
這下肖瀟就有點生氣了,偉大的情懷被人講成悖論,任誰都要生氣。肖瀟生氣的時候也很可愛,你看不出這個人在生氣,他還是悶悶坐著,臉上一團和氣,只不過手指在緊張地攥著褲腳,眼神飄忽,不知看哪兒,終于鎖住面前的玻璃方杯,出神了,入定了,不理人了,自顧自偉大去矣。
三張嘴去了一張,接下來該吳聊發(fā)言。他現(xiàn)在興頭正高,所以開始赤裸地無恥:我倒不想說別的,我就想說說愛情。大家都是為了愛情來的,可是光講愛情有意義么?愛情不能當飯吃,諸君這般年紀,也該琢磨過味兒來了。當然處男除外。
我說:你何必還擠對肖瀟。
他說:那我說的也沒錯兒吧?
肖瀟壓根兒不抬眼看他,我也只好說:基本沒問題。于是吳聊繼續(xù)道:既然愛情不能當飯吃,咱就只能談經(jīng)濟問題了。肖瀟也不要總回避政治經(jīng)濟學批評是吧?
我看看肖瀟的神色,說:你要再說肖瀟,我可急了啊。
吳聊道:好,好,咱論事不論人,論事不論人。你們想想,陳青萍這幾年在哪兒生活?美國。跟誰生活?教授。美國教授別的不說,錢總是有的,一年十萬美刀還是底薪不算加班兒。人家過的是什么日子?汽車、house、手挎LV,身穿CHANEL。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她再找人結(jié)婚,得再找一個能提供這些東西的主兒是吧?否則生活質(zhì)量下去了,天鵝變老鴰,大熊貓變成豬,她能樂意么?就是她樂意,在座諸君也不樂意吧?深愛著她的男人們,你們就不希望陳青萍過著幸福的生活么?
我說:你這意思,也就你吳聊養(yǎng)得起她,我們倆都得靠邊兒站對吧?
他說:當然,如果不滿足于靠邊兒站,你們還有權(quán)祝福我們——這么說就太無恥了啊——我是說,二位也確乎是人中龍鳳,只不過手兒也實在不寬裕,肖瀟還是三千塊錢一個月,據(jù)說學校改革還要拿你這樣的開刀呢吧?小馬現(xiàn)在還租著房子呢吧?你們還指望陳青萍跟著你們打一塊二的車,吃六塊錢一斤的肉,穿外貿(mào)店的衣服?情況并不復雜,但現(xiàn)實還是很殘酷的,money is not only money,money is all。
當然了,我說,money is all,不過吳聊,你也忽略了一點,陳青萍當年傍洋人傍大款,現(xiàn)在可今非昔比了啊。據(jù)我所知,美國離婚都得分錢,老婆分男人一半兒的錢,而且陳青萍自己在美國也有工作,她那人那么能折騰,還能少掙得了?所以她現(xiàn)在是女大款了,女大款不但可以不傍大款,還可以包養(yǎng)個把面首。
這時肖瀟不知從哪兒神游回來,猛抬頭來了一句:我不用她的錢。
我回了他一句:我用!我覺得軟飯是世界上最香的飯。
嘿嘿,那倒有趣了。吳聊道:人家憑什么包養(yǎng)你呢?你有什么特長?money is all,我說的倒不是錢能買一切東西,我說的是經(jīng)濟上的成就總能代表一個人的某種價值吧?女人總喜歡有才能的男人,在這個社會上,什么才能說明男人的才能呢?
我揶揄道:怎么著也得中產(chǎn)階級吧?
吳聊居然說:對啦,既然她還不認識李嘉誠曾憲梓。
我對肖瀟道:瞧,多淺薄的中產(chǎn)階級。
吳聊倒也洋洋得意:陳青萍也并不深刻,我早就看出來,她只是個小資女性而已,充其量也就是野心強點兒對物質(zhì)要求高點兒的那種。
肖瀟這時用捍衛(wèi)真理的架勢爆喝了一聲:不要這樣說陳青萍!嚇得吳聊手舞足蹈,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我看到火藥味兒一下這么濃,連肖瀟都紅了眼,連忙出來打圓場:別別,別生氣,我們不要這樣赤裸好不好?畢竟還是戰(zhàn)友關系。
吳聊挨了吼,就不敢再惹肖瀟。他也知道老實人發(fā)了火更可怕,于是把氣撒到我這里:我是赤裸了點兒,可我也是實事求是,肖瀟倒還有點兒追求,你呢?成天就倆追求,一、女的,二、活的。
是是是,我說,我是不濟,可你也得承認,人生還是很豐富的,所以咱也不能一葉障目,光拿錢說事兒吧?你吳聊確實比我們有錢,可是我們有的你也未見得有。
吳聊表現(xiàn)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愿聞其詳。
我又看了看表,差十五分八點了,這個陳青萍怎么還不來?她不來,我只好說下去。我把兩肘架在桌上,下巴蓋住玻璃方杯說:咱們還是來講故事,昔年西門慶要淫潘金蓮,托王婆說項,王婆道,讓女人就范,無非五個條件。
吳聊道:哪五條?他抖擻身板,好像馬上要參加檢驗。我說:當年西門慶也是這樣問。那王婆就說:這五條,叫做潘驢鄧小閑。我掰著手指頭,一一道來:何謂潘?潘安之貌,這一條,我看大家都算了吧,我濃眉小眼,吳聊瘦長絲瓜臉,肖瀟是個白面團。下面是驢,驢指驢大行貨,生殖器像驢一樣大,諸君都是黃種人,也該有個自知之明。這兩條外,其余三條,我們可謂各得其一。鄧指鄧通之財,吳聊有錢;小指脾氣小,肖瀟有涵養(yǎng);閑是有閑工夫,只能由我愧居,我這人別的沒有,有的就是時間。這樣看來,到了如今還是三分天下,成鼎立之勢,誰也不要看不起誰。
……
選自《西湖》2006年第3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