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第1期|紀(jì)塵:心是所有的千山萬水 (節(jié)選)
1
河流是絕美之物。
異鄉(xiāng)人順著河道前行。那河道,有時流水潺潺,有時則只是綿延數(shù)公里的干燥卵石。
這是摩洛哥東南部的某個峽谷,蜿蜒無盡的山路如饑餓的巨蟒,磅礴的崇山峻嶺則是被其盤絞的永遠(yuǎn)吞不下卻也永遠(yuǎn)不肯放手的獵物。
一切都那么深:山巒的陰影、無花果濃密的枝葉,還有那個以手當(dāng)秤掂量著賣巴旦木的老人的皺紋。
一頭身披彩錦的駱駝突然出現(xiàn)在公路,一個身穿厚袍的男人正吃力地蹬著自行車在后面追趕。每當(dāng)甩出一段距離,駱駝就停下張望,當(dāng)快被追上時,駱駝又趕忙跑開。看到這一幕,異鄉(xiāng)人笑了,一輛汽車經(jīng)過,減慢速度,里面的乘客也笑了。
笑聲不大,卻仿佛是這世界唯一的聲音。
車在拐彎處消失了。駱駝終于停下。當(dāng)男人經(jīng)過,那粗重的喘息聲成了世界唯一的聲音。
他和它重回到巨巖下。地面的幾堆香料和無花果干,原封不動。
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等待。等車停下,等有人騎上駱駝?wù)找粡埾?,等那些灰撲撲的土特產(chǎn)被人領(lǐng)走。
可這兒不是游人如織的馬拉喀什(Marrakech)。這兒甚至不能算是鎮(zhèn)子。河道那邊,幾個古舊村莊零散地分布在谷地,河的這邊,幾家客棧和一間香煙按根賣的小賣部臨街而立,其中那間寫著醒目“WIFI”的客棧,三天里只接待了一個中國客人。
但總會等到的,不是嗎?等到旺季,等到那些自駕而來、仿佛流動的歐元般的德國人或法國人,甚至,哪怕只等到一個省吃儉用的背包客,也不算虛度——在這荒疏大地,任何一張新鮮面孔都如同一份饋贈。
何況,這世上,誰又不是在等待中度過一生呢?等成長,等一份體面的工作,等一間溫暖的房子,等著去愛和被愛……因著希望,人們心甘情愿,因著希望,人們望穿秋水,哪怕,“希望”不過是上帝用以安慰孤獨人類的虛擬獎?wù)隆?/p>
一些黑點在山崗緩緩移動。
它們在那里很久了,由于遙遠(yuǎn)和緩慢,異鄉(xiāng)人過了很久才察覺那些是山羊而非石子。一個騎著毛驢的年輕人出現(xiàn):頭纏白巾,滿臉青春痘。
“bonjour,”異鄉(xiāng)人說。
“bonjour,”年輕人說。驢子慢了下來。
這是法語的“你好”。在這個國度,英語不管用。管用的是法語和阿拉伯語。不過,村里的一些孩子會在“bonjour”之后,隨即用也許是他們僅知道的英語說“1歐元”“鉛筆”或是“巧克力”。孩子有時等幾分鐘后離開,有時會遠(yuǎn)遠(yuǎn)跟上好一段路,偶爾,也會有孩子撿起石子充滿敵意地投擲。
“bonjour,”異鄉(xiāng)人又說。
“bonjour,”年輕人又說。驢子停下了。他眼瞼低垂,滿臉通紅,完全不敢正視對方。
“祝你平安”,片刻沉默,異鄉(xiāng)人微笑著用英語再說。她會的法語不超出五句。他沒吭聲,應(yīng)該是沒聽懂。毛驢開始緩慢前行。她回了一下頭,卻發(fā)現(xiàn)他正在回頭看她,然后,非常突然地,他從驢子背上跳下,目視地面,雙手下垂——他以為她想拍照。
