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12期|李元:南極
李元,生于1993年,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戲文系,作品散見于《萌芽》、ONE一個、《天南文學(xué)》等。
我在沙發(fā)下面發(fā)現(xiàn)過一根小棍子,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身上纏著一團灰色的棉絮。撥開它的一瞬間,里面一粒粒干癟的棕色顆粒就全撒了出來。每當(dāng)我想起那團纏繞著小棍子的灰色棉絮,就像一個人在清晨剛剛來臨的那幾分鐘里行駛在沒有路燈的高架橋上,必須借助天際線那一點粉色朝霞才能透過層層迷霧看清地面上的白色虛線。沒有人能夠記住所有的事情,但我知道地面上用白色油漆畫出來的那些虛線都是真實的。
媽媽從廚房里走出來,拍了一記我的頭頂,后來我才知道那根被我拆開來的小棍子叫做香煙。她拉著我走到隔壁房間,有點讓我閉門思過的意思,她袖子上的蕾絲蹭著我的皮膚。剛剛頭頂被拍了那一記,腦子雖然已經(jīng)不嗡嗡嗡了,但仍隱隱覺得不安。我不敢多走動一步,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她對我的審判。但最終這件事和我倒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我媽認(rèn)為是爸爸背著她偷偷抽香煙,爸爸說這種胡亂猜忌就是無理取鬧。那根香煙的魔力讓他們一見面就能爭得面紅耳赤,或者一見面就沉默無語。爸爸在沙發(fā)上睡了幾周,后來他索性搬出去了。
我想媽媽應(yīng)該不喜歡家里來太多人,所以她考慮了一下,在爸爸和我中間,她選擇讓爸爸離開,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對我爸充滿了愧疚,我不知道我哪點比他強,但媽媽最終選擇了我,我贏得莫名其妙。即便我念了幾年小學(xué),可我仍有聽睡前故事的習(xí)慣,不是因為我有多喜歡在睡前聽故事,只是養(yǎng)成的習(xí)慣。爸爸離開之后就沒有人給我講睡前故事了。我想到以前聽他說起過一個鳥人和一個美人魚的故事,一開始只有女人有魚尾巴,男人為了和她一樣,放棄了原本的手臂,長出了一對鳥的翅膀。
他說,“這是個愛情故事,也許不適合給小孩讀?!?/p>
我很確定這就是本兒童書,是我在兒童圖書專區(qū)里親自挑的,它色彩濃艷的封面吸引了我,僅此而已。我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一個愛情故事,我就是覺得故事里那個男人太笨了,他長出翅膀之后生活會變得很不方便,比如去超市買日用品,他靠什么去拿貨架上的瓶瓶罐罐?他們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生活在遠離城市的大自然里大眼瞪小眼地過日子。
“為什么他要長出鳥的翅膀,手臂總比翅膀方便一些吧?”我問爸爸。
“愛本來就不是為了讓生活更方便。”爸爸說。
爸爸還給我讀了許多別的故事,有本書上印了一只綠色的小恐龍,小恐龍說它所有的朋友都死了。念完那個故事,他又說這不是給小孩看的?,F(xiàn)在我要想重溫某一個他說過的故事,只能自己去書櫥里翻看,好在它們被一動不動地印在書里,這些故事做不到像爸爸那樣說走就能走。我發(fā)現(xiàn)我更喜歡聽故事,而不是自己去讀,講故事的人和故事本身一樣重要??傊?,他離開之后,我得學(xué)習(xí)如何讓我這種愛聽睡前故事的習(xí)慣慢慢從身體里褪去。
等到爸爸把他的所有東西都搬出了這間公寓,媽媽也準(zhǔn)備重新去上班了。爸爸搬家的那天早晨,他站在門口跟我道別,輕松得就如同我們今晚還會再見面似的,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只是出門為電視機遙控器買兩節(jié)五號電池。我朝門口走了兩步,站得筆直,我們之間隔著五六個人的距離,他重新邁進家門,彎腰擁抱我,感覺他使了很大的勁。這就很奇怪了,他在這個擁抱上花費的力氣好像又弄得我們這輩子都再也見不了似的。媽媽不是說了嗎?只要他按時支付贍養(yǎng)費,他就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來看我。
爸爸和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媽媽是不需要每天都出門上班的。媽媽說她重新找到了她以前的單位,一個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替她跟老板商量她回去上班的事。我沒見過媽媽過去上班的樣子,但她一定不喜歡那種每天一大早就要提著皮包去趕公車的日子,媽媽也從來都沒有提及過關(guān)于她以前上班的日子。沒有人能夠在告別一種眷戀的生活之后,從來不提起那種生活。在她重新得到那份工作之前,她拉著我去鄰居家做客。那戶人家和我們家在同一層,門和我家的門只隔著一個直角。鄰居阿姨頂著一頭卷發(fā),像膨化食品包裝袋里裝的洋蔥圈,還有兩道顏色泛著藏青色的眉毛。她的嘴唇上總是抹著口紅,事實上她只要一說話,你就知道這個人個性很溫和的,只是選了顏色艷麗的口紅讓她臉上多了點兇相而已。媽媽坐在別人家的沙發(fā)上向別人大吐苦水,她拿起果盤里的兩個小橘子捏在手里,抱怨長期以來對我爸爸的不滿意。等她說到“他要是誠實一點,我們也不可能鬧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你說是不是”的時候,鄰居阿姨像趕小狗似的讓我去隔壁玩兒,但我坐在另一間房間里還是能聽到她們倆的說話聲。
