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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18年第5期|徐衎:突然響起一陣火山灰(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18年第5期 | 徐衎  2018年10月26日08:41

徐衎,1989年7月22日生,南開大學2011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2016年浙江省“新荷十家”,2018年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江南》《西湖》《長江文藝》《青年文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等。

“你需要行割禮?!彼抉R玲背過他說。

“繡湖西路上就有一個教堂?!弊罱淮误w檢,老中醫(yī)握住他的蛋蛋揉捏良久,松手時特別叮囑他注意個人衛(wèi)生,密封嚴實的體檢報告兩周后寄達:鼻中隔偏曲、載脂蛋白偏高、幽門螺旋桿菌陽性、頸椎生理曲度變直、包皮過長。“為什么繡湖西路上會有一個教堂呢?”

“真要去行割禮?”

“愿主保佑。”他想到老中醫(yī),腦袋一陣昏沉,他努力讓自己想一想繡湖西路上的那個教堂。

母親打電話告訴他四個月沒發(fā)工資了的時候,他正在教堂里聽唱詩班合唱《基督復生歌》。教堂位于繡湖西路143號二樓,臨街的三層簡易小樓,樓梯就在街上,樓梯口正上方有一個不顯眼的紅色十字架,埋沒在兩邊的各種招牌中,“胡土蓮婦科診所”“烏商面館”“食功夫港式燒臘連鎖餐廳”“休蕓蕓修腳鋪”“木槿花韓式自助涮烤”“星火美粥王”“納米汗蒸養(yǎng)生館”……教堂里的歌聲隱隱傳到馬路上,他循聲走進去,想要涼快一下。

你那邊很熱鬧,母親在電話里說。他說,我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唱詩班領(lǐng)唱走過來示意他安靜,同時遞給他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經(jīng)》。他掛斷電話,唱詩班重新起頭,基督在耳朵里復生,他信手翻到一段《圣經(jīng)》:“非利士人說:‘應當用什么獻為賠罪的禮物呢?’他們回答說:‘當照非利士首領(lǐng)的數(shù)目,用五個金痔瘡,五個金老鼠,因為在你們眾人和你們首領(lǐng)的身上都是一樣的災。’”他惡意想象如果用猶太人的禁忌物來對付猶太人,耶和華也做不了什么……走出教堂,陽光依舊猛烈,他合起《圣經(jīng)》抵住額頭遮擋陽光,步行回到房間靜候司馬玲上門,沒有曬傷。

“好熱,”司馬玲從床上坐起來,盯著窗簾,“你要是安一扇紗窗,我們就可以開窗讓風進來了?!?/p>

“比起蚊蟲,我寧愿忍受悶熱?!彼教芍?,鼓勵她也躺回去,“躺下來就好?!?/p>

“末班車快到了?!彼抉R玲把襯衣掖進襯裙里,站直了環(huán)視房間,“我簡直是在和一個清教徒約會?!?/p>

“愿主保佑?!彼l(fā)覺自己的聲音很干澀,仿佛喉嚨里塞滿了鋸末。在司馬玲離開以后,他想起來喝一杯水以前,悶熱和倦意徹底把他放倒了。他平躺著,聽見走廊上司馬玲的足音,想象自己也跟著她一起出門、下樓,走到公交站等著,上車、投幣、落座,陷入昏睡。

他雖然會開車,但實在不喜歡也不擅長坐車,他羨慕那些可以在車上專注閱讀的人,遺憾自己沒有遺傳到一個強大的頭腦和一副強健的腸胃。尤其長途車,他總是昏昏欲睡,仿佛腦袋里塞滿了鋸末,他虛弱地抿緊雙唇,被干嘔出來的胃酸灼傷。

后半夜,他熱醒過來,翻身,折疊床受驚似的“嘎吱”叫了一聲,肩胛骨也“嘎吱”一聲蘇醒過來,微微酸痛。他想象自己是在深夜的長途車里,腳臭、汗酸氣、頭油味以及機油、汽油、水蒸氣,想著想著,有了一點尿意,摸黑來到想象的車廂盡頭,在現(xiàn)實中的抽水馬桶前站定,一點一點放空膀胱。月亮是一塊白色的熾炭,熱氣騰騰燒了整宿,燒完,車子也就駛進了灰蒙蒙的白晝。