異鄉(xiāng)人擺擺手,努力想讓對方明白自己只是問個好。他羞得眼睛都快合上了。片刻之后,他抬頭飛快瞥一眼,然后快速翻身上驢。這回驢子走得快了些。她回了兩次頭——每次都碰上他正在看她,隨即又立即垂下眼簾,扭過頭去。
一些孩子的笑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
那個村莊,在半山腰,清一色的土黃,清一色的泥巴房。鋼筋水泥是不存在的,在這古老山坳,泥漿混合某種干草稈莖,曬成泥磚,親戚鄰里相互幫助,一個個簡單的“家”就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小賣部,昏暗、窄小,灰撲撲的貨架上擺著些雞蛋和便宜糖餅。異鄉(xiāng)人要了一瓶水——瓶身留下她清晰的指痕。是啊,這樣的地方,除了偶爾誤撞而入的旅人,誰會買水喝呢?就算在非斯(Fes)那樣的大城市,普通百姓也不會買礦泉水。許多街巷都有公共飲水處:龍頭會有一根繩子拴著個塑料杯。人們渴了,就拿起杯子沖一下,接上一杯。也有老人推著大陶罐——里面盛著清涼山泉。人們要么直接瓢飲,要么拿用過的空瓶裝,價格合約人民幣五角。
幾個孩子和婦女坐在小賣部面前,目光謹(jǐn)慎,但沒有立即避離——對方不是男性。
“salamalaykom,”異鄉(xiāng)人說。
“alaykomsalam,”人們回答。
這回是阿拉伯語。孩子停下來,安靜地依在大人身邊,黑溜溜的眼睛小草葉尖般不時瞟過來瞟過去。
傍晚的陽光變得可以忍受。人們在溫柔的光線里靜靜坐著,誰也沒再開口,誰也沒離去。
異鄉(xiāng)人掏出杏仁。她展開手心,向人們示意。而其他時候,比如那些用英語說出“1歐元”“圓珠筆”或“巧克力”的孩子,她通常搖搖頭果斷走過。
一位年輕的母親試探著拿了一顆,接著,另一個女人也上前拿了一顆,接著,每個人都上前拿了一顆。她們在她身邊坐下,安靜地吃著,目光漸漸柔和。
又坐了一陣,一位中年婦女從小店走出,她笑聲朗朗,毫不客氣地從異鄉(xiāng)人手中拿走最后的幾粒杏仁,然后笑著示意:到家里喝茶。
那間房子,光線昏暗,一根沒有燈泡的電線孤零零地懸吊在天花板,兩張鋪著花毯子的沙發(fā)、一張小茶幾、一個小木柜。一位面目端莊、穿著得體的柏柏爾老婦人出現(xiàn)。她笑容靦腆,目光明亮。
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可以相互聽懂的,但通過手勢,異鄉(xiāng)人仍是弄明白了:她們想看看她住的地方,看看她那在遙遠(yuǎn)國度的家人。
于是她翻出一些相片。人們驚嘆著:那些山林和湖泊,那些街道和商鋪,是另一個難以置信的世界。
那個下午,異鄉(xiāng)人留下了整個摩洛哥期間唯一被允許甚至是被歡迎的婦女影像。她們捂著臉吃吃地笑,相互打趣。她們的眼羞澀清亮如童貞。一位年輕姑娘開始翻箱倒柜——那張小小的身份證,用兩層碎花布小心包著。姑娘對著證件一筆一劃認(rèn)真寫下了一系列阿拉伯文。
那地址,異鄉(xiāng)人最終沒用。第二天,她坐班車到一小時之外的鎮(zhèn)子,將相片曬了出來。
這一次,人們不僅端來茶,還有面包以及珍貴的黃油。
老婦人懷揣相片,不斷地看,然后小心放進衣兜,過一會兒又拿出來再看,再小心放進衣兜。這舉動她至少重復(fù)了五次。異鄉(xiāng)人留意到,老人那天的服飾相當(dāng)華美,頭巾也換過了,精心地圍繞在蒼老面龐。她甚至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保持同一角度——照相的人曾表示,從窗欞射進的霞光使她看上去非常美麗。
