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張弛:鬼卡點(diǎn)
導(dǎo)讀:
殺人犯在逃跑途中,慌不擇路誤入一個荒僻的治安卡點(diǎn),與駐守在那里的唯一一名警察相遇。幾天幾夜的相處讓他倍感煎熬,同時警察的熱情招待和親切態(tài)度也讓他深深感動。他能否離開這個撲朔迷離的“鬼卡點(diǎn)”,擺脫那個仍然不明真相的熱心警察?
1
賀崇武看到前方那個卡點(diǎn),看到那個像鬼魅一般在暗藍(lán)夜色和濃重霧氣之中揮舞著“?!弊峙频木鞎r,他的心一下抽緊了。一股冰涼絕望的感覺瞬間貫注全身,好像掉進(jìn)了冰窟窿里。他本能地松開了油門,任車子憑著慣性慢慢向那個警察滑過去?;靵y的頭腦里浮起了一個念頭,事不過三,他的報應(yīng)日到了!
他是在車子過黑水河的時候第一次浮起這個念頭的。當(dāng)時他硬著頭皮,帶著一股咬牙搏命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勻速地把車開上冰面。車至河心時,他隱約聽見外面?zhèn)鱽磉青暌宦?,似乎是冰面開裂的聲響。那一瞬間他心一哆嗦,本能地點(diǎn)了一腳剎車。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如果驟然停車,整個車體的重量瞬間壓在一塊局部冰面,只能加大那開裂。他的腳顫顫地、懸浮著踏在油門上,使之保持適當(dāng)?shù)慕o油力度。車子略慢一瞬,又開始勻速前進(jìn)。那是他第一次浮出這個念頭,報應(yīng)日到了!他在內(nèi)心盲目地祈禱著。兩手緊握著方向盤,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河岸,岸邊那鵝卵石密布的坡地和枯瑟瑟的樹木越來越近……
車子上岸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氣。他沒敢停車向來路看一看,看一看河心的冰面上到底起沒起裂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禱真的起了作用。他就這么駕著這輛破車,做著心驚膽戰(zhàn)的白日噩夢從冰河上蹚過來了。難道神靈真的在保佑著他?難道他捅那狗日的捅得沒錯?噩夢又開始在頭腦中翻涌,有幾刀是噗噗地捅進(jìn)去,沒有什么阻力就沒到了刀把。但有一刀,也許捅在了肋骨上,他感到堅硬的一頂,刀尖就滑向一側(cè),又是噗地一下進(jìn)去了。他想不明白,那一瞬間他咋就那么瘋狂,狗日的再壞,也不能下這么狠的手……現(xiàn)在全完了,時間是無法倒流的……他用力地晃著腦袋,把各種絕望恐怖的念頭像鴨子抖水似的從腦袋里抖出去,沒有意識到高度的神經(jīng)緊張已經(jīng)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他的腳板已經(jīng)不知不覺踩緊了油門。
突然,一個毛團(tuán)從車前的雪地中一晃而過,他本能地一腳剎車。山嶺溝壑瞬間旋轉(zhuǎn)起來,車子劇烈地晃動著,等他醒過神來,車頭已經(jīng)調(diào)過180度,朝著來路了。車輪子就壓在崖邊上。他驚出一身冷汗,那個報應(yīng)日的念頭又一次浮上心頭,他眼神空茫地盯著蹲在樹林里的那個長耳毛團(tuán),半天才意識到那是只野兔。
此刻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又到命懸一線的關(guān)鍵時刻了。他眼睛朝遮陽板上骨碌了一下,就恐懼地轉(zhuǎn)去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警察。他盯著他的警察棉襖右胯側(cè)那個部位。盡管御冬棉襖鼓鼓囊囊,但那個部位細(xì)看仍凸起一物,這和他預(yù)料的一樣。他內(nèi)心不由一陣絕望。遮陽板后面的那把刀子,盡管有20厘米,也不是那個東西的對手。在車停下的一瞬間,他閉了一下眼睛,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篤篤篤”的敲玻璃聲迫使他睜開眼,他看到右側(cè)車窗玻璃上緊貼著的那張臉。那張臉完全裹在一頂棉帽里,兩片毛茸茸的大耳扇緊貼著臉頰一直裹到下巴,并用兩根細(xì)棉繩緊緊地捆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扇包裹之中,那張臉孔顯得異常狹小。但這一圈毛茸茸并不能帶來暖和的感覺,警察哈出的熱氣在一圈茸毛上結(jié)了一層疙疙瘩瘩的霜球,連他那幾天沒刮的胡子以及眉毛上,都掛滿了白霜。
開門!快開門!凍死我啦!警察在窗玻璃上篤篤地敲個不停。兩只眼睛活像黑人的白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著打量著駕駛室里的角角落落,閃動著亢奮的光芒。那種古怪的笑容,仿佛對他的到來既興奮又好奇,像個第一次見到汽車的原始人。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遮陽板那里,估了估距離,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放他進(jìn)來。一旦有變,就撲過去把他抵死在右車門上, 使 他右胯側(cè)的槍拔不出來,而他的左手卻能摸著那把刀……
凍死我啦!他媽的零下35攝氏度,你知道嗎?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半個小時……
他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渾身肌肉繃緊,準(zhǔn)備好那致命一撲。同時眼睛緊盯著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的警察,看他有什么動作。
然而,警察的動作出人意料,十分松弛。只見他把兩只手伸到暖風(fēng)出口那里正面反面地來回烘烤著,烤熱了就伸到臉上干搓著,黑臉上眼睛半瞇著,顯然十分享受。
半天了才享受地長吐一口氣,道:你還在老鷹嘴爬坡時我就聽見了,就跑出來接了。我還以為是老李上來了,他媽的,咋連著三天不見一輛車上來?!