像到站時車上昏昏沉沉的旅客,他睜開眼,像接受一座陌生城市一樣,接受無可回避的新一天。他很高興走廊上只有他一個人,因為不想說話,他不自覺地有些躡手躡腳,在下到一樓進辦公室之前,他不想遇到其他人。

虹姐已經(jīng)到了,泡好了一杯枸杞茶。他的工作位在虹姐正后方,經(jīng)過時,虹姐照例猛一抬頭,沖他一笑,他面無表情地繞到自己座位上。小葉總是踩著點到,不到最后一分鐘是不會出現(xiàn)的,他看了眼手機,離八點半還有六分鐘。

他發(fā)現(xiàn)左手腕上有一塊蚊蟲叮咬的紅腫,他掏出房間鑰匙,捏住鑰匙齒邊來回劃過紅腫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撓癢有點兒像割腕,這個類似自殺的動作使他鎮(zhèn)靜下來。他問小葉哪里有毒藥賣時,虹姐夸張地驚呼起來。小葉配合著虹姐,調(diào)侃說,萬事好商量,莫要想不開。但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小葉笑了笑就不笑了。他把鑰匙換到左手,劃起右手腕,左手腕上的劃痕一會兒就消失了。

母親的來電使他分神,撒了一些藥粉到左手上。

“你那邊很熱鬧。”母親說。

“怎么樣了?”他蹲在夜市的鼠藥攤前,左手背有點兒發(fā)熱,也可能是幻覺。

“老板跑了?!蹦赣H嘆了嘆氣,手機里相應地一串噼里啪啦。

“那怎么辦?”他站起來,背過攤上的擴音喇叭,強調(diào)說,“你不能就這樣算啦。”

“還能怎樣呢?”

母親的態(tài)度讓他惱火,但他不想再說下去了,左手背又一陣發(fā)熱。一回到房間,他就用洗手液、香皂、牙膏,都各洗了一遍雙手。左手腕上還有一點紅腫,他想起白天虹姐的驚呼和小葉笑到一半的笑,就對著鏡子也笑了笑,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他其實很怕死,比“死”更怕的還有“怕”本身。他最多只是以想象的形式,零成本地擺出一些危險的越界姿態(tài),就好像如果有人要無緣無故把他殺死,他也絕不反對似的;就好像如果有人告訴他有人要無緣無故殺死他,他也絕不會慌神似的。好像而已,他知道自己只是虛張聲勢。

他的感覺告訴他手背不再發(fā)熱,于是戴上手套開始分布鼠藥,沿墻一條勻勻的“藥線”,幾處死角加大藥量,重點防控。房間不算小,兩室加一個獨立衛(wèi)生間,但他很快做完了這一切。入職第一天,主任關(guān)心他在哪里落腳,他淡淡地表示還沒著落呢,事實上他已經(jīng)接觸了幾家中介,因為房租問題還在舉棋不定。主任就把他領(lǐng)到二樓的主任辦公室,辦公用房面積新標準出臺以后,主任就搬回一樓的老辦公室了。室內(nèi)煙味很重,從門底下鉆進來的風卷起地板上的灰。買回折疊床之前,他就在寬大的老板桌上湊合了幾晚。單位附近的房租都不便宜,而他直接住在了單位,上樓下樓上班下班,不必再為通勤煩惱抱怨堵車暈車。主任給他鑰匙時,很誠懇地說,會好起來的。仿佛欠了他一個人情。他堅定地點點頭,克制自己沒有喜形于色。

司馬玲倒了兩班公車來到他房間,把老板桌上的衣褲、襪子攏到衛(wèi)生間水池里,再把易拉罐、酒瓶、鞋盒、舊報紙、薯片袋、泡面桶、話梅糖紙、紅棗和紅棗核通通丟進垃圾袋,桌上除了筆記本電腦,還有一本《圣經(jīng)》。

“墻角這些是什么?臭死了?!彼抉R玲開窗通風,說。

“過幾天還會有死老鼠的味道?!彼f。

“這里有老鼠?”司馬玲像一只老鼠一樣,湊近墻角的鼠藥嗅了嗅,“真臭?!边呎f邊掂起桌上的《圣經(jīng)》,“你信這個?”