學(xué)校給我們放整整兩個月的假,媽媽跟鄰居阿姨說,她不懂為什么現(xiàn)在的學(xué)校要給小學(xué)生設(shè)置這么長的假期。她抱怨的語氣就像當(dāng)時她跟爸爸起爭執(zhí)時的語氣一樣,但阿姨也明白媽媽嘴里說的每一字都不是針對她的。她們約定,白天媽媽把我放到鄰居家里去,每天都去,直到假期最后的一天,也就是我上五年級的前一天。于是每天大清早媽媽和我就會扣響鄰居的門,她穿著睡衣,看上去是剛剛才起的床,她眉毛和往常一樣是濃稠的藏青色,嘴上沒了口紅,顯露了原本暗淡的唇色。
除了那些暑期作業(yè),我還從家里抱來了幾本圖畫書,它們能讓我安安心心地度過好幾個鐘頭,有些書我會重復(fù)地看,直到我想跳脫出重復(fù)閱讀的安穩(wěn),才會到其他幾本書里面去獲得新鮮的刺激。阿姨不會時時刻刻總盯著我,她頂多問我是不是帶來的書都看完了,是不是接下來就沒事情做了?!皼]事情做了”這個想法莫名讓我感到羞愧難當(dāng),我認(rèn)為人就應(yīng)該像媽媽一樣,一刻不停地勞作,她會非常專注地把屋子收拾干凈,把零散的報紙和書一一歸類,趴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擦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地板。爸爸還住這兒的時候,她太過于沉浸在整理屋子這件事情上,甚至?xí)牪灰姲职衷诤退f話。我以前看到爸爸拿著一本方方正正的冊子遞給媽媽,“幫我對一下臺詞吧。”他說。那個時刻,他像被一種神秘物質(zhì)包圍住,進入到另一個時空里,他的眼神和口氣變得縹緲而陌生。媽媽沒有接過那本方方正正的冊子,她指了指墻上掛的時鐘,說今天必須要去一次超市。環(huán)繞著爸爸的神秘力量轉(zhuǎn)瞬即逝,他像那個故事里的綠色小恐龍,失去了所有朋友的那只小恐龍,黯然回到書房里去了。他問媽媽,“那吃完晚飯去電影院逛一圈嗎?”媽媽告訴他,“你是不是活在夢里???”他們倆都重重地關(guān)上門,我總以為接下來他們之間會爆發(fā)戰(zhàn)爭,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更愿意彼此都不說話。等到媽媽做完晚飯,一股煮飯的味道涌進客廳,她站在飯桌邊上大聲喊,“開飯了!”然后爸爸就從他的宇宙里歸來。我們安靜地吃飯,他們好像都同時失憶了,忘記了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對話。
在我去鄰居家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人每天都會花那么多時間在打掃衛(wèi)生這件事情上。鄰居阿姨不像媽媽那么愛打掃,但她家里也不亂。她把我?guī)У剿年柵_,那個緊緊挨著她的臥室的陽臺,正對著南面。中午過后陽光是最大的,她把窗戶兩邊窗簾拉起來,窗簾是薄如餐桌布一般的簾子。她的臉被午后的暖陽照耀著,她問我,“你覺得你爸爸還會回來嗎?”我說我不知道。
“你爸爸還在外面演戲嗎?”
我想起那些他曾經(jīng)變換著不同語氣對我念的故事,那些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那些山洞外面的龍卷風(fēng)和山洞里的村民。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爸爸每天的“去上班”,是去演戲。他從來都沒有告訴我他每天在做什么,可能他想等到有所成就了再來向我解釋,我更希望他是刻意向我隱瞞這些,而不是忘記告訴我了。因為刻意、故意這樣的行為,是需要人去花力氣的,而忘記卻不需要。
我和鄰居阿姨坐在陽臺上那片柔和的午后陽光下,她坐在小凳子上舒展自己的兩條腿,張開雙臂沖著陽光伸了個懶腰,在她的臉上依然能看清楚從眼角延伸開來的細長皺紋。她拖出陽臺角落里的一個小柜子,從中間最大的格子里拿出一臺小電視機,只有我家里電視機的四分之一大小,那臺小電視機有著一塊帶一點圓弧形狀的屏幕,屏幕四周包裹著很厚的棕黑色邊框。柜子下面有一個扁平的機器,阿姨從里面抽出一塊更扁平的黑色長方形,檢查了一圈,再把這塊扁平的長方形塞進了那個扁平的機器里。她用放在窗臺邊的擦布把小電視機前后左右擦了一遍,然后接上電源,小電視機和扁平的機器同時亮起了黃色的燈。我們倆一人一張小凳子,正對著小電視機坐著。
電視機里跳出白花花的一片,伴隨著撕裂般的噪音。我捂著耳朵,阿姨盯著屏幕。噪音一瞬間消失了,畫面變成了一個個穿著藍白相間的厚衣服的人,他們穿得實在太多了,走起路來像健碩的狗熊,風(fēng)的呼嘯里席卷著他們口中朦朦朧朧的單詞,他們互相打趣、時不時露出笑臉。鄰居阿姨低下頭對我說,這就是南極。
我以為南極是黑色的天空和巨大的風(fēng),還有天上閃亮的星,就像爸爸和我說過的龍卷風(fēng)的故事一樣。一個小男孩被強盜綁架了,強盜讓他講故事,他講了一個發(fā)生在暴風(fēng)驟雨的夜晚的故事,然而強盜討厭濕漉漉的天氣。小男孩不斷修改那個“夜晚”的樣子,直到強盜滿意。就如同小男孩口中的暴風(fēng)驟雨的黑夜,南極對我而言就和故事里的那個夜晚一般遙不可及,那里有和我毫不相關(guān)的黑夜和刺骨的大風(fēng)。小屏幕里播放著這些在南極的人和南極雪白的樣子,那個屏幕里的南極就像一個小點,電視機后面的不遮光窗簾是它依附著的根基和背景。南極被鎖在小電視機里,鑲嵌在柔和的橘紅色窗簾布中間,這一方小小的土地隨時可能融化在窗簾里。
