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12期|女真:梨花墓園(節(jié)選)
導(dǎo)讀:
母親據(jù)說是日本投降撤退時被遺棄的日本孩子。從執(zhí)拗地嫁給少了一只胳膊的父親從而得以住進去那處老房子,到分別經(jīng)歷弟弟、父親去世的那些傷心事,再到如今房子面臨拆遷,她都始終頑固地守護著它。直到這一天,那院子里挖出骨殖,“我”才意識那種了梨樹的院子原來可能是個墓園。而這就是母親守護一生的原因嗎?當一個人被強行斫斷了根系,他如何在這個不確定的現(xiàn)世維系自己呢?
春天來了,帶上茶水和三明治,我又到北陵來,與梨花約會。梨花開在大梨樹的枝頭,大梨樹在北陵公園靠東面的林子里,游人一般不來這兒,要從一條不起眼的小土路拐進去走六七分鐘,在林子深處。梨樹花期很短,我在記事本上寫著花開的日子,每年都來寫生,可謂一年一次的秘約。從來沒人買我梨花。一般人更愿意為牡丹買單,花開富貴,喜慶,吉利。梅、蘭、竹、菊一直受歡迎,迎春、荷花也行,適合公共場合,寓意好。梨花不行。梨,離。不吉利吧。白紙白花,難畫。通常我用灰色的底子做背景。永恒的灰色,永遠不過時,帶著一點淡淡的憂傷,還有低調(diào)的優(yōu)雅。我喜歡。每年春天,我都要來看一看這棵大梨樹,像看望一個親愛的人。認真畫幾幅梨花,收起來,有時間掛出來自己瞧瞧、看看。大梨樹附近是榆、槐,還有我說不清名稱的一些灌木。樹干粗壯的梨樹任性地站在路邊,覆蓋了很大一塊面積,不知道是陵園方面有意栽培,還是自己野蠻生長出來的。這么茂盛的一棵大梨樹,這么一樹蓬蓬勃勃雪白的梨花,在我生活的這座北方城市,真是難得一見。我甚至不愿意告訴別人這里有這么一棵大梨樹,害怕游人的探訪破壞這里的清靜。一個人,仰望一樹雪白的梨花,與帶著暗香的梨花對視,把幾天后就可能被春風(fēng)、春雨凋零了的自然之美挽留在紙上,真好。
林子里很靜。蟲子不多,還聽不到鳴叫。樹葉嫩小,沒成氣候。只有春風(fēng)微拂。這會兒的風(fēng)很溫柔,正與花朵們耳鬢廝磨。樹上的梨花朵朵開到紙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清靜被破壞了。破壞清靜的不是游人、不是風(fēng),是手機鈴聲。家里人知道我出來寫生,一般不會給我打電話。第一串聲音,我沒理睬。眼下手機騷擾電話太多,不是理財、放貸就是賣房子、裝修房子的,煩得很。鈴聲很快又響起來,頑強、固執(zhí),在靜靜的林子里格外刺耳,令我掃興??匆谎蹃黼婏@示,卻不得不接。電話號是座機,區(qū)號是老家的。媽媽獨自一人在那里。萬一有什么情況呢。最好別有什么情況。這個電話得接。心里慌亂,熱汗很快淌下來。春風(fēng)吹涼了熱汗,粘在皮膚上,一點不爽。也許,真應(yīng)該去看看醫(yī)生了。感覺是心臟不好呵。
電話里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請問是程丹青嗎?你好,你是沈秋霞老人的女兒吧?這兩天還要麻煩你到拆遷辦來一下,關(guān)于你母親的房子。你們家老人太固執(zhí)了,需要你們晚輩繼續(xù)做工作。對,越快越好。別人家都簽字了,很多人家都搬走了。她一個老人家,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黑咚咚、路燈斷了電的地方,也不安全是不?”
又是拆遷。拆遷這事進行至少三四年了,戶口早就凍結(jié),時而傳說動遷,時而又說沒錢暫時不動了。這回是動真格的了?電話那端的陌生女人綿里藏針。話不多,細思極恐。白樓一帶水泥窄路本來就多年失修,路燈斷了電,走路很危險。更何況媽媽已經(jīng)有了白內(nèi)障。還沒到必須手術(shù)的程度,但視力很受影響。萬一出點什么事情,譬如有人強拆,故意傷害房主,連個證人都難找到。網(wǎng)上流傳的一些視頻、段子讓我不能不提高警惕。這位女士應(yīng)該是新來的,不是頭幾次打電話的那個中年男人。聲音聽上去年輕,但很老辣。
老家的房子,媽媽一個人住在那兒。那里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媽媽自從和我爸結(jié)婚就一直住在那兒,中間幾次有機會換更大些的房子,她不愿意動地方,不愿意搬家。她說離不開經(jīng)營了多少年的小花園。我倒是從來不反對那里拆遷,我一直在做媽媽的工作,但爸爸去世后房本改成她的名字,她不簽字我沒辦法。媽媽總是把戶口本、房本看得死死的,就像我小時候她看著家里的糧本、糧票、煤證、豆腐票、白糖票、布票。我真不知道她把房本藏在哪個角落。那片房子拆得越快越好呵。拆得太晚了。拆遷了媽媽無處可去,就可以離開老家,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免得我惦記。因為媽媽不肯離開老房子,我得經(jīng)常開兩個小時車往回跑,三天兩頭打電話問候媽媽,還要提心吊膽面對隨時可能接到的任何來自家鄉(xiāng)的陌生號碼。那些陌生號碼個個都像無名陷阱,也許表示媽媽走路摔了被路人送去醫(yī)院,也許表示媽媽有了另外更嚴重的什么問題。因為不在她身邊,我腦子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她出了什么事情的幻覺,并經(jīng)常為此心慌。最怕來自家鄉(xiāng)區(qū)號的電話,不得不接的也是來自家鄉(xiāng)號碼的電話。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近來心臟不好,可能就是被那些電話嚇的。
