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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班宇:凌空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 | 班 宇  2019年01月29日08:45

 頭天晚上,沈曉彤喊我去她家,我以為有啥好事兒,結(jié)果是打麻將,三缺一,另外兩男的我都不認識,但來了又不好走,硬著頭皮玩半宿,五毛錢一個子兒,上不封頂,我輸三百多,點子也是背。算完賬后,正準(zhǔn)備走,沈曉彤讓我再陪她待會兒,我把穿好的外套又脫下來,收拾一遍屋子,開窗透氣,將滿地的煙灰掃成一堆后,覺得后背僵硬,頸椎生疼,便倒在床上,一動不動。沈曉彤洗完拖布,用手機放歌兒,跟我并排躺在床上,問道,你找對象沒。我說,沒。沈曉彤說,還等我呢。我說,想得挺美。沈曉彤說,我也不是不喜歡你,但是翻來覆去地折騰這么幾次,實在是怕了,賴我,我現(xiàn)在對所有男的都一個態(tài)度,沒有感覺。我說,能理解。沈曉彤說,愛的時候,怎么都行,不愛的時候,說什么都沒用,咱們還是好朋友,是不是,你要是有對象了,我替你高興。這幾句話直接把我弄沒電了,心思全無,便起身告別,準(zhǔn)備出門,沈曉彤則閉上眼睛,不再講話。

感情好像也有慣性,分手一年多,只要她一喊,我還像個跟屁蟲似的,連忙奔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圖點啥,要說喜歡,真不至于,有時候想想都犯惡心,但要說一點感情也沒有,那我這到底是在跟誰較勁呢?

隔天中午,孟凡讓我給她唱首歌的時候,我還在想這個事情。孟凡說,隨便唱幾句。我說我五音不全,張不開嘴。她說,那你哼個調(diào)兒也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沈曉彤放的那首歌,就開始給她唱,還沒唱完一段兒,孟凡跟我說,你快別唱了,我都快聽哭了。

我平復(fù)一下心緒,跟孟凡說,你往下去一個臺階,再高一些,那咱就正好,不然我還得踮腳兒,費勁。孟凡轉(zhuǎn)頭看我一眼,幾縷頭發(fā)垂下來,半遮著臉龐,我想伸手撩開,她卻往旁邊一閃,然后向下邁步,先是左腳,然后右腳,向內(nèi)扣著走,沒辦法,確實拘束,內(nèi)褲勾在膝蓋上,像一道手銬,將其鎖緊。她的下身輕輕抬高,朝向我,我挺直腰板,向前沖刺,但沒對準(zhǔn),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哎呀,像一只嘆氣的小動物,我有點焦躁,捅咕半天,也還是沒進去,越著急越不行。孟凡問我,又咋的了。我說,不知道,有點疲軟,可能是太緊張了,這種場合,頭一次。孟凡說,不行我就回去了。我說,別啊,要不你刺激我一下。孟凡說,我給你個大嘴巴子,能行不。我說,你給我講講余林,你們平時都怎么做。孟凡說,你煩人不。我說,講一講,講一講。

感應(yīng)燈滅掉,有那么幾秒,我們都沒說話,樓道安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那一點點溫?zé)?,在黑暗里回流,蕩漾,旋開,孟凡轉(zhuǎn)過身來,向我貼近,我閉上眼睛,滿頭是汗,呼吸急促,仿佛被未知之物所推擁、纏繞、攫取,周身僵住,無法動彈,只想投入其中,與之融為一體。隱約間,我聽見外面商場放的背景音樂,調(diào)兒好聽,但說不上來名字,音符從門縫里擠過來,如一顆顆星星,在樓梯上來回跳躍,落在臺階上,一眨一眨地閃,我仿佛置身星河之中,搖搖欲墜,等待一道光,指引我進入湍急的深處。

我在柜臺里坐了二十分鐘,煙抽了兩支,孟凡才回來,走得不緊不慢,氣定神閑,頭發(fā)重新梳過,還補了妝,看著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雙眼向兩側(cè)掃去,像一位監(jiān)考教師,深情莊嚴(yán),不可侵犯。我對她說,誰瞅你啊,還化個妝,挺老大個商場,一天也沒幾個顧客。孟凡說,你知道個屁,我這是對自己有要求,化上妝,就是進入工作狀態(tài),精心準(zhǔn)備,熱情服務(wù),笑臉迎賓,禮貌待客,哪跟你似的呢,衣服都穿不立整。我說,我又咋了。孟凡說,自己合計。我說,我合計我自己挺好。孟凡說,那你就繼續(xù)好,給我?guī)У氖巧?。我說,一葷一素一面,豌雜面,口水雞,裸體木耳。孟凡一邊拆包裝袋一邊問,你最后說的是啥。我說,裸體木耳,木耳沾辣根,我雇的廚師總這么叫,跟他學(xué)的。孟凡哈哈大笑,然后說,你告訴他下次給木耳穿上點兒,別凍感冒了,再給我傳染上。

