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8期|舒飛廉:盜鍋黑(節(jié)選)
金安早上五點就醒了。窗外一團漆黑,繁星在銀河里,白霜在田野上,微光熒熒,大概都奈何不了冬月寅時的黑。這是人家鐵拐李做強徒后悔了,一夜蕎麥枕頭上不眠,起床歸還偷盜的鐵鍋的時刻,老天爺替他遮著恥呢。叫醒老金安的,除了膀胱里一泡熱尿,還有秋褲里硬得像燒火棍搟面棍子棍一樣的陽具,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啊,都五六十歲的人了,火氣還這么杠,不丟人嗎?金安讓自己去聽黑暗里傳來的雞鳴,南頭晏家灣,西頭何砦,東頭肖家河,北頭鄭家河,從前鄉(xiāng)下人多,養(yǎng)得雞鴨成群,早上公雞打鳴打擂臺似的,每一只雞的嗉子里,都含一塊銅,或厚或薄,形色不一,喔喔聲能織成厚毯子,毯子大紅大綠,描龍畫鳳,現(xiàn)在也不太行了,稀稀落落,無精打采,像孝感商場門口促銷的時候搭起的舞臺,從前人山人海,眼下已經(jīng)沒幾個人擠到臺下聽,臺上的人又唱又跳,意緒索然,混混沌沌,好歹堅持到底。好處是,金安腹部的一點熱力,終于也隨著一陣陣寥落的雞啼散掉了,熱力一散,人也不用花花腸子、想七想八,“咚”的一聲,金安跳下地,穿衣統(tǒng)襪,倒昨天燒好的開水洗臉,對著木鏡臺刮胡子梳頭發(fā),將自己收拾清白,一邊柴房里推出電動三輪車,打火出門。
出村口,上小澴河堤的時候,晨色初萌,天也就是蒙蒙亮。他自己種的三畝稻田、菜地一條一條,伸展在澴河堤下面。晚稻上周找鄭家河的保志用收割機割了,以前收晚稻,他得將鳳英由武漢叫回來,兩個人又是割谷,又是打場,又是揚塵,又是晾曬,搭伙忙上七八天,才能將曬干的稻谷裝到麻袋里,一二十只,扛到二樓上去?,F(xiàn)在保志開著紅頭綠腦鐵蒼蠅一般的機器,一個時辰就搞定,抽支“藍(lán)樓”,耳朵上再夾一支,接到錢,數(shù)也不數(shù),塞到牛仔褲的屁股袋里,一聲多謝金安叔,突突突開著車走,他忙著哪?;ㄥX?鳳英坐高鐵由武漢回來,打折返,不是錢?她一走,兒子媳婦小寶餐餐下館子,不是錢?今年稻谷長得好,桿壯腰直,西北風(fēng)吹來,好像在搖晃著一地低眉順眼的金子,現(xiàn)在割去了,余下四五寸長的稻茬,印著白霜,茫茫一片,讓金安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在一邊菜地里,黑白菜已經(jīng)長圓,蘿卜纓子下面的紅蘿卜也有小寶拳頭大,菜薹也在開花,晚蜂子在黃花里爬來爬去,沾一身粉,等菜薹起來了,尺把長,大拇指粗,裝一麻袋紅蘿卜、白菜、紫菜薹,六十多斤,抵得上高鐵的票價,他就能去武漢看孫子唉。
菜地的盡頭,是金安扎的稻草人,它跟孫子一樣,有名字的,孫子叫小寶,稻草人的名字,叫小強。春上二月花朝,他去武漢兒子家住過兩周。大學(xué)教書的兒子整天關(guān)在書房,公安局上班的兒媳忙,晚上回來手機都接不停,鳳英接送小寶上下學(xué)、做飯、拖地,晚上領(lǐng)著東亭小區(qū)的婆婆們跳佳木斯僵尸舞,圍一個圈扭腰擺胯,他一個閑人,喝著兒子喝不完的明前茶,抽各種黃鶴樓牌子的煙,灌稻花香白云邊勁酒各種酒,拎著淘寶新?lián)Q了蟒蛇皮的二胡,去沙湖公園梅花香里拉《二泉映月》《江河水》,又感冒了一周,厭了,跟鳳英吵架,背著麻袋回了家。來的時候,麻袋里是臘魚臘肉臘香腸,走的時候,麻袋里是一只布偶男洋娃娃,十歲?金色的頭發(fā),鼻子皺皺的,臉白,有雀斑,小牛仔背帶褲已經(jīng)扯破了,是個外國男孩兒。他去樓下扔垃圾時發(fā)現(xiàn)它仰面躺在草叢里,心里一動,撿回來。兒子看了,說是一個俄羅斯娃娃,萬卡、契訶夫、俄羅斯憂郁,他老子聽毬不懂。兒媳婦掃一眼,就判斷是隔壁805那對新婚夫婦扔的,他們剛由莫斯科彼得堡海參崴度蜜月回來,這才幾天,蜜月中的禮物就在打斗中扯得七零八落,一地雞毛,被扔到垃圾堆邊小葉黃楊剪出的灌木叢上,去民政局換離婚證就是分分鐘的事了——公安局的女干警,火眼金睛。小寶說不好看,他還是喜歡小熊維尼,每天晚上都要抱著睡,將口水蹭到它臉上,小熊也不嫌棄,總是一臉笑。鳳英埋怨他,說東亭小區(qū)里愛撿垃圾的婆婆爹爹多得很,染上這個臭毛病,戒不掉的,有初一就有十五,快下樓去扔了,不然,老娘就扔你的二胡。已經(jīng)不是一個老實得力的鄉(xiāng)下婆娘,是城里小區(qū)的帶頭“老娘”了,架就是這么吵起來的,金安不扔,將二胡與俄羅斯娃娃塞到麻袋里,悶頭坐火車帶回來了。