老家的房子,比我媽媽年紀還老,一樓的下水道經(jīng)常堵塞,冬天暖氣溫吞吞剛不拔手,住戶們多少年來因為室內(nèi)溫度不達標投訴。衛(wèi)生間三家十幾口人公用,空間窄小,早晨、晚上要排隊,用起來極不方便。積垢多年的廁所,散發(fā)著無法躲避的騷臭,難聞的氣味一年四季往屋子里鉆,媽媽燃了各種香也不能完全遮蔽。洗浴要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每次回家,我都極其矛盾。既必須回去又不情愿回去。雖然在這里長大,但我不再能忍受落后的衛(wèi)生設(shè)施,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晚各洗一次澡,在獨屬于我一個人的臥室浴房里,泡上香草浴鹽放松,或者去外面消費更高的地方洗SPA,以水療整理心情?,F(xiàn)如今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去外面無論公出還是旅游,住的房間通常都帶獨立衛(wèi)生間,很少還有十幾個人共用的吧?通常我捏著鼻子在家住一兩個晚上就忍不下去要往自己小家跑。各種不放心,各種充滿了離奇色彩的豐富想象,很快我又得再跑回來。周而復(fù)始,高速公路過路費和汽油錢不計其數(shù)。干凈了一輩子的媽媽堅持住在條件很差的老房子,真讓我無法理解。在我媽媽眼里,她住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房子吧。金窩銀窩不如她的老窩。我先生買了別墅,我們自己家住了兩層樓,條件比這個六戶人家共住的老舊兩層樓好了不知多少,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還有一個三百平方米的花園,家務(wù)事有鐘點工打理。我一遍遍把iPad里的別墅照片給她看,把給她準備好的房間給她看,她臉貼近屏幕,手摸屏幕上的房子、花園,不斷感嘆“好好好”,但就是不肯搬過來,甚至連每天上門三兩個小時的鐘點工都不接受,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媽媽一直住著的那一帶老房子,在我老家,大家習(xí)慣了叫白樓。白樓是偽滿時期日本人建的工房。所謂白樓,是相對紅樓而言。紅樓建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三層紅磚罩面,斜坡瓦頂,有暖氣、上下水、獨立衛(wèi)生間,據(jù)說是當年與蘇聯(lián)交好時的中蘇友誼樓。紅樓一共二十棟,在其建成的1953年,這種條件的住宅樓在全國范圍都算不錯吧,多少人眼紅,羨慕不已。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轉(zhuǎn)業(yè)軍人從五湖四海來到冰天雪地的東北山溝,為了多采礦石、多煉鋼鐵。我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沒拆遷改造前的鐵西工人村和皇姑三臺子飛機廠這一帶,每次走到這些地方我都倍感親切,這里的紅磚樓跟我老家的紅樓一模一樣,建成的年代應(yīng)該也差不多。紅樓是我老家礦區(qū)當年條件最好的房子,至今看上去仍舊徐娘半老,有一種跟新房子不一樣的韻致。與紅樓隔了一條鐵道的白樓,外墻其實不白,準確說是灰白,更準確說就是水泥罩面。這一片住宅,一共三十棟,都是二層小樓,一般樓上住三家,樓下住三家,樓上樓下各一個窄小的衛(wèi)生間,每一層三戶人家共用。八十年多前,這里是本地的高級住宅。當年在這里看管采礦場的日本人和一些偽滿高級管理人員,就住在這些有上下水的水泥罩面房子里。白樓的房齡,比紅樓要長十年,也許多了將近二十年?我沒查到準確的資料,不亂講。地理位置上,白樓更好,距東面的采礦場更遠。距離遠意味著晃動小,安全性更好。在礦區(qū),我小的時候,地面晃動是常態(tài),那不是來自大自然的地震,通常意味著采礦場擴大開采面,又打眼放炮了。我們這些在礦區(qū)長大的孩子,從小就習(xí)慣了二三級地震的晃動。長白山余脈向遼東半島甩出了一串不夠高大的小山,一般只有海拔兩三百米,山肚子里卻富含鐵礦石。這一帶類似的礦山還有四五座。曾經(jīng)海拔兩百八十米高、綠樹覆蓋的青山,我老家這座號稱亞洲最大的露天鐵礦,經(jīng)過百年開采,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火藥崩炸,如今采礦場已經(jīng)深入到海拔負二百多將近負三百米。地球表面被層層剝開,炸出了大坑,大卡車年復(fù)一年往外運送著礦石。小時候上學(xué)工課,工宣隊帶我們參觀礦山,從采礦場的最高處俯瞰,深入地下的礦坑像一個倒置的金字塔,又像伸向地心的灰色梯田。別處的盤山路都是繞著山脈走,我老家礦坑里的盤山路伸向地層深處。經(jīng)過初選的鐵礦石運往市區(qū)內(nèi)的鋼廠,最后煉成的鋼鐵,如果制成鐵軌,老家的礦山人自豪地說,能繞地球十圈。百年老礦,開采于1916年,1945年日本人逃跑時就已經(jīng)把山頭削平,跟地面平行了。地下礦脈還能開采多少年?我不知道。如果我爸還活著,他肯定知道,畢竟他是采礦工程師。