孟凡吃飯?zhí)貏e怪,講究次序,從小就是,一樣一樣吃,拆一盒吃一盒,飯和菜分開,不知道怎么養(yǎng)成的毛病,這點我說過好幾次,依舊無動于衷,我行我素,最后口水雞剩下大半,告訴我吃不下了,太辣。我點點頭,說,不吃放那兒,等會兒我?guī)Щ厝?,翻新一下,接著賣。然后點上煙,遞到她嘴里,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猛吸兩口,往餐盒里彈灰。我問她,最近買賣咋樣?孟凡說,不好,有時候一天都開不了張,這樓要廢,誰家都不行,三好街要完蛋操。我說,經(jīng)濟形勢不行,辦公用品肯定就賣得不好,你看大街上,那一個個的,兜比臉干凈,分兒逼沒有,還辦雞毛公啊。孟凡說,你那邊咋樣。我說,湊合,一天能賣幾十碗,但干餐飲太累,也沒個禮拜天,辛苦錢兒,意思不大。孟凡說,對付干唄,我這以后還不知道咋整,柜臺年底到期。我說,你最近去看你爸沒?孟凡說,沒去,看他干啥。我說,也不知道我叔過得咋樣。孟凡說,過啥樣都是自己選的,我攔不住,也管不了,我提前警告你,別跟著瞎摻和。

抽完煙,我揉了一下孟凡的手心,跟她告別,從三樓往下走,整層零散、紛亂,毫無規(guī)矩,滿地?zé)燁^、紙殼與碎屑,根本沒人收拾,像一個巨大的庫房,只有幾個賣家縮在柜臺里,或坐或臥,姿勢隨意,看著都要活不起了。我站在滾梯上,靜止幾秒,結(jié)果它也沒動,只好自己一步一步往下走,樓下有人在聽半導(dǎo)體,聲音很大,好像正在播報路況,青年大街擁堵嚴(yán)重,東西快速干道行駛緩慢,三個信號燈方可通行,我走到門口,雙手推開門簾,來到室外。午后的太陽過分明亮,照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轉(zhuǎn)進一條幽僻的側(cè)路,盡量沿著墻走,躲在傾斜的陰影里,一只鳥叫了兩聲,清脆好聽,從我的身后飛到前面,我忽然想起我爸,小時候有一次,我倆在河邊釣魚,到傍晚時,本來都收竿要走了,但又聽見幾聲鳥叫,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特別好聽,唱歌似的,優(yōu)雅、婉轉(zhuǎn),我爸說聽著像毛阿敏,這動靜好,能把許多東西串在一起,讓人合計半天。我倆就抬頭看鳥,找了很久,一無所獲,于是就又坐在河邊等,還想聽兩聲,結(jié)果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也沒聽到,池塘里的魚不斷躍出水面。

我回到店里,身后跟進來兩位客人,一男一女,風(fēng)塵仆仆,拎著大號旅行袋。廚師橫躺在椅子上睡覺,呼嚕震天,我把他踹醒,說,來人兒了,下面條去。然后給兩位客人說,您好,請到吧臺點餐。男的沒動地方,跟我說,你這里有沒有溫水,來一杯。我走過去,拎了拎暖壺,空的,估計都讓廚師泡茶了,說,暫時沒有,不急的話,現(xiàn)給您燒一壺。他說,那我喝不到嘴兒,燙得慌。我說,也有礦泉水,兩塊錢。他說,我不能碰涼的。我心里不滿,琢磨你這是來事兒了啊,但嘴上沒表現(xiàn),咽口唾沫,跟他說,那暫時沒有。他說,啥飯店啊,溫水都沒有。我想罵幾句,又一想還是算了,和氣生財。我深呼吸,調(diào)整好心態(tài),跟他說,抱歉,要不您到別人家去看看。他嘟囔一句,怎么我喝個水就這么費勁嗎?現(xiàn)在這小飯店就是不行,不規(guī)范,服務(wù)不周全。我沒搭理他,靜默幾秒后,男的拉著女的出門走掉,我跟著出去,看見他倆拐進旁邊的自選麻辣燙,越想越來氣,餐飲這行業(yè)就這樣,利潤低不說,起早貪黑,還受氣,誰花十來塊錢都能批評我一頓,平均每天有四個顧客批評我家重慶小面做得不好,特別直言不諱,說底料不對,辣椒油不香,不是堿水面,我都一聽一過,不往心里去,瞅你那樣吧,能吃出啥正不正宗啊,重慶長啥樣知道么,我都不知道。