清明節(jié),金安給娘老子的墳拔草,砍去拇指粗細(xì)的構(gòu)樹棵,又在每人的墳頭上培了唐僧帽一般的新土塊。娘老子的墳就在小澴河堤下,他家的稻田與菜地的前面,娘走了四十年,老子走了二十年,之后就是金安與鳳英領(lǐng)著幾個孩子過,后來兒子姑娘們?nèi)バ⒏形錆h買房子,將鳳英也帶出去照看層出不窮的孫女和一個獨苗孫子?,F(xiàn)在這幾畝地是他一個人的了,從前它要養(yǎng)活七個人,兩季谷一季油菜,現(xiàn)在對付他一個,綽綽有余了,閑閑地長一點草,沒什么,雀子、野兔、田鼠、黃鼠狼來打一點牙祭,也沒什么,只是白吃不行,得練練膽子先。清明節(jié)的上午,金安放下鐮刀與鍬,在墳頭與地頭之間扎了一個稻草人。俄羅斯娃娃萬卡是現(xiàn)成的,將破碎的背帶褲用稻草密密麻麻地裹起來,戴上他的新草帽,將它綁在十字形的柳架上,兩只手合在一起,一上一下,交錯握著一條剝皮白柳木棍子,棍子前面,系著一條小寶用舊的紅領(lǐng)巾,風(fēng)一吹,就呼呼啦啦響,好像有一束火苗在綠萌萌的秧苗上飄。銀安金鳳黑人洋人他們由牌場出來看到,說是金安弄了一個巧板眼,這一下七月半小澴河里的淹死鬼過河堤,都會被這個小洋人版孫猴子給擋住。做得這么洋氣,要是金神廟集還“抬故事”的話,這個孫猴子的扮相都可以上大桌子,去抬故事了。小強擋不擋得住鬼,金安不曉得,但他知道,這家伙給往稻田里吃蚱蜢的喜鵲添麻煩了。這幾年鄉(xiāng)下人少地荒,草蟲頻密,喜鵲又多又肥,成群結(jié)隊,腦子沒有什么長進(jìn),膽子卻變大不少,看到紅布飄飄的稻草人,難辨真假,總是要猶豫半天。終于有大膽的喜鵲來啄小強,它們特別愛啄小強的兩只藍(lán)玻璃球眼睛。啄掉了,金安就去河里找石頭,給小強換上新的。
小澴河里的石頭多的是,小強的眼睛由淡藍(lán)色,換成明黃色的、乳白色的、墨綠色的、琥珀色的,現(xiàn)在是純黑的。黑色好,看起來總算有一點像中國娃娃了,沒有那個什么俄羅斯憂郁,可能他也是聽多了我拉的《二泉映月》《江河水》這樣的中國憂郁吧,唉。金安不愛打牌,長牌麻將撲克牌都不愛,所以常被金鳳他們那些牌精笑罵,說他個尖屁眼將兒媳婦給的錢、自己收棉花賺的錢,都藏起來,不敢輸,“我們死,就睡個沙樹板子,你是要打個楠木棺材吧金安,過十幾二十年我們都死了,你的屋是金子打的,在河堤下的黃泉里當(dāng)財主,我們哪個敢去串門!”當(dāng)年的婦女隊長熬成了婆,一臉皺紋菊花綻放,兇樣子沒了,嘴巴還是厲害的。金安拉二胡給小強聽,給娘爺聽,母親去世早,她的身體早化成土了吧,父親死的時候,背是馱的,現(xiàn)在可直過來了?雖然過年過節(jié),還給他們燒紙、斟酒,跟他們喃喃自語地講話,但金安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倆的長相了,一張照片也沒有,他都記不住,世上還有誰記得住呢?有時候,胡弦將手指劃出血,金安就將血珠擦在小強的稻草蓑衣上;尿尿,也將尿柱對著埋在地里的柳架,結(jié)果到秋天的時候,柳架上都長出了綠色的柳葉。他將擦血跟尿尿的事講給樹堂聽。樹堂是個瞎子。金安開著電動車去附近的村里收棉花,樹堂是戳著個拐棍去給老娘兒們算命,簽筒抖得嘩嘩亂響?!暗人L出心竅,它就會成精,又是柳樹精,又是石頭精,你也莫怕,過年我畫個符鎮(zhèn)著它?!毕棺訕涮梅籽?。金安半信半疑,卻并不想要樹堂的符。成精就成精,我這個年紀(jì)了,怕個什么,兵來將擋,妖精來了吃一棒。它活過來,只怕比小寶還乖些。兒子說暑假讓小寶回鄉(xiāng)下陪爺爺住幾天,結(jié)果被兒媳婦報了奧數(shù)、英語、作文……培優(yōu)班,好像長了八只腳的螃蟹,把小寶和暑假夾著。