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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馬南:寂寞如雪(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 | 馬南  2018年12月20日08:57

導讀:

律師陳西北遇到他的初戀、反家暴志愿者常美艷,卷入一場家暴官司。常美艷在維護家暴受害者權(quán)益過程中的堅決和執(zhí)拗令陳西北左右為難,直到他一點點揭開常美艷的成長背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浮出水面。

收到短信那會兒,陳西北正趕往法院開庭。法院的臺階擺著威嚴密集的龍門陣,陳西北爬到一半,照例開始呼吸不暢。老王說,這是輕度焦慮,抑郁癥就是這么來的。他研究心理學的時間不長,卻老愛用危言聳聽彰顯自己的淵博, 這讓陳西北很討厭。

短信就五個字,我是常美艷。陳西北有些意外,按理,她不該主動聯(lián)系自己。他看著這條短信,“常美艷”三個字正抖落著灰塵,從黑暗的角落冒出來,帶著陳舊的顏色和形狀,與周遭格格不入。該怎么回呢?陳西北抬著大拇指,指尖是本能的戒備。不能回得太快,只有無所事事的人才總拿著手機。字不能太多,成功男人大多是簡明扼要的。他猶豫一番,大拇指聳下頭,沒打出一個字。

進了法庭,手機又叮了一聲。常美艷問,你微信多少,我加你。陳西北將手機調(diào)了靜音放到一旁。原告代理律師是個女的,正襟危坐,襯衣扣子一路爬到喉嚨,一看就是新手。陳西北在律師圈子混跡多年,最自信的就是看人,像醫(yī)院的X光,掃一道,八九不離十。

原告律師宣讀起訴書時,陳西北一個哈欠帶出滿眶眼淚。昨晚陪商會的幾個老鄉(xiāng)打麻將,后半夜才上床,困得很。揉眼睛時他一陣恍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常美艷。她穿著水紅色毛衣,黑色健美褲,羞澀而神秘地往他課桌里扔進一包紅梅。陳西北不禁順著這回憶往前追了追,那會兒兩人已經(jīng)開始互抄歌詞了吧。他抄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冰雨》,常美艷抄孟庭葦?shù)摹赌憧茨憧丛铝恋哪槨?,全是自己想說的話。那學期他倆抄遍了所有能抄的情歌,厚厚的筆記本能糊幾方墻。常美艷畫畫不錯,每次抄完,會在結(jié)尾畫一枝怒放的花,有時候是梅花,有時候是桃花。先用鉛筆勾出輪廓,再用彩筆著色。作為班長,陳西北則摘抄一些名人名言,末尾打上三個隆重的感嘆號。

對方的陳述接近尾聲,陳西北揉了把臉準備答辯。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還沒開庭就知道怎么判,陳西北早疲了。他特別反感電視劇里塑造的那些律師形象,個個面容英俊身材挺拔,酒色不沾場場勝訴,事業(yè)愛情都是所向披靡。哪兒跟哪兒啊,瞎扯。但老王不這么認為,他豎起一根食指連說幾聲NO,你眼界太低,這樣的高精尖多得是。

低就低吧,反正就是個低的命。陳西北沒精打采地從法院出來,走向那輛快被烤焦的帕薩特。

事務所一個人也沒有。陳西北的肚子應景地咕了兩聲,吃什么卻是個問題。這些年天天在外面吃,胃都吃成了一個泔水桶,渾身冒著餿味兒。他真希望科學家能發(fā)明一種生命藥水,到點一支,省下來的時間不知能干多少有意義的事情。這么想著,胃卻開始鬧脾氣,陳西北不得不掏出電話點餐,見常美艷又發(fā)來一條,讓他驗證一下微信。面對他近乎無禮的怠慢,常美艷顯得很有耐心,像是有意襯出陳西北的心胸狹隘。陳西北點了驗證,屏幕上立刻躥出一只打著太極的流氓兔,緊接著是一張齜牙咧嘴的笑臉,第三條才是文字:大律師日理萬機啊。陳西北回:不好意思,剛在開庭。常美艷說,我在旅元,晚上吃個飯吧。沒等陳西北回答,常美艷丟來一個地址說,六點,不見不散。

十七年不見,常美艷會變成什么樣子?要不是她突然而至的短信,陳西北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應該是在縣城的小旅館。當時陳西北剛讀完大一,常美艷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在鎮(zhèn)上一個公司上班。公司設(shè)在一間三十平米不到的臨街民房,門口掛個牌子,寫著某某保險公司。每天上班的就兩人,經(jīng)理和打雜的常美艷。當時常美艷很嚴厲地糾正了陳西北口中的 “打雜”一詞,說她的崗位叫內(nèi)勤。