“信的?!彼麚u搖頭。

“我們像不像兩只化糞池里的臭老鼠?”司馬玲左手抱著《圣經(jīng)》,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十字,“上帝也救不了我們,救不了這間房了?!?/p>

“周末陪我去醫(yī)院?!彼f。

“你要暈倒了嗎?”司馬玲放下《圣經(jīng)》,“我感覺我快熏暈過去了?!?/p>

“如你所愿,陪我去行割禮。”他把一只手搭在《圣經(jīng)》上,好像她是他的牧師。

“綿綿現(xiàn)在一、三、五負責咨詢臺,二、四、六盯售票窗口,忙起來連單休都沒有,總之就是要和外人打交道。旺季一天要回答幾百遍‘長頸鹿區(qū)怎么走啊’,要警告幾十遍‘你自己應該清楚為什么你的學生證買不了學生票’,還要說上無數(shù)遍‘操你媽’,當然‘操你媽’是私下說說,常常是前一秒她還在問候游客,‘您好’,‘歡迎再來’,一轉(zhuǎn)頭她就拉長臉‘操’開了,操你媽?!?/p>

“您好?!彼膺^司馬玲的腦袋,一字一頓說。

“操你媽。”司馬玲掰開扳著她腦袋的手,《圣經(jīng)》從胸口滑落,“什么聲音?”

“老鼠吧。”他在她腦門上吻了一下,“沒什么可怕的?!?/p>

“操你媽?!?/p>

母親來電讓他下周末帶上換洗的衣物,她會在溫泉酒店等他。電話背景里始終有一些別的人在說話,還有搬移重物的轟響,這回是母親那邊比較熱鬧了,他想,下個周末還遠著呢,母親打電話來更多的是提醒他這個周末沒有回家的事實。他和司馬玲坐在醫(y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隔了一點距離,沒有人說話。司馬玲發(fā)覺他上身繃得很緊,就坐近了一點,安慰他,只是個小手術(shù),就像剪掉一段海蜇頭一樣,沒什么可怕的。他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想站起來,但還是坐著。

走廊那頭突然一陣喧嘩,急救對象剛從救護車上放下,就一刻不停地推往搶救室。經(jīng)過時,他們看清楚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赤膊,昏迷,全身是血,像是交通事故的重傷者。他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得沒什么可怕了,就像剪掉一段海蜇頭一樣嘛。帶著這股莫名的勇氣,他順利完成了手術(shù)。司馬玲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仿佛迎接英雄凱旋。英雄推開美人,希望美人和他一樣小心謹慎,尤其在接下來一段日子里,避免過多的刺激。司馬玲翻白眼說,我要買束滿天星慶祝我真的在和一個貨真價實的清教徒約會。

他看到了虹姐,虹姐也看到了他,他想扭頭就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虹姐嘴巴微張著,顯然也有點兒驚訝。他們走近了打招呼,虹姐捧著左手,食指纏滿繃帶,笑瞇瞇地說,我切胡蘿卜不小心切到了自己,實習的小護士包得也像一段胡蘿卜。他報以一笑,感激虹姐沒有過問他來醫(yī)院的目的,他確定虹姐臉上的笑是真誠的,是真的笑。