我家重慶小面的配方和技術(shù),是特意花兩千五百塊錢去哈爾濱道里區(qū)學(xué)來的,用料考究,制作流程相當(dāng)復(fù)雜。當(dāng)時吃住都在培訓(xùn)機構(gòu),很辛苦,我在那邊待了整整一周,由當(dāng)?shù)夭惋嬅麖N一對四教學(xué),歷經(jīng)日夜訓(xùn)練,苦是真沒少吃,出師之后,我自認為對火候和成本控制都有獨到見解,回沈陽后,又去登門拜訪數(shù)位東北川菜名廚,反復(fù)試煉研制,精巧配比,用二荊條、小米辣、朝天椒和朝鮮辣椒面共同熬制底油,不惜時力,從而使味道更進一步,前調(diào)中調(diào)后調(diào),極有層次,豐富繁雜,均勻和諧,但也沒什么用,一般人都吃不出來,說實話,我挺灰心的。

廚師從屋里出來,問我,人走了啊。我說,走了。廚師說,面都下鍋了。我說,人家也沒點單,你下雞毛面啊。廚師說,不按套路出牌啊,你應(yīng)該給按住,讓他們把賬先結(jié)了,我煮了兩碗的量呢,現(xiàn)在咋整,要不我撈出來吧。我說,你自己吃吧。廚師說,咋還吃面條啊,我這一天三頓了,營養(yǎng)不均衡。我說,不吃你給我,我倒下水道里。廚師說,那不浪費么,做買賣不能這樣。我說,你教育我有癮是咋的?廚師說,你這人啊,啥都好,但咋就不能好好說話呢,脾氣太大,早晚要吃虧。我說,來,你告我,上哪我能學(xué)習(xí)好好說話,我報個班,花點錢也行。廚師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轉(zhuǎn)身回到廚房里。

自從開上飯店,我情緒就不太穩(wěn)定,原來計劃得太完美,半年突出重圍,一年鶴立雞群,三年在省內(nèi)開至少二十家連鎖店,但結(jié)果完全不是這樣,一步一個坎兒,時常措手不及,工商稅務(wù)消防,各種手續(xù)不說,光是雇這個煮面的廚師,我都找了將近一個月,價給得低,都不愛來,給高了,成本又合不上。現(xiàn)在雇的廚師是沈曉彤她老舅,介紹時說是粵菜名廚,披荊斬棘數(shù)十年,榮歸東北,攜手創(chuàng)業(yè),結(jié)果沒幾天,就發(fā)現(xiàn)他連涼菜都拌不明白,我也不好辭,畢竟有層關(guān)系在,就一個月給他開四千塊錢,絕對算是仁至義盡。我在店里從不管他叫老舅,店再小畢竟也是一家企業(yè),裙帶關(guān)系要理清,事實上,我對他十分反感,總愛管我要煙抽,一拿好幾支,天天吵著累,營養(yǎng)跟不上,聽著很煩,但這店目前還離不了他,他一走,我自己更忙不過來,只能忍氣吞聲,盡量往好歸攏。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兌店的錢賺回來,立馬轉(zhuǎn)讓出去,要是到時候還有心情,再揍他一頓,消消氣,放松一下身心,反正我跟沈曉彤也沒啥希望,正好做個了斷。之前我一直在單位上班,沒吃過啥苦,現(xiàn)在才知道,買賣可不是隨便誰都能做的。

中午還能上些顧客,晚上是真不行,都回家里吃了,面館沒生意。我待到八點鐘,有點坐不住,便拉下卷簾門,開始往回走,經(jīng)過橋上時,下了點雨,我扶著欄桿向下望,河水覆蓋著一層薄霧,樓群的燈光映在上面,寡淡但曲折,形態(tài)有細微的變化,遠處是樹,正值繁盛,風(fēng)一吹過,便倒伏在葉片中央,夏天快要來了,我想起上學(xué)時曾寫過的一句詩:一天的尾聲只是個空缺而遠非終結(jié)。

這句當(dāng)年是寫給沈曉彤的,大學(xué)四年,我追她三年半,套路用盡,均不奏效,正要放棄的時候,忽然答應(yīng)跟我處,我高興壞了,功夫不負有心人,上天的眷顧。后來問其原因,告訴我說,以前對象在國外有新女朋友了,兩人本來約好,等他畢業(yè)回國,就去領(lǐng)證結(jié)婚,然后帶她定居海外,現(xiàn)在計劃泡湯,落得一場空,我心里有點不是滋味,總覺得是個隱疾,但也不好講啥,百般呵護,希望用我的感情慢慢感化,但沒到半年,就又跑了,跟我說,咱倆實在不合適。我整不明白,問她,到底哪不合適。她說,不是一類人。我說,你是哪類,我又是哪類,你細點兒說。她說,我以前對象回來了。我當(dāng)時痛苦極了,老想跟她同歸于盡,花了很長時間平復(fù),剛走出來一點,她打電話又跟我哭了一通,說,以前對象在外國結(jié)婚了,回來找她就是度個假,現(xiàn)在假期結(jié)束了。沈曉彤問,你還愛我不?還沒我等回答,她又搶著說,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愛了,但我們還是好朋友,對吧,有時間的話,過來陪陪我,好嗎?咱打會兒麻將也行啊。