他盯著警察,對方絲毫沒有采取行動的征兆。對方不動,他更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敵強(qiáng)我弱,不逼到絕路上……但是,老李是誰?路都斷了他上來干什么?他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你在等誰?路都斷了……
路斷啦?咋斷的?警察停止搓臉,睜圓眼睛詫異地問道。
百尺崖雪崩,把路埋了。他弱弱地答道,內(nèi)心里期待著關(guān)于老李的下文。
那你咋上來的?警察笑臉沒了,兩個眼珠子略略鼓出來盯在他臉上,血絲像細(xì)小的網(wǎng)兜兜住那兩顆眼珠,卻兜不住從幽深處透射出的疑惑光芒。
他一下慌了,謊話沒顧上編,實(shí)話就哆嗦出來了:我是……我是走的……走的戰(zhàn)備公路。
戰(zhàn)備公路?黑水橋十年前就沖垮了,你咋過的河?
河上結(jié)冰了。
好家伙,你膽子不??!老天有眼沒把你沉到河底,讓嗍骨魚把你嗍干凈!警察臉上又浮起了笑意,捏出一支煙讓他,他慌忙擺手,堆出一臉受寵若驚的諂笑。
警察兀自點(diǎn)上煙,深吸一大口,問道:命都不要了,急著干啥去?
我爸病了。
你爸在哪?在德青鎮(zhèn)?
警察顯然已經(jīng)放松了懷疑,居然幫他打起草稿,他趕緊順桿爬:是的,在德青鎮(zhèn)做邊貿(mào)生意。
嗯。吁——警察又長長地吁出一口煙氣。接著長嘆一聲道:還是兒子親啊,提著腦袋來看爹。老李是絕對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來接我的。他媽的,只有等路通了。
他把煙蒂扔底板上抬腳狠狠地碾碎。
你沒帶違禁品吧?警察本來朝擋風(fēng)玻璃外凝望著,忽然想起什么,扭過臉問道。
他一愣,一時竟嚇蒙了,眼珠子管不住地朝遮陽板一瞟。
黃羊皮?獵隼?雪蓮?警察提醒著,略有些不耐煩。
他一下明白過來,松了口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
警察扭過身子朝后窗張望一番,皮卡車廂里空空蕩蕩。轉(zhuǎn)過身來道:下車吧。
下車?他又愣住了,心虛氣短地問了句:下車干嗎?
天黑了,你不住下你咋辦?
我跑長途的,常開夜車。
那是在別處,這條溝里你敢開夜車?你知道這叫啥溝嗎?
不是……不是叫怪石溝嗎?
那是三年前開發(fā)旅游時才改的。原來叫死人溝,叫幾百年了。
他腦子里迅速閃回了來時那條路,那條路像飄帶似的,在群山萬壑之間盤繞拂動……黑水河上來之后車子打的那個旋,更讓他心中一顫。
哪天雪化了你再來看,溝里的骨頭架子比公里樁還多,馬骨頭、駱駝骨頭、狼骨頭、人骨頭,要啥骨頭有啥骨頭!
