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在小說家中,金庸是最有學問的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專訪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徽f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并肩下山。
——《神雕俠侶》
2001年11月,陳平原(右)與金庸在日本橫濱合影
報人、讀書人、商人
羊城晚報:蓋棺論定,您怎么定位金庸?
陳平原:很多人把金庸當作武俠小說家來看待,這當然沒錯。但他同時還是一個有政治抱負、有歷史眼光的報人。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在香港主持辦《明報》,親自寫社論,社會影響極大。他還是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很有政治智慧的,目光也很敏銳。其實,這在他的武俠小說中也能看得出來。他的小說對中國歷史及現(xiàn)實有很強的觀照,在當代中國社會進程的某些重要節(jié)點上,屢屢可以見到金庸的影子。這也是他的成就超越梁羽生、古龍的原因。
我不止一次提及,應(yīng)該將金庸的武俠小說和同時期發(fā)表的《明報》社論對照著讀,那樣會有很好的發(fā)現(xiàn)的。另外,他的媒體事業(yè)應(yīng)該作一個專題來考察。新聞事業(yè)是他的立足點,不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借助報紙來記錄乃至影響香港的歷史與現(xiàn)實,這是理解金庸的重要角度。
在小說家中,可以說金庸是最有學問的。他真的是一個“讀書人”,在如此專業(yè)化的時代,擁有廣博的知識,貫通古今與中外。武俠小說作為一個類型,有很難跨越的界限,但金庸以其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造詣,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范式,為武俠小說開創(chuàng)了新的天地。在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傳承上,很少有小說家能達到金庸的水平。
一個小說家能紅火一段時間,很不容易;而一個小說家紅火四五十年,那是個奇跡。無可諱言,金庸還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單純的小說家走不到他這樣的高度,比如,在小說改編成影視劇的過程中,他的掌控、授權(quán)、宣傳,體現(xiàn)了非同一般的商業(yè)眼光、能力和趣味。在商業(yè)化的時代,如何經(jīng)營好自己,對于作家來說是一種本事。他了解信息時代讀者的閱讀興趣所在,不時在重要關(guān)節(jié)點“制造”新聞,擴大小說的傳播。一般來說,文人容易清高、空想,但金庸先生有足夠的想象力寫小說,也有足夠的智慧掌控商業(yè)運作。
羊城晚報:在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里,金庸可不可以說是“百年一人”?
陳平原:在通俗文學里可以這么說,至于整個文學史,還有待論證。另外,這“百年一人”的說法,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不太好。
羊城晚報:不能和魯迅、張愛玲等人用同一個標準?
陳平原:請記得,二十年前金庸的一個囑托或抱怨:“我是一個小說家,不是一個武俠小說家?!蔽覀儽仨氄曀倪@句話。說他是一個武俠小說家,是不是就意味著把他的小說成績放低了一個檔次?為什么魯迅、茅盾等人寫的小說,我們一般不會再加一個前綴?這涉及對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看法。金庸的“抗議”是值得注意的,他曾經(jīng)說過:很多人是用中文寫西洋小說,我是用中文寫中國小說。他英文很好,讀西洋小說,但某種意義上,他的筆墨、結(jié)構(gòu)、審美,和傳統(tǒng)中國小說聯(lián)系更加密切。我們曾經(jīng)認為章回體的寫法是落伍的,出不了大作家;但現(xiàn)在看來,這種小說觀念必須調(diào)整。先不要忙著下結(jié)論,而是從文學類型如何運作、讀者趣味的形成、金庸小說的超越性等入手,逐漸逼近小說觀念的調(diào)整。
接受武俠小說的“江湖規(guī)矩”
羊城晚報:金庸小說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陳平原:個人才華是一個方面,香港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香港給金庸的寫作提供了方便。香港的大眾文化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是非常興盛的,小說、電影、音樂是一個整體,有巨大的影響力。在那么一個特殊的年代,香港的商業(yè)土壤與文化基因促成了金庸的成功。
羊城晚報:為什么大陸會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金庸熱”?
陳平原: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金庸小說進入中國大陸時,恰逢改革開放,過去僵硬的文學觀開始調(diào)整,娛樂文化勃然興起。而在各種小說類型中,武俠小說可以說是最具有娛樂性的。在娛樂正當化的時候,我們遇到了金庸的小說及影視。另外,那個時候的娛樂方式比較單調(diào),放在今天,影響不可能那么大。金庸小說被接受的過程,本身也是一面時代變遷的鏡子。
羊城晚報:武俠小說被人稱為“成人童話”,有些部分的寫作似乎有其不合常理處。金庸的小說主要是在報紙上連載的,據(jù)說有一次出差的時候,讓古龍代寫,古龍問有什么要求,金庸說:“不要把主要人物寫死了就行?!蹦鷮Υ耸窃趺纯吹模?/span>
陳平原:小說在報紙上連載,因為趕時間,不能停,必定有這樣的問題。但金庸小說在結(jié)集出版時,都做了認真修訂,把太不合理的部分修正了。至于江湖、游俠、武功等,屬于武俠小說的基本假設(shè),不能動。不是所有小說都講究“真實性”的,就像現(xiàn)代派小說里也有傾向于寓言或象征的。京劇表演有各種程式,不能用“寫實”的眼光來審視,武俠小說也是這個樣子。你必須接受這種程式,或者說“江湖規(guī)矩”,否則你讀不下去。這與讀者的閱讀趣味有關(guān),有人非常喜歡,有人深惡痛絕,但沒有高低之分。
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羊城晚報:對于金庸的去世,您感到突然嗎?
陳平原:對于金庸的去世,大家其實都有心理準備。這些年,不時傳來金庸病危的消息。五年前,電視臺找我做專訪,已經(jīng)預錄了關(guān)于金庸的訪談,估計很多媒體也提前做了資料準備。
兩年前,香港舉辦“我與金庸”全球華文征文比賽,收到近萬篇來稿,有商人,有官員,有教授,也有大學生、中學生。換句話說,武俠小說對不同年齡段不同層次的讀者至今仍有吸引力。某種意義上,這與當下中國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提倡也有關(guān)系。當然不能只從武俠小說去了解中國歷史,但金庸的小說確實比其他類型小說隱含了更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因素,談歷史、說宗教、講古琴、聊圍棋,很少有小說能達到金庸小說的高度。這也是很多海外華人在引誘后代學習中國文化時,往往讓他們先從看金庸小說或影視開始的原因。
羊城晚報:金庸的去世對于香港來說意味著什么?
陳平原:金庸的去世,或許可看作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香港文化在大陸引領(lǐng)風騷,而作為其標志性人物的饒宗頤、金庸恰好都在今年去世,一學者一作家,一雅一俗,都是香港特別精彩的文化人。這兩個人的去世,很讓人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