媽媽下班后到阿姨家來接我,她站在門口,身上還粘著外面帶進來的冷風(fēng)。阿姨也裹著那件她只在家里才會穿的橘紅色棉衣,我站在她們中間,懷里抱著那幾本我早上帶來的作業(yè)和書。阿姨跟媽媽描述我的一天,她說我注意力特別集中,無論是看書還是看電視,坐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個鐘頭?!八趯W(xué)校上課要是也能這樣專注就好了?!眿寢屨f。
不久之后電視機里的一個叔叔回來了,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那一方小小的電視機屏幕上面,這種在現(xiàn)實中見到他的感覺就如同行走在馬路上忽然有幸撞見了電影明星一樣,他站在樓下,三只行李箱立在他的身后,“王萍!王萍!”他仰著脖子大喊阿姨的名字。那是一個黃昏日落之前,下班高峰,馬路上車水馬龍聲愈加濃烈,喧囂一點點涌進屋子里。我趴在窗口,叔叔和電視機影像里的他長得一模一樣,一張看上去總是笑嘻嘻的臉。他抹掉額頭上的汗,解開那件藍白相間的運動衫前的拉鏈,拎起衣服的領(lǐng)子抖一抖,手動地制造了一點冷風(fēng)出來。阿姨下樓去了,叫我留著門不要關(guān)掉,她下樓和叔叔一起把三只箱子抬了上來。我們住的這棟樓沒有電梯,他們倆一前一后共同抬一只箱子,盡量不讓箱子磕到臺階,就這么來來回回跑了三次。三只箱子先進了屋,然后是叔叔,叔叔進門換了鞋,一手提著一只跑鞋,一邊掃視了一圈屋子,“行”,他環(huán)顧了一周之后終于說了這一句話,然后阿姨跟著走進來,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了。
“新來的年輕人什么都不懂,還得我一點點重新教,我們過去總想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留個好印象,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點都不求這方面的進步。”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低下身子開始整理箱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件,叔叔很大聲地說完這句話,直起了腰,筆筆直地坐在那兒。
他們倆坐在一起琢磨叔叔帶回來的大旅行箱里的小玩意兒。她說叔叔的船從中國出發(fā),途經(jīng)陌生的城市,船停靠在碼頭的時候總會有人往船上遞送一封封的書信,他收集起這些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的信件,投遞到南極。她認(rèn)為叔叔投遞的那些信的意義同時也賦予了他花在大海上航行的那四個月的意義,他長途旅行的意義因此也牽動著她在這里的生活變得立體起來。
叔叔送給我一只澳大利亞的袋鼠玩具,送給媽媽一大罐澳大利亞的潤膚霜,他說他在那里的港口停了幾天,有時間可以下船,才買的這些東西。他還邀請我和媽媽晚上到他家來吃晚飯,除了我們還有一個年紀(jì)比媽媽和阿姨都要輕一些的女人,說是叔叔單位里的同事,可能因為她在這間屋子里的三個女人中間年齡看上去是最小的,他們便都管她叫小姑娘。叔叔那天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夾克衫,那件衣服就像從古董店里淘來的美國1960年代的東西,他還整了整襯衫領(lǐng)子,問鄰居阿姨,“我看上去怎么樣?”鄰居阿姨回答,“這個屋子里就你最漂亮!”
不知道是因為屋子里多了幾個人,還是因為廚房里燒飯的熱氣漫溢出來,我坐在大人們中間看電視,但真的在看電視的就我一個人。被叫做小姑娘的那個女孩得意洋洋地對大家說,“我不用出海那么麻煩的,我處理好辦公室業(yè)務(wù)就行了?!?/p>
“你不去是你自己的損失,我們看到的那些冰川不知道有多漂亮?!编従邮迨逭f。
他熱情地延伸正在說的話題,他總是把談?wù)摰脑掝}圍繞在和這間屋子里的人身上,也許這個世界上他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圍繞這些人展開的,很多時候都是他獨自在說話,他的言談也并沒吸引到別人。鄰居阿姨也會加入聊天,她說,“就該派你們這些單身的出遠門,無牽無掛的多好,偏偏要折騰這幾個有家有室的。”
屋子里暖烘烘的,小姑娘借著酒勁,分別摟著鄰居叔叔和鄰居阿姨,“你們也別總是因為生小孩這種事情唉聲嘆氣,人活著是為什么?就圖個開心嘛!你們要小孩,這里現(xiàn)成不就有一個嘛?”她收起摟著鄰居叔叔脖子的那根胳膊,忽然指向我,我看到這三個人同時都看向了我,我恍惚間頓生一種想法,關(guān)于他們確實手握權(quán)力并且能夠操控我的一生。即便媽媽就坐在我旁邊,我心里還是生出一種恐懼,也許那一刻是我頭一次對未來生活有了概念,也許日子并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過下去,忽然有一天一切都會改變。我趴在媽媽耳邊說,“媽媽,我跟你說個秘密可以嗎?”