警察兩眼緊緊盯著他,眼神里仿佛有所期待。
留不留下?他激烈地盤算了一番,覺得警察現(xiàn)在還沒懷疑到他,如果硬要走……再加上自從出事,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睡覺,這一路逃亡又太過兇險,他有種身心俱疲,再也爬不動一步的感覺。
他聽著警察的指揮,把車開向卡點(diǎn)的值班房。
2
賀崇武坐在行軍床上,捧著警察泡的一罐頭瓶熱茶,兩眼一直不敢離開警察。警察進(jìn)來出去,不知在忙些什么。片刻外面就響起“吭哧、吭哧”的掘地聲。他的心又懸起來了。掘地聲一停,警察就從外面走進(jìn)來。只見他走到擺著桌子,桌下堆著面口袋、油桶等一應(yīng)雜物的那個角落里摸索一陣,轉(zhuǎn)身朝他走來。他的右手里赫然握著一把匕首,匕首借著西窗進(jìn)來的最后一抹天光,一晃一晃地閃動著寒冷油膩的光澤。他只覺腦中嗡地一響,就啥也聽不見了,眼前只見警察持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交接時,警察臉上綻開古怪一笑……那一刻如此漫長,無法用正常感覺度量,好在警察最后只笑望著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出門到院子里去了。
一身冷汗激出,瞬間遍體發(fā)涼。耳朵恢復(fù)了聽覺,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足蹄踏動聲。他放下杯子,輕步朝窗戶挨過去,心提到嗓子眼上。探頭一看,見警察剛把一只黃羊扳倒,單膝跪壓著,把羊頭壓到剛才掘的淺坑里。嘴里叼一捆細(xì)繩,兩手撈抓著,就把三條羊腿摟到一起,右手取繩幾個繞旋就把羊蹄捆成一束。接著,警察左手扳住羊角,把羊頭扭向一邊,脖子充分暴露出來。右手握刀,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翹起,去脖子毛下邊輕輕探摸了一下,然后“撲哧”一下,刀刃就滑進(jìn)了羊脖子里。那三只捆起來的蹄子拼命要掙,卻又掙不動,只一個勁兒地微微顫動著。唯有那只放開的蹄子使勁痛快地蹬著,但也只是徒勞地在地上刨起一道蹄印……賀崇武再也看不下去,腦子里全是出事那天的場景,他踉蹌到床邊,頹然坐下,沉重的腦袋再也支撐不住,不得不兩手抱頭支在膝蓋上,混亂的念頭像一群馬蜂在腦袋里嗡嗡作響,此起彼伏。
把磨刀棍拿來!
外面?zhèn)鱽砭斓暮敖?。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在昏暗的屋子里轉(zhuǎn)著圈。腦子里還在響著磨刀棍這個詞,反應(yīng)不過來是什么東西。
就在墻角桌子上!
外面又傳來警察的喊叫。
他懵懵懂懂地到桌邊,拿起那根油膩膩的鐵棍走出門。
他把磨刀棍遞給警察的時候,頭腦漸漸清醒。他察覺到警察的笑容似乎并無惡意,不像剛才看到的那么詭異。難道他只是宰羊招待他嗎?
他看著警察單膝跪地,用刀尖在右后蹄上挑開一個小口,把磨刀棍伸進(jìn)去攪動一番,待皮肉分離,把嘴對上去,腮幫子鼓圓猛往進(jìn)吹。十幾個回合,苗條的黃羊頓時四蹄伸直渾身圓胖起來。警察刀尖從肛門處流利地一劃,唰地一下直劃到斷脖茬處,好像拉開外套拉鎖一般輕松流暢。然后肚腹處下刀,刀尖從皮肉之間劃開、擴(kuò)大,待剝離的皮子足夠大,用手抓住十分得勁了,警察左手抓住皮往起揭,右手握拳從皮肉粘接處一下接一下用力往里搗……片刻工夫,一張羊皮就像脫毛衣似的脫了下來。
至此,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忽然意識到,要命的敵人正在熱情好客地宰羊招待自己呢!望著他那副不亦樂乎的架勢,一種熱乎乎的受寵若驚的感覺,從冰冷的敵意、緊張和恐懼的縫隙之間滲了出來,在心中混合成一種從未品嘗過的古怪、別扭的滋味,漸漸幻化為一片疑云,他為什么如此熱情?難道有什么針對他的陰謀詭計在里面?
他試探著道:高警官,您不必這么麻煩,我?guī)У挠谐缘?,夠咱們兩個。
警察奓著兩只血手,掉過臉看著他道:這只羊本來準(zhǔn)備宰給老李的。狗日的不來,你來了。那就宰給你!我發(fā)過誓,誰來了宰給誰!
見警察情緒頗佳,他得寸進(jìn)尺冒險試探:老李,來干啥?
來替我呀!他來了,我就可以下山啦!
他似乎明白了一點(diǎn)什么,心情放松了許多。
3
滿滿一大盤清燉羊肉,一人一海碗油花蕩漾、蔥末漂浮、透明青蘿卜片若隱若現(xiàn)的羊肉湯,一茶碗酒香四溢的伊力特。一切都籠罩在頭頂上那盞牧區(qū)馬燈黃黃的光暈之下。
兄弟!你是我三個月來見到的第一個會說話的活人!這塊好肉給你!
警察抓起一塊肋條肉遞到他面前:嘗一下,一寸肥一寸瘦,最好吃的部位!