旅館除了兩張床,找不出其他像樣的擺設(shè)。一只吊扇在頭頂賣力地轉(zhuǎn)著,發(fā)出搖搖欲墜的叫喊。陳西北有些無措,卻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毫無經(jīng)驗。為了掩飾,他故作從容地給她講笑話,但那天常美艷情緒不佳,低著頭,使勁兒絞自己的手指,似乎跟它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從進旅館的那一刻起,她就表現(xiàn)出一種擔憂和自卑,這大概源于兩人在車上的聊天。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陳西北跟他講大學校園,講英語過級考試,最后著重講了班上一位漂亮女生。陳西北認真地看著常美艷說,特別有氣質(zhì),乍眼一看,簡直就是范曉萱。

常美艷絞了一陣手指,問,你很喜歡那個翻版范曉萱吧?陳西北愣了一下,索性點頭。他有些難堪,起身去沖了個澡,出來時燈已經(jīng)滅了,常美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著餅。

會接吻嗎?常美艷走到他旁邊躺下。她躺得筆直,連兩只腳都朝前繃著,像刻苦練功的芭蕾演員。窗外的路燈照進來,把屋里調(diào)成一種暖灰,常美艷的臉因此顯出一種好看的奶白。陳西北半跪著一條腿,雙手撐在她肩膀兩側(cè),做著一個畸形的俯臥撐。一聲刺耳的“?!睕_散了屋里的寂靜,他很懊惱,這是沒把握好力度和節(jié)奏的結(jié)果。常美艷抓著他的胳膊,像在卷入洪水之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陳西北忍著被指甲摳入的疼痛,感覺自己是個暴殄天物的混蛋。

初吻在倉促無序和毫無默契中草草收場。兩人互相咬痛了對方的嘴,還摻雜了牙齒磕碰的尷尬。盡管如此,這對常美艷仍然有著儀式性的莊重感,又或者說,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承上啟下的。常美艷坐起身說,我跟你去旅元吧,我打工,等你畢業(yè)。陳西北抹了抹嘴,被這個決定嚇得接不上話。常美艷噗嗤一笑,哎呀,逗你的。她邊笑邊用腳撞著床頭柜,節(jié)奏由快到慢。她重新躺下去,看著呼呼的吊扇說,給你,反正我也不想給別人。陳西北坐著沒動,倒生出點葉公好龍的意思。夜里,他被一泡尿脹醒了,隱隱聽見常美艷在另一張床上擤鼻子,像是在哭。

信是上車前給的。七彎八拐地說了一通,無非是給見異思遷找個理由。重點只有一個,他不想再跟常美艷通信了,他喜歡上那個范曉萱。人年輕的時候,往往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白日夢也做得理所當然。陳西北輕輕搖了搖頭,為自己當年的膚淺無知報以苦笑。

突然聯(lián)系,會是什么事呢?車奔上高架橋,在四個分岔路口前左轉(zhuǎn)而下。旅元的高架橋建得魔幻而任性,稍不留神就會迷路,但陳西北不會。他對方向有著天生的敏感,總能將方向盤打得準確無誤。陳西北想,絕不是想重溫舊情,沒有哪個女人會原諒人生中的第一個負心漢。但話說回來,即使她想重溫,陳西北也不會答應,關(guān)于常美艷后來的事,他還是知道一些的。

常美艷在靠窗的一處卡座朝他招手。陳西北走過去,還沒張嘴,她先放起機關(guān)槍,見你一面不容易啊,還怕你不來呢。你要真不來,我可是沒臉待了。陳西北說,沒辦法,全靠當事人賞錢過日子。你要是說你有案子,我肯定跑得快。常美艷聳肩一笑,轉(zhuǎn)身喊服務員上菜。陳西北乘機看了她一眼,白色耐克T恤,素面朝天,淺棕色頭發(fā)隨意扎在腦后,完全是資深宅女的不修邊幅。這樣的常美艷,與陳西北心中的闊太太相去甚遠。來的路上他還在想,她可能會穿一件雍容華貴的皮草,后來窗外的太陽提醒了他,他又想到那種限量版的真絲連衣裙??傊弥楣鈱殮獠艑?。他不甘心地掃了一眼她的包,一個黑色的帆布口袋,比身上穿的還要地攤貨。不過這也不奇怪,越是有錢越不在乎這些,怎么舒服怎么來,任性嘛。

常美艷給他倒了杯水,挺好的吧?都說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混個溫飽。陳西北習慣性地把手伸到脖子,才發(fā)現(xiàn)那兒并沒有領(lǐng)帶,轉(zhuǎn)手拉開手包準備拿煙。

我這兒有。常美艷眼疾手快,掏出一盒港版萬寶路,一根給陳西北,一根送到自己嘴里,陳西北見狀,本能地拿出打火機欠身夠過去。幽藍的火苗纖細筆直,常美艷湊到跟前嘬起兩腮,倚著肩膀吐出一股濃霧。陳西北看著她江湖老到的范兒,有點陌生。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問,來旅元干嗎?投資?還是散心?