“你說?!?/p>
“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小孩嗎,不要做他們的小孩可以嗎?”
媽媽也沒有把過多的關(guān)注放在我身上,我只能坐在餐桌邊撕著一次性桌布玩。大人們吃完飯又回到客廳那邊,鄰居叔叔打開音響,里面有一個女聲在唱節(jié)奏緩慢的歌,他們隨著她的歌聲跳起了舞,他們說這個歌手幾年前去世了,我以為她年齡很大。后來當(dāng)我再次聽到有人唱出那一句“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我就會想起鄰居叔叔和小姑娘之間奇怪的舞步,他們都想把那段舞跳好,當(dāng)她想要一只手拉著他輕松地原地轉(zhuǎn)圈時,鄰居叔叔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等到他們重新面對面繼續(xù)之前的舞步,他卻以為她還想要再轉(zhuǎn)一圈。那首歌播放到一半,女同事走到邊上喝了一口放在茶幾上的飲料,就順其自然地坐了下來,夾克衫叔叔站在原地等著她喝完這口水重新回來跳舞。
“別老跟我跳,快跟你老婆跳舞!”那個女同事索性抱著茶杯不松手了。
第二段副歌快要接上的時候,媽媽正好從餐桌這邊走到了沙發(fā)那兒,其余的人早就去了沙發(fā)那邊,要么跳舞,要么斜靠在沙發(fā)上。鄰居叔叔伸出手邀請媽媽加入他的舞蹈,與其說是邀請,不如說他直接拉上媽媽就跳了起來。媽媽有些吃驚,但也沒有拒絕,她表現(xiàn)得像這是她這輩子頭一回跳舞,完全靠鄰居叔叔帶著她一步又一步地挪動。他們一直跳到歌手唱完最后一句歌詞。
“好了好了,再跳下去就沒力氣了。”媽媽在沙發(fā)邊上坐下來。
“沒力氣有什么要緊的,難得那么開心嘛!”下一首歌依然繼續(xù)在播放,鄰居叔叔走到媽媽身邊,“哎,你學(xué)得很快啊?!?/p>
那天之后,媽媽也會邀請鄰居一家來我家做客,有時候是叔叔和阿姨一起過來,他們只要推開自家的房門,然后向右走幾步路,就到了我家門口。他們按響我家的門鈴之前,媽媽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切,我們家干凈到你猜不出這里到底住著幾個人。有時候也就鄰居叔叔一個人來,他會捎來一些水果,說他們家就兩個人,買了太多吃不完。
“你想不想聽這個?”鄰居叔叔拿起茶幾上我放著的圖畫書,想要念故事給我聽。我搖搖頭,他就作罷。沒過一會兒我自己翻起了桌上的書,他又笑瞇瞇地跑過來說要跟我一起看,他湊到書的前面,我都可以聽到他一起一伏的呼吸聲了,他大概也能聽到我的。
他還會到我家來修理水管和幫著媽媽移動家具的位置,以前爸爸在的時候他都是找人來維修,他對這種事兒不太在行。能看得出媽媽有多高興,身邊總算有個會修理水管的人了,再也不用一遍遍地打電話給物業(yè),催促他們快點找人來修。當(dāng)他修不好的時候,就會有點急躁,尤其當(dāng)媽媽準(zhǔn)備打電話找人來維修的時候,他就有點不高興,偏要自己弄,好像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戰(zhàn)役,然而沒有人信任他。
一個周末,媽媽正準(zhǔn)備帶我出去,我們在門口碰到鄰居叔叔正好回家。他低著頭爬樓梯,手里提著一串鑰匙,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下面?zhèn)魃蟻怼?/p>
“喲!今天出門去啊?”
“對?!眿寢屘统鲨€匙鎖門。
“去哪兒?送你們唄,正好有車?!?/p>
“沒關(guān)系的。”
“不麻煩,走吧?!?/p>
然后我們?nèi)齻€一起下樓,這對我來說有點新鮮,這樣的場景過去并沒有發(fā)生很多回,而鄰居叔叔卻好像有用不完的時間。他說雖然這車是單位的,但總有一天他也會買一輛屬于他自己的車,完全由他掌控的車。媽媽臉上顯得有些擔(dān)驚受怕,弄得像出門是一件錯誤的事情。但是等到我們上了車,她就變得輕松愉悅起來,甚至有點興奮,好像這件事情又忽然變成了她生活的救贖。
“要是你這樣的女人能夠出現(xiàn)在我自己的車上,那我也就沒有白活?!蔽衣牭剿鷭寢屵@么說。媽媽扣緊安全帶,告訴他我們今天要去市中心的商場。
我最鐘愛的是商場四樓正對著自動扶梯的那個柜臺,當(dāng)電梯一點點上升,粉紅色的柜臺如日出一般一點點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能感覺到渾身血脈賁張。我央求著媽媽讓我把正中間那個寶藍色裙子的娃娃帶回家,這是新推出的幾個娃娃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媽媽搖搖頭,“這都是給小孩兒玩的東西?!彼f完就自顧自走離那個柜臺,她知道我肯定會因為害怕被拋棄而緊跟其后。
第二天媽媽一早就去工作了,我照常去了鄰居阿姨家待著。阿姨一刻不停地在廚房忙活,而我則埋首于帶到她家來看的那幾本書。后來叔叔也進了廚房,我坐在客廳里就能聽到他在指導(dǎo)鄰居阿姨應(yīng)該怎么炒菜,后來他們說缺少了一種調(diào)味料,就穿上衣服準(zhǔn)備下樓去買。我只能跟著他們一起下樓,鄰居阿姨攥著我的手,只要人行道的邊上有花壇,我就跳到花壇的隔離欄上,也并不是很高的水泥臺,頂多兩三級臺階的高度。要是中間有空檔,我就心里默數(shù)三二一,接著往地面上一跳。在我們快要走到前面十字路口的時候,我也走到了花壇的最后一條隔離護欄上,路口正好是紅燈,叔叔就扭過頭看著我們,我正準(zhǔn)備默數(shù)三二一然后向前一躍。叔叔說,“王萍,你讓她自己跳跳看?!?/p>
“危險的,我拉著她還能有點控制?!?/p>
“我們都在旁邊,有什么危險的,以后她要是一個人怎么辦?”