賀崇武努力控制著手抖接過那塊肋條肉,那層夾肥夾瘦、脂香四溢、回味甘甜的肋條肉撕進(jìn)嘴里,稍加咀嚼就不禁一陣迷醉。加之肉湯的濃香隨著熱騰騰的蒸汽撲面而來,鉆入鼻孔,一種眼淚逼眶的沖動忽然襲來。他趕緊假借嗆咳扭臉用手抹去。
在正式端酒碗之前,警察用刀子從那半扇肋條肉上割下一條兩指寬、一巴掌長的肥油。把那條晶瑩透明、宛如白玉的肥油用三根手指撮著,顫顫地遞到他面前,臉上掛著神秘的邀請的笑容。他連忙擺手,堆起一臉抱歉的笑容。
警察一笑:你不懂,這可是好東西。仰起臉,張開嘴,三根手指撮著肥油顫顫地懸吊在嘴巴上空,然后一個美美的吸溜,臉上呈現(xiàn)出無比滿足的神情,神秘地笑望著他說:喝酒之前來上這么一塊,護(hù)胃養(yǎng)肝。這還是我老婆傳的秘方!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傳給你。你怎么樣?結(jié)婚了嗎?
他心尖上一刺,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他要堅決避開這個話題,因?yàn)檫@話題會把他拉進(jìn)那血腥的一幕。
趕快結(jié)婚吧!有個女人真好!警察沖他端起了酒碗。
這正是他想要的。為麻痹一下緊張的神經(jīng),也為了討好警察,他夸張地一口喝下了半茶碗。一道火焰順著嗓子眼一路燒到胃里,一股熱辣的酒氣直沖鼻腔和腦門,那種眼淚逼眶的感覺又一次襲來。不過,這次是一種挺舒服的感覺,像是被什么溫暖了、感動了。那種溫暖和感動就像溫泉,把糾結(jié)在心中的緊張和恐懼給泡軟了,泡化了。
他終于敢放膽直視著警察的眼睛了。酒氣支撐在心里,反而讓他鎮(zhèn)定了,清醒了。聯(lián)想到警察見到他后的種種舉動,以及他的那句“你是我三個月來見到的第一個會說話的活人”,他看出警察對他的到來充滿了驚喜,眼神里對他充滿了熱情,甚至是渴望。
他那盯著警察的眼睛,仿佛專心傾聽的眼神,顯然是鼓勵了警察的傾訴欲。憋了三個月的無數(shù)話語,開始滔滔不絕地從那張嘴里傾瀉出來。
年輕時喝酒經(jīng)常胃疼,自從老婆給我傳了這個秘方,喝酒再也沒疼過。我在家里的時候,只要想喝酒,老婆必給我燉一鍋清燉羊肉。有個女人真好!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你可能不覺得,甚至起膩發(fā)煩,吵嘴打架。可是一個月沒女人,你就會心神不寧,茶飯不香。三個月,你就會坐立不安,睡不著覺。
他裝出一副對男女婚姻一無所知的架勢,好奇地望著警察的眼睛。
其實(shí)我早想宰這只黃羊了。一看見它,就想起清燉羊肉。一想起清燉羊肉,就想起了我老婆。我當(dāng)時想,老婆既然來不了,吃個清燉羊肉,也算和老婆見了半個面??墒沁@只羊燉不了,馬想祿攔著不讓!你知道嗎?這只黃羊是馬想祿養(yǎng)的。年初倒春寒那會,從老鷹嘴下面那條溝里撿回來的,當(dāng)時還是個羊羔,差點(diǎn)凍死。是馬想祿撿回來養(yǎng)大的。所以不算野生動物。馬想祿不讓宰,因?yàn)樗缘脩T風(fēng)干肉。他也不想老婆,他老婆早跟一個地毯販子跑到烏魯木齊去了。他心死了,把黃羊當(dāng)老婆,吃風(fēng)干肉也無所謂。我可吃不慣風(fēng)干肉!風(fēng)干肉燉洋芋,風(fēng)干肉燉青蘿卜,風(fēng)干肉燉白菜,他媽的天天都是風(fēng)干肉,頓頓都是風(fēng)干肉……
他想不到那個叫馬想祿的警察居然也攤上這種事,居然也拿對方毫無辦法。開始這還讓他心理稍稍平衡一下,但很快就引起一陣讓人精神崩潰的悔恨之情。他眼睛雖然還盯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可靈魂早已出竅,游蕩到那場血腥事件中去。那一刀一刀撲哧撲哧捅進(jìn)對方肉體時的感覺,靈魂附體似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對方那張慘白、驚恐、嘴唇哆嗦著的臉,逼真地浮現(xiàn)在眼前……只要再稍稍忍耐一下,甚至只要不喝那場酒……可一切都太晚了,時間是不可能倒流的!今后的命運(yùn),要么綁到刑場上讓別人活活弄死,像那只黃羊一樣。要么就這樣永無寧日地東躲西藏下去!他渾身發(fā)涼,有種萬念俱灰,甚至萬劫不復(fù)的感覺……他用力搖了搖頭,強(qiáng)行把絕望恐懼的念頭趕出頭腦之外,端起酒碗把剩下半碗酒倒進(jìn)嘴里。一股熱辣的酒氣從心底一路升騰,那個一直支撐著他的念頭也跟著酒氣升騰上來,在頭腦中彌散,他的靈魂稍稍安定下來,聽覺又被警察的聒噪聲占據(jù):