禮拜六,我從飯店打包幾個涼菜,背三瓶白酒,坐上公交車去看我叔,沒記錯的話,他今天過生日,有那么幾年,每逢這個時候,他總來家里跟我爸喝酒,拌兩個涼菜,車轱轆話兒來回嘮,一喝大半夜,離了歪斜,回不去家,給我媽煩夠嗆,自從我爸走后,他就沒再來過,這兩年一到這時候,我還有點想他,人都有這毛病,說不明白是咋回事。

半年之前,我去看過我叔一次,單位在城郊,挺隱蔽,不太好找,這回我還是沒找對地方,廠子太大,到處荒草,罕有人跡,我給他打電話,響好幾聲也沒接,神神叨叨,不知道一天在干啥。我坐在馬路邊上吹風(fēng),很多卡車開過去,載著重物,震得地面直顫,我手里的煙也隨之發(fā)抖,落一褲子灰。十來分鐘后,我叔給我回過來電話,問我啥事兒,我說沒事,來看看你,到這邊了,找不到具體位置。他說,你在哪呢。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走了兩公里,大門都沒找到。他說,大門拆了,就前幾天,違法建筑。我說,那我咋辦。他說,你附近還有啥標(biāo)志物。我說,啥也沒有,旁邊兩棵樹,一棵禿了,另一棵也禿了,身后是雜草,半人多高,然后是墻,一股尿騷味兒。他說,你這樣,往前走十米,再轉(zhuǎn)過身,看看墻上有沒有東西。我起身向前,照他說的辦,走到對面,回頭看墻,盯了半天,說,啥也沒有,就幾個模糊的字兒,標(biāo)語口號。他問我,具體啥字,哪一條。我說,看不太清,精神病什么玩意兒,然后是,辦法總比困難多。他說,那我知道了,你站那別動,在難字底下等我。我說,叔,我能挑個別的字不,不太吉利。他又補一句,不是精神病,前半句是,只要精神不滑坡,你那文化呢,還念過大學(xué)的呢。

我叔騎著自行車過來的,長袖襯衫,戴個前進帽,也不嫌熱,到我近前,單腳點地,沒下車,問我,手里拎的是啥。我說,好賀兒,你是今天過生日不,來瞅你一眼。他說,瞅我干啥,瞻仰遺容啊。我說,想跟你喝點酒,咱往哪邊去。他說,你上來吧,坐我后面。我說,我都多大了,自己走,你馱不動我。他說,你多大啊,小崽子,趕緊上來,道兒遠,騎車還得好幾分鐘。他往前溜兩步,我跟在后面助跑,摟著我叔的腰,躍上后座,又一輛卡車從我們身邊開過去,揚起塵土,自行車搖搖晃晃。他說,廢物不。我說,啥。他說,找個地方都找不到,你說你干啥能行,跟你爸一樣兒。我說,我干啥都不行,行了吧,就你行。他頓了一下,然后說,咋的啊,跟叔還來勁兒了。我沒說話。他說,別不說話,有意見提。我說,我能有啥意見,剛才車一過去,土太大,有點迷眼睛。

廠子基本黃了,就留幾個打更的,每天瞪著上銹的設(shè)備,我不明白這東西有啥好守著的,誰能偷走咋的,白給我都不要。我叔指著那堆廢鐵說,經(jīng)濟滑坡啊。我說,那對。我叔說,原來幾百個工人,現(xiàn)在都遣散了。我說,政策不行。我叔說,像你明白似的。我說,明白,主要賴我,行不,反正咋嘮都是我不對。

我倆坐在收發(fā)室門口喝酒,菜擺在地上,列成一隊,看著頗有氣勢,我叔愛吃烀的花生米,一把四粒兒紅,一口小白酒,滋溜滋溜,喝得挺快,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我攆不上進度,沒話找話。我叔問我,這幾個菜,得多少錢。我說,不花錢。他說,賒來的啊。我說,不是,我開的飯店。他說,你不在出版社上班了么,開啥飯店,學(xué)歷白瞎了。我說,我也不愿意啊,單位鬧轉(zhuǎn)制,開不出工資,半死不活,不走不行。他說,賠你錢沒。我說,賠三月工資,之前攢點兒,又從我媽那借點兒,開個小飯店,維持生活,總不能啥也不干。他說,買賣可不好做。我說,累點兒,但對付著能活。他說,黃了再找別的唄,開啥飯店,你爸要知道這事兒,肯定得跟你上火。我說,上啥火,過兩天我多給他燒點兒。他又喝一大口,問我,想你爸不?我說,不想。他說,做夢啥的呢。我說,我不做夢。

