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樑:我與金庸的三類接觸
我正在成都講學,講到《鬼雨》,講到“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堅”、“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講到《鬼雨》所寫的“莎士比亞最怕死……千古艱難唯一死,滿口永恒的人最怕死……”,講到《紅燭》的“燭啊越燒越短,夜啊越熬越長”——10月30日晚上八時許,手機鈴聲響了(演講前忘記關(guān)掉手機),一位朋友來告,訊息有如武俠小說中“奪魂鈴”那樣遽然驚示,金庸先生離世了。我正在講的題目是《消失了,滿天壯麗的霞光——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另一顆文壇巨星此日黃昏隕落(1924-2018年)。
大學四年(1965-1969年)的“悅讀”歲月,書肆有深黃卷、臺北文星出版的《逍遙游》和白皮書、香港鄺拾記發(fā)行的《神雕俠侶》。右手執(zhí)余光中,左手執(zhí)金庸,我的課外閱讀不亦樂乎!閱讀、評論余光中,我漸漸成為論者謬許的“余學”專家,且按下不表。金庸的其他小說,如《書劍恩仇錄》、《雪山飛狐》、《倚天屠龍記》,我也沒有放過。此外,我?guī)缀趺咳斩甲x《明報》創(chuàng)刊人金庸親自執(zhí)筆的“明報社評”,他“港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評論中有“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金庸平理若衡、照“事”如鏡(《文心雕龍》認為評論文學要力求“平理若衡,照辭如鏡”)。他辦報紙,秉持“事實不可歪曲,意見大可自由”的原則,我誠心接受并發(fā)揚之。梁啟超認為小說對讀者的影響力,有“熏浸刺提”四種;金庸作品對我的影響,主要是“熏”和“浸”。
讀其書,論其文。1985年出版的拙著《香港文學初探》中,我泛論金庸的武俠小說,認為他的十五本作品,很多都規(guī)模宏大、想象豐富、結(jié)構(gòu)嚴謹,人物形象鮮明、個性特出,加上民族大義、哲理情思——特別是撼動人心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情意,這些作品實在有高度的文學成就。不過,武俠小說十中有九耽于虛幻,情節(jié)離奇,巧合太多,與現(xiàn)實世界有一大段距離,金庸的作品也不免于此。至于《明報》的社評,我在書中力稱其語言淺近而文采不凡。上世紀90年代香港舉行一個金庸作品研討會,我發(fā)表了題為《童蒙可循此而學文》的論文,指出其小說語言有流暢簡潔之美而無“食歐不化”之弊,可作青少年寫作的一個范例。我在新世紀的一個“金庸年”應邀撰文,用了《金庸:廣泛雅俗的文學存在》這樣的題目,說明金庸在華文世界處處“存在”,影響深遠。此文后來收于今年出版的拙著《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
與金庸的“文字之交”,不止上述。上世紀80年代我在《明報》寫專欄,并投稿給《明報月刊》,金庸親自寫短箋回復;兩人年紀相差二十多歲,而他“稱兄道弟”,古風盎然。1999年我有博士生江君畢業(yè)謀職,時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查良鏞(金庸的本名)教授來信欣然接納我的推薦,才學兼優(yōu)的江君就業(yè)成功。世紀之交我遭遇重大挫折,查大俠寄來年片,加以安慰勉勵。我任新亞洲出版社總編輯期間,主編“愛讀式語文系列”書籍,邀請金庸任顧問,他慨然應允。
金庸曾說“俠”的精神是“舍己為人”,旨哉金言!我和金庸“文字之交”式的接觸,顯現(xiàn)出他“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精神、愛護后輩的精神。另一次“文字之交”,是我對金庸一個文化沙龍的記述。這源于我和他的第二類接觸:“面聆教益”的真切接觸。