鳳英也說,人家屋里的伢都在上課,莫讓他回鄉(xiāng)下野,鄉(xiāng)下的水又不干凈。水不干凈是學(xué)兒子說的,每次他開車回來,都在后備廂裝一堆農(nóng)夫山泉。他這又多少年沒回來了?兩歲時斷了他媽的奶,二十歲斷了家鄉(xiāng)水。小寶,回不來就算了,爺爺這里的棉花班、稻谷班、種菜班、捉知了蛐蛐班,其實也蠻有意思的,去小澴河里摸魚,你爸爸當(dāng)年沒上奧數(shù),一個暑假都在河堤下的溝溝坎坎里摸魚,一天摸七八斤鯽瓜子,背上長刺的鱖魚也摸到過,就這么著還不是摸到大學(xué),摸到你媽的床上去了。水不干凈?他摸魚的時候,小澴河還有釘螺跟血吸蟲呢!不說了,還是小強好,清風(fēng)明月里,一柱一弦,那個思華年,聽著金安拉二胡,好像過去熱鬧的那個村子,那個七口之家,那些在楓楊樹影的炊煙里活躍跳躦的生產(chǎn)隊各色人物,打皮影似的,都在《二泉映月》里活泛過來了。
想這些干啥呢?能當(dāng)楊二嫂的包子?走,收棉花去。金安朝小強揮揮手,小強手里的紅領(lǐng)巾夾著霜粒被西風(fēng)吹得嘩啦響,三只喜鵲在它身邊新長起來的構(gòu)樹苗上踏枝子,黑背白腹藍(lán)尾,油光水滑,兩大一小,看樣子是一家子。東邊的霞光已經(jīng)發(fā)起來了,一道道鋪滿了小半個天空,映在小強弟弟黑曜石的眼睛里,唉,這孩子,靈醒的。小三輪電力很足,順著長長的坡爬上水泥堤面,往北是金神廟、肖港鎮(zhèn),往南是涂河集、孝感城,金安收棉花的第一站是金神廟集,在那里如果能收一車棉花,就在楊二嫂的早點攤子上趁著豆腐腦,吃兩個炸蘿卜包子,然后繼續(xù)往北,將棉花賣給肖港鎮(zhèn)收棉花的經(jīng)紀(jì)河南人老徐,一上午就算齊活了。
長堤如蛇,西北風(fēng)吹得人冷颼颼的,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一點冰雪的鋒刃了,明天要記得戴狗鉆洞帽子,感冒了不是個事,要是鳳英曉得,會被她發(fā)微信用語音罵的:“你要是想死在鄉(xiāng)里,就自己先挖個坑躺進(jìn)去,莫麻煩別個,現(xiàn)在村里找得齊八個抬重的?兒子媳婦小寶還有我都很忙,我們都是有事業(yè)的人!”鳳英罵歸罵,這件事金安還真琢磨過。將棺材蓋支楞著,弄一個像老鼠夾子一樣的機關(guān)?有一天,動不得了,不要活了,心灰意冷,帶十幾個楊二嫂的包子饅頭,趁天黑,一個人,將新油漆味與沙樹板子松香混合著的棺材,背到小澴河堤邊提前挖好的墓地里,六尺深,三尺寬,六尺長,頭朝東,腳朝西,仰面躺進(jìn)棺材里,枕著新蕎麥枕頭,蓋著新棉被,一邊吃包子,一邊由支起來的板縫里看一線藍(lán)天里早晚光線變換,日月星辰隱現(xiàn),聽堤上草木間蛐蛐叫,吱吱噓噓,稀里稀里,它們的《二泉映月》,聽小澴河隔著堤在泥岸下石頭上流淌,水牛蹭背似的,聽村里傳來的嘩嘩的麻將聲。媽說饅頭要慢慢嚼才好吃,才甜,他將這句話也告訴過兒子。吃完饅頭,最后下決心,將引繩一拉,“啪”的一聲,棺材蓋帶著泥土蓋下來,堆在四圍的泥沙也瀑布般倒入,將他蓋進(jìn)黑暗里,最后的黑,沒有一絲光,也不要魏家河的八個男將黑衣黑褲抬棺,也不要汪梁岡的三個和尚念經(jīng),也不要黑龍?zhí)兜膬蓚€道士作法,也不要匡埠的五人樂隊打鑼吹嗩吶,也不要鳳英領(lǐng)著三個女子哭,也不要兒子頂著白麻布,腰里捆著草繩子,在小強旁邊抽煙,也不要公安干警兒媳婦在兒子身側(cè)玩手機,也不要小寶向培優(yōu)班告假說爺爺死了,老師點頭同意,又布置作業(yè)說回來要寫一篇作文《我的爺爺》:“我有一個關(guān)愛孩子的爺爺,他六十多歲,高高的身材,一頭灰黑相間的頭發(fā)以及一雙圓圓的眼睛。”春上金安讀小寶的作文,和兒子像的。老師卻說感情不夠鮮明,要是爺爺死了就好了……小寶他爺爺我一個人在父母身邊沉沉睡去,不再醒來,當(dāng)然,十一月最好,三月也可得,不太冷,也沒有蚊蟲蒼蠅牛虻往棺材里鉆。我也不是沒有人陪,小強就很好,到時候?qū)⒓t領(lǐng)巾換成白麻布條,將他手中的金箍棒用白紙包成孝子棍,也是個懷念亡人的意思?