他一直和虹姐、小葉一個辦公室。他坐在虹姐正后方,但凡他動作大一點,虹姐就會迅速地抬頭,看他一眼,臉上笑盈盈的。一開始他像驚弓之鳥一樣,只好笑得更熱情作為回應,盡到新人應有的謙態(tài)。有一回,虹姐填好了一份快遞單,坐等快遞小哥上門收件,空等到傍晚,眼看要下班了,他主動請纓要幫虹姐送到快遞點。虹姐笑瞇瞇地吐吐舌頭,不用啦,謝謝。他也不和她客氣,直接搶過快遞單和裝在黑色塑料袋里的郵寄品,一件酒紅色文胸,搭扣上附了一張小卡片寫明退換尺碼。虹姐搶回去鎖進抽屜,有點兒生氣,可笑容一如既往。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笑笑。虹姐走后,小葉和盤托出,原來虹姐患有遺傳性輕度癲癇,動靜稍大就可能引起肌陣攣發(fā)作,不知情的以為是笑容燦爛熱情洋溢,“我剛來這個辦公室的時候也上過當,我甚至以為虹姐對我有意思呢,后來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文胸事件過后,他走了一個和之前相反的極端,對虹姐始終態(tài)度冷淡。虹姐的應激反應照出了他的病態(tài),他也是病人,一樣敏感脆弱。

“感覺怎么樣?”他和司馬玲看到門診樓前的噴泉池在放水,“會影響尿尿嗎?”

“小心一點兒就好了?!彼雌饋肀绕渌∪硕家駳狻?/p>

“手術(shù)的時候不害怕嗎?”司馬玲說,“雖然這是個可有可無的小手術(shù)?!?/p>

“忘記怕了?!彼f,“我一直在觀察老中醫(yī)的一舉一動,好像是別人在動手術(shù)一樣,我盡量記下每一個步驟,上麻藥、激光、縫合,到最后包扎得像一段胡蘿卜。”

司馬玲彎曲食指,說,“你的胡蘿卜也是實習的小護士包的嗎?”

他笑笑。噴泉池重新開始噴水了。

他平安地恢復了一周,很快就迎來了下周末,他按約回家,來到溫泉酒店。大堂中央有一盞摔碎的吊燈,水晶散了一地。身著月白色工作制服的母親無視吊燈殘骸,走過來把房卡交給他,“二樓201,上電梯,走廊最東頭。”走廊地毯上有不少煙頭,好在201房間還算干凈。房卡插入電卡槽,衛(wèi)生間先亮起來,浴霸的光柱里翻飛著密集的微塵。每當洗澡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想象力特別活躍,他的思緒被無人知曉的聯(lián)想所牽扯,輕盈的幻想?yún)s有千真萬確的感覺,在這令人不安的魔力下,他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沒法像許多人那樣百分之百投入生活而不意識到生活本身。

“這一層都是標間?!蹦赣H換回便裝,坐到床上看電視。

他坐在另一張床上,不看母親,也不看電視。

“法院很快會來拍賣,”母親盯著電視說,“這間客房能住一天算一天吧,門市價一天要六百八呢,不過服務員都不干了,保潔要自己做,反正我也做慣了?!?/p>

“我們把電視機搬回家吧?!彼悬c兒反感母親一直盯著電視看。

“那還不如搬沙發(fā),沙發(fā)是芝華仕牌的,比電視機值錢?!蹦赣H說,“還有這個抽紙盒,紅木的?!蹦赣H入職溫泉酒店客房部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真不敢想時間啊,一開始做一個房間要半小時,鋪床、吸塵、擦鏡子、替換洗漱用品,一年后就快了,做一個房間頂多十分鐘,做到后面更快了,服務標兵、客房部經(jīng)理,到頂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客房部經(jīng)理?!蹦赣H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現(xiàn)在住在這一層的都是酒店的員工和家屬,一人占一間房,一旦工資討不回來,如你所想的,我們就會把房間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搬回家,想一想,在酒店討薪總歸比其他地方舒服一點兒。”