喝到晚上八點多,我有點大,問他,叔,法院判沒呢。他說,判個屁,我都沒起訴,之前這么說,主要是給小凡聽,你可別給我說漏了,馬淑芬自己帶個孩子,那兒子也不立事,不容易,咱不能那么干,畢竟有過一段感情,愿意住就住著唄,我無所謂。我說,你是不是糊涂,馬淑芬跟你過,到底圖點啥,你心里沒數(shù)啊。他說,你還能比我明白咋的,這事兒你少管,輪不到你。我說,那現(xiàn)在這算咋回事,家都讓人占了。他說,我住得不也挺好,冬暖夏涼,還僻靜,正好我不愿意跟別人說話,老板還給我按月開支呢,撿錢似的,有啥不好。我說,那你最近看見小凡沒?他說,沒看見,你看見了?我說,我也沒看見。

三瓶就剩個底兒,酒勁上來了,我腦袋直迷糊,只能聽見風(fēng)聲,嘩啦啦一大片,像是要來收割我,我靠在墻上,眼睛緊閉,心想今天這是沒法回去了。我叔興致挺高,跟我說,來,就咱這景兒,你朗誦個詩。我努力睜開眼睛,卻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盞燈,光線昏黃,左右擺蕩。我說,我朗誦啥啊。他說,小時候你不老背么,唐詩三百首,我一上你家去,你爸就讓你出來表演,嘰哩哇啦,這個那個的,一句聽不明白。我說,都忘了。他說,完犢操。我說,叔,我困了,想喝白開水,還有點想吐。他說,完犢操。又說,進屋吧,這點兒酒讓你喝的。

半夜醒一回,吐了一地,我叔還沒睡呢,收拾完又給我倒杯熱水,在一邊嘆氣。我喝下去后,舒服不少,就又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外面有人在喊,孟慶輝,孟慶輝。我叔好像應(yīng)了一句。然后外面的人接著喊,干啥呢,開門。我叔好像就出去拉大門了,接著一道強光射進來,估計是車的大燈,我的眼前一片通紅,滾燙而洶涌,仿佛身處地火的邊緣。車開進來,發(fā)動機半天沒停,轟鳴作響,循環(huán)往復(fù),像是報廢之前的聲聲喘息。

我叔送我走,車把上掛著一壺水,怕我渴,像是去旅游,造型挺別致,他這人粗中有細,干啥都不馬虎。這回他推著自行車,我在旁邊走。到車站后,我說,叔,你有啥事兒,隨時給我打電話。他說,我能有啥事兒,管好你自己得了,成天有點笑模樣兒,事兒別老藏心里。我點點頭,但心里想,我是真藏著事兒呢,憋了半宿,喝成那樣也沒說,你姑爺子余林進去了,挺好的辦公用品買賣不做,客戶也不去維持,非得出去跟人搞非法集資,錢沒掙著,人倒是搭進去了,到現(xiàn)在兩月,一點說法也沒有,孟凡天天守著個破柜臺,根本不賣貨,找我哭過好幾次,這事兒我能跟你說么,跟你說有用么,咱都管好自己得了。

等了十幾分鐘,公交車還沒來。我叔說,你慢慢等,我先走,怕那邊有任務(wù),給你媽帶個好,以后沒事兒不用來,等過年的,我上你家去一趟,看看弟妹。我說,那行。他又補充一句,有空的話,你去多找找小凡,她就跟你好,你有文化,說啥她能聽,別人信不過。我說,這兩天我就去。說完,他騎上車,沒走幾步,又返回來,跟我說,你少喝點酒,別跟你爸似的,見酒沒夠兒,昨天情況特殊,平時別那么整,你家有遺傳,肝不行,這個你得聽我的。我說,叔,我聽你的,啥都聽你的。

返程路上,經(jīng)過許多平房,正在拆遷,滿地瓦礫,我想起來,剛跟沈曉彤在一起的時候,她家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有上下水,但冬天還得燒煤,滿屋一層灰,她爸一直在外地打工,好幾年沒露面,說是在埃塞俄比亞挖礦,正在攢錢,要送她去留學(xué),在美國考個專升本,我聽了都想樂,但沈曉彤就信,成天做美夢。平時就她跟她媽兩人在家,我有時候過去幫著干點活兒,走訪送溫暖,她媽挺認可我,覺得我實在,有次在廚房,她媽一邊做飯,一邊跟我說,曉彤啊,就樂意想那些不著邊的事兒,心性不定,跟他爸似的,無論多大歲數(shù)。我說,姨,我知道。她媽說,自己的孩子啥樣,我自己知道,我對你沒啥意見,挺仁義的,但你別傷著。我說,姨,我心里有權(quán)衡。