金安放眼去看小澴河。白霜由河堤往下,印在黃黃綠綠的枯草上,草叢里雛菊與紅蓼交錯開放,一塊接著一塊,一直連綿到河水邊。草坡上是幾排白楊與楓楊,白楊是從前公社、生產(chǎn)隊種的,長得像四個兜的干部,楓楊則是自生自滅,在雞嘴牛蹄外,自己長起來的,土頭犟腦,現(xiàn)在看順眼了,也沒什么。東邊朝霞影里,啟明星還在,大別山屏風(fēng)似的,一片青黑,小澴河由那里來,就在草叢與樹影里曲曲折折地流著,升騰起來的一縷縷白霧在朝霞里舒卷變幻,糾纏著樹林與林下早起啃草的黃牛水牛、綿羊山羊。在牛羊們身邊起起落落的白鷺,仙氣彌漫,演仙俠電視劇似的,三生三世十里蓼花,這樣子,并不比沙湖公園差嘛。兒子說沙湖公園講究的是濕地生態(tài)公園,政府投十幾個億,設(shè)計師是由德國回來的,他老子天天看的小澴河不生態(tài)?不濕地?花了國家半分錢?你們一個公園,說是清朝的一個舉人修的,我們往金神廟去的梅家橋,上面的車轍,還是人家趙匡胤推著獨輪車壓出來的,那京娘嫂子當(dāng)年就穿著昭君出塞的狐貍皮衣裳,斜著身子滿頭汗坐在他的獨輪車上。金安忽然有一點想明白了,春上由武漢回來,表面上是被鳳英弄氣的,實際上,他是不滿意他那個俄羅斯憂郁的兒子,大早上剛剛將三輪車開出兩里地,就已經(jīng)腹誹他好幾次?;ㄏ铲o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他親娘沒忘,但這三畝地,他記得?我金安能教訓(xùn)他?兒大不由娘,更由不得他老子耍橫了。
小時候他多乖,像小寶,但比小寶要皮實。小寶是一只被系住的猴子,他就像一只曬得黝黑的野貓。鳳英一開始是開瓦窯的,一口氣生了三個丫頭,才開張生下來這個兒子,三四代的獨苗啊。寶貝?是他爺爺?shù)膶?,他媽的寶,金安對他,兇著呢。兇是因為太喜歡嗎?他看著他長出細(xì)白的牙齒,繞著堂屋的桌子跑,聞著他細(xì)黑頭發(fā)里淡腥的氣味,在池塘里撲通通學(xué)游泳,背著他媽縫了紅五角星的軍用書包上學(xué),放了學(xué)就下地跟他們一起干活,打豬草、撿柴禾、插秧、割谷,只穿一條花褲頭,頭發(fā)汗?jié)癯梢豢|縷,汗流到眼睛里,又滴到他們家的田地里,好多次,金安都覺得忽然眼眶一熱,慌忙將頭扭過去??僧?dāng)著他的面,臉又板得像麻將牌上的八萬似的,擔(dān)心給一點好顏色,這小子就會拿去開染行。兒子慢慢長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圓,越來越像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了,他半夜帶著他,一起去涂河集賣菜,騎自行車,后座上吊著兩麻袋土豆,結(jié)果兒子沒怎么睡醒,迷迷糊糊由河堤上沖下去,卡在沙樹林里,人卻由車龍頭上翻出來,捂著下身蹲在地上哭。那是金安一生里,最慌張的一次,他將自己的自行車一倒,連滾帶爬地跑到兒子身邊,將他的身子提起來,抖,摸他的臉,沒有血,往下手掌穿過褲帶,摸到胯下兩粒小丸子還在,溫溫的,湯圓似的,毛桃核似的,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那天他們四麻袋土豆賣了六十多塊錢,回來他將錢一分一厘數(shù)給鳳英,兒子沖下河堤的事卻不敢跟鳳英講半個字,她要是知道,一定會扔下錢,抓花他的臉。真正地放下心來,要等到十年前,小寶出世吧。唉,莫非就是那個清早,也是鐵拐李還鍋的時分,這小子在堤林里摔開了心竅?小學(xué),初中,他讀書越來越好,獎狀多到家里的二十幾扇鼓壁都貼不下,鄭家河的民辦老師金芳還專門提了十斤煤油送家里來,讓他晚上好好念書,金芳推著厚厚的眼鏡說:“要是早六七十年,他中個秀才沒問題的,我們這一塊湖垸,還沒出過秀才呢?!毙悴啪捅饶窘澈??他后來念到“博士”,文博士就比木博士好?他已經(jīng)弄不懂這個高深莫測的兒子了,讀那么多書有么用?你都忘了自己姓魏,要跟著那個俄國契訶夫改姓“契”了吧!