老人不可能知道異鄉(xiāng)人還會再來,但她準(zhǔn)備著——為一個毫無把握的隱約期待,一個得以被關(guān)注的暮年片刻。
暴雨過后的天空云霞滿天。
回客棧的路上,一段路被水淹沒。急流從山谷奔下,經(jīng)過路面,沖下山崖。幾位柏柏爾婦女在路邊等著,雖然水不過及膝。她們不可能提高裙襟。
幾個男孩卷起衣袖,扎起褲角,從谷地搬來石頭然后扔進水里。幾個西方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不時舉起手中相機。
異鄉(xiāng)人放下背包,卷起褲角,加入搬石頭陣列。孩子們因此而更加熱情高潮,搬的石頭越來越大。
很快,一座“石橋”便搭好了。人們小心地踩著石頭走過。幾只山羊到來,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然后也依次輕靈跳過。然后是一頭驢子、一個背負(fù)山柴的婦女、一個抱著手鼓的年輕人、一個拎著袋仙人掌果的老人……
月亮升起來了。
異鄉(xiāng)人走在空曠的泥土小路,步伐平穩(wěn)。
2
流水不曾停歇。
溪流兩岸,有著許多小食攤。食物是千篇一律的摩洛哥傳統(tǒng)食物Tanji。人們把土豆、胡蘿卜和洋蔥等放在圓椎形的陶罐里煮,蔬菜下面,一般埋有羊肉或雞肉。每個攤點都從溪流引出一條水管,循環(huán)澆灌著塑料桶里的水果,那是為了保持新鮮涼爽。
也有賣首飾的,東西大同小異,但店主永遠(yuǎn)會對你說,每一個都是純手工制造并開出不菲的價格。當(dāng)然,你可以討價還價,精于此道的話,最終只需出價的三分之一。
山路崎嶇無盡,所有東西只能靠人力或驢子運輸,但攤點仍是從最初的寬敞入口擺到了幾小時腳程外的峽溝深處。
一陣樂聲從山林傳來。
那個年輕男人的攤點,只有幾個冒著熱汽的Tanji和一小桶水果。他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盯著手機——音樂正是從那兒傳出。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他就抬起頭,淡而機械地說一聲:你好。他的位置非常不好,身邊既沒有潺潺流水也沒有寬敞平臺,就在一棵樹下,邊上是山石,而其他攤點,大多擁有一段清澈而平緩的水域,人們甚至可以坐在水中吃喝,把腳泡在水里。
幾小時后,當(dāng)人們回頭經(jīng)過,他仍坐在那里,幾個Tanji原封不動。他抬頭,淡而機械地說“你好”,然后低下頭,換了一首歌。
這樣寂寞的攤主遠(yuǎn)不止他一個。那就是他們的一天。他們的許多許多天。這不是旺季,游客稀少。
溪流盡頭的那個攤點除外。那是人們費盡苦心抵達的最后之地。即便瀑布的水流小得可憐,并且水潭遠(yuǎn)不及路上的美麗清洌。
路上的一對情侶,那位女孩怎么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渾身汗?jié)?,面色蒼白,搖搖欲墜,可男友卻一再鼓勵: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女孩難受得幾乎要哭出來,但為了抵達,她再次強撐著站起。
在瀑布面前,人們終于松懈下來。
他們吃吃喝喝,有說有笑,而那個唯一的遙遠(yuǎn)的小店,生意火爆。人們不是不餓,但為著這個目的地,人們心甘情愿忍受著,仿佛只有到達,享受才是理所當(dāng)然。