沈曉彤畢業(yè)之后,沒找到合適工作,有陣子在藥房干收銀,晚上也值班,我就陪著去,兩人吃飽了沒事兒干,就看看電視,沈曉彤愛看外國旅游節(jié)目,世界真奇妙之類,景兒也未見得多美,電視里的人就是一頓驚嘆,我覺得假,她看得津津有味,我問她,要是結(jié)婚,你想去哪里旅行。沈曉彤說,哪都行,哪兒好就留在哪兒,不回來了,反正結(jié)婚后,肯定不在藥房待了,沒意思,成天覺得自己也像個病人。我問,那你最想待在哪里呢。沈曉彤說,加利福尼亞。我說,挺好,陽光雨露,遍地夢想,歌兒里總唱。沈曉彤說,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就發(fā)生在那里,一個爸爸,有精神病,住院時看了幾本書,堅信此處埋著寶藏,出來后也不上班,胡子拉碴,神經(jīng)兮兮,成天拖著女兒去挖寶,歷盡艱辛,女兒為了照顧他情緒,也一起跟著瘋,兩人還在超市里打地洞,她爸跳入其中,不知所蹤,總之,荒唐事做遍,女兒清醒過來,一陣痛哭,也有怨恨,緩不過來,但最后一幕,女兒掀開父親讓她買的洗碗機,你猜怎么樣,全是金幣,閃著光,照亮她的臉,天啊,可真好,她爸沒騙她,我看完后,就很向往,相信也好,不信也罷,人在加州,無論許什么愿,上帝好像都能聽得到,在沈陽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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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店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天太熱,大家不愛吃辣的,也能理解,但這點我之前沒考慮到,正琢磨對策呢,房東忽然給我打個電話,說租期要到了,準(zhǔn)備漲價,我說,我剛干沒幾個月,就要漲價,這不合適吧,有合同在。房東說,你從別人手里兌過來的店,跟我有啥關(guān)系,這地理位置,我必須一年一漲,你租不租吧,不租有的是人要。我有點為難,之前的存款基本都搭在里面了,沒幾個能活動的,但想來想去,覺得怎么也得堅持一下,我的朋友不多,境況也都一般,只能去找孟凡借錢,畢竟有個買賣,按說條件過得去,手頭多少能寬裕點兒。我拎了幾個菜,過去找她,孟凡不在商場,柜臺用藍布蒙著,落了一層灰,我給她打電話,問在哪里,她說在外面辦事,我說余林的事兒么,她說對,我說現(xiàn)在有啥說法沒,她說就還是等,合計花點錢,人別遭罪就行,另外也看看有沒有緩兒,但不樂觀,涉及金額挺大。我說,那我沒事兒了,祝你順利,有消息了說一聲,省得我也提心吊膽。孟凡說,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事兒,有啥你就直說。我想了想,跟她說道,本來想管你借錢,短點兒房租,現(xiàn)在這個情況,算了,我自己想辦法。孟凡說,差多少。我報了個數(shù)。孟凡說,你別急,我在外地呢,等我兩天,給你打卡里,卡號先給我發(fā)過來。

我等了一個禮拜,卡里也沒有進賬,那邊房東催得挺急,我只能一五一十地跟我媽交待,我媽坐在旁邊聽著,也沒回應(yīng),她一直不太支持我干飯店,覺得不務(wù)正業(yè),當(dāng)天沒表態(tài),但過后還是去了趟銀行,破了張定期存折,回來把錢遞我手里,就跟我說了一句話:利息都白瞎了。我心里不太好受,但這狀況,進退兩難,實屬不好辦,只能咬牙堅持。

盛夏里,我新上了幾款涼面,精心調(diào)制,量大實惠,生意略有好轉(zhuǎn),一個月算下來,也能剩幾千塊錢,比上班時還能強點兒,但就是真累,天天在廚房里熬油,渾身不是正經(jīng)味兒。孟凡沒咋聯(lián)系,沒時間,也沒心情,還一個原因是,我跟新雇來的服務(wù)員處對象了,她人挺好,長相不提,但扎實肯干,對我也不錯,家在本溪,挨著城邊兒,條件一般,但是有地,就等著動遷分錢呢。

沈曉彤好幾個月沒聯(lián)系我,一給我打電話,就是通知我準(zhǔn)備結(jié)婚,讓我去隨禮。我說你不看誰都沒感覺嗎?咋又結(jié)婚呢。她也沒回話,我想不明白。結(jié)婚當(dāng)天,我還大醉一場,挨桌敬酒,很不得體,新婚丈夫是以前麻將桌上的一個人,謝頂,眼神像鷹,不太友好,至于叫啥名字,我早就記不得了。婚宴結(jié)束后,我自己又喝了很久,沈曉彤及其家人在二樓吃團圓飯,剩我自己在大廳里,杯盤狼藉,其間,沈曉彤她媽下來看我一次,跟我說,孩子,差不多行了,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沒吱聲。她媽說,今天這個場合,你來這一出兒,不合適,但姨不挑你,好自為之。我還是沒說話。她媽從兜里掏出一個紅包,塞到我口袋里,我低頭一看,是我剛遞給沈曉彤的,上面寫著八個字:志同道合,喜結(jié)良緣。她媽跟我說,孩子,這個錢你收回去,曉彤對不住你,我都知道。我想了想,也沒客氣,揣上錢出門,外面陽光很曬,像一堆金幣散發(fā)出來的,我走在路上,想起我和她之間也有一段相互依戀的時刻,雖然不長,但對于回憶來說,也已足夠,我心誠摯,向著天空祝福,加油吧,沈曉彤,也許前面有個加利福尼亞在等著你呢。

