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齊:悠悠歲月回鄉(xiāng)路
1982年,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合肥工作。坐長途汽車,從故鄉(xiāng)屯溪第一次往省城,晨發(fā)夕至。
第二天,腿肚微微腫脹。我知道那是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蜷縮了十二個小時所致。那輛紅白相間顏色的客車里,坐的站的,足足塞了六七十人(那時無超載一說)。一路顛簸,塵土飛揚,昏昏欲睡。車在渡輪上過長江,江水混濁,氣勢黯平。唯有遠處幾只高飛低俯的江鷗,喚起從前由書本得來的、留存心底的幾縷詩意。“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爛熟的句子,竟成今后幾年回鄉(xiāng)路上的橫桓不去的糾結。
單身的時候,起早便起早,擠車便擠車,倒也沒什么牽掛;一旦成為三口之家,這返鄉(xiāng)就是一趟頭皮發(fā)麻的艱難之旅。1985年的冬天特冷,要回去過年。凌晨四點半就在稻香樓站點候一路車,夜色蒼茫,寒霜滿地,滴水成冰。妻用一床小被裹著半歲的孩子,已然一件大物,不堪負擔;我則兩個人造革旅行袋捆扎,肩上一前一后搭掛,內有尿布奶瓶麻餅烘糕麻油花生米,活像小品《超生游擊隊》里的那位男主角。站點已人頭攢動,個個口哈熱氣,翹首以待。車溜哧溜哧地來來了,人人奮勇向前,個個心急火燎,哪有規(guī)矩排隊的。我們連續(xù)沖擊兩次未遂,已是滿頭大汗。第三次終將妻兒托上,我卻一個踉蹌被擠得兩丈遠。力竭聲嘶:護好孩子,長途汽車站見!待我氣喘吁吁,內里汗透趕到時,距六點發(fā)車僅剩一分鐘。上車掀被角看孩子,他正酣睡。車廂里人擠人,如沙丁魚罐頭;倒也不冷,洋溢著一種熱烘烘的暖臭。
那時坐汽車一般都要“兩頭黑”的(夏天除外)。八百里皖江上無一橋,汽車在蕪湖輪渡排隊過江,順利的話要一個多小時。遇到風急浪大、水漲船高或其他什么原因,三五個小時也是有的。這里“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是何年馬月的事呵?后來就改乘火車,同樣是大江阻隔,稍稍耽擱一下,就會誤了江南或江北的火車。穿過蕪湖市區(qū)的四路公交,每每讓我有切膚之痛。你心急如焚,它依舊慢條斯理,停停走走。殊不知,慢了一點點,就會讓我在江邊火車站百無聊聊幾個小時?。∫坏秸?,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一路狂奔;孩子尚小,哭叫著被我們拖著跑。不止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火車悠長地拉響汽笛,慢吞吞地逶迤而去。只能捶胸頓足,極度的沮喪像亂草一樣塞滿心腔。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我對歷史上“四大米市”之一的這座江城的全部印象就是四路車上蕪湖女孩的有理無理不饒人的伶牙俐齒,以及火車站周邊小吃攤上的油炸臭豆腐粉絲春卷鹵雞蛋什么的。
我搭乘過的交通工具還有悶罐車,裹著一身稻草居然睡了幾小時;也在月黑風高之夜坐過蹦蹦車,當然是應急的一段;還比較奢侈地在天上飛過幾次。真正感覺到回鄉(xiāng)的路寬闊通暢是蕪湖長江大橋修成以及合肥到宣城高速的通車,時間壓縮了一半,六小時能到屯溪了,多么歡欣鼓舞!與此相呼應,我相當超前地買了一輛車,第一次上高速,小心翼翼駕駛,當緩緩開上大橋時,是何等揚眉吐氣:萬里長江在我的臀胯之下了!
高速止于宣城西。出口處不遠有一土菜店,做的是上下高速客人的生意,聞名遐邇。最拿手的是干鍋雞,土雞剁塊,與辣椒、蒜瓣共一鍋端將上桌。邊燒邊吃,時間越久,其味越醇。去多了,便與主人稔熟了,每次沒進門,那聲音就從里面抑揚頓挫出來:合肥客來了。吃客盈門,有時竟能在同一時間碰見幾撥熟識的。有回遇見一位,似曾相識,緊緊握手,說了好一會孩子可好、身體可好、工作可忙的話,就是想不起他姓甚名啥。末了,待我去付錢時,他已把單買了,人已走的不知去向,真是古道熱腸。妻喜歡炒股,盈盈虧虧,樂此不疲。路上有時間,行情誤不得。一次,開車回屯溪,一個股票用手機買賣(T+0),上午急拉便賣,下午回調又買,不一會又升,三點收盤到家。一算,竟賺了半部車錢,樂不可支。晚上尋一家酒店,點幾個好菜,邀幾個親朋吃喝一通。
2007年10月,合銅黃高速開通?;丶业穆窂拇艘煌鶡o前。這是一條很美的路,特別是過了九華山以后。路就像在大山里長出來一樣?;业冒l(fā)青的路面,白得耀眼的路帶,延伸在層層疊疊的山巒之間;那些白墻黑瓦的民居在山谷里時隱時現(xiàn);小橋流水,古樹修篁,山花爛漫。然而,行走在這條路上的最初幾年,沒有快意愉悅,卻是長長的感傷與悲哀。母親病重病危、父親病重病危、岳父病重病危……老人們像是約定一般,相隔不多地走向大限。我只能一次次地回去,一年不知多少趟。有時回程一半,告急電話打來,又折返回去……08年5月12日,母親告危。下午三點離開合肥,一路上地震與母親的信息不斷發(fā)到我的手機上,國殤家悲,無以復加。子夜時分,老人走了;夜出奇的靜,滿天星斗。我淚如雨下。四年前,,當送走最后一位老人返程時,望著車輪后漸行漸遠的道路、群山,我突然感嘆起人生:老人們走完了,來的路慢慢地模糊不清,去的路卻愈發(fā)清晰起來。
這條路也曾走了十個小時。2008年春節(jié)前罕見雪飄冰封,擋不住回去過年的腳步。三臺車結伴,在布滿大小不一冰疙瘩的道路上顫抖著蹣跚前行,攥著方向盤的手掌上盡是汗水。后備箱里,儲備了足以支撐兩三天的物資:油料、瓶裝水、面包、烤腸、自制的熏魚、小棉被……
2015年,京福高鐵全線貫通。之前大凡媒體上出現(xiàn)有關消息,都要反復細細地看,并樂于散布傳播。最上心的是這一條:回鄉(xiāng)的路,,只需一個半小時左右,而且每半小時左右就有一班!當我第一次坐著高鐵回家時,亢奮得無以復加。車窗外,是熟悉的大好山水。藍藍的新安江曲彎迂轉,時隱時現(xiàn)。它是古徽州的母親河,“一灘高一灘,一灘高一丈,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曾經使我們先人的行旅何等艱難!而崇山峻嶺中,蜿蜒起伏著的是徽杭古道、徽池古道、徽浮古道……當年徽商的影子依稀仿佛,“短褐至骭,芒鞋銑足,以一傘自攜”,背井離鄉(xiāng),拋妻別子,要行走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抵達目的地?他們怎么能想象今天在這塊土地上有如此風馳電掣且貼地行走的交通工具!
故鄉(xiāng)的朋友為我擺酒接風,我執(zhí)意要當天往返,以體驗便當快捷。酒傍晚開喝,主客皆盡興。我微醺上夜車,一杯茶水才飲幾口,打了一個盹,合肥到矣。省城還是萬家燈火,車水馬龍,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