“目的”總是人努力的強大動力。人們活著就是為了抵達——某個地方、某個身份、某種成就。盡管真正的終點只有一個,而那個絕對的不需任何努力也將抵達的終點,將徹底消解一切的勞碌與期盼、依附與擁有。
很多摩洛哥男人圍坐水邊,個個渾身濕漉:一些剛從水里上來,一些在水里不斷用手機自拍。每一個都神情滿意。
一個女人突然脫掉外衣。她身材肥胖,雙乳豐碩,小小的黑色比基尼幾乎什么也包不住。她說西班牙語,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游客之一。
隨著她的挺進,水里的男人紛紛游離開來,拍照的垂下手,不一會兒,水里便只剩下那女人和兩個處于青春期的當(dāng)?shù)啬泻?。他們坐在淺水里,神情興奮又緊張。岸上的男人停止了大聲聊天,他們默默吃著東西,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一對西方情侶在水邊停下腳步。那位女子也已脫下外衣。她的比基尼是藍色的。但突然,情侶匆匆調(diào)頭,回到巖石披上衣裳。從始至終,他們沒有下水。
與西班牙女人同行的是兩位男性,他們也下了水,但漸漸地,他們的聲音也壓得越來越低,并有意無意與女伴拉開距離。他們很快就上岸了,神情有著隱約的尷尬,仿佛熟悉的朋友一下變得陌生并令人難以忍受。
女人依然不慌不忙,怡然自得地在水中漂來蕩去。十幾分鐘后,她笑著上岸,視若無睹地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男人。水珠順著她的豐碩身體不斷滴下,瑩光閃爍。男人們垂下目光,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吃著食物,緩緩?fù)鲁鰺熑Α?/p>
山林清幽,流水潺潺,空氣中卻隱含有一種莫名的輕微卻確鑿的壓抑。
他們的目光有著微微的慍怒和輕蔑。
她終于離去。離去的時候,她也僅僅是在身上披了一塊浴巾。
但卻一切都不同了,響亮的說笑又響起,人們又開始接二連三跳進水里,自娛自樂,仿佛隨著那具半裸軀體的消失,出了差錯的世界又回到正軌。
某種輕微的類似藥草的味道飄漾而來。
離瀑布不遠(yuǎn)處有一片種滿果蔬的園地,園地中間的空地,有一個破舊棚子。一位模樣端正、舉止儒雅的白衫男子正在生火,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撿拾熟了的西紅柿。
除了滿目果蔬,幾塊巨石之后還有一片令歐美人士趨之若騖的植物。植物郁郁蔥蔥,在充足的陽光下茁壯地舒枝展葉。當(dāng)它們成熟,那些毛絨絨的花簇就會被摘下,一些直接分包在小塑料袋中,以五六歐一克的價錢賣給來自世界各地有此需要的人。另一些則經(jīng)過一遍又一遍的揉搓錘敲,讓漿液一再濃縮,最后,達到極高純度的漿液成為深色巧克力般的固體——它們的價格會比原始花簇高得多。盡管如此,與歐美行情相比,仍可算物美價廉。
一些人甚至從孩提時代就開始從事這項工作。他們坐在香氣四溢的園地,跟長輩一起日以繼夜,重復(fù)無盡的單調(diào)錘敲聲,從童年一直延續(xù)到成年、到老年,而那些“巧克力”則以形形色色的的方式出現(xiàn)在各個城鎮(zhèn)。