我媽媽不愿意搬走固然有她的理由,但影響了整個棚戶區(qū)改造的搬遷進程,做釘子戶,這不好。我得做她工作。我們至少不能做最后一戶搬走的吧。
過去幾年的事實證明,勸我媽在動遷合同上簽字,從老房子搬離,比我在紙上畫梨花難得多呀。
自從接了陌生女人電話,眼前的梨花好像變了顏色,不再像我剛來時那么雪白。我知道這可能是光線變強的緣故,但更可能是我走神了。這一樹梨花讓我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梨花。院子里的南果梨樹,有我爸、我媽的故事,承載著辛酸的家史。我是不是應(yīng)該在房子拆遷之前回去,畫一畫那兩棵梨樹呢?至少要多拍幾張照片吧。將來房子拆掉,再也看不見那兩棵樹了。我們家的梨樹也已經(jīng)很老了,樹干上長了樹瘤,結(jié)的果實越來越少,不再像當年那樣果實滿枝,讓鄰居們羨慕??磕厦娴哪强美鏄?,頭幾年開始生蟲子,每年結(jié)的果實手指頭數(shù)得過來。居委會曾經(jīng)來人,說要幫我們家把生蟲子的那棵梨樹鋸掉,被我媽媽嚴辭拒絕了。所以,即使不拆遷,這兩棵樹說不定哪天也會自己死去。我真應(yīng)該畫一畫。
這想法讓我分神。我一邊收拾畫架子、折疊凳,一邊給我先生打電話,告訴他我馬上要回老家。他在那邊擔(dān)心我:“這么急?不能等周末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先生已經(jīng)過了正常退休年齡,但公司是自己家的,兒子還在美國讀書,不可能回來接班,他暫時退不下來,還得為掙錢繼續(xù)多操心。掙錢在我看來不是容易事,所以但凡能不麻煩他,我都自己來。
“不能。這就得走。”
萬一媽媽今晚出了什么事情呢?黑燈瞎火地摔一下怎么辦?這樣的念頭讓我心慌,身上馬上又出了一層汗。
我心里清楚,這么多年過去,媽媽心里對我先生這個女婿仍舊沒有完全接受。她從來沒有明白說出來為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嫌我先生比我大了十五歲唄。還有,就是他有過婚史。當年媽媽為了把農(nóng)村戶口變成城鎮(zhèn)戶口,為了城鎮(zhèn)戶口有糧本、糧票,委屈自己嫁給只有一條胳膊的我爸,她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在婚姻上再受委屈,但她不理解我嫁給一個年紀大的男人正是因為不想自己受委屈。我想畫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用為是否賣錢、能不能開畫展或者得獎委屈自己。所以我愛上了一個有錢而且還熱愛藝術(shù)同時也熱愛藝術(shù)家的男人。我和我先生是在一個展覽上認識的,展覽上有我的兩幅畫作,而他恰好喜歡上其中的一幅風(fēng)景。用他的話說:超級喜歡。他想收藏那幅畫。他通過熟人找到我,握手時我感覺他的手掌粗壯有力,像吃過苦的勞動人民的手。我對能吃苦的人有一種天生的信任感,因為我的爸爸、媽媽都是能吃苦的人。嫁給一個年長自己并且能吃苦的人,這輩子也許自己會少吃些苦。我跟媽媽說過無數(shù)次這個想法,她就是不理解。所謂代溝,在我和媽媽身上確實存在。
我知道我先生其實也從來不愿意陪我回去住那間浸著廁所味的老房子,每次回去他都是看我的面子,在考慮我的感受。所以,這一次,我還是自己開車回去吧。
我媽向來固執(zhí)。對待女婿如此,在搬遷這件事上當釘子戶,也就不奇怪。我一直在想,這跟她可能是日本孩子有關(guān)嗎?在我們老家,老一輩的人,管那些日本戰(zhàn)敗逃跑時丟下的孩子叫日本孩子。我媽媽是日本孩子。更準確說,我媽是我姥姥、姥爺認為的日本孩子。這在我們老家那兒好像不是什么新聞。但我是十五歲那年才知道的。那年姥姥急性闌尾炎手術(shù)住院,我和媽媽輪流去醫(yī)院陪護。那是姥姥平生頭一次住院手術(shù)。她生我那三個舅舅都是在家里土炕上,村子里的接生婆替代了醫(yī)生。我姥姥從麻醉中清醒過來,身體一定非常難受。她可能認為自己快不行了,趁病房里只有我和她,小聲告訴我:“丹青,姥姥現(xiàn)在告訴你,你媽是日本孩子,她不是我親生女兒,是我撿來的。姥姥還告訴你,你肯定是沈秋霞的女兒,我看著她在產(chǎn)房生的你?!?/p>
術(shù)后姥姥發(fā)燒,我以為她是在說胡話。等她病好了出院,我小心翼翼問她為什么說我媽是日本孩子,她先是愣著,大概忘記了自己說過這方面的話,很快就把話說開了:“你這么大了,告訴你也無妨。你媽確實是我們撿來的,她自己知道,她懂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我們沒隱瞞她。”
“姥姥,您怎么知道我媽是日本孩子?”