母親在他上小學的時候經(jīng)常利用職務之便帶他到溫泉酒店洗澡。沒做過的房間亂七八糟,氣味陌生,他站在溫暖的浴霸下,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瘦。水汽很快蓋住仿佛是闖入者一樣的他的鏡像,他把熱水開到最大,打香皂的時候把蓮蓬頭轉(zhuǎn)個方向,白花花的溫泉白白噴向墻角,愉快地浪費著。偶爾也會在走廊撞上一兩個帶小孩來的同事,心照不宣地彼此點點頭,笑一笑。母親告訴他,剛剛那個阿姨和她一樣,也留了一間客房,就等自家小囡來洗過澡后再做保潔。母親說這些,多少有點兒法不責眾的機心,普通人見縫插針的一點小奸小壞,占一點普通的小便宜。他上了初中,還是很瘦,站在自家冰冷干凈的澡盆里,時常懷念那些客房里素未謀面的住客們留下的陌生氣味,他小心地打濕自己,用兩只熱水瓶的水量洗一個澡,再也沒有那種愉快的浪費機會了。

此刻他躺在母親做過的客房里,干凈明亮,無可挑剔,沒什么可說的了。

“你沒帶換洗的衣服來?!蹦赣H調(diào)小了兩格電視音量說。

“我沒打算住下來?!彼粢獾侥赣H的右眼飛快地眨了一下。

“洗個溫泉澡住一晚,又不吃虧,一晚上六百八啊,”母親關(guān)掉電視,“你一定覺得我很小家子氣?!?/p>

“沒有?!彼_實不方便洗澡,醫(yī)囑說,包皮手術(shù)后半個月內(nèi)不宜淋浴,以免傷口感染,“你在吃什么?”他看到母親從一只紫色的瓶子里倒了什么在掌心,往嘴里送。

“輔助降血壓促進排鉛的,”母親說,“志遠做暑期工跑銷售,你作為表哥也應該買一份,支持一下?!?/p>

他躺下來,拿過一只枕頭,蓋住臉,表弟是他又一個不愿觸碰的話題。志遠在他家一直長到五歲,小姨才把表弟接回去。無功而返的小姨感慨說,人山人海里撈針,撈到后來連針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啦。他沒有告訴小姨,其實他還記得姨父,年輕的姨父,滿臉驚惶。

初二那會兒流行過一種名為“紅外線”的玩具,實際上只是裝了發(fā)紅光的二極管的小手電,通過前置的放大鏡鏡頭聚光,便可遠程射出一束又細又亮的“紅外線”。和其他情侶一樣,小姨也選擇在天黑以后挑一個烏七八黑的角落談朋友;和其他同學一樣,他也選擇在天黑以后用“紅外線”掃蕩一切可疑角落,他和他的小伙伴組成一支用“紅外線”武裝起來的少年糾察隊,專拆月老“紅線”。

有一天他的“紅外線”捕獲了一張方臉,原本專注的親嘴停頓、分離,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接著是一個慢吞吞的黑影。他看到小姨在路燈下和自己的影子對視了一會兒,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影子一樣。小姨不能接受自己的愛情受到冒犯,更不能接受當愛情突遇危機時,另一半居然先她一步臨陣脫逃,這似乎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更危險的是,半個月以后小姨發(fā)現(xiàn)自己有四個月的身孕了,最危險的是,姨父陪小姨做完產(chǎn)檢就失蹤了。

和外婆有過節(jié)的鄰居到處放馬后炮,說姨父明明是山水畫專業(yè),卻耍流氓更熱衷于畫人體,姨父不過是來婺城采采風順手泡個姑娘,“這個不是我信口開河,是他自己和本地光棍喝酒時講的,他畫過光棍的臉,光棍很開心就請他喝酒,光棍把自己的臉掛到墻上,像是蠻像的,不過鉛筆畫出來好像遺像一樣?!毙∫掏χ蠖堑教幈甲?,離預產(chǎn)期近了才回到婺城,姨父比小姨時間充裕,足夠他精心策劃潛逃路線,周密部署躲藏方案,小姨坐完月子把表弟往他家一扔,又上路了。