見個人。常美艷說,約了好久,一直沒見。她朝陳西北碗里搛了一塊紅燒茄子,你最愛吃的。陳西北的心縮了一下,來旅元十幾年,還是第一次有人給自己搛菜。他說,還是老同學好啊。常美艷拉過煙灰缸彈煙灰,好什么,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簡單道明了來意,一個朋友要做傷情鑒定,想請陳西北找個人,盡快拿到結(jié)果。陳西北說,小事兒,我打個電話就行。常美艷說,你接過家暴老婆的案子嗎?陳西北說,少。常美艷用下巴點出一個長長的“哦”,若有所思。陳西北低頭吃菜,心里生出一種直覺。常美艷多半遇上了麻煩。其實,從落座開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常美艷比他想象的要蒼老,清瘦、憔悴,像風干的花,枝干都在,但少了水分和色澤。陳西北不知道她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但肯定不太如意。這么一想不由多說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常美艷做了個鞠躬的姿勢,謝謝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底氣了。陳西北見她感恩涕零的樣子,問,誰遭家暴了?常美艷一笑,不是我。陳西北點點頭,那就好。

吃完飯,常美艷去結(jié)賬,被陳西北攔住了。兩人在收銀臺前推推擋擋,最后常美艷把錢揉成一團,丟炸彈一樣扔給收銀員。陳西北說,你這不是打我臉嗎?常美艷說,欠著,下次好好請我。陳西北拿起電話,我給你安排住的地方。常美艷說,不用,我在這附近租了個公寓,都安頓好了。她招手叫服務員,將沒吃完的菜打了包。租?準備待多久啊?陳西北心里犯疑,沒問。

回去的路上,陳西北開著車,心情復雜。怎么說呢?常美艷渾身交織著一種矛盾。笑起來純真質(zhì)樸,沉默的間隙又透出經(jīng)歷豐富的滄桑。明明穿著廉價衣服,舉手投足卻又露出一擲千金的豪氣。唯一沒變的是眼睛。她眼里依舊透著不肯服輸?shù)暮輨艃?,那是長期遭受欺凌后作出的一種本能反應。他的心不由難過幾秒,仿佛,那個曾讓他心疼憐憫的常美艷又回來了。陳西北關(guān)掉冷氣,打開窗戶,熱浪吞噬般地涌進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腦子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把他帶到初一暑假那個傍晚。

具體什么事忘了,好像是通知常美艷去學校排節(jié)目。那天出奇地悶熱,天色像一頂?shù)箍鄣蔫F鍋,黑壓壓的,憋得很。陳西北走進她家院子,聽見一陣兇狠的辱罵。常美艷跪在堂屋中間,一動不動,任她爸抽著嘴巴。沒用的東西,讀不好書你賣淫去。她爸穿了條大褲衩,嘴角聚著一堆白沫。鼻血在常美艷的鼻孔和下巴之間畫出一個長長的等號,像無聲的哭訴,斷斷續(xù)續(xù)地跌落下來。她直勾勾地看著她爸,回嘴說,你不得好死。她爸氣得轉(zhuǎn)了個圈,盯住豎在墻角的一桿秤。陳西北急了,沖進去,拉起常美艷就跑。

天下起雨來,雨點又大又密,砸在身上有些疼。兩人跑到公路對面的石橋下,汗水雨水濕了一身。陳西北扯著汗衫說,他怎么能這么打你呢?我用彈弓把人家窗戶打碎了我爸都沒這么打過我。他這么打,你可以告訴老師啊?常美艷捧起河水擦了把臉,問,還有血嗎?陳西北搖頭。

別跟班上的人說。她猶豫地看著陳西北,我不是他親生的。陳西北把汗衫扯得變形,手一松,彈了回來,把他嚇了一跳。他點點頭,放心,絕對保密。

這天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了變化。常美艷除了秘密幫他擦課桌、辦黑板報,還隔三差五地往他課桌里扔香煙。她爸是獸醫(yī),鎮(zhèn)上所有的豬病了都得找他,常有人送煙送酒。那時候的常美艷總顯出超出同齡人的執(zhí)拗和成熟,還總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陳西北記得有次體育課,鄰班男生故意把球踢到一個女生的屁股上,常美艷看見后,硬是要那男生賠禮道歉。而從事發(fā)到最后認錯,足足用了兩個星期。這事之后,同學們對常美艷看法不一,有的說她仗義,要生在宋朝,能頂半個魯智深。也有的說她愛操淡心,鹽吃得有點多。