當(dāng)年攔住兒子,拯救了他寶貴的蛋蛋的沙樹林,十多年前已經(jīng)砍掉了,那些樹的樣子,他都記得,跟兒子的年紀(jì)差不多,長到二十多年的時候,有合抱粗細(xì),打鼓壁做檁條,做房子的立柱、橫梁,都是可以的,但現(xiàn)在鄉(xiāng)下都用水泥鋼筋做房子了,所以沙樹最大的用途,是做棺材。這些年附近死掉的人,都是用那些砍掉的沙樹做棺材送走的。沙木棺材輕,防蟲蚊,未上漆之前,沙木的紋路像公雞的翎毛似的,不曉得幾漂亮,金鳳笑話金安想睡楠木棺材,這個不對,金安想,我要的,是金不換的沙樹棺材,何況它們救過我兒子的命,也就是救過我孫子的命。
金安在河堤上迎風(fēng)開出二三里路,就要由梅家塆邊的土坡右拐下堤,向東走過梅家橋。去年鎮(zhèn)上派人來修整河堤,幾個挖土機填堤腳,十來個人跟著混凝土攪拌機取料鋪路,從前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一個冬天的活,他們一周就干完了。從前的沙土路,都翻成了水泥路,但梅家橋上的青石板還是留了下來,人家趙匡胤推車走過的橋,隨便能動的?壞處是,騎車也好,開三輪也好,過橋的時候得特別小心,要是輪胎卡到石槽里,就得連人帶車倒向小澴河洗澡了?,F(xiàn)在也還罷了,要是從前,梅家塆的媳婦們丫頭們在一邊的埠頭上打芒棰漂洗衣服,看到了,河水映白牙齒,笑得花枝亂顫,你濕淋淋地爬起來,臉上又是凍得通紅,又是臊得通紅。
梅家橋下春水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金安看兒子在書房里寫過這十來個字,他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吹降臅r候,他覺得兒子毛筆字寫得好,又大又黑。小時候讓他好好練字,因為金安小學(xué)都沒讀滿,自己寫得不好,家里的春聯(lián)總比不上人家?,F(xiàn)在這小子真的寫好了,金安卻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應(yīng)該是到金神廟集上去賣對聯(lián)的伙計啊!小澴河水的確綠得像麥苗尖似的,打著旋,散發(fā)出氤氳的水汽,緩緩向西邊的中心閘流,到大澴河還有六里河堤折轉(zhuǎn)。
樹堂起得比金安還早。河橋邊有一塊小小的河灘草原,紅蓼白蘆,綠草未衰,朝陽由東邊的河堤下翻上來,絲絲縷縷,將酒紅的光線涂抹在草灘上。瞎子樹堂穿著對襟的舊藍(lán)襖子,頭發(fā)又短又密,全都變成了銀白色,左手抱著烏紫烏紫的簽筒,右手拖著竹竿,臉被西風(fēng)吹得通紅,睜著白白的眼睛,就定定地站在草叢里,被紅光照著,身后又是小澴河升起來的條條白霧,那樣子,看得金安心里都打了一個突,這瞎子,已經(jīng)活出神仙的滋味了,這樣去騙附近村里的大小嫂子老太太,卦錢怕又要漲了:“一個命三十,我向我?guī)煾到涣艘磺€命錢才學(xué)的算命,我?guī)降?,也要向我交一千個命錢!”有本事你漲到一百,有本事你用支付寶跟微信收錢,你就發(fā)財了老樹堂!在瞎子樹堂的背后,是五六頭水牛黃牛,老了,下崗了,牛眼睛里的光都不比從前亮堂了,啃草也是有一嘴沒一嘴,水牛黃牛旁邊,是八只黑山羊,大大小小,毛色黑亮,眼神靈光,吃草也迅疾,跑來跳去,也快,常常將站在它們身邊的十來只白鷺驚得連連后退。牛羊在河邊吃草,將土蛤蟆小蚱蜢趕出來,蚊子牛虻集群飛來吸它們的血,白鷺是飛過來啄吃這些蛤蟆蚱蜢蚊子牛虻的,它們就是白鷺的饅頭包子,河中的魚蝦是白鷺的米飯,河灘是牛羊、蚊蚋、白鷺們的集市,所以白鷺耐得煩,牛們這樣懶,山羊們這樣調(diào)皮,它們也只是守在一邊,偶爾伸一伸長脖子,吃個蟲,偶爾興頭來了,跳個舞,是公白鷺也火燒火燎,想跟母白鷺玩兒,實在無聊了,它們就一道拍起翅膀,天藍(lán)地綠里結(jié)成小組,翩然飛過楓楊白楊,去另外一個河曲尋牛覓羊趕新集。
金安問瞎子樹堂:“它來啦?”