那些風(fēng)干肉還是上一輪老戴他們在的時候晾的。你吃過風(fēng)吹了兩年的風(fēng)干肉嗎?紅軍長征吃皮帶都比這個強(qiáng)!吃到最后,我對風(fēng)干肉惡心到家了。有本書上說,一百多年前,埃及的文物走私販子為了把木乃伊走私到西方國家,就把木乃伊藏在風(fēng)干肉里,邊境檢查官根本檢查不出來。大量珍貴的木乃伊就這么和風(fēng)干肉一起出口,按風(fēng)干肉征的稅!想起這件事,我再也吃不下風(fēng)干肉了??吹斤L(fēng)干肉就惡心想吐??神R想祿這老家伙還是天天都是風(fēng)干肉,頓頓都是風(fēng)干肉!不知風(fēng)干肉吃多了還是怎么的,這家伙越長越像木乃伊。一張臉皮皺皺巴巴毫無水分,就像一張揉皺的油紙,簡直嘶啦一下就能揭下來!腦袋呢,禿了一多半,只在耳朵上面還有一小撮干枯的灰毛,額頭上的皺紋一直延伸到頭頂。嘴皮呢,就像兩片藥材公司收購的腸衣,一點(diǎn)水分都沒有!尤其那兩條瘦刮刮的黑腿,簡直跟房梁上掛的風(fēng)干肉沒什么區(qū)別。自從因?yàn)樵S羊的事與我發(fā)生爭執(zhí)之后,他再不跟我說話了。他本來就話少。你有時候看著他吧,就像個粗制濫造皮包骨頭的木偶在你跟前僵硬地走來走去,簡直有種木乃伊復(fù)活的恐怖感覺!有天夜里,我半夜渴醒了找水喝,發(fā)現(xiàn)馬想祿就在做飯的那個角落,他把一條腿搬到案板上,手里提著斧頭。我嚇壞了,跑過去準(zhǔn)備問問他干啥。只見他提起斧頭就把案板上那條腿剁下來,我一看,斷茬處毫不流血,毛毛的全是肉絲絲,就跟風(fēng)干肉似的!我嚇蒙了,問他這是干啥。只見他轉(zhuǎn)過臉陰森一笑,說了句,風(fēng)干肉沒了。
賀崇武聽愣了,兩眼直直地盯著警察,一眨不眨,一聲不吭。警察看到故事把他鎮(zhèn)住,洋洋得意,十分暢快,眼含神秘微笑盯著這難得的觀眾,鮮紅的舌苗靈巧地探出來將說干的嘴角舔弄了幾下。也許這故事憋在心里幾個月,守株待兔似的等待著他的聽眾,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警察又舉起酒碗與他對碰一下,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你別害怕!只不過是我做的一個夢。這個地方待久了,大白天也會做夢,醫(yī)生叫什么?幻視幻聽?下午的時候,你這輛皮卡車硬是被我當(dāng)成老李的那輛警用桑塔納,一直開到眼前才發(fā)現(xiàn)不對!啥時候變成皮卡的?我真有些恍惚搞不清。
他小心地插了一句:馬想祿呢?
死了。警察說。高原心臟病回去后就發(fā)作了。我真后悔,不該讓他回去。如果不回去說不定現(xiàn)在還活著。可是他的幻覺很厲害,常把我當(dāng)成黃羊,把黃羊當(dāng)成他老婆。我都不敢穿黃衣服??伤€嫌我,說我有夢游。就這樣,我告他有幻覺,他告我有夢游,我們倆弄不到一塊兒,領(lǐng)導(dǎo)就讓他先下山了?,F(xiàn)在我可后悔了!還是馬想祿在的時候好,至少有個活人陪你。只要你說黃羊的好話,那你還有話可跟人說的。不像現(xiàn)在,只好自言自語。如果你聽見我一個人說話,你可別見怪。那不算什么,只是,只是個小毛病。老戴他們說了,下山半年就好了。說到這里,警察仿佛面帶羞赧,望著他淺淺一笑。
聽到這里,短暫的放松悄然退場。隨著警察那喋喋不休的話語,詭異莫測令人恐慌的氛圍不知何時又籠罩了這間小屋。
盤子里的清燉羊肉早都涼了,油脂像蠟似的在肉塊表面凝結(jié)了白白的一層,望之使人頓喪食欲。
高警官,時間不早了。要不,咱們都早點(diǎn)休息吧,明天一大早我還要趕路。
趕路?趕什么路?警察從癡迷的回味中猛醒過來,詫異地瞪大眼珠子望著他,仿佛對這句掃興話十分沮喪,甚至對他這始亂終棄的行為感到氣憤。
你看,羊還剩大半個呢!專門為你宰的!這可是馬想祿的老婆!當(dāng)心馬想祿的在天之靈!你可是在死人溝里開車!