我看到叔叔把阿姨的手拉了一下,我和阿姨原本握在一起的手就松開了。我發(fā)現(xiàn)要是不拉著一個人,花壇的高度對我來說也不算低。我慢慢彎下腰,一只腳先下來,我不敢往下跳,我可不想把額頭摔破。叔叔走上來把我往上拽,“膽子不能那么小!跳!快跳!”
我求助地看著阿姨,她剛往前走了一步,就被叔叔按住了。
“不會有事的,跳!”叔叔說。
我只能重新在心里默數(shù)三二一,快落地的時候我本能地拉住了阿姨,總算回到地面了。我跟著他們?nèi)ゲ贿h的超市和菜場都晃悠了一圈,在超市里他們找到了調(diào)味料,又添置了一些新鮮蔬菜。剛進家門,叔叔就很沉重地嘆氣,阿姨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惱怒地看著阿姨,把手里的袋子舉起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p>
阿姨往袋子里看了看,“什么?”
“豆腐干啊!你忘記買豆腐干了!”
阿姨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小紙條,上面排列著今天購物的清單,“我們本來就沒準(zhǔn)備買豆腐干嘛,你看看,上面寫的這幾樣?xùn)|西我們都買齊了?!?/p>
“你太令我失望了!”叔叔沒有往那張清單上看一眼。
阿姨害怕她的丈夫情緒低落,她希望在他回家的時間里他們能夠安穩(wěn)而愉快地過日子。每一次叔叔對她抱怨,或者表示出不滿,或者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坐著,這些都讓她顯得很自責(zé)。阿姨讓我先進屋,然后自己又跑去菜場買了豆腐干。在她出門買豆腐干的時候,叔叔給了我一個紙袋。
我接過紙袋,里面放著昨天我在商場里看中的娃娃。
“這是獎勵你的,喜歡嗎?”他說。
我喜歡死了,我恨不得現(xiàn)在沖回家把我之前幾個娃娃都拿過來,讓他們湊在一起開個會。
“你喜歡嗎?”他鄭重其事地又問了我一遍。
“喜歡?!蔽逸p輕地回答。
我一邊小心地拆開包裝盒,連上面那層透明玻璃紙我都不想弄皺了。我托著露西的肩膀。哦,我在商場里就給她取了名字,這一個娃娃我準(zhǔn)備叫她露西。
在露西到來之前,我就給家里的那幾個舊娃娃編故事,我的那個故事的節(jié)奏很緩慢,故事發(fā)生在一個農(nóng)場里,幾個人按部就班地過日子,除了有一回有人忘記給馬棚里的馬喂食,引發(fā)了一些爭執(zhí)之外,一切都很太平。我把露西放在他們中間,從此之后露西將帶領(lǐng)原先的那些娃娃們一起脫離平淡無奇的生活。
鄰居阿姨回來后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娃娃,“這是什么?”
“叔叔剛剛給我的娃娃。”
我聽見她急匆匆地跑去問叔叔來龍去脈,但叔叔說她有點多管閑事,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這對他來說也許不是什么大事,但對我來說,這個娃娃能讓我高興很長一段時間。要不是因為露西的到來,我可能一時還不會把那些被我玩膩的東西拿出來重見天日。我左手拿著舊的娃娃,她穿著綠色短裙,從店里把她買回來她就穿著這身。我壓低聲音扮演她的角色,一個農(nóng)場女孩。我同時還扮演露西,我提高了一點點音量,用另一種冷酷的聲音說話。舊娃娃慢慢地朝露西靠近,露西也毫不在意,她們此刻正站立在沙發(fā)的邊緣,露西被狠狠推了下去,她跌落到地上。她一臉驚恐,雖然她有點高傲,但從來沒想過會遭到背叛,更沒想到會被人推下懸崖。
“啪”地一聲,門開了。可能我太專注于讓這個故事進展下去,我都沒有聽到任何其他聲音,我想的是當(dāng)露西摔下去之后,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其實她沒有死,只是斷了一條胳膊。她掙扎著從泥地里爬起來,正值午夜時分,她準(zhǔn)備開始自己的復(fù)仇,對這一群頭腦簡單、輕易就能被任何言論煽動的村民們的復(fù)仇。
媽媽腰上系著做飯用的圍兜,站在門口直愣愣地盯著我和我手里的露西。
“吃飯了?!眿寢屨f。
“馬上來。”我把露西從地上拿起來。
我想露西這么一摔,胳膊估計是骨折了。
王萍曾和媽媽說起她和丈夫的相識。她說,他們之間根本沒有那些需要確認(rèn)來確認(rèn)去的繁雜過程,那感覺就像是有個人手里有張火車票,而另一個人是一列剛剛開進站臺的火車,如果這輛車的班次就是車票上的班次,他們就會覺得沒必要再在站臺上逗留了。
那時候爸爸還住在家里,但是阿姨和媽媽聊天的時候他一般只是打個招呼,不加入女人們的談話中,他會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一關(guān)。
“一開始其實我是不要小孩的,我過去也是做生意的?!?/p>
媽媽搖搖頭,“完全看不出來?!?/p>
“我做做外貿(mào),生意還不錯。我記得我們有個同事生完小孩,大家伙一起去醫(yī)院看小毛頭,我當(dāng)時就覺得小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煩的東西?!笨吹綃寢屔燥@驚訝的表情,鄰居阿姨趕緊解釋,“那也是蠻多年前了,后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又有點想要小孩了。也可能是因為我老公?!?/p>
“后來生意不做了嗎?”