因為那封含沙射影的分手信,陳西北對常美艷一直抱有歉意,直到二○○九年年底他回家過年,這份歉意忽然調(diào)了個頭,變?yōu)檩p視。那年他掙了不少錢,買房子提路虎,名字還列進鄉(xiāng)政府的“在外知名人士”統(tǒng)計表。人一有錢,有緣的朋友也就多起來,當年沒多少來往的初中同學找上門來,說是敘舊,其實是借錢。陳西北經(jīng)不起他一陣吹捧,數(shù)了兩千。同學急于涌泉相報,就給他講了一堆常美艷的事。陳西北從他鋪天蓋地的信息里總結(jié)出三點。第一,她在保險公司沒干多久,便去廣州給人當了情婦。二,包養(yǎng)她的男人在鎮(zhèn)上給她建了棟豪華別墅。第三,去廣州前,她爸爸因病去世。后來,發(fā)小重點說了一件事,有一回常美艷爸發(fā)酒瘋,當街扒了她褲子,好多人都看到了她屁股。幸好派出所來了人。真不是東西,街上都敢扒褲子,只怕在家里……陳西北擺擺手,讓他別說了。

第二天一早,陳西北開車回了趟鎮(zhèn)上。同學的話他不信,他向來只信證據(jù)。什么別墅,肯定是那種原地翻修的普通樓房罷了,那樣的房子花不了多少錢,憑常美艷在廣州打工,攢錢砌兩層不是什么難事兒。然而,當那棟房子遠遠出現(xiàn)時,陳西北心口被針尖猛戳了幾下。絕不是什么普通樓房,而是一棟標準的法式別墅。拱門、廊柱、圍欄、草坪,處處精致講究。一整面墨綠色的玻璃幕墻從房頂傾斜而下,在太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強光,讓人自慚形穢。同學說得沒錯,就連那些鋪在小徑上的彩色鵝卵石,都是空運過來的高檔玩意兒。

陳西北有些氣。這樣的房子建在鎮(zhèn)上,不是招搖是什么?而常美艷似乎也并不擔心它會印證自己被包養(yǎng)的事實,更像是有意為之,對那些看低她的人來了一個重重的反擊。陳西北懷疑,這其中可能也包括自己。

他把車停在附近,半盒煙抽完了也沒見到常美艷。車上放著李克勤的《舊歡如夢》,陳西北聽出嘲諷荒誕的味道。為什么要等她,陳西北說不清楚,或許只是為了讓她看到自己的路虎和渾身的名牌,這多少有些報復的意思。他一直坐到快中午,直到各家響起團年的鞭炮。那天回家,他喝了很多酒。在旅元最難熬的那幾年,他會想起跟常美艷情竇初開時的單純美好,這些回憶和煦而慈悲,多少能給他一些慰藉。他想起自己那段糟糕的婚姻,不由感嘆女人這個神秘又可怕的物種,恐怕王寶釧、秦香蓮這樣的女子,只是寫書人寄予的美好想象吧。

陳西北氣喘吁吁進了門,迫不及待地蹬掉鞋子。他討厭爬樓梯,但為了省房租,還是咬牙選了頂樓。手機在褲兜里震了一下,是常美艷,問他到了沒。他打了個“嗯”,準備發(fā)送的時候,又刪了。

窗外霓虹閃爍。旅元的夜晚對陳西北而言,是一個五味雜陳的世界。他在這里經(jīng)歷了太多起起伏伏,狂妄得意過,醉生夢死過,也在人群散盡后走上街頭失聲痛哭過。陳西北覺得,自己這些年其實是在白忙活,物種衰老,晝夜更替,看似在不停地把人往前推,一切又仿佛是原地踏步。有時候他特別痛恨曾經(jīng)出入豪宅,揮金如土的日子,以至于一踏進這間破舊的房子,就要開始忍受心理落差的折磨。

老王經(jīng)常跟陳西北在一起討論標簽的問題。老王說,你干律師這么久了,得有自己的價值標簽。留學背景、名校畢業(yè)、名教授弟子、英語專八,隨便拿出一個,都能讓自己高人一截。陳西北苦笑,四年前,他坐擁千萬資產(chǎn),經(jīng)常被老王戲謔為暴發(fā)戶,當時他煩得直咬牙,如今,他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聽到的最悅耳的綽號。