警察盯著他,腔調(diào)嚴(yán)厲起來。
他知道警察喝多了,不講理了,先把他哄著睡下再說。
高警官,咱們先睡覺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可警察沒說夠,不愿意。他賠著笑臉低三下四地哄了好幾句,警察才嘟囔著同意睡覺。并且硬把他按在床上睡。自己躺在了沙發(fā)上。
他本來困倦已極,可是心里那件事讓他怎么也睡不著。窗外寒風(fēng)呼號,一想到自己龜縮在這崇山峻嶺之間的漆黑小屋里,身背命案亡命天涯,吉兇未卜前路兇險,后悔和絕望又涌上心頭。這時那個念頭及時地升騰起來,強(qiáng)撐起他疲軟萎靡的精神:他半生都在忍耐,半生都在窩囊,到了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姓霍的如果把老婆遠(yuǎn)遠(yuǎn)地拐走也就罷了,可是,這狗日的偏就這么公然挽著老婆在縣城里四處招搖。小小的安遠(yuǎn)縣,低頭不見抬頭見。每次碰見,這狗日的不但臉無愧色,不躲不閃,還趾高氣揚(yáng)昂首闊步,倒搞得他不得不拐彎躲閃!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再也活不下去了!打架他是打不過的,姓霍的是縣城里有名的強(qiáng)人,周圍有狐朋狗友圍著,要想雪恥,要想活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干了他!每次想到這里,他的腦子里就一片白熱,仿佛有原子彈在里面爆炸……也許老天爺都是同情他,支持他的,他竟然順利地把車開過黑水河一路逢兇化吉跑到這個卡點(diǎn)。警察居然也對他毫無懷疑。明天就可以逃之夭夭,魚入大海??墒牵煺鏇]懷疑到他嗎?他為啥擋住不讓他走?他為啥熱情得過了頭?他想干什么?他的那種古怪笑容,到底隱藏著什么算計?各種念頭在腦海里此起彼伏,糾結(jié)纏繞,直至后半夜才演變?yōu)槟:幇档闹刂貕艟场2恢^了多少滄桑歲月,黑沉沉的夢境中,如同礦井營救似的,忽然掘開了一絲絲光亮,使他略略清醒過來。那喚醒他的絲絲光亮,是黑暗之中鉆進(jìn)耳中的一點(diǎn)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睜開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努力捕捉一點(diǎn)輪廓??稍谶@深山之中,停電的黑房子里,當(dāng)真是一點(diǎn)輪廓都捕捉不到。他只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向門口移動過去,接著門開了一道縫,透進(jìn)些微光線,隨即合上。他想,是警察去尿了。門外是寒風(fēng)呼嘯,但忽然,寒風(fēng)的廣大呼嘯之中有個小而尖的類似哨聲一掠而過。又過片刻,門一開一合,隨后一切歸于沉寂。他開始還在想那哨聲是什么,但實(shí)在想不出個所以然。忽然想到警察喝酒時所說的,這地方容易起幻覺,或許是幻覺吧。他想,又沉沉睡去。
4
早晨,到值班室外一看,群峰聳立,白雪皚皚。陽光普照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經(jīng)過一夜寒風(fēng)呼嘯,白雪覆蓋的山巒溝壑,仿佛結(jié)上了一層光潔的冰殼。那條盤繞飄拂的山路,也凍得堅硬發(fā)亮。
賀崇武遙望著那條路,愁腸百結(jié)地走向那輛破皮卡。正要打開車門發(fā)動時,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大驚小怪的叫喚:哎!你的車咋歪著呢!
他抬頭一看,正是警察,他的手朝車頭部位指了指。他順著方向看過去,果然,車頭看起來不平,略朝右側(cè)傾斜一點(diǎn)。他狐疑地拐到右面向下打量,以為車輪陷在坑里了??裳酃庖唤佑|到車輪,腦子里轟地一下就蒙了。右前輪徹底癟了!他一陣透心涼,想想那條結(jié)滿冰殼的雪路,再加上這癟了一個轱轆,關(guān)鍵時刻連方向盤都把不住的破皮卡,他明白是走不了了。
他腦子里電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半夜的那聲哨音。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說要走時,警察的種種奇怪表現(xiàn)。他有點(diǎn)明白了,但這明白的后面,藏著更大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去偷窺警察的臉,不料警察的眼睛正望著他。他眼光哆嗦了一下就躲閃到一邊,腦子里回放著剛才一瞬間的印象:警察半張著嘴,一副對此情況毫無準(zhǔn)備的無奈模樣。然而,細(xì)琢磨,他的眼神深處,卻潛藏著一絲微笑,流露出一種得逞之后的放松和滿足。
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他的事情?如果這樣,他早該動手了。他又瞟了一眼他右胯側(cè)的部位,那個東西依舊鼓凸在那里。難道他覺得一個人勢單力薄,要拖到同伙來了再動手?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但隨后一個聲音在腦子里響起,不可能不可能!警察說過,三天前(雪崩之后)就停電了,手機(jī)是沒有信號的,他不可能得到山下的任何布控信息。他心里漸漸踏實(shí)下來。但旋即又想,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久留!