回到飯店,我看著我對象在彎腰擦桌子,露半截屁股,喘著粗氣,使了挺大勁,膝蓋都要蹭掉了,我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沈曉彤她老舅坐在一邊哼曲兒喝茶水,我讓他提前回來看店,估計是跟我對象說了點啥,不然不能這樣,但我也并不在乎,愛咋咋的。她不說話,但也閑不住,走來走去,不知道忙活啥,后背露出來的那截肉在我眼前來回晃,我看著愈發(fā)暈眩,酒勁兒上來,吐了一地。

我媽不知道我處對象的事情,沒告訴她,知道的話,肯定也是反對,沒好結(jié)果。有時候,忙得晚了,我跟我對象就住在店里,桌子一拼,墊個毛巾被,倒頭就睡,夏天太熱,屋里更悶,我?guī)缀跆焯彀胍苟夹?,睡不安穩(wěn),醒了就喝酒,一瓶接一瓶,直到天亮,進貨來的那些酒,我自己得喝掉一半。有一次喝完,出去撒尿,回來時沒留神,摔到地上,桌子翻了,啤酒瓶子碎一地,店里的地面一直沒徹底清潔過,總是一層油,特別滑,我半天都沒爬起來,像電視里的滑稽演員,手一撐地,就又滑倒,再一撐,直接摔得仰過去,躺在玻璃碎片里,聞著麥香,就這樣,我對象也沒醒,鼾聲蓋天,我躺在地上昏睡過去,第二天早上一看,手上全是血跡,臉上也有,給她嚇得夠嗆,沒過幾天,我倆也分手了。這事兒她辦得挺次,事先都沒通知我,我晚上回趟家,第二天再到店里,人就失蹤了,連帶著鋪蓋,連續(xù)三天,蹤影不見,電話也打不通,我一開始挺著急,還想去報警。廚師跟我說,還他媽報警呢,你自己咋回事,自己不清楚么,就你這德行,誰能跟你過啊。我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這幾個月活得不像人樣,醉生夢死,必須要改變一下,重振精神,再次出發(fā),于是抄起啤酒瓶子,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握緊瓶口,一個箭步,向廚師腦袋上砸過去,動作沉穩(wěn),響聲清脆而美妙,但效果一般,人還在那立著,一動不動,像被一桶涼水澆過,或者剛欣賞一場不可思議的魔術(shù),瞪眼睛望著我,不知所措。我有點不服,沒想到,廚師看著瘦弱,其實還挺頑強,便又起開一瓶啤酒,仰頭喝掉一半,掄起剩下的半瓶,再次向他砸過去,他往旁邊一躲,罵我一句,然后叫著跑出門,我去后廚取刀,掉頭追去,殺到街上,但已經(jīng)看不見人影兒,向前跑了幾步,便體力不支,癱坐在地,不停地大口喘著氣,雙手顫抖,什么都握不住,很多人繞著我走,我無法平息,只好躺倒在地,太陽曬在身上,真暖和啊,舒服極了,我感覺自己正不斷上升,超越樹木、聲音與風(fēng),倏然加速,凌入空中。

沈曉彤給我打電話,說她老舅要收拾我,正在找人堵我,問我到底咋回事。我說,來吧,我等著他。沈曉彤說,那可是我老舅,我姥就這么一個兒子,還沒結(jié)婚,要是出點啥事,我全家可跟你沒完。她好像還想說點啥,我聽到一半,直接掛了電話。

年前,我好像還看見過一次余林,在商場里,我去買條襯褲,要過節(jié)了,圖個新鮮,剛走出來,便看見個人,只是背影,但體形啥的跟余林都很像,頭發(fā)立整,夾個包兒,正在下電梯,我跟在后面,離得遠,有點不敢確認,后來我緊追幾步,喊了一聲,余林。他沒回頭,但好像腳步慢了一些,隨后又加快,我再追去時,他已經(jīng)鉆進出租車?yán)?。那天,我很想念孟凡,想著要給她打個電話,或者去看看她,給她唱個歌,或者帶她吃飯都行,但不知怎的,回家睡了一下午,醒過來時,天色已晚,我媽也沒在家,電話打不通,我就沒顧得上孟凡,出門去找我媽,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她坐在小區(qū)的健身器材上,穿著過冬的棉衣,眼睛望天,我說,媽,你出來也不告我一聲。我媽說,做了個夢,夢見你爸了,說喝酒呢,沒帶鑰匙,讓我出來迎迎他,我在這邊等一等,萬一他真回來了呢,可別進不去屋。