大概是1980年,金庸因其小說和報業(yè)的出色表現(xiàn),聲譽日隆,社會地位日高。時任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院長的金耀基教授,“金金”相惜,邀請金庸蒞校主持“晚餐聚談”的講座。查大俠如期帶著年輕的夫人來了,云起軒里,文科理科的各路英雄好漢云集,小小騷動起來。金院長風趣的開場白既畢,大俠開金口,發(fā)表他對中西小說的意見;對大仲馬、狄更斯與茅盾等都有點評,并略為“夫子自道”,談及其《射雕》、《屠龍》、《碧血劍》諸說部。金庸的小說世界,其英雄才高、謀略偉杰,誠然“雄才偉略”,且時而殺氣騰騰,顯示陽剛壯美的氣象;他的言說風格,卻呈現(xiàn)年輕江南書生輕聲細語的謙遜陰柔。是晚“云起軒論劍”,我應臺灣一報紙副刊主編之邀,權(quán)充記者寫成報道。
1999年我受委托,在香港中文大學主力籌辦“香港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有北京的一位與會者楊先生,帶來他新出版的文集兩套,每套十冊,一套贈我,一套擬贈金庸,請我安排機會拜訪他。金庸答應相見,設宴于高級酒樓以歡迎遠客,多人作陪。一座晤談,金庸的言說語調(diào),一仍云起軒的沙龍之風,一片風輕云淡。當時《鹿鼎記》的英文譯本面世不久,金庸對此譯本有微詞:合約訂明是全譯,但出版的書不然??诔鑫⒃~,而語調(diào)仍然不大不重。是晚氣氛輕松,查太太出示剛買到的Hello Kitty新產(chǎn)品,頗有童真趣味。
金庸為香港九七回歸獻策建言,充分表現(xiàn)其愛港愛國的大情大義。2002年他在廣州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新序”中即指出,“愛護尊重自己的國家民族”是其作品要表達的一個旨趣。他漸漸成為港人所敬重的公眾人物。公開大場合遠遠見面不算,我“面聆教益”就只有上面所述的兩次。
“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金庸年事高,據(jù)說患有腦退化癥,近年不在公開場合出現(xiàn)。而我近月在想到已逝的余光中、饒宗頤、劉以鬯、高錕諸先生時,國字大臉、輕聲小語的金庸也?,F(xiàn)于腦海。近日在成都與友人談文說藝,無端也語及金庸。話說十多年前我在四川大學當客座教授,當時成都正擴建杜甫草堂,要選出草堂的形象大使,請市民提名。和杜甫與成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金庸,竟有人提名;查大俠的文名之盛、作品之影響,是“廣泛雅俗的文學存在”的又一例證。30日晚在談論文學中的死亡時,金庸的噩耗轟然傳至,這是什么樣的“冥冥”,什么樣的“存在”?
大半年來,我先后出席了余光中以及高錕的告別儀式;成都之行結(jié)束,我返回“深圳-香港”,面對另一場告別活動。金庸離去人間的翌日,香港各大報無不頭版頭條廣泛報道,金庸曾任職的《大公報》竟然用了七大版。加上其他媒體的,簡直“廣泛”到鋪天蓋地了?!耙羧萃鹪凇倍艘巡辉凇K劳鲋竦暮诎抵纹浯?,不到一年間就奪去這幾位我認識且敬佩的英杰之士。
余光中2014年寫詩悼念詩友周夢蝶,說天界將有納蘭性德、弘一大師等亦友亦仙迎接他;為了籌辦大禮,“所有天使都加了班”(這真是個“異想天開”的雋句)。香港人送別金庸的場面將非同小可,我想天上的大仲馬、狄更斯、茅盾等以至黃藥師、洪七公、郭靖、黃蓉等男女老少必定列隊歡迎,天使也必定加班工作。杜甫祈求建筑“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天上的白玉樓,也有廣廈千萬間,以讓荷馬、屈原、李白、杜甫、東坡、但丁、莎翁以至光中、金庸這些文士歡然論文——或者論武——嗎?我這種種想象,仿仿佛佛朦朦朧朧幻幻真真,這些天界神思,這樣與金庸的接觸,應是第三類了。
“第三類接觸”的名稱來自科幻電影Close Encounter of the Third Kind,地球人接觸的是外星人。美國有科幻電影,中國有武俠小說。金庸是武俠小說的大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