表弟和他共享一個房間。他躺在涼席上翻他的秘密畫冊,銅版紙上的比基尼女郎和銅版紙一樣堅挺,他剛有了一些情緒,表弟醒來一下?lián)涞巩媰?,對著高清的爆乳送上虔誠的舌頭。和銅版紙一樣光滑的舌尖,涎液橫流,比基尼女郎無一幸免都濕了身。雖然理智上能夠理解,但情感上,他沒辦法像包容自己的青春期本能一樣,寬容表弟出生后就沒被母乳喂養(yǎng)過的本能缺憾。嗷嗷待哺的表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也是只動物。

表弟眼睛里常常露出老鼠那樣的驚喜來,仿佛洞曉房間里的一切秘密。他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私藏,那些銅版紙畫冊和海報被動過了,遺失的海報里有一個他最喜歡的藏在椰樹后面的白種女人,白底藍條紋的比基尼不像是穿在身上,而是直接在身上描了一道道,有一種切分肉體的快感。他獨自仇恨著表弟,將剩下的女郎付之一炬,親手消滅了這些容易落入他人之手的秘密,往后的夜晚,他需要動用一部分記憶和全部的想象力,才能讓身體愉悅了。他想起在溫泉酒店的最后一次淋浴,衛(wèi)生間盥洗臺下有一只沒打掃掉的避孕套,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這東西,就好奇地收進了褲兜里,等到母親洗衣服時才想起來,直到衣服全部晾完,母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不過那以后,他再沒被帶去溫泉酒店洗過澡。后來小姨來領(lǐng)回表弟,母親知道小姨顯然也看出了他和表弟還沒成為朋友,從他房間撤走志遠的鋼絲床時,母親對他說,你總是保護好你自己的。他確定自己聽明白了這句話的字面意思以及母親的弦外之音,這么久了,難為她一直誤會著,隱而不發(fā)?;蛟S母親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比基尼女郎,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一網(wǎng)打盡,只好不動聲色,螞蟻搬家似的一次消滅一兩個。

母親不知道,他還在酒店衛(wèi)生間收過住客遺留的發(fā)夾、橡皮筋、紐扣、一小瓶快用完了的指甲油,這些陌生的小物件豐富了他的秘密想象:白種女人涂完二十個指甲,優(yōu)雅地從椰樹后面走出來,走進陽光里,仿佛上帝就在她頭頂宣布,要有光,于是肉體通電似的發(fā)白發(fā)亮,冰藍條紋蕩漾在雪白的肉體之上,自然健康的生長兼人為的矯飾讓他感到陣陣暈?!且黄#乜谄鸱鴥啥浒桌髓傔叺谋虧?;她也是一個天使,為他送來禁果……他想象身體陷在沙灘里,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溫存所帶來的快樂中,他急于接受想象中的饋贈,又不得不謹慎再謹慎,表弟永遠比他起得早睡得晚,細長的鼠眼射出兩道精光,隨時可以點燃房間里的黑……

“至少有一點,志遠做得比你好,”母親也躺下來,輕輕呼出一口氣,“志遠有禮貌,適合做銷售的?!?/p>

“志遠以前對小姨也講‘謝謝’的,”他冷嘲熱諷說,“小姨給他盛飯,謝謝;小姨給他買新衣服,謝謝;小姨去給他開小學家長會,他也講謝謝。真是難為小姨,也難為志遠了,在家也像做客一樣,你說呢?”

母親沒有話說。

“你睡著了嗎?”他問另一張床上的母親。

“睡著了。”母親閉著眼答話。

他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想起司馬玲?;蛟S母親也把他想象替換成了別的什么人,越陌生越好,符合酒店客房輕盈曖昧的空氣。

禮拜四的傍晚,司馬玲問他:“你想我了嗎?”這個禮拜前三天單位排演節(jié)目,他每天都排到很晚,司馬玲禮拜一買的榴梿,放到禮拜四,帶到他這里,“你的房間這么臭,最適合吃榴梿了?!?/p>

房間里原本輕盈曖昧的空氣就被污染了,他感覺自己是躺在一只榴梿里,同時邊上還躺著一只榴梿。

榴梿問他:“你在看什么?”