“怎么知道的?那年不是八一五光復(fù)嗎,鬼子兵打了敗仗,礦上的日本人帶著家屬也都往外跑,兵荒馬亂的,咱們的護礦隊把鐵軌毀了,阻止日本人往外運送貴重東西。鐵路停運,全靠汽車。聽說撤退的車輛有限,想擠上去很難,有的日本爹媽只能顧自己,就把帶不走的大東西和小孩子丟下了,小女孩兒更多些。日本人也重男輕女呀。有的爹媽給孩子留下了身份信息或者信物,有寫下日本家庭地址的,有留下首飾、和服腰帶什么的,也有的可能走得匆忙,什么都沒留下。丹青,姥姥跟你講,咱們東北人,即使在那個年月,在我們這一帶,也沒有故意丟下孩子不要的。除了光復(fù)那一陣子,也沒聽說誰家撿過孩子。咱們這兒的人,從山東、河北闖關(guān)東來的多,坐地戶管我們這些移民來的叫山東棒子、唐山老呔兒。村子里誰老家來客了,家家都知道,想瞞都瞞不過去。偽滿那會兒有保長,更不可能生人來了村里人不知道的。你媽媽丟的時候白白胖胖的,一看就胎里足,平時吃得好,生活條件不錯。那時候你姥爺在礦上做工,砸礦石掙錢養(yǎng)家,我們剛結(jié)婚,你舅他們還沒出生呢。我去白樓那邊給人家送苞米,約好了送完苞米等你姥爺下工一起回家。我們往家走時,已經(jīng)是傍晚,就在老火車站站房那兒,看見一群人圍著說話,近前一看,一個小丫頭片子哇哇哭,我和你姥爺聽不明白她講什么。那個小丫頭就是你媽。我和你姥爺核計半天,孩子挺可憐的,沒人要我們就抱回家吧。萬一將來孩子爹媽找來了,再還給人家。管她是哪國、誰家孩子呢,怎么也是一條命。礦上很多老人知道你媽是我們撿的。那時候撿到日本孩子的不光我們,這一帶六七家肯定有,在整個東三省,撿到日本孩子的不稀奇。我們這兒被收留、收養(yǎng)的孩子,頭些年民政部門幫著陸續(xù)聯(lián)系上日本家人,差不多都走了,最晚走的是1976年去了大阪的菅野一雄,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年唐山大地震,他們是在地震以后走的。菅野一雄中國名叫馮鴻章,跟你爸在一個工段待過。你管他叫馮叔?對,就是那個人。他把老婆孩子都帶回日本了,回日本之前把他養(yǎng)父母送進了敬老院。他養(yǎng)父母老馮頭、老馮太太年輕時住在葫蘆島,他們一輩子沒生育,只帶大了他一個孩子。馮鴻章走了他們挺傷心的,那也沒辦法,人家本來就是日本孩子,日本爹媽當年丟下孩子肯定也是沒辦法,做父母的沒有舍得扔下自己孩子的,將來你自己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那些年我們一直很納悶兒,你媽為什么從來沒人來找?我和你姥爺把你媽媽的情況跟民政部門匯報過很多次,公社、區(qū)里、市里,我們都去找過??墒且恢睕]人來找她。我們估摸,她家里人肯定早就沒了,要不然哪個當?shù)鶍尩男哪苣敲春?,丟了孩子不找?聽說當年日本人逃跑時,路上也死了不少人的,丟下你媽媽的那對父母沒準兒也在路上沒了。我們撿到你媽媽時,她穿的衣服跟咱們中國孩子一樣,她身上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作身份證明,民政部門說這種情況日本政府不承認,所以你媽就回不了日本,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親爹親媽到底是誰。你看看,你媽媽是不是也挺可憐?所以你平時要更懂事,別惹你媽媽生氣,多幫你媽媽干活。你媽媽不容易,再說你哥哥又出了這檔子事。日本國承不承認咱不管,姥姥告訴你,我和你姥爺都敢肯定,你媽媽一定是日本孩子。她那性格,怎么說呢,天生的,跟你那三個舅舅一點不一樣,和咱們村里長大的姑娘們也不一樣。你媽媽身上有一股子狠勁兒、倔勁兒。就說當年跟你爸搞對象這事,盡管你爸念過北京鋼鐵學(xué)院,有文化,還有城鎮(zhèn)戶口,但他只有一條胳膊、一只手呀,一個外來戶,南方人,個頭也就跟你媽一樣高,說話咵了吧唧的,爹媽都不在身邊,過日子一點忙幫不上,一般姑娘誰肯嫁給他?就你媽敢,一點不猶豫,我和你姥爺不愿意也沒用。嫁了你爸,還慫恿你爸要白樓的房子,你爸因為是工傷,又是大學(xué)生,要房子時有點加分優(yōu)先條件,可以在紅樓要一個單間,當時紅樓是紅眼樓,一般年輕職工住不上?,F(xiàn)成的紅樓新房子你媽不要,非要去住白樓,跟我們說的是白樓雖然舊,但有兩個小房間,將來有了孩子方便住,還說什么白樓的房子是一樓,有個西邊的院子可以種菜,相當于漲工資了。那年月大家不富裕,都餓怕了,有一疙瘩地種,當然是好事。但我琢磨著,有院子種菜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她骨子里肯定認為白樓以前住的是日本人,她對那個地方親。”自從姥姥跟我把話挑明了,她說起我媽當年的事情滔滔不絕——