樹堂搖搖頭,白眼珠映著霞光,瞎子們的笑臉是詭異的。
都找了三十年,差不多每天早上點著竹竿,走上堤,走下堤,來到梅家橋邊等它。找到了,是命,找不到,也是命,都算不了什么。
一條小澴河里有多少只白鷺?老天爺養(yǎng)的,金安數(shù)不過來。樹堂個瞎子,也算不出來。說起來樹堂還是天瞎子。生下來,幾天都閉著眼睛,接生的榮婆婆去扒他的眼皮到流血,回頭對他父母講:“你們要認(rèn)命,眼珠都是白的,你們得的是一個會算命的兒子?!笔邭q送去王樹林塆跟老王瞎子學(xué)算命,講好一千個命錢出師,老王瞎子給樹堂起的第一卦是“屯卦”,“剛?cè)崾冀欢y生”,摸索半天簽條,跟樹堂講:“你媽懷你的時候,吃過一只白鷺。”回家問樹堂爸,樹堂爸就哭,對的,那幾年,到處餓飯,你媽害伢,想吃雞,哪來的雞,雞蛋都是替“蘇修”下的!我沒辦法,只好去小澴河里,用縫衣針彎成鉤,串上蚱蜢,用索子系在牛背上,釣了一只白鷺,燉滿滿一瓷碗端給你媽吃,是我造的業(yè),報應(yīng)到我伢頭上,我枉為一世人啊。三十六七歲,樹堂還清了老王瞎子的一千個命錢,幫他起了三層樓的新房子,老王瞎子要死了,臨死前跟樹堂講:“樹堂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野葫蘆蜂子蜇瞎的,你是天報應(yīng)的瞎子,死了,下黃泉,看到的陰間還是黑的,只有一個辦法,我要跟你講。河里白鷺成千上萬,總有一個頭頭,像毛主席一樣。它脖子最長,叫得也最響,它除了吃蛤蟆跟牛虻,還在找河底的紅石頭,淡紅色,圓圓的,像血,找到兩顆填到它嗉子里,白鷺就會變成仙鶴。你看到它,哀求它將紅石頭吐出來給你,你死了,躺棺材里,將兩顆石頭放眼皮上,你瞎眼睛爛了,石頭就會掉進(jìn)眼窩里嵌上,你生前看不見,死后就不會做瞎子?!睒涮脝枺骸八遣唤o我怎么辦?”老王瞎子停了停,回道:“你搶,盜即道?!蹦菚r候這方圓十里肖港鎮(zhèn),明面上,大家都聽劉青城書記的話,暗地里,其實是聽王瞎子的,瞎子管的是天上地下兩頭,青城管的是中間,日月光下地面上的事。樹堂點頭答應(yīng),說每天早上,只要不落雹子,就會去梅家橋下等,他曉得紅石頭金貴,怕是杜十娘沉的那個百寶箱里滾出來的,東陵大盜孫殿英由慈禧太后墓里摳出來的,只要出世,只要主席白鷺、書記白鷺將它們找到,他就去求它,他在黑暗里過了幾十年,都不知道星斗是么樣閃法,花是怎么個開法,女人的臉長什么樣,奶長什么樣,受的罪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抵他媽媽吃的那碗白鷺,夠了!再說媽媽也死了,埋在河堤下,血流干了,肉磨完了,都還給小澴河了!白鷺白鷺,你可憐我一個瞎子,不要讓我下了黃泉,還要點著竹竿走。
瞎子們都是神神道道的,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喲。金安從小跟樹堂好,心里想的是,讓他去梅家橋玩玩,也就是少賺幾個命錢,大清早,嫂子們都在擇菜做飯,菜里的蟲子米里的石粒,“鼓子”里的熱水搖窠里的孩子,鐵鍋底面積著一層黑盔等刮,哪個有空理他。人有個盼頭總是好的,瞎子更要有盼頭,等他哪一天死了,自己去小澴河里,找兩粒淡紅小石頭放到他棺材里,安在他眼皮上,也不費什么勁,小強都換過多少雙眼珠了。這么說,我還得等樹堂先死,才能去給自己挖墳布坑裝機關(guān)。
“這是涂麗麗的羊,她趕過梅家橋,托我一個瞎子替她看羊,自己去金神廟集上開她的裁縫鋪去了?!痹瓉順涮孟棺映嗽谶@里聽白鷺鳴叫,撫摸站立在他身邊的白鷺的彎脖子,還在替那個女子看羊唉。原來莫道人行早,更有早人行,樹堂比他早,涂麗麗比樹堂還早。她趕著黑山羊出涂家河村口時,月亮未落,天上都還是一天的星斗吧,這梅家橋青石板上打的白霜,怕也是被她穿著紅皮靴,領(lǐng)著這群撒歡的黑山羊,用日后必將燉成火鍋的羊蹄子蹭掉的。
“你摸過涂麗麗奶子沒有?”金安熄了火,下來發(fā)一支“藍(lán)樓”給樹堂,又摸出打火機,火苗一閃,替他點上,坐回三輪的駕駛座上和他講話。這是每天他們哥兒倆都會做的事。樹堂沒娶到媳婦,手也沒閑著,這附近村子里的小寡婦老娘們,誰的奶子屁股沒被他摸過?“年少觀音老來怪,滿筐桃梨變面袋”,在他烏漆麻黑的腦子里,能勾畫出形狀的,一個是河堤上下,我們用腳踏出來的大路小路織成的網(wǎng),一個就是千百只女人奶子的樣子吧!王瞎子講:曲成萬物而不遺。人是曲的,事是曲的,路是曲的,理是曲的。直?直是最小的曲嘛。唉!我們肖港鎮(zhèn)已故的哲學(xué)家老王瞎子。你徒弟魏瞎子的曲,就曲在這里了!