他不想再搭理警察,默默地蹲在癟了的轱轆跟前,愁眉緊鎖。
有備胎嗎?身后傳來警察關(guān)切的問話。
沒有。他幾乎不想搭理,勉強(qiáng)嘟囔了一句。
那咋辦呀?
他不再吭聲,琢磨著警察剛才的話音。因?yàn)樗麖闹新牫隽艘唤z心虛。他早知道他沒有備胎,那天檢查時他就看見了,所以他才來了這么一手。他純粹是明知故問。
他默默地吸煙,一聲不吭,間或乜斜著眼看看警察。突然,他狠狠地把煙頭踩滅,咬牙切齒地說:不行!我爸病得厲害!今天說啥都得走!我把方向盤把緊點(diǎn),開慢點(diǎn)!
哎,兄弟別沖動!別沖動!這可不是別處,這可是趕路客聞風(fēng)喪膽的死人溝??!你爸病得再厲害,你把命填進(jìn)去也沒用?。∫贿@樣,我先帶你看看路,你再做決定兄弟!
警察一臉緊張,還帶點(diǎn)乞求地望著他,生怕他耍二桿子硬要走。
其實(shí)他并沒有這個決心,只不過發(fā)了惡作劇心理,突然想試探試探他。他冷笑了一下,接著警察話茬道:那我就跟大哥去看看,這路到底怎么個險法?
爬上那座50米高的瞭望塔塔頂,他整個胸腔像個破風(fēng)箱似的“呼哧呼哧”地捯著氣,眼前一片黑暈。墨綠瑩瑩的天空上,太陽黯淡無光。他這才意識到高原缺氧的厲害。如果不是警察架著他,他真想立刻不顧體面地癱在地上。他終于喘過來了。天空漸漸恢復(fù)了明亮的蔚藍(lán)色。群山萬壑雄渾開闊地展現(xiàn)在眼前,萬千雪峰如同一座座銀子打造的王冠,在陽光和藍(lán)天的映襯之下,反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多么輝煌燦爛的奇觀!寒風(fēng)射眼,他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如果不是那件事始終像鉛塊似的墜在心頭,他真想留在這里再也不走了。
看!你要走的路,就在這山溝溝中間,像不像一堆讓狗刨亂的麻繩,東甩一下,西繞一下,彎彎繞繞,沒完沒了……你開下去就知道了!
警察在他耳邊得意地聒噪,用手指點(diǎn)著那條層巒疊嶂之間時隱時現(xiàn)、時斷時續(xù)的飄帶。
看!近處那條溝里,有一匹死馬的骨頭架子!看!那兒還有一匹死駱駝!
警察一邊如數(shù)家珍,一邊興奮地把望遠(yuǎn)鏡塞給他,右手急切地給他指點(diǎn)著,就像小孩子向同伴炫耀家中秘藏的寶物。
看!有翻車摔死的,看那個擠扁的駕駛樓!有馱不動貨物,活活累死的!還有餓極了互相吃掉的!看!還有人骨頭,雪埋得看不清了!如果夏天來看,簡直太震撼了!走幾步一副,走幾步一副,比公里樁還多。今年入夏,西星公司想一年5萬塊錢把我的瞭望塔租下來,針對徒步冒險團(tuán)搞旅游開發(fā)。我沒答應(yīng),萬一死了人,把我扯進(jìn)去扯不清楚!
他默默地用望遠(yuǎn)鏡在警察指點(diǎn)的山溝里搜索著:冰凍不前的河流,高聳危立的巖石,山巒南坡如同萬千軍陣默默肅立的塔松林,銀光閃閃的雪峰,都一刻不停地在鏡頭里晃動著。他的手凍僵了,再也端不穩(wěn)那沉重的望遠(yuǎn)鏡。白雪皚皚的溝壑之間,他更是分辨不出白色的動物或人的骨架。
沒看見?警察在一旁不相信地問,臉上有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眼睛咋長的?你知道嗎?這里叫望鄉(xiāng)臺,如果天氣晴好的話,用那架老戴他們搞來的、閑得無聊看月亮的天文望遠(yuǎn)鏡,一直可以望見安遠(yuǎn)縣城。
對此,他從鼻子里哼笑了一聲。
要么這樣!跟我下到溝里去!警察扯住他的袖子,臉上露出抬杠的神情。
我信了你了,高警官,今天不走了,行了吧?他拿開警察的手無可奈何地說。
不是讓你看骨頭架子,是跟我一塊撈魚去!今天晚上吃什么?難道還吃馬想祿的老婆?