幾乎每個客棧,都有著些眼神迷離、沉默少言的客人坐在角落,像進行工藝制作般將“巧克力”慢慢掐成碎點,均勻混灑在煙絲中。他們深深地呼與吸,神情平靜放松,仿佛世上所有的煩擾都已隨煙而散。游人如織的城市街頭,那些賣甜點的流動小販,他們托盤里十幾款成分各異的甜點中,總有著一兩款是專賣給“懂行”的客人的——甜點里面,包裹著大麻脂。
老人已在山林獨居數(shù)年。偶爾,當(dāng)朋友來訪,比如那位白衫男子——他是一位正直的老師。他們會一起喝喝茶,吸上幾口,談天說地。于他而言,山石后的那片植物跟其他果蔬沒什么兩樣:都是生存資料,都是糧食。只是一部分提供給肉體,而另一部分,提供給精神。它們并不比香煙和酒精更罪惡。植物本身從無罪惡可言。它們不過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世間萬物之一,人類自古以來就不斷使用:祈福或療治。
異鄉(xiāng)人經(jīng)過瀑布、園地、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安寂村莊。
一片古老的廢墟之地,幾個男人坐在唯一的一棵橄欖樹下吞云吐霧。當(dāng)她經(jīng)過,一個男人站起來,笑容熱情,但很快,他又重回到樹陰下。
她知道他想兜售什么。但她提前給出了答案——早在對方開口之前,便已輕輕搖了搖頭。她只是不需要。僅此。
異鄉(xiāng)人踏上古堡,安靜俯瞰山谷間那座美麗的藍色之城。
此刻,陽光明媚,萬物生長。
3
駱駝沉默地列隊緩慢前行。
它們背負(fù)的,不再是沉甸甸的古老的香料和鹽,而是來自世界各地膚色各異的游客。他們背著雙肩背包,足蹬運動鞋,頭上如駱駝主人般纏著頭巾。
這頭巾,在千萬年的大漠生涯里,就是陽光、風(fēng)沙、星辰,就是撒哈拉的嚴(yán)酷與壯美。那些圍裹著頭巾的沙漠子民的臉,粗糲端莊,陰影下的黑色眼瞳,如戈壁般一覽無余,又如沙漠之井般深不可測。
但現(xiàn)在,頭巾更確切的用途是“異域風(fēng)情”。它們在那個寂寞的沙漠小鎮(zhèn)色彩鮮艷,迎風(fēng)招展,等著成為那些說德語、法語或是說中文的游客的囊中之物。
沙漠如此古老,小鎮(zhèn)卻是年輕的。
不足兩百米的一條街,擠了十幾家飯店和商鋪。每天晚上九點左右,就會有一輛從馬拉喀什出發(fā)的長途大巴抵達。車上的游客大多都已事先訂好一晚兩天或兩晚三天的沙漠之旅。內(nèi)容包括參觀曾被不少電影取景的古老村莊、騎駱駝、夜宿沙漠營地并觀摩傳統(tǒng)表演。
曾幾何時,在約旦玫瑰色的沙漠里,也是如此這般布滿了形形色色的營地。不同的是,那里忙碌的經(jīng)營者是貝都因人,而這里,是柏柏爾人。
貝都因人是古老的。柏柏爾人是古老的。異鄉(xiāng)人的民族身份——瑤族,是古老的。
人類如此古老。我們睿智又瘋狂的大腦,已歷經(jīng)了幾百萬年的進程。
晌午,天上仿佛掛著九個太陽。
兩個背包客在烈日下慢慢走著。這樣不參團也不進行任何預(yù)訂的旅者不多。這樣的旅者意味著——要賺他們的錢并不容易。但那個騎自行車的男人還是停下了。他掉轉(zhuǎn)車頭,跟了上去,努力用法語表達:他朋友家有一間便宜空房。
背包客相互看了一眼,點點頭,跟在了自行車之后。他們穿街走巷,走了很久很久,終于,他們在一家客棧面前停下——客人不愿再走了。男人快速丟下自行車,跑進客棧,用阿拉伯語急切地向掌柜表達什么。顯然,他希望拿一筆中介小費。
但他沒成功。背包客又離開了,因為賺貴,他們重新走在來時的路上并表示:自己找地方就好,不用麻煩了。他們不再跟著他,而是反過來,他跟著他們。沉默而固執(zhí)。