沒有價值標簽的陳西北一刻也不敢閑下來。旅元律師七八千人,個個貼上毛比猴子都精,停止就是退步,就是給別人讓道。因此,每天除了寫訴狀、取證、開庭,陳西北還往各種飯局和牌局里鉆。干他們這行,總得拋頭露面,廣結(jié)人緣。看似沒有案源的社交,其實都隱藏著潛在的案源。陳西北有黃昏恐懼癥,一旦哪天臨近下班時沒有人邀約自己,他就會看著安靜的手機六神無主。他害怕被人遺忘,這是一種恥辱,有人惦記才是沒被邊緣化的標志。經(jīng)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劫難,又到了而立之年,陳西北漸漸懂得察言觀色,夾著尾巴做人。但即便如此,他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似乎,能使的勁兒全使上了,依舊只能算個中等。他覺得并不是自己跑得太慢,是別人跑得太快。草地有限但馬太多,留給他的,大多是好馬撇下的回頭草。陳西北不敢貪心不足,但不痛不癢的收入?yún)s是致命的現(xiàn)實。他需要錢,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有了錢,他才能重新奪回做父親的權(quán)利。在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上,優(yōu)越的家境助長了前妻強勢的性格,加上孩子從小由岳父岳母帶大,父親在他心里也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的一再懇求讓前妻有所松動,開出一個操蛋的條件,拿出一筆錢,孩子歸他。這不是一筆小錢,或許只是為了讓他死心??申愇鞅痹敢夤伦⒁粩S。為了兒子,自己成了孫子,所有的當事人都是大爺,這幾乎成了陳西北固化的生存鏈條。每天出門,陳西北會對著污跡斑斑的鏡子給自己打氣,孫子,加油。開門的瞬間,定是一個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的陳西北。這些苦楚,陳西北從不跟任何人講,即便在好兄弟老王面前,他也絕對不會露出半點喪氣,唯恐讓人避之不及。

老王說得沒錯,他的確需要一位貴人拉自己一把,這樣的力量是一道不可言喻的光環(huán),能催生出高深和境界,格局和廣度,最終歸為一種階層。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標簽呢?他打開微信,“宏盛集團”的公眾號又推送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夏季旅游線路推廣,一篇是酒店推出的三伏養(yǎng)生湯。吃的玩的,陳西北不感興趣,他關(guān)注的,是“宏盛集團”的一把手吳宏生。

吳宏生算不上旅元的商界大鱷,但是個難得的儒商,后一點,陳西北深信無疑。有一年雪災,吳宏生用公司的車隊義務接送山區(qū)學生半個多月,感動了無數(shù)人。后來,陳西北又在地方臺的新聞里見過他兩次,一次是為貧困大學生捐款,另一次是大冬天,給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送羽絨服。這樣的仁義,讓陳西北生出不少歸屬和信任,——也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陳西北生出一種預感,吳宏生真可能就是自己的貴人。有天老王請一個大客戶吃飯,叫了陳西北一起,散場的時候陳西北提到了吳宏生,老王說,這有什么問題,早說嘛。陳西北笑笑,他何嘗不想早說,可越是重要的事,越得講究一個時機,時機對了才能迎刃而解。這一次他之所以開了口,是因為他無意中得知,“宏盛集團”的法律顧問被解聘了,吳宏生急需有人頂上,但又不敢貿(mào)然用人。

老王隔天便打來電話,告知晚飯的時間地點。他一口一個老吳,讓陳西北覺得自己低估了老王的能量。地方是老王定的,一個農(nóng)家莊園,陳西北擔心堵車,去銀行取了錢,四點不到就出發(fā)了。

在國際廣場等紅燈時,陳西北意外看到了常美艷。說來,兩人自那天吃了頓飯,再無聯(lián)系。他本來是想請她吃頓飯,一忙,忘得干干凈凈。

常美艷穿得有些奇怪,耐克T恤外面套了件橘黃色馬甲,跟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裝差不多。像是有心靈感應,常美艷突然抬頭朝馬路上望,定了定神,朝他揮手。陳西北見時間還寬裕,沖她指了指前面的停車場。

室外溫度至少四十往上,連那些整天瞅著垃圾桶撿塑料瓶的人都沒敢上街。常美艷曬得滿臉發(fā)紅,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像剛從桑拿房跑出來一樣。陳西北遞給她一包紙巾,盯著她的馬甲問,這么熱,當心中暑。常美艷脫下背心,擰出上面的字給他看,上面寫著“反家暴愛心公益組織”。陳西北說,你在干嗎?

等人,閑著沒事,發(fā)點資料。常美艷從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三本薄冊子遞給陳西北。《反家暴問答》《遇到家暴怎么辦?》《孩子,別怕》,陳西北翻了翻,全是針對家暴的各種問答和解決辦法,大大小小,面面俱到。每本手冊的封底都印著滿滿一頁反家暴宣傳標語。冊子的封底全印著常美艷的電話。

你怎么做起這個來了?陳西北想起來,上次吃飯,他問常美艷在哪兒高就,她說在廣州做一個公益項目。當時他以為就是當當志愿者,又猜想是不是不方便透露搪塞自己,也就沒多問。誰知她是正兒八經(jīng)地做著這事。這么說來,陳西北由此想到那個傷情鑒定,問,鑒定做了嗎?