警察從值班室提了一把鎬,拿了一把火鉗子。讓他提一條塑料編織袋,里面裝著一條羊腿就出發(fā)了。
他們沿著山坡上由人腳踏出的那條小道,慢慢地往溝里下。警察讓他走在后面,踏著他踩過的腳窩走。不一會兒他的大腿就酸疼難忍,膝蓋彎控制不住地打起戰(zhàn)來。他覺得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滾坡而死,后悔不該答應(yīng)跟警察下來。他老覺得這個警察身上有一股神秘的無形的力量一直在糾纏著他。這股力量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強(qiáng)制性,但卻像蜘蛛織出的透明、柔軟而輕盈的網(wǎng),把不慎闖入的昆蟲牢牢纏住,使之難以脫身。
他一路上思索著怎么才能給輪胎打上氣,從這個卡點(diǎn)脫身。可在這荒無人煙的卡點(diǎn),硬是想不出一點(diǎn)辦法!想到急眼處,甚至想把車扔下不要了,步行下山。可馬上反應(yīng)過來,那只會引起警察更大的懷疑。況且,想趕到通外山口,路還長著呢。
看!這是駱駝!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下到了溝底,警察正用腳踢著一排骨架。他哆嗦了一下。目光從那副白森森的骨架上飄忽而過。接下來,隨著警察那不斷地響起的“看!”“看!”的叫喚聲,一副接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視野中魚貫而入。有一次,警察沒用腳踢,輕聲喊了句“看!”,就慢慢地蹲下來,用手小心翼翼地?fù)苋ジ⊙?。這時,他以為是鵝卵石的那顆骷髏頭就從浮雪下慢慢顯出真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與一顆骷髏頭對視,他忽然發(fā)現(xiàn),骷髏那齜著牙的模樣,真像是在嘲笑什么。而且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仿佛無底般深邃,從那深邃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大有深意。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姓霍的,覺得姓霍的已經(jīng)附體到骷髏頭上,正借著骷髏頭的一對黑眼窩深深地盯著他呢!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警察點(diǎn)燃一根煙嘬了兩口,小心翼翼地插進(jìn)骷髏頭齜著的那排黃牙的一個豁洞里,然后俯耳低聲說:平常我也不迷信,但是要撈嗍骨魚,還真是心里沒底!不說保佑,起碼讓他別跟咱為難。說實(shí)在的,如果不是你有緣人,我是絕對不會耍這個二桿子的!
說話間來到一片寬闊的河面,河面都已結(jié)冰。那冰面有的地方發(fā)白,有的地方發(fā)青。發(fā)青的地方,隱約可見似有水在冰下暗流涌動。警察帶著他小心翼翼盡量挑著白冰處走,慢慢接近中間一大片發(fā)青的冰面,警察用鎬尖使寸勁向冰面上掘去,“吭吭吭”幾下,冰面鑿裂了一個小破口,裂紋向四周略略擴(kuò)展。警察低聲指揮著他向后略退半步,一邊腳下略略用力踏動,試探冰層的結(jié)實(shí)度,一邊用鎬尖小心將洞口擴(kuò)大。大至臉盆大小,向后伸手,低聲道:羊腿!他懸著心將羊腿遞過去。警察接過羊腿伸進(jìn)冰窟窿里,半晌不見動靜。他兩眼緊盯著青黑色的、半透明的冰面,忽見有東西在冰面下倏忽往來竄動。抬頭望向警察,警察也正眼珠半凸、全神貫注地盯著冰窟窿。就在他屏息凝神、物我兩忘之際,只聽“嘩啦”一響,警察猛地將羊腿從冰窟窿提起,只見羊腿上密密麻麻叼掛著成串的小魚,像一層銀色的鱗片噼啪閃動。羊腿甩落在冰面上,一地銀片子在冰面上噼啪蹦跳,個別小魚還舍不得撒嘴,叼在羊腿上。警察手忙腳亂地用火鉗子去冰上夾魚,嘴里叫喚著:打開打開!袋子打開!他趕緊撐開袋口迎向警察的火鉗子??匆娪行◆~在腳下蹦跳,他伸手去抓,立刻被魚叼住,驚得一甩,只覺手指上一陣劇痛,仿佛被鋸條拉了一道口子。一線細(xì)密的血珠子頓時滲出了皮膚。他去看那魚,只見那魚齜開一小排細(xì)密而鋒利的牙齒,一邊在冰面上蹦跶著身子,一邊用一只兇惡的眼睛盯著他。那一眼盯得他不寒而栗。
如此幾個回合,編織袋底就有一層魚在活活地蹦跶著。警察說聲夠了,就帶他上了岸。直到踏上岸,警察才長吁一口氣,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對他說:還好,咱們吃魚!不是魚吃咱們!若不為你這個貴客,我是絕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的!
(中篇節(jié)選)
選自《花城》2018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