他坐在那里拉《二泉映月》,黑暗里好像有千千萬萬條曲線由弓弦上發(fā)出來,都是女人的屁股線與奶子線,又讓人悲傷,又讓人歡喜,又有神,又有鬼,又有觀音菩薩,又有婊子妓女,又高又低,又粗又細(xì),又左又右,又丑又美,又善又惡,又冷又熱,又干又濕,又麻又癢,冷暖循環(huán),四季輪換,在天上地下繞,在陰間陽間繞,在黑與亮中繞,有時候比娘紡的線還要齊整,有時候比漚在一起的苧麻堆還要纏繞,比金安自己,拉得不曉得好聽多少倍。兒子說樹堂是搞“性騷擾”,肖港鎮(zhèn)最大的“咸濕佬”,要坐牢的。兒媳婦說我看他的犯罪行為已夠得上槍斃,要不我明天打個電話,讓那邊的派出所將他抓起來?這小子,他摸過幾個奶子,苕頭日腦的。那些小寡婦老娘們不喜歡?她們的奶子不給男人摸,不給毛毛吃,是當(dāng)成白面饅頭供“腦殼”的?樹堂摸她們的時候,她們笑他打他罵他,像被洋辣子蜇到屁股,等旁邊沒人,又會心虛地悄悄問樹堂:“瞎子我的奶子是不是顯小了……”春上早谷發(fā)蘗,春雨瀟瀟,細(xì)密如同牛毛,一群人前前后后田間薅苗,樹堂點著竹竿在路上走,多少次被她們一擁而上,將他的褲子扯得精光,將泥巴塞了一褲襠,他又打又笑又罵又哭,捂著下身蹦得像個猴子?!皹涮瞄L的是驢子雞巴”,她們都曉得的。這也是性騷擾?兒媳婦你打電話讓他們將鄉(xiāng)下的公雞公狗公豬公牛都抓起來,它們都不講禮。公白鷺可以,它們會先跳個舞,像沙湖公園晚八點跳交際舞的那些男人跟女人。早說過這小子讀書讀傻了,被他公安局的尖尖臉媳婦管慫了。我,金安,摸過多少奶子?鳳英不在,我也不會跟你們講的……
“人家武漢回來的正經(jīng)女人,我下不得手哇!但她香!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聞著她身上的味,蘭花似的。她將頭羊的繩子交給我,我碰過她的手,又軟又滑,是好女人的手。她聲音好聽,黃鶯一樣,像汪梁岡老梁的蜂子采的蜜,蜜里面又混進(jìn)了一點點沙。別人都說她長得好看,金安你一會兒去金神廟,替我多看兩眼?!睒涮梦鵁?,將煙圈用口鼻游龍般噴到小澴河泛起的白霧里。
當(dāng)年趙匡胤走金神廟,推過了高高的石橋,獨輪車也是停在這棵老楓楊樹下面嗎?他帶著好看的京娘,也是坐在這張黑漆漆的棗木方桌邊,一人坐一個小板凳?吃的也是楊二嫂,不,楊排風(fēng)、楊八姐、楊九妹、楊大婆……她們炸出來的紅蘿卜絲包子?就著小瓷碗里熱騰騰的豆腐腦?趙匡胤也像他金安似的,能一口氣吃掉六個、八個?京娘則小心翼翼地拈著草紙裹好的包子角,指甲上染著鳳仙花汁,小口小口地咬著面皮扯出蘿卜絲,她能吃兩個就不錯了!金安端著一碗豆腐腦胡思亂想,好像趙匡胤三十出頭,濃眉大眼,紅臉膛,長得方方正正,就是匡國清那個形模,與京娘就坐在他對面的空板凳上。金安跟樹堂抽完煙,一口氣沿著長堤,開到金神廟集,將三輪停在楓楊樹下,也不鎖。楓楊樹下還站著一頭黑驢,鼻繩也沒有穿,半大不小,傻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石橋下曲折西流的小澴河水,看水面上翩翩飛過的白鷺。一頭不認(rèn)得的黑驢,它的主人是誰?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都時興騎摩托車、三輪,驢子不是都下了湯鍋,驢皮不是都熬了阿膠,給鳳英跟兒媳婦這些狠女人補血氣去了嗎?
“二嫂我只要三個包子,豆腐腦也莫放糖。”金安吃不得糖了,糖尿病已經(jīng)像鬼纏摸上身。“少吃鹽,不吃糖,咸魚、紅燒肉、海鮮,都少吃,南瓜最好,不抽煙,不喝酒?!眱鹤訋メt(yī)院體檢,頭發(fā)染得板栗黃的女醫(yī)生一臉漠然地吩咐。
“金安你坐,我曉得的?!?/p>
楊二嫂也老態(tài)了,穿著孫子校服改小的襖子,像被霜打過的楓楊葉片,頭發(fā)灰黑,齊齊地用木簪子綰在腦后,姜黃的臉被風(fēng)臊得微紅。她由筲箕里捏起三個包子,推滑進(jìn)翻滾的油鍋里,用長長的木筷子抹挑,幾個翻滾,片刻就將包子炸得黃亮松軟,表皮微焦,哧哧地冒熱氣。就著她腌的洋芋頭、熗的蘿卜條、揉的雪里蕻、曬的豆麥醬,一口包子焦爽,一口豆腐腦妥帖,幾十年的早飯,都是這么過來的,多舒坦。從前集上人多,太陽由楓楊樹梢照到街頭,將楊二嫂的鋪子一半照在日光里,一半留在金神藥坊的暗影里,點卯點卯,這個點是生意最好的時刻,來買菜的人提著籃子走都得側(cè)著身子,像三伏天里浮塘的魚一樣,將街面上的鋪子與鋪子前的菜攤擠得滿滿的。那時楊二嫂有五張小桌子,二十多個木板凳,金安來過早,都是站著,一邊吃,一邊看楊二嫂一手撩垂到臉上的頭發(fā),一手捏長筷子翻滾油里的包子,小六小七兩個男孩兒花果山的馬猴似的五分一角兩角五角地將錢票子收在一個紅木匣子里。金神廟上一枝花,奶子屁股油當(dāng)家。她的屁股被樹堂摸了多少次!