正等著呢。常美艷說,這人沒個主見,三天兩頭放我鴿子,我也是服了。

陳西北說,怎么想起做這個?又不賺錢。說完覺得不妥,重新翻了翻冊子,做出很重視的樣子說,不過很有意義,家暴的確值得引起關(guān)注。真的?常美艷兩眼放光,抿嘴一笑,像是給自己打氣。她掏出手機劃劃點點,陳西北的手機也跟著響個不停。常美艷說,你一定記得看啊,都是家暴案例,你根本想象不到這些人有多喪心病狂。陳西北把冊子還給他,你這印刷成本不低啊,見人就發(fā),錢從哪兒來?常美艷把發(fā)箍咬在嘴里,用手抓著凌亂的頭發(fā),咧嘴說,三個手機店,還剩一個。陳西北扭頭一笑,你可真行。

跟常美艷分開后,陳西北有些難以適應。千猜萬猜,沒猜到她會做公益,還做得這么偏執(zhí)。三個手機店,嘖嘖。他撇嘴搖頭,有錢人啊。至于為什么這么有錢,陳西北心知肚明。他又瞄了一眼副駕上的冊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標語正嫉惡如仇地看著他,像一個個士兵,金戈鐵馬,嚴陣以待。他心想,常美艷還真碰到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建別墅不說,一出手就是三個手機店??上粻帤猓夭蛔∝?。

一進包房,陳西北看見老王旁邊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老王指指他對陳西北說,你同行,“九○后”,上海讀研。又沖“九○后”指著陳西北說,這可是旅元的資深律師,五百年出一個。陳西北沒理會老王的玩笑,客氣地跟他握手,心里卻很不暢快。老王明知道自己今天第一次結(jié)識吳宏生,偏偏喊個同行來。哪里有同行哪里就有競爭,這道理老王難道不懂?

三個喝著茶,聊最近上映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本來只是聊票房,話被“九○后”接過來就有了深度。他提出里面的幾處法律硬傷,深入淺出,字字珠璣。雖有點娘娘腔,但都說得在理。陳西北自然不肯認輸,結(jié)合信訪說到官場現(xiàn)形記,又從普通百姓的法律意識說到中國的法治進程。見“九○后”褪了不少銳氣,陳西北心里冷笑幾聲,嘴上毛都沒長全,顯什么顯擺?

兩人又暗暗較量了幾番回合,老王扔掉手里的西瓜皮說,在公司繃著根弦,出來還聽你倆作報告,煩不煩。陳西北說,王總,你要多關(guān)注關(guān)注弱勢群體嘛?!熬拧鸷蟆碧鹉郯椎氖郑扛割^都據(jù)理力爭,這跟弱不不弱勢沒關(guān)系,李雪蓮的悲劇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法律上并沒有“假離婚”的說法,婚姻關(guān)系合法解除,她不能就離婚提起訴訟。陳西北拉著臉,正要反駁他一通,老王指著他倆,停、停,你倆夠了啊,說說怎么陪吳總把酒喝好吧。

話音剛落,包房大門緩緩打開,兩只動作標準的胳膊引進一個身材高大、滿面紅光的男人。吳總!老王的聲音如一聲軍令,三個男人迅速起身。吳總大駕光臨,榮幸榮幸啊。老王說完,將陳西北和“九○后”一一介紹。陳西北上前跟他握手,說著早就想好的臺詞,吳宏生笑容謙卑誠懇,說話溫和,竟讓陳西北有些感動。但接下來的飯局讓陳西北很惱火,“九○后”橫豎不讓人省心,他總能找到讓吳宏生感興趣的話題,聊得都有些相見恨晚。

老王并沒察覺陳西北的窩火,他摸著自己發(fā)福的肚子問吳宏生,您這身材還跟棒小伙兒似的,怎么練的啊。吳總笑了笑,游泳。我長江邊長大的,一天不游憋得慌。他說完拍拍“九○后”的肩膀,我公司就有游泳池,有空去啊。說完看著另外兩個,都去啊,免費。老王說,必須得去,向吳總的好身材看齊。如今,身材可是階層劃分的重要依據(jù)啊。大家都笑起來,一起為吳總的好身材干杯。

吳宏生興致很高。起初捂著杯子說不喝,后來竟主動開了一瓶酒。這要歸功于老王的幾個好段子,不葷不素,但足以讓人捧腹。陳西北感受著包房里越來越和諧的氣氛,對老王暗生佩服,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他撐場面。陳西北瞅準一個空檔,端著酒杯走到吳宏生旁邊。吳總看著陳西北,指頭猛地搗了搗,發(fā)現(xiàn)絕世機密一般,你——長得像那個祁同偉。他扭頭看大家,像不像?像吧,一進門就覺得你眼熟,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跟陳西北碰杯,幸會,祁廳長。老王跟著說,你這廳長當?shù)煤冒?,有槍有炮有子彈。大家都笑。陳西北給吳宏生滿上酒,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無意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吳宏生的手竟然搭在“九○后”大腿上,還使勁揉搓了一把?;氐阶?,陳西北有點發(fā)蒙。吳宏生的手掌和“九○后”的大腿不斷在腦子里放大,放大,快把腦袋撐破。他看了一眼“九○后”,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自己,顯出僵硬的羞愧。陳西北按了按胸口,跟老王干了一杯,說不出地沮喪??傆幸馔獾戎?,總不能遂人心愿。機會稍縱即逝不說,還給了一個瞠目結(jié)舌的理由。