“你媽嫁給你爸是1962年正月。你小,可能不知道那一年是什么情況。挨餓呀,死了不少人。我們這些住在村里的吃的也供不上溜,你那三個舅舅正是如狼似虎長身體的年齡,那時候我最愁的事情就是進灶房做飯。沒有糧食,缺油少糖,我手再巧有什么用?!話說,你媽當年,急急忙忙就嫁過去了。從馮鴻章他爸老馮頭臘月里到我們家來提親,到你媽嫁過去,你爸、你媽認識不到一個月。你媽懂事、心善。跟你爸一分錢彩禮沒要。臨走頭天晚上,她悄悄跟我說:媽,我嫁過去,還能給家里省點口糧。我弟他們不能再餓下去了。以后我能省下點油、糖什么的及時給你們送回來,別影響我弟他們長個頭。你媽就是這么說的,當時我心里那個不是滋味呀。那時候城鎮(zhèn)戶口每個月有固定的口糧,有幾斤大米、白面,還有固定的三兩豆油。我們住在農(nóng)村的就沒準了,全看頭一年大隊收成怎么樣,種沒種油料作物,隊里能留下多少。說良心話,我和你姥爺對你媽一直不錯,真是當親生的看待。她一個姑娘家,胃口不大,我們家差的不是她一個人的口糧。我們只有她一個閨女,拿她當大小姐養(yǎng)著的。家里這么多張嘴的情況下,我們一直供她念完高中。大學(xué)是她自己沒考上。她真考上了,我們也會想辦法供她。砸鍋賣鐵也能供她。那個時候高中生也非常稀罕呢,她高中畢業(yè)回來,隊里讓她當了會計,她干得挺好,從來沒出過差錯。就是在結(jié)婚找對象這件事情上,她很執(zhí)拗,左鄰右舍介紹了七八個,沒一個她看上的,連當兵的她也不去相看。她年紀一天天大了起來,我和你姥爺都急得不行。也不知道怎么她一下子就看上你爸了。嫁給你爸,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大隊不能讓她當會計拿工分了,大家還感覺挺可惜的呢。”
后來的事情,不用姥姥講,我漸漸回憶起來很多。我媽媽念過高中,在礦區(qū)的婦女中算高學(xué)歷、文化人,又因為嫁了工傷的我爸,按工傷人員家屬優(yōu)待條例安排工作,在礦山小學(xué)當老師,專教剛?cè)雽W(xué)的一年級小豆包。我哥和我,一年級的班主任都是我媽媽。
自從姥姥透露我媽媽是日本孩子,我開始處處留心媽媽。我媽媽愛干凈,無論什么時候,家里總要收拾得干干凈凈,從我有記憶起,她一年四季總在洗刷刷。夏天還好,衣服單薄,晾在我家院子里很快就干了。冬天,自來水冰手,房間里暖氣不夠熱,衣服干得慢。那時候我們做飯已經(jīng)用上了罐裝液化氣,但用來燒熱水洗東西還是舍不得。每到快過年時,漿洗被褥是一件艱巨的家務(wù),經(jīng)常要折騰到大半夜。嘩嘩的洗衣聲伴我入夢。這種事情,別人家爸爸多少能幫上忙,而我們家爸爸只有一條胳膊、一只手,我和哥哥年紀尚小,也幫不上忙,就只靠媽媽一個人在操勞。一年四季,媽媽每周都要帶我們?nèi)ピ杼米酉磧纱卧?,風(fēng)雨無阻。我們小時候她帶我和哥哥一起去女澡堂。爸爸帶哥哥洗澡實在不方便。作為一個南方人,他本來也不喜歡到大澡堂子洗澡。他說他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對北方人大家伙兒脫光了赤裸在一起洗澡極為驚訝,非常不習(xí)慣。爸爸說他們車間里有專供工人洗澡的地方,工友們下班以后通常把自己洗干凈了再回家。有更勤快的,會把工作服也都洗了。但爸爸總是把工作服拿回來交給媽媽,因為他自己沒法洗衣服。哥哥四歲那年夏天,女澡堂不讓他進了,他只能跟爸爸去男澡堂,在那之前,媽媽已經(jīng)教會他自己脫換衣服、簡單搓洗。日本人留下來的老澡堂,男澡堂我沒進去過,不知道什么樣子,女澡堂里,水泥砌的大、小兩個池子,大池子里水溫高,通常泡著上了歲數(shù)不怕燙的老太太。小池子水溫相對不那么燙人,是年輕人和小孩子泡澡的地方。幼小的孩子是在木桶里泡澡的。澡堂子里永遠充滿了熱氣騰騰的水蒸汽,脫得光赤溜的大人、小孩在里面擠來擠去,地面濕滑,經(jīng)常有淘氣亂跑的小孩摔倒,哭聲在赤裸的人縫間繞來繞去,回響在整個澡堂里。我小時候,整個礦區(qū)能夠讓家屬洗澡的公共浴池只有這一個,所以澡堂里永遠擁擠不堪。老澡堂子保留了一部分日本人洗浴的習(xí)慣,有木桶,還有木屐,我們習(xí)慣把木屐叫趿拉板。趿拉板只有大人沒有小孩的,媽媽穿上趿拉板搖搖擺擺,跟她平時走路的姿式大不一樣。我們和媽媽一般先在不太燙的那個熱水池子里泡,然后要到噴水淋浴那邊去搶占位置,洗頭、沖洗身子。每次媽媽都親自給我和我哥哥搓背,她的手非常有勁道,給我們搓背時,下手很重,恨不得把我們身上的表皮搓下來一層,洗完澡后一兩天,我身上皮膚總是火辣辣的。我哥小時候不愛搓澡,每當輪到他時,他總掙扎著跑開,然后又被我媽媽牢牢地抓住。哥哥的笑點在腋窩底下,我媽媽用手胳肢他的腋窩,他身子笑軟了,就老實不跑了。買澡票要花錢,再沒有像我媽媽這么頻繁帶孩子去洗澡的。我媽媽不舍得給自己買雪花膏擦臉,為洗澡花錢不吝嗇。