但這里不是馬拉喀什也不是非斯。那些地方,到處都是令人頭暈?zāi)垦5膿頂D和盤旋無盡的迷巷,到處都是繽紛色彩和在生存之缸醞釀已久的人類濃烈的欲望和激情,在那種環(huán)境下,那些見縫插針、一路尾隨的小販很容易就令游客心生壓力。他們不斷拒絕,最終還是搖著頭掏出小費,只求清靜。
這里只有空空如也的藍天和一望無際的沙礫。幾棵枝葉稀疏的棕櫚樹下,駱駝們安靜伏臥,當(dāng)傍晚到來,它們便會在主人的吆喝中站起,將那些被烈日曬得筋疲力盡的游客馱到沙漠營地。
背包客在一家飯店坐下。他們滿面通紅、汗流浹背。一個遞給服務(wù)員一枚硬幣,買了一支香煙,另一個則仔細(xì)查看菜單,搜索是否有完全的素食。
男人站在飯店門口,沉默地依靠在破舊的自行車旁。他無法再跟下去了——除了“Merci”(法語“謝謝”),那兩個人什么也不會給。他判斷失誤,白白浪費了一小時??桑瑳]錢為什么要旅行呢?不是有錢人才會千里迢迢跑來看這些一無所有、鋪天蓋地的沙堆嗎?這兩個人,背個大包在大太陽下找便宜客棧,連買水都貨比三家——沒錢的人看這些做什么呢?難道草地和森林不更美嗎?難道努力工作賺錢不更重要嗎?
男人失望而困惑。他一生的世界就是這片茫茫沙地。他從沒熱愛過這里,但也從不曾憎惡。他只是順命而在作,就像那些在沙堆留下精致爬紋的沙漠甲蟲。朝陽升起之前,甲蟲會爬到高高的沙脊上,瑜珈師般久久倒立,等著空氣中稀薄珍貴的水汽在殼背上終于凝聚成水滴并滑進口腔。
他和它們一樣,每天為生存千篇一律地重復(fù)著。
曾幾何時,這里有的只是零散的駝毛帳篷。那些疲憊的駝隊,在深幽的空曠中點燃篝火,煮茶、彈琴、整理行囊。駝隊之所以在此停留,是因為要很多很多天之后才能再遇上綠色和水。
然后,慢慢的,路修好了,慢慢的,車子多了,稀拉平常的駱駝開始被不斷捕捉進相機并有了新工作,而一遇狂風(fēng)就會漏滿沙塵的帳篷,則成為游客的新寵。
靜謐被打破了,那些來自俄羅斯的旅客一大早就騎著沙地摩托出發(fā)。他們?nèi)蔽溲b,在烈日下以快于駱駝無數(shù)倍的速度在丘陵間飛沙走石,沉醉于西伯利亞不可能有的別樣速度與激情。于是,曾經(jīng)只有動物和人類足跡的沙地,平添許多橫七豎八的車轍。
四四方方的水泥房、身下埋著黑色水管的植物,有門衛(wèi)和狗的星級酒店……荒蕪的游牧之地,自此升起日新月異的海市蜃樓。
小鎮(zhèn)成了撒哈拉之門。只要愿意,你可以沿著這里一直走到阿爾及利亞、乍得、埃及、利比亞……11個國家,940萬平方公里,沙丘戈壁延綿無盡。
沙漠無垠,那么,生活的盡頭又在哪里呢?如果你走得更深一些,會發(fā)現(xiàn)不知怎么死掉的駱駝那風(fēng)干的骨骼,還有一些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石塊。在這里,沙子要多少有多少,石塊卻是稀缺之物。它們東一塊西一塊斜插在淺淺隆起的人為的沙堆——每一片石塊,代表一個逝去的生命。沒有鮮花、沒有香燭、沒有字跡。另一些還未使用的石塊則隨意堆在一邊,等著下一位逝者的到來。
石塊是沙漠子民生命的紀(jì)念碑,是人們終其一生擁有的最后的獻禮。
風(fēng)吹過,塵沙飄飄蕩蕩、四面八方——不斷疊加的沙層將使沙堆越來越平緩,界限越來越模糊,而石塊,被埋得越來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