他沒在看什么,只是憑空想到一個畫面:一輛小車行駛在霧霾天里,車身鮮紅??赡苁撬抉R玲抱他抱得太緊他有點兒呼吸不暢的緣故。

“來的路上,差點兒被一輛紅色POLO擦到,幸好我閃得快?!甭犓抉R玲這樣說,他一驚,但很快反應過來,只是巧合,她怎么可能看見他所想的。

他換了種腔調(diào),朗誦起來:“回想一下我們的成長歷程,教會我們堅強、自立,教我樹雄心立大志的是父親;父親是勇氣和力量的源泉,是希望和信心的化身。”

“這就是你們?nèi)斓某晒??”司馬玲樂不可支。

他平躺著,勻勻運氣,繼續(xù)朗誦:“不管父親在哪里,一個電話,一句教導,一個叮囑都證明了父親的關(guān)懷是無所不在的,父愛如山,能抵擋住風雨的洗禮、雷電的怒吼、波濤的洶涌?!?/p>

“傻帽透頂。”

“各位領(lǐng)導、同事:大家下午好,在人類愛的長河里,父愛和母愛同樣偉大……”

“你不要再讓我笑了,房間這么臭,我不想張大嘴巴?!彼抉R玲伸手蓋住了他的嘴。

“明知是笑話,我也隨波逐流了。阿達就不會。”

“阿達是誰?”司馬玲說,“你的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你從來不介紹給我認識。”

“阿達絕對不可能容忍自己做出這種傻帽行為,阿達的父親也絕對不可能容忍兒子這樣褻瀆自己?!?/p>

“我更想認識阿達了,如果是綿綿的話,”司馬玲模仿綿綿的口吻,說,“各位領(lǐng)導、同事:大家下午好,在人類愛的長河里,父愛和母愛同樣偉大……綿綿講到這里停頓一下,然后肯定要講一句‘操你媽’。”

“好像一位極端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發(fā)言,”他調(diào)動情緒,模仿出一種偏激的口吻,“操你媽,明明母愛大過天,父愛算個屁?!?/p>

“說這種話的一定是個不幸的單親媽媽?!彼抉R玲說。

“阿達就沒有父親,”他看到司馬玲雙目低垂,盯著地上,極力掩飾又想展示自己同情的樣子,“阿達父親在阿達二十歲那年離開。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一直都不算親密,不像有的臺灣文藝片里演的那樣,好得可以一起看A片,聊女朋友的罩杯什么的,當然了,也不像我們上個月看的那部《青少年哪吒》那么劍拔弩張。”

“你有沒有和你爸聊過我……的罩杯?!彼抉R玲打斷他。

“遺體告別時,阿達放了一本書進棺材。阿達的長篇小說。”他也打斷她。

“阿達還寫小說?”

“這個時代人人都是作家?!?/p>

“我以為阿達這樣的強硬派最多唱一唱搖滾。”

“搖滾巨星就不能寫小說嗎?”

“變態(tài)、反社會、無政府主義、憤怒的不滿者例如單親媽媽才寫小說,至少也應該是你這樣的,你總是心事重重,不那么開心?!?/p>

他吐吐舌頭,打住了阿達的話題。這段時間主任派他參加單位組織的父親節(jié)散文詩朗誦比賽,朗誦稿是工會提供的,通篇陳詞濫調(diào),他隨大流一遍遍排練,禮拜三晚上的正式演出沒出紕漏?;氐胶笈_,他點開手機里周克希翻譯的《包法利夫人》,隨便跳到一頁就讀上一段——

“有如一種體現(xiàn)自由的壯舉,平添了幾分自尊,好比領(lǐng)受涉世的啟蒙,初嘗禁果的滋味,許多郁積心間的東西膨脹了開來。”

“可是他倆生活上越是親近,內(nèi)心里越是疏遠?!?/p>

“每個微笑背后都藏著無聊的哈欠,興致盎然背后永遠是膩煩嫌惡!”

“愛瑪成天想著自己的心事,猶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樣從不為錢操心?!?/p>

“偶像是碰不得的:那層包金會沾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