澡堂子在白樓的南面。回想起來,大概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媽帶我去澡堂子,那天下大雨,我和媽媽共打一把油傘,大雨點潲到我們身上,把衣服打濕了。我嘟囔:“媽媽咱們等天晴了再去洗澡唄?!蔽覌屨f:“下雨天人少,池子里水干凈,多好。”媽媽還說:“咱們就這么走呵走呵,先往南走,再往東走,就能走到老家。”我后來猜想,她所說的老家,會不會就是她心目中的日本國呢?我長大后有了方位感,知道姥姥家其實在白樓的北面偏西,跟南和東不挨邊。
我媽媽可能是日本孩子。知道這事以后,直到上大學(xué)之前,我沒敢正面問她。我把姥姥透露給我的秘密埋在心里。我總是偷偷觀察媽媽。我怕她再傷心。媽媽已經(jīng)傷心過一次,因為我哥。我哥比我只大一歲,生于1963年,屬兔。他長得跟媽媽很像。我長得更像我爸。有一陣風(fēng)靡日本電影,同學(xué)認識我媽媽的都說她長得像《追捕》里的真由美,長得像媽媽的我哥你們就能想象他什么樣了吧。他的皮膚像我爸,江浙一帶人的那種白。我哥從小身體不大好,軟弱,愛生病。我媽說他胎里不足,懷他的時候缺營養(yǎng),沒吃到什么好東西。媽媽生我哥,坐月子時一共吃了十個雞蛋,還是我姥姥走遍全村淘到的。沒吃到好東西不是我爸舍不得,不是姥姥姥爺舍不得,是真沒有。我爸說:“要是在老家就好了,老家到處是河汊子,小魚小蝦多的是,吃了補鈣。我們老家男孩子很多從小就到水里練游泳。游泳是最好的鍛煉方式了。我從小就能下河摸魚捉蝦,小魚小蝦燒出來味道也不錯。”我哥可能是聽了我爸說的這話,開始躍躍欲試學(xué)游泳。在我們老家,那時候沒有室內(nèi)游泳館。到現(xiàn)在其實也沒有。可以游泳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生活區(qū)與礦區(qū)之間的小河。發(fā)源自千山山脈的小河水流很小,在南方長大的我爸眼里那就是小溪,不配叫河。河水一般只能沒到腳面,只有七八月份發(fā)大水時小孩子才可以在里面撲騰起來。膽子大的男孩子一般是去礦上的尾礦壩玩水。礦山往地下開采時,礦坑里會積下很多水,一般都用水泵抽出來,排到專門的地方。尾礦壩那里的水曾經(jīng)很深很深,深不見底,我爸說十多米是有的。礦區(qū)的男孩子,膽子大些的,夏天就會結(jié)伙到那里去游泳。我哥小,不會游泳,跟著一幫大孩子去那里學(xué)。他們在尾礦壩附近找廢棄的枕木或者舊的汽車輪胎當救生圈。記得那幾年暑假,我哥每次回家我媽總要用指甲撓他皮膚。鄰居志強媽媽說,洗野澡的孩子,在水里泡時間長了,身上的皮膚用指甲撓就會出現(xiàn)白印。志強媽媽每年夏天總是用這個辦法檢查他家里的三個兒子。每次我媽檢查時,我哥身上都沒有白印,不知道是志強媽媽說的沒道理,還是我哥采取了什么措施。只有一次,我哥胳膊、腿上蹭了很多黑油,明顯是從廢枕木上蹭到的。那種黑油,其實是瀝清,只有用汽油才能洗掉。我哥一定是沒及時找到汽油,就把自己暴露了。私自去尾礦壩玩水、游泳,這還了得?不知道那地方危險嗎?年年淹死人不知道嗎?!
我哥被我爸打得嗷嗷叫,滿屋子亂跑。我爸用一只右手,揮舞家里的雞毛撣子抽打我哥,打在衣服、皮肉上,聲音響亮。我爸很少打我哥,打一次就打得驚天動地。我哥哭著告饒,說他不了,以后再也不去了。但他說話不算數(shù)。他要是說話算數(shù)多好!
第二年夏天,我哥死在尾礦壩。淹死的。聽說找到他時,他身上纏滿了水草。我和媽媽,都沒能親眼看見那樣的場面。爸爸死攔著不讓我們?nèi)タ?,我媽媽哭啞了嗓子他也不動搖。你們不能去!我不讓你們?nèi)ィ?/p>
那一年,我哥十二,小學(xué)剛畢業(yè),馬上就要成中學(xué)生了。那一年是1975年,我十一歲。第二年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地震過后,菅野一雄——我爸的同事,我馮叔,帶領(lǐng)全家回了日本。如果我媽早一些被承認是日本孩子,我們也許跟著媽媽去了日本的大阪或者什么地方,那樣也許我哥他就還能活著呢。后來他會考上什么樣的大學(xué)呢?他會像我爸爸一樣學(xué)工科,當一個高級工程師嗎?這種胡亂想象,總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成為我心中無法治愈的痛。現(xiàn)在,被姥姥姥爺撿回來的我媽媽仍舊生活在礦區(qū),她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我姥姥認為她是日本孩子沒什么用,日本政府聽不到她的話。她的所謂證據(jù),人家不承認。我姥姥一直說,日本人憑著媽媽沒穿日本衣裳就不承認她是日本孩子沒道理,是刁難人,故意打賴。那些準備逃跑的日本人,明知道途中可能遇到很多情況,為了安全,給小孩子換上中國孩子穿的衣裳,是一種保護。連他們大人都可能穿上中國衣裳呢。日本政府連這么一點常識都沒有嗎?