我媽說,每年一到冬天,她就感覺自己要過不去,渾身上下,沒一塊兒好地方,眼睛也不好使,有時候看著挺遠的東西,其實離得近,走著走著,卻撞在一起,有時候往前邁步,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些看起來離得近的那些東西,卻又怎么都夠不著。我說,媽,我?guī)闵咸酸t(yī)院,做個全身檢查,都放心。我媽說,不去,別再查出來有啥大病。我說,怕不行,也得面對。我媽說,用不著,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說,你能有啥數(shù)。我媽說,啥我沒數(shù),心里明鏡兒似的,記住你爸以前跟你說的,凡事看開,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路還長,別執(zhí)著,犯不上,少跟自己較勁。我說,我較啥勁了。我媽說,你自己琢磨。

大年初二,早上起來,我下樓放掛鞭,看著火藥捻兒往前走,咝咝啦啦,自己卻邁不開步,無法退后,炮聲一響,嚇了一跳,精神才緩過來一些。回來跟我媽煮餃子吃,電視里在重播晚會,相聲小品,整得挺熱鬧,但沒一個有意思的,看著看著,我媽睡著了。我洗畢碗筷,來到外屋,跟孟凡打了個電話,給她拜年,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沒精打采。我說,我叔跟你在一起過節(jié)沒,給他帶好,我發(fā)短信,他也沒回我,上次還說過年要來看我媽,結(jié)果也沒個動靜。孟凡說,去不了了,走了。我一下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說,上哪旅游去了啊。孟凡說,人沒了。我愣了一下,問道,啥時候的事兒。她說,就在年前,腦溢血。我說,這大事兒咋沒跟我說。她說,怕你花錢。我說,我去看看我叔,那是應(yīng)該的。孟凡說,沒都沒了,再麻煩你一趟,有啥意義,走得挺急,在醫(yī)院沒待幾天,火化完后,我直接買墓地下葬了,跟你爸一個墓園,同一個山頭,兩人離得近,抬頭就能看見,互相還能做個伴兒,一輩子了,就他倆對得上脾氣,誰也不行。我心里難受,講不出話,嗓子發(fā)顫,但不想讓她聽出來,就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問她,那你咋樣。她說,柜臺不租了,東西都扔庫房里,欠了不少錢,也不知道咋辦。我說,余林呢。孟凡說,出來了,又跑了,跟別人過日子去了,你說我咋那么傻呢,腦子缺根弦似的,他在外面跟人都有孩子了,好幾年,我愣是不知情,一天天的,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不說這個,腦袋疼,前幾天路過,我看你的飯店也兌出去了,改賣衣服的了,你現(xiàn)在干啥呢,什么時候有空,來看看我。我說,再說吧。然后掛掉了電話。

這事兒我沒跟我媽說。初三早上,我去市場備了點東西,煙酒糖茶,然后坐車去墓園,總共二十多站,剛上車時,覺得后座有幾個人一直瞄著我,不懷好意,手?jǐn)R兜里不拔出來,我本來很警惕,但后來晃得實在難受,有點暈車,閉著眼睛睡過去了,直至終點,車內(nèi)空無一人。

墓園冷清,溪流結(jié)冰,我走過索道和橋,在山坡上找到了我爸的碑。四周的假花已經(jīng)褪色,上面落了不少枯葉,我清理干凈,綁好新花,擺上祭品,又給他點上煙,我也抽一支,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跟他說點啥好。我想,他和我叔正在看著我,你們說吧,我聽著就行。煙燒完后,我拎著兩瓶酒,想再看看我叔的墓,按照孟凡的說法,抬頭就能看見。

我仰頭望去,半面山坡,密密麻麻,全是墓碑,我走到一側(cè),擰開瓶蓋,我喝著酒逐一看去,筆鋒雄健,姿態(tài)挺拔,但所有的名字都像同一個,我分不出來,走過一半,還是沒找到我叔,但我已經(jīng)有點醉,頭腦昏沉,需要休息。我躺在碑間的空地里,陽光穿過其中,勾勒出曲折的影跡,像是一道迷宮,無人指引,我走不出去,所有的懇求也都得不到回應(yīng)。云層漫過樹梢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沙沙作響,松針紛落,如同驟雨。我張開雙臂,在等鳥兒叫,過了很久,也還是沒有,正午即將到來,光線筆直,向我射來,我閉上眼睛,卻想起許多個凌晨與黃昏,它們矗立在彼處,無聲無息,像是曠野,或者深淵,將我緩緩擁入懷中。

作者簡介

班 宇 1986年生,沈陽人;作品見于《收獲》《當(dāng)代》《上海文學(xué)》《作家》《山花》《西湖》《大家》等刊,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小說集《冬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