“不做了。有次他開單位的車出去辦事,后來碰到一點交通事故,他開的那個車子卡在一輛大卡車中間。你懂嗎?就是這樣……”鄰居阿姨雙手開始比畫著,一只手代表一輛車,兩只手都筆筆直地張開,右手的指尖頂著左手手掌心,就像一個“停止”的手勢,“車頭正正好好卡在卡車正中間,卡住了。這個還不要緊,要緊的是車上還坐了個女的,后來警察來了把兩個人一起救出來的。”
她們會說很長時間的話,從白天說到晚上,但她們之間這樣緊密的友誼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爸爸離開之后,叔叔也回來了。
“你是不是讓叔叔給你買東西了?”媽媽應(yīng)該剛才就看到了露西,但直到吃完飯才跟我提起這事。
“沒有,不是我叫他買的,”我回答得理直氣壯,“是他自己送我的,不是我叫他給我買的?!?/p>
“他送給你,你也不能收?。∧阋I什么你跟媽媽說。”
我確實跟你說了,但你拒絕了我?!斑@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嘟噥著。
“明天你把這個娃娃還給叔叔?!?/p>
“憑什么?”
“東西不能隨便收的,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還小,但是你要知道,一旦收了別人的禮物,就是要回饋給對方的。”
“回饋就回饋?!?/p>
“你拿什么回饋!”媽媽總是覺得只要提高嗓門就能把事情解決了。這種方法在爸爸身上用了那么多次也沒見成效,她憑什么就認(rèn)定我吃她這一套。
回到房間,我把露西放回盒子里,手和腳都扭成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我也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要我把娃娃還給叔叔,如果她真的這么做,我也是倔不過她的。至少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讓露西回到商店里的時候還是完完整整的。
“等你胳膊好了,你可能就得走了。”我透過盒子上的透明薄膜看著露西,她注視著前方。我們靜靜地聽著不遠處草叢里的動靜,風(fēng)聲混雜著昆蟲的叫聲,農(nóng)場里的人們?nèi)贾艋?,我們肩并肩站在黑暗里遠遠地看著。
下一個周末,媽媽帶著我,就我們兩個人,回到了那個商場,媽媽和柜臺里的服務(wù)員商量了一會兒,我看到她很干脆地就把露西退掉了。服務(wù)員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裝著露西的盒子,打開盒子,給露西來了個全身檢查,然后又把她塞回盒子里了。要是露西的胳膊好得沒那么快,她說不定就不用被送回去,可是她的恢復(fù)力驚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無論遭遇何等困惑,她總是用那個一成不變的微笑去面對。
從商場出來,我們路過一家小咖啡館的時候,媽媽問我肚子餓不餓。我沒有回答她,但我們還是走進了那家咖啡館,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這個位置正好在十字路口,所以路口的其他三個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街對面站了一群等紅燈的人,他們旁邊的護欄那兒還倚了個人,正在打電話。我看了一會兒來來去去的路人,就把目光收回到面前桌上放著的菜單,菜單是用硬質(zhì)塑料薄膜塑封的,陽光照在上面就像湖面一樣耀眼。
“開銷一下子又要上去了,”媽媽看著她手里那份菜單,但口氣聽上去像在開玩笑,“你想吃什么?”
我指著一份牛排。
“這個不是給小孩子吃的,你選個別的。”媽媽把我面前的菜單往后翻了幾頁,一個小方框里有兒童套餐可以選,“你記住咯,以后要買什么東西,都跟媽媽說,不要向別人討東西,不然樣子實在太難看了?!?/p>
我不想和媽媽爭辯什么,我豎起了手里的菜單,這樣陽光就不會筆筆直地照射在上面留下大片大片的金色斑點。我看到那個倚著欄桿打電話的人打完了電話,把手機往兜里一插,轉(zhuǎn)過身,看到是綠燈,就穿馬路過來了。
“爸爸!”我叫起來。他小跑著超過其他人,來到了馬路這一邊,步子很快地從餐廳的落地窗前經(jīng)過。我想要跑出去叫住他,卻被媽媽摁住了。
“那個是爸爸呀!”
“你先別說這個那個的,我剛剛跟你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p>
“你給我復(fù)述一遍,我說了什么?”