我媽媽真可憐,她這輩子,不知道自己的準確生年。姥姥曾說,我媽媽的年齡和生日都不準,只能說是大概齊。他們從老火車站把我媽抱回家時,我媽看上去三四歲的樣子,問她幾歲了,她先說日本話,看我姥姥我姥爺好像聽不懂,又改說中國話。她說她三歲多。再問她生日哪天,她不吱聲。姓什么呢?還是小丫頭的我媽媽說了句日本話,我姥姥姥爺都聽不懂,也沒記住發(fā)音。他們說回村以后再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再不說話了,嘴巴閉得牢牢的。我姥姥姥爺說,我媽媽到他們家頭幾年,有時候一天不說一句話。能說一句的話不說兩句。很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媽媽一句日本話都不會說了,也記不得一丁點自己的日本名字。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會說日本話。她在礦山小學(xué)教算術(shù),也教語文。當年在學(xué)校讀書時,她學(xué)的外語是俄語。七十多歲了,如今她還能用俄語流利背誦高爾基的《海燕》。
姥姥他們撿到我媽媽時,正值秋天,晚霞滿天,紅彤彤的,他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秋霞,把撿到她那天當了她生日。姥姥他們當年找民政部門幫我媽媽尋親、找日本爹媽時,跟人家說我媽媽小時候會說日本話。民政部門說,日本厚生省不會把這個當證據(jù)的,因為偽滿時日本人搞奴化教育,很多中國小孩子也得學(xué)說日本話。不光小孩子,那時候的大人,會說幾句日本話、甚至能跟日本人簡單對話也不稀奇。
哥哥的死,對我爸我媽打擊巨大。他們倆開始不停吵架。以前他們不吵。我媽性格剛毅,說話卻總是很溫柔,算是外柔內(nèi)剛那種女人吧。我認為她對我爸其實挺崇拜的,嫁給我爸不簡單因為可以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我爸有文化,念過大學(xué),而且是在首都北京念過大學(xué),不得了。我媽自己沒考上大學(xué),她崇拜念過大學(xué)的人。我哥死了,我媽把原因歸結(jié)為我爸說過男孩子應(yīng)該會游泳,我爸如果沒說過這樣的話,也許她的兒子就不會去學(xué)游泳。從此她跟我爸說話經(jīng)常發(fā)火,高聲大嗓。半夜三更的,從他們的房間經(jīng)常傳出我媽哭鬧的聲音。她的聲音經(jīng)常從高亢到嘶啞低沉。在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之前。那是我們家的黑暗時期??忌洗髮W(xué)以后,我長出一口氣,逃一樣離開了家,離開了經(jīng)常吵架的他們。
哥哥去世的第二年,媽媽開始在院子里種向日葵。每年種十二棵,因為我哥是十二歲那年沒的。我哥愛吃葵花子,嗑瓜子技術(shù)超級一流,一顆瓜子扔進嘴里,靠牙和舌頭就可以完成破皮、吃瓤、吐皮的過程,根本不用再上手,我清楚記得他的門牙因為嗑瓜子嗑出了小豁口。我們小的時候,葵花子是好玩意兒、奢侈品。但凡油料作物,當時都非常稀缺。大豆、葵花子、花生、芝麻都是好東西。香。比今天的肯德基、麥當勞招小孩子稀罕。我哥哥不知道從哪兒淘來瓜子,每次把瓜子帶回家、從兜里往外掏東西時的得意樣子,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還在院子里種過蓖麻。學(xué)校布置任務(wù),每個人都得上交一些蓖麻籽,小學(xué)生也要支持國家航空事業(yè)。家里沒有院子的同學(xué)羨慕我和哥哥,他們要到很遠的農(nóng)村親戚家才能找到蓖麻籽。我哥去世以后,我們家不再種蓖麻,改種向日葵。我不止一次聽見媽媽對著向日葵嘀咕:“千里,媽給你種毛嗑兒,讓你吃個夠?!痹谖覀儢|北土話里,葵花子又叫毛嗑兒,有一種說法是因為老毛子愛嗑這種瓜子。老毛子是從前我們對蘇聯(lián)人的稱呼。對著向日葵說話的媽媽讓我害怕,讓我想到她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我總是離開她,讓自己聽不見她的嘀咕,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哥去世兩年以后,高考恢復(fù)了。哥哥程千里的意外去世,媽和爸經(jīng)常吵架,無形中成了我考大學(xué)的動力。我得從這里逃出去。逃離奪去我爸一條胳膊、奪去我哥性命的山溝,到城市去。逃離這個因為吵架而十分壓抑的家。我爸重男輕女,但他支持我離開往外闖:“丹青,你要考大學(xué)?!眿寢屢补膭钗遥骸伴|女,你得考大學(xué)。你現(xiàn)在有機會考大學(xué)多好?!?981年,我考上省城的美術(shù)學(xué)院,這在我們生活的礦區(qū),是一樁大新聞。礦區(qū)不乏念過大學(xué)的人,我爸就是北京鋼鐵學(xué)院畢業(yè)的,跟他腳前腳后來到礦山的還有一批大學(xué)生、中專生。我高中的老師里還有復(fù)旦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的,當然,聽說那個復(fù)旦畢業(yè)的數(shù)學(xué)孫老師是右派,如果不是被打成右派,作為上海人的他也不會屈尊來到我們這樣的山溝里。我們礦區(qū)“文化大革命”前畢業(yè)的老大學(xué)生里,像我爸這種,讀的大部分都是非常實用的采礦專業(yè),礦區(qū)孩子讀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畫畫的,我是頭一個。在選擇專業(yè)這件事情上,我一輩子感謝媽媽。爸爸認為女孩子當醫(yī)生很好,救死扶傷,年紀越大越受人尊重。媽媽卻說:“你喜歡什么就學(xué)什么?!蔽覐男郛嫯?,媽媽省吃儉用給我買紙、買筆、買顏料,從來不在我信手涂鴉時喊我去做家務(wù)活。我決定學(xué)美術(shù)以后,她甚至給我請了“文革”前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吳老師,輔導(dǎo)我畫素描,為我后來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這樣的媽媽,左鄰右舍里,我的媽媽是唯一的。我媽媽是有文化、有獨立見解的人,我真為她驕傲。
高速公路上,風(fēng)很大。路兩邊的田野仍舊一片蒼茫。這一帶是水田,過陣子要種水稻,現(xiàn)在還沒開始插秧。氣候原因,東北的莊稼比南方種植要晚,大地上見到成片綠色的莊稼,還得些日子呢。我一路開車,一路想著家里的陳年往事。擔(dān)心自己精神溜號開車不安全,到井泉服務(wù)區(qū),我拐進去買了杯咖啡提神。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給媽媽打電話。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如果回家的話,不能提前給她打電話,不得不打時,也要把時間縮到最短,否則她會一直站到路邊等我。一想到她眼神不好、白發(fā)蒼蒼,寧可站在樓門口眼巴巴等我回家,也不肯到我身邊、跟我一起住大房子,我心里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媽媽,這是為什么呀?