吳宏生這條線,陳西北徹底放棄了。他一向有的放矢,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上。就只能走勤扒苦掙的道,也就別想著一步登天了。他按下鬧鐘,起身走到廁所里的鏡子前,還是一副孫子樣,還是得給孫子加油鼓勁。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陳西北在辦公室遇到了常美艷。她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一排高高的鎖骨,像個尚未發(fā)育的中學生。細細的項鏈貼在汗津津的脖子上,吊墜卻歪到了后頸。陳西北感覺每次見她,都是這么一副潦潦草草的樣子。

也不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不是白跑一趟。陳西北給她倒水。常美艷說,順路,上來看看。你認識吳宏生嗎?陳西北手一偏,水灑到地上。認識。大企業(yè)家嘛。

哼,還大企業(yè)家,得了吧。陳西北腦子里閃過那只搭在“九○后”大腿上的手,一笑,問,你怎么認識他?常美艷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文件袋,喏。

這是一個讓陳西北死灰復燃的文件袋。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在混沌黑暗中探到一絲光亮。很多事情就是這么精妙,你做出了十二分的期待,換來的只是徹骨的失望,而一旦真正放下,好運氣反倒俯首帖耳了。照片上,女人的臉嚴重變形,眼睛腫成一個大瘤子,嘴角裂開,隱隱能見到綻出的皮肉。除了照片,還有厚厚一沓診斷證明,左耳耳膜穿孔,鼻梁骨折,多處軟組織損傷,張張重傷。常美艷咕咚喝下整杯水,說,來之不易啊,保密等級,絕密。

陳西北說,你呀,不當私家偵探真是可惜。他拿起一張流產(chǎn)的診斷證明,盡管見過無數(shù)殘暴,還是有些不寒而栗。懷孕四個月都不放過,這得多狠。常美艷說,企業(yè)家嘛,干什么都是穩(wěn)準狠。

陳西北說,大偵探需要我做點什么?

我要告他。常美艷一屁股坐下,他老婆性格太蔫,猶豫半個多月了,傷情鑒定還做不了。你出個面,幫她把主意立起來。

做工作沒問題,但告他有難度。陳西北給常美艷續(xù)了杯水,要是經(jīng)濟作風上出問題還好辦,打老婆,說到底是家事,而且虐待罪很難取證量刑。

主要是這人不一般。居委會、婦聯(lián)、派出所,能找的我都找了,一聽是吳宏生,都沒了下文。她吐出一片茶葉,越這樣護著我越要把這事捅開,我還不信正不壓邪。

離婚啊。陳西北說,為什么不離婚呢?

一分錢拿不到,怎么離?不過這也是一碼歸一碼,該坐牢的還是得坐。常美艷揉著脖子,摸到那顆開溜的珍珠,扯了幾下,將它挪回原位。陳西北快速梳理了一下重點。一,受害人想離婚,卻又不想凈身走人。二,即使吳宏生同意拿一筆錢作為補償,常美艷也要告他,他不坐牢她不罷休。

常美艷走后,陳西北看著手里的文件袋陷入沉思。對常美艷來說,它是懲惡控訴的通道。對吳宏生來說,是陰暗丑陋的真相。對他而言是什么呢?他來回踱了幾步,擰開茶杯蓋。把柄。這個詞從腦子里閃過時,他的舌頭讓滾燙的開水狠狠咬了一口。陳西北從書柜的玻璃上瞥見自己的臉,整張臉只剩下眉間的 “川”字,這字顯出雕刻般的深痕,正漸漸與皮膚融為一體,似乎再無消失的可能。

陳西北把文件鎖到抽屜,黑色的鑰匙在手心來回打滾。吳宏生和常美艷哪個對他更重要,這不是一個太難的選擇題。面對人生路上生出的分岔小徑,該怎么走,陳西北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斷。他拿起手機,寫了一條長長的微信。長方形的“豆腐塊”在發(fā)送鍵的指令下原地起跳,掛到吳宏生的頭像旁。那頭像陳西北仔細看過,一個紅檀手串,躺在一本攤開的《金剛經(jīng)》上,顯出寧靜致遠的淡泊。陳西北拿過啞鈴,站到窗前做了幾個側(cè)平舉,心想,其實手串和《金剛經(jīng)》并不適合他,他應該弄一個表皮鮮亮果肉潰爛的蘋果或梨子才對。他的憤恨來自內(nèi)心的意懶心灰,他一向不質(zhì)疑自己知人識人的能力,吳宏生卻給了他一記重拳,讓他不得不重新建立一套判斷體系。