“你說不要隨便讓別人給我買東西?!?/p>
等我想跑出餐廳去追趕爸爸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過來了,我張開雙臂抱緊他,我比他矮太多了,我頂多抱住他的腰,然后把頭埋進他的肚子里。他身上還是那股味道,我本來并不覺得很好聞,但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這股味道居然讓我的感官煥然一新。爸爸拉著我走到座位邊,然后拉開我邊上的凳子坐下來。他說,“讓我也看看,你們在吃什么好吃的東西?!?/p>
“這里有牛排!非常好吃!還有可樂!”我翻著菜單向爸爸介紹,好像我是一個對這家餐廳早已熟門熟路的食客一樣,“你要吃牛排嗎?我覺得我們可以點一份?!?/p>
“別急別急,我們一起來看看?!卑职职阉男北嘲∠聛?,放在桌子上,把凳子朝著我身邊挪了挪,這樣我們就可以坐得更緊密了。
“那今天下午你就跟著爸爸,不要亂跑?!眿寢屨玖似饋?,然后快速地跟爸爸說了一句,“你到時候把她送回來。”
“曉得了,我晚上還有演出,剛剛通知我提早一點到,反正演出前小孩肯定送回來。”
爸爸過來的路上應(yīng)該是急匆匆的,他坐下來之后一口氣喝下一杯水。那一天我們點了不少食物,這是過去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的,也許我們都想用餐桌的豐盛程度來表達此刻的心情。過去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都是在家吃飯,要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出門吃飯,那一定是要見他們的朋友。后來我們倆幾乎把桌上的東西都吃完了。
“等下你想去做什么?”他喝了一口我的可樂。
“你會跟我待一整個下午?”
“對!”
我拉著爸爸回了商場,走到那個賣娃娃的柜臺前,還是之前那個服務(wù)員站在那里,露西也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確實一直記得媽媽說的話,不要讓別人給我買東西。但是爸爸可不是別人,對這一點我持著堅定的自信。甚至,如果這個娃娃是爸爸給我買的,那么就能更加確認(rèn)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我和“別人”的關(guān)系就是不一樣的。
“這個我沒有?!蔽抑钢段鞲嬖V爸爸。
爸爸拿起露西,放到離他的鼻子很近的地方細細觀察,好像要把她臉上毛孔都看個一清二楚。
“你喜歡這個?”
我沖他點點頭,他既然這樣問了,那十有八九露西就會回到我身邊。我盡量讓自己不要顯得過于興奮,弄得跟個幸災(zāi)樂禍的勝利者似的。
“你確定你想要的是這個嗎?”爸爸又問我一遍。
“是的?!?/p>
爸爸掏出錢包,付了賬。服務(wù)員把露西放進袋子里,然后把袋子遞給了爸爸,爸爸說這袋子太大了,他來替我拎著。當(dāng)我們坐著扶梯一層層地往下走的時候,我有一種從天而降的滿足感,我覺得我的一天已經(jīng)過得非常完整了。
我想像鄰居叔叔前一天來到這個商場給我買娃娃的樣子,他一定也是這樣,看著價簽的價格,然后掏出錢包,把錢遞給柜臺后面的服務(wù)員。每當(dāng)我想起鄰居叔叔,第一個畫面總是他跳舞的樣子,然后是媽媽上前和他跳完剩下的半支舞的樣子。媽媽這么做憑借的不是她觀測到他和自己擁有什么相似之處,而是他們之間存有相同的顧慮和偏見。就像爸爸跟我說的那些童話故事,愛里有太多誤會和無法解釋的錯過,這些情緒遲早會把故事背景里那一抹幸運逐漸侵蝕,所以故事總是在快樂的結(jié)局戛然而止,英俊的王子救下了長發(fā)公主,驕傲的公主親吻了卑微的青蛙,是不幸的發(fā)生才讓各種各樣的人物角色相遇……然而說故事的人只有讓那些角色一個個都陷入僵局和戰(zhàn)爭,讓他們意識到一切面臨破碎的時候,這些角色才會真的團結(jié)起來。
爸爸沒有問我還想去哪里,我是直接被帶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的,他說是一個劇場。他說,“反正你過去一看就知道啦?!蔽覀儎偟降臅r候一些人已經(jīng)站在舞臺上了,爸爸脫掉外套,露出里面穿著的淡黃色T恤,他讓我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他從舞臺邊上的一側(cè)跑到舞臺上面,跟另外幾個人站在幾把凳子前面。他跟其中一人起了爭執(zhí),別的人急急忙忙跑過來,輕聲細語地跟兩人講解一番,也并沒有什么成效。他要是把這份爭執(zhí)的勁頭用在和媽媽理論上面,那他可能就不用搬出去了。
爸爸過去總是在他的房間里,站在客廳里偶爾也能聽到他慷慨激昂地背誦臺詞,一遍遍演練著同一場景,直到場景融進他的血液里。當(dāng)他站在舞臺上,可以不動腦筋地把一句句臺詞念出來,他說當(dāng)一個演員一場戲完完整整地演下來,并且不記得自己到底演了什么,這個就叫忘我。
我坐在第一排看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因為他們每一次重頭開始演,就會把之前的臺詞一模一樣地重復(fù)。我抬起頭看著劇場天花板上的圓弧,依稀能夠看到上面暗著的燈,也許這些燈都打開的話這里就會變得亮堂一些。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劇場,我坐在第一排靠右邊的位子,后面全部都是椅子,層層疊疊,山巒一般,也像因為氣溫回升而斷裂的冰川,舞臺上的光依稀襯出冰川的輪廓。我回頭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回頭去看,我想像著在那些層層疊疊的斷裂的夾層里是不是會有猩紅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爸爸在臺上的時候,觀眾席的燈全是暗的,我只是黑暗中的一個小點。