又半個多小時,鋼廠的高爐群出現(xiàn)在高速公路左前方。天空上方開始混沌,鋼廠一帶明顯有排放物。從達道彎路口下了高速,我輕車熟路,放慢速度,穿過熱鬧的城市,半小時后順利抵達礦區(qū)。采礦場就在前面不遠了。先到達采礦場下面的那片顏色已經(jīng)不新鮮了的紅樓,穿過鐵路橋,就到白樓了。鐵路橋西面三百多米遠的老火車站房,就是我姥姥說她當年撿到我媽媽的地方。
白樓的罩面,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維修過,一些房子外墻的水泥已經(jīng)大塊脫落,看上去只能用一個詞形容:千瘡百孔。畫畫或者攝影,倒是很有畫面感。本是灰白色的水泥墻面,風(fēng)和雨、雪畫出了人工不能復(fù)制的抽象圖案。我們家在整個樓群的最西邊,再往西走,就是山坡,山坡上是旱地,一般年景都種植玉米。我們家廚房窗戶的西面,院子里夏天金色的向日葵,跟大田里的綠苞米,還有南果梨樹上的綠色果子,顏色對比鮮明,真是好看。現(xiàn)在是初春,山坡上的大田已經(jīng)起垅,但仍是泥土本色,玉米苗還沒冒出來,而我家的院子里,梨花還在開嗎?上次回來時梨花還是花苞呢。在整個白樓住宅區(qū),院子里有南果梨樹的,只有我們一家。當年我同學(xué)沒來過我家的,告訴他們“有南果梨樹的那個院子”,他們就能順利找到。
南果梨樹是我爸親手栽下的,用他的一只右手。我爸跟我媽結(jié)婚時,應(yīng)該不知道我媽是日本孩子。日本人當年掠走了無數(shù)礦石,日本人當年在這里飛揚跋扈,中國人反而是二等公民,所以我媽可能是日本孩子這事,并不光彩。至少不值得炫耀。我爸是外來戶,年輕人不了解本地的復(fù)雜歷史,不可能長這么多心眼,給他提親的老馮頭隱瞞了我媽媽的來歷,我姥姥、姥爺也沒告訴他。據(jù)說我爸知道我媽媽的身世傳說還是從馮鴻章那里。馮叔酒喝多了,說漏了嘴。他們是一個工段的。馮叔比我媽媽年紀小,他被父母遺棄時還在襁褓里,他父母在襁褓里放了一條和服腰帶,寫下了一個日本大阪的地址,這成了他后來尋親成功的重要線索。聽說他找到日本家人的時間并不晚,但因為遲遲不肯在自愿放棄家族遺產(chǎn)的法律文件上簽字,一直沒辦回日本的手續(xù)。1976年,他們家的三個孩子都在礦山小學(xué)讀書,未來肯定還要上礦山中學(xué)。礦山中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顯然不能讓馮叔一家滿意。那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fù),中學(xué)畢業(yè)生要上山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礦區(qū)的孩子野蠻生長,男孩子打架斗毆常見,馮叔家的大兒子就是個打架大王。我爸說馮叔為了把孩子們帶回日本上學(xué),不得不簽了放棄繼承財產(chǎn)的字據(jù)。據(jù)說馮叔在大阪有好幾個戰(zhàn)后出生的弟弟,日本家庭習(xí)俗,家族財產(chǎn)通常要傳給長子,而他這個長子如果不放棄繼承權(quán),那幾個日本弟弟不歡迎他回去。傳說如此,不知真假。
不知道我媽媽的身世對我爸和她的生活有什么確切的影響。我媽媽說,她這輩子只去過一次我爸爸的泰興老家。我認為這不合常理。這算不算影響呢?
我爸只在他們剛結(jié)婚時帶媽媽回去過一次。我一直認為我爸重男輕女,他帶他的新娘子回過一次老家,帶我哥回過三次,卻一次不帶我。我爸回南方老家看爺爺、奶奶不帶我去,我哭鬧時,媽媽這樣安慰我:“火車票太貴了,不去就不去吧。往返一次車票夠你和你哥過年做新衣服了。你爸回來給咱們帶好吃的就行。省下的火車票錢媽媽給你買爐果、買蛋糕?!蔽覌屧诔陨蠌膩聿粦T我,這種說話方式不是她一貫風(fēng)格。后來我慢慢懂得了,她這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她自己。我爸老家在江蘇泰興,因為沒去過,我去圖書館找地理書,好奇地查找過資料。那里離樣板戲《沙家浜》里郭建光養(yǎng)病的那個陽澄湖好像不算遠,跟我們這樣的東北山溝相比,也算魚米之鄉(xiāng)吧?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郭建光是這么唱的。泰興有個黃橋鎮(zhèn),當?shù)刈钣忻某允呈屈S橋燒餅。當年新四軍在那里打過日本兵。日本兵在那里殺過中國人。我爸是不是為這個不帶我媽回老家呢?我不知道。不能問。問了也許加深他們的矛盾呢。萬一也許真是因為火車票很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