三伏天帶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幾個動作下來,陳西北舉出一身汗。跟很多人相反,他喜歡炎熱。陽光帶來的湛藍和清透,熱氣騰騰中的光膀露腿毫不遮掩,這種鮮明和直接,總能讓陳西北感受到一種旺盛的生命力。而公園里那整片的蔥蘢翠綠,則是蘇醒和復活最準確的表達。

吳宏生的電話比陳西北預計得要早。鈴聲響起的時候,陳西北沒接,不緊不慢地做了一組前平舉。幾分鐘后,吳宏生發(fā)來一條微信,約了晚上的飯局,并囑咐陳西北一定要來。陳西北看著微信,額頭的川字緊縮幾秒后緩緩松弛。他擦了把臉,從抽屜里拿出一支錄音筆放在皮包外側(cè)的夾層。面對所有吉兇未卜的事,唯有證據(jù)能給他特殊的安全感。

晚上六點半,陳西北準時趕到。一出電梯,端莊漂亮的服務員帶著陳西北一路向前,朝一扇富麗堂皇的大門走去。廊道里鋪著厚厚的地毯,不管腳下如何用力,都能化為悄然無聲。頭頂?shù)纳錈綦S著他的身影,在細弱清脆的爆破聲里依次亮起。每走幾步都有一面琉璃鑲嵌的鏡子在默默迎接,陳西北不時從里面打量自己,醞釀出不卑不亢的氣場。

吳宏生在包房等候。陳律師,歡迎歡迎。他微笑著伸出手,比上一次更加客氣真誠。吃飯的酒店是吳宏生開的。這樣的酒店,旅元共有四個,它們用連鎖的陣列,分布在市區(qū)各個地段,繪制出吳宏生的實力地圖。而這些還只是一部分,他的主業(yè)是旅游,兩條五星游船不分晝夜地輸運游客,為他掙著大把的鈔票。陳西北說,吳總家大業(yè)大,不簡單。吳宏生的手鐘擺似的搖了兩下,不比你們,你們是用知識掙錢,我們?nèi)窟\氣。陳西北說,運氣是得天地之助,吳總吉人有天相啊。吳宏生說,如今是信息時代,老一套的搞法落伍了,現(xiàn)在要想成功,光靠知識運氣還不夠,得合作對接、資源共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西北一眼,比如我們,的確可以創(chuàng)造很多合作機會。陳西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端起杯子敬酒,吳總,多多關(guān)照。

吳宏生談起自己剛到旅元時的不容易,談他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史,談他兩段不盡人意的婚姻。沒什么愛情。吳宏生說,人有了錢,就別想愛情這東西了。女人上我的床,全想著下床時能拿多少錢。陳西北看著他一副受傷害的臉,心里好笑,再好的女人,在你眼里也都是男人,又談何愛情。倒完苦水,吳宏生不想再繞圈子了,切入正題。市里馬上開政協(xié)會,作為政協(xié)委員,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另外,作為一個生意人,負面新聞就是一灘沼澤,掉下去就會元氣大傷。這個麻煩,陳西北既然知曉,那就不如幫他擺平。

火候沒到,陳西北自然不會急著答應。他面露難色道,那個小常有些背景,究竟什么來路,什么用心,不好說。

管他什么背景,任何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吳宏生冷漠一笑,無非就是錢嘛,但我的錢不是水漂來的。還扯上什么家暴,無稽之談!這女人自從跟了我,每天都在打算盤,可惡。

陳西北安慰他,孔老先生說得好,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別說耳聽為虛了,眼見都不一定為實。家暴這事兒,我也相信是子虛烏有。您這樣一個有責任和擔當?shù)钠髽I(yè)家,遇到難事,我們都應該盡一份力。

這話為陳西北招來難以啟齒的麻煩。吳宏生看著他,面部的肌肉開始微微抽搐。這些年我生意做大了,對我心存記恨的人也多起來,我真是有苦難言啊。他說完,陳西北嗅到一股怪異的氣息,這股氣息緩緩由弱變強,將吳宏生變成另一個人,他兩眼潮紅,越攢越多的眼淚里溢滿試探。你知道嗎?沒人這么說過,沒人像你這么理解我。吳宏生握住陳西北的手,大拇指在一旁輕輕摩擦。陳西北后背一陣颼涼,這分明是一條貪婪丑陋的食人魚,就要將他撕碎殆盡。陳西北的胃里一陣惡心,想要嘔吐的難受讓他不顧一切地抽出手。起身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

回座的時候,吳宏生的座位空了,一個穿得像便衣保鏢的男人站在桌旁,朝陳西北客氣地點頭,吳總有事先走了,我是他秘書。陳西北有些著急,事情還沒說完呢。秘書一笑,吳總說了,事情處理好了,顧問給你,一年不少于這個數(shù)。陳西北看著他亮出的一只手掌,整個人被一根繩子拎起來。

(中篇節(jié)選)

選自《芳草》2018年第5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