爸爸走下臺的時候就坐到了我身邊,有個人一直站在他旁邊,爸爸和他一直在不停地講話。爸爸說,“這戲他媽的整死我了,它像對待一個傻逼一樣蹂躪我折磨我背叛我,要是出了任何問題都會他媽算到我頭上,但不管怎么樣,我最后還是會一點點匍匐著爬回它的身邊,”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好像進入了一種自問自答的狀態(tài),“因為我想要更多?!?/p>
當(dāng)他們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又回頭看向身后一排排黑色的凳子。我發(fā)現(xiàn)和黑暗中猩紅色的眼睛相比,我更擔(dān)心的是當(dāng)我回過頭,臺上臺下身前身后的人忽然全都消失不見了。
比起在那個黑洞洞的大房間里待著,聽他們重復(fù)地念誦那些相同的臺詞,我更希望爸爸和我能夠在外面多轉(zhuǎn)悠幾圈,我想過跟他提這個建議的,但是他身邊總是有什么人,最后我索性自己玩自己的了。等到他們彩排結(jié)束,爸爸終于帶我離開,走出那個劇場的時候外面的天還亮著,黃昏里夾帶著幾絲淡粉色,在爸爸跟我一起走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天上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了橘紅色。
門一開,我抱著露西一頭沖進自己的房間,然后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蓋住。我不會再讓媽媽把她送回去了。等我安置好露西,我以為爸爸是跟著我一起進門了,但我倚著臥室房門往外看,看到爸爸只有一只腳站在門里,另一只腳還在大門外面。他手撐著門框。
“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問,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受不了再接到另一通電話,通過別人我才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我時時刻刻都在擔(dān)心受怕。我們一直都是那么不合適?!眿寢寣λf。
“那我們還是慢慢來好嗎?”
“我不知道。”
我站在門后面聽到了,我想這也是為什么之后的幾年里我沒辦法事事都告訴爸爸,有一度我甚至刻意不去想起他跟我講過的那些故事。如果在別的地方聽到別人在說同樣的故事,我會刻意不去聽,我寧可自己編一些好玩的故事,制造出一點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爸爸當(dāng)時不知道我站得離他們很近,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只顧著跟彼此說話,而我卻都能聽見。等他們說完了,爸爸沖里屋喊話,“爸爸要走了哦!”
我小跑著到他面前,他彎下腰用力地?fù)肀Я宋乙幌?,就像他搬家離開那天擁抱我一樣用力。從來都只有爸爸這么認(rèn)真地?fù)肀?,但我卻無法好好享受這樣的擁抱。
沒過多久他們就把房子平分了,媽媽和我搬去了新的地方住。有時候我會想像當(dāng)我們搬家之后,鄰居阿姨的生活軌跡。她可能還是那個樣子,頂著一頭卷發(fā),文過的眉毛褪了一點色,變得更加發(fā)青,她翻著日歷等待鄰居叔叔從遙遠的地方歸來。或許她又和其他鄰居成了朋友,別人也邀請她去做客,她用禮貌的拒絕來避免自己在人群中陷入尷尬,她無法承受一些愈發(fā)強烈的自卑和無助,這些感受讓她自以為很難融入和別人的交流。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的新家離開過去住的房子也不遠,我一直冥冥中感覺我和鄰居阿姨依然會再次碰面,場景是超市的蔬菜專柜或者十字路口那個郵局門口。但是很多年過去,我甚至不確定有些話語到底是媽媽說的,還是鄰居阿姨說的,她們的身影總會因為我記憶的偏差而部分重疊在一起。時間仿佛可以被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然而每一段時間都可以是互不相關(guān)的,人們可以從這一段跳進那一段,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已經(jīng)是另一種生活,但記性差,對人來說也算是種恩賜了。我朦朦朧朧記得,我站在自己家里的陽臺上,晾著的衣服滴著水,地上淌了一小攤水,我聽見一陣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我站在原地仔細聽了一會兒,那個聲音明明就在離開我很近的地方,我后來發(fā)現(xiàn)可能是隔壁鄰居的電話鈴,那個鈴聲響了很久才斷的。
媽媽工作了幾年之后,她自己開上車了,我知道她心里挺自豪的,但她太善于掩蓋情感,偏偏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當(dāng)前面的車擋了她的道,她就不停地閃燈,“怎么開的車!為什么要停在這里!讓后面的車怎么辦?”她發(fā)起火來像個男人,還好我早就習(xí)慣了,而且我知道她的不滿、猶豫和擔(dān)憂,早就消失了。我們開車路過曾經(jīng)住的房子,樹木已經(jīng)長得很高,幾乎擋住了我們過去屋子的陽臺。我看到相隔不遠的另一個陽臺上有人在晾衣服,我驚訝地叫起來,“你看你看,鄰居阿姨一點兒都沒變!”
“你說什么?哪兒來的阿姨?”媽媽放緩油門,扭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想,下一個冬天的時候,阿姨會在那里裝一根可以上下移動的晾衣桿,晾衣服的時候她就順手從那臺小電視機上的盒子里取幾個夾子用來夾住衣服。天氣稍微暖一點,阿姨家陽臺上的小電視機就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里面的冰山應(yīng)該早就融化了,那些冰川在暖陽之下融化后掉進水里,也變成了水,這些斷裂的冰川于是在水流中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