現(xiàn)在,楊二嫂一早上,能賣出一小筲箕包子就不錯了,豆腐腦點好石膏,裝在幾十年沙樹板子箍成的桶里,也只有淺淺的小半桶,這還是因為住在金神廟集邊的婆娘們懶得做早飯,煙囪不冒煙,也不愿打煤氣灶,蓬著籮筐大的頭,來她這里端現(xiàn)成的。滿滿一街的人,都去了哪里?小六去東北搞粉刷。小七去武漢配鑰匙。八姐嫁隨州人。九妹成臺灣妻。挑豆腐擔(dān)的老黃得心肌梗塞死茅房里了,臨死雙手握著屎橛棍。殺豬的鄭建橋,下場也不好,他殺掉又在金神廟賣出去的豬,吹個哨,排成隊,彎彎扭扭,不會比小澴河堤上長成器的楓楊樹少吧,他愛吃豬大腸,得的是直腸癌,痛得唉,就是閻王爺天天往屁眼里釘釘子,最后他熬不住,一根繩子吊死在鄭家河他家里。開藥店的肖楚生回肖港鎮(zhèn)去了,從前他都是大背頭梳得油油亮,蒼蠅在頭上都會滑斷后腳,握著綠瑩瑩的茶杯,茶葉在滾水里描龍畫鳳,來吃楊二嫂炸出的第一個蘿卜絲包子的!那兩個由福建莆田來的彈棉花的白臉小伙子,在金神廟最先穿起牛仔褲,也早回老家去了,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放下嘣嘣響的彈匠錘,去經(jīng)紀(jì)更大的生意。補鍋點錫的何昆清,修自行車的老李,打鐵的匡國清,販黃花木耳香菇的老劉,賣日雜百貨的老張,賣筲箕簸箕的篾匠王勇軍,箍桶匠,閹雞匠,桐油匠……記住名字的,記不住的,老的老,走的走,病的病,死的死,他們的臉好像都掩在一扇扇關(guān)起來的黑漆門里,被屋頂亮瓦漏下的陽光一縷一縷刻印,那些門從前都是朝向熱騰騰的街道開著的,現(xiàn)在貼著門神武將,上了閂,掛著鎖,像掉光牙齒的老頭老太太,又怕丑,將嘴緊緊地抿著。七八只狗,黃的、黑的、白的、黃黑白交錯的,由街尾走到街頭,沒得屠夫老鄭的骨頭啃,沒得彈棉花的嘣嘣響來養(yǎng)神,它們這些喪家狗,都不像從前它們的祖父輩那樣精氣神十足,見人就撲咬上來。一二十個附近村里的老頭老太太,提著籃子來賣一點自己吃不完的蘿卜白菜,茄子萵筍,手?jǐn)n在袖子里,嘴上吐著細(xì)弱的白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面前空空的街道,都可以踢腳行拳,請何砦的龍船隊來劃旱船了,他娘的個胯子,這也能叫生意?
“這金神廟還哪里有臉叫街,叫集,等你將早點鋪一收,就一點熱氣都沒有了,二嫂你下個月,要去幫小六看孩子吧?小六有出息,在武漢買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又裝修,鋪地板,買家具,幾百萬的現(xiàn)錢,比我兒子強??!”想起來楊二嫂前幾天一直在嘮叨的話頭,金安就覺得瀑布一般由屋檐間射下來的太陽光里摻了沙子。你還想臨死前帶一袋楊二嫂的包子走,那時候,恐怕得打電話給她,讓她在武漢小六和盛世家小區(qū)的新廚房里,揉面切蘿卜絲,煤氣灶燒熱油,排氣扇呼呼響,炸好后叫申通快遞,給她的老相好金安專門寄回來了。
“這算個么事,我收了攤,你還可以去涂麗麗那里,你聽她踩著縫紉機的聲響,呼啦啦呼啦啦,貓子紡線似的,一邊吞口水,也聽得飽?!彼瞄L筷子撥拉著波濤起伏的滾油中的包子,說得是風(fēng)淡云輕,這一刻她炸出來的包子,未免會有一些酸味兒吧。楊二嫂已經(jīng)下了決心去漢口,這是除夕看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她答應(yīng)小六夫婦的。金神廟的一枝花走了,炸了幾十年的包子,也夠去跟兒子買一套客廳里的歐式田園風(fēng)沙發(fā)的,對于將要與她交班的來路不正的金神廟末代女王,她到底還是有一些憤憤難平。
“唉二嫂,我聽是聽得飽,為么事還要流口水呢?”金安揣著明白裝糊涂嘛。涂麗麗踩縫紉機的聲音是好聽,《賽馬》似的,萬馬奔騰,沒有《二泉映月》《江河水》的中國式憂郁,這兩個月以來,每次開著三輪往她縫紉店門前過,他都希望三輪車的油門能夠輕些更輕些。希望在縫紉機呼啦啦的聲響里,涂麗麗能抬起頭,往街心里瞥一眼,像電焊的弧光,讓他覺得身體打了個閃。她縫紉機旁堆滿黃白青黑的土布,她將布裁成老頭老太太入殮時穿的衣服,長袍、馬褂、對襟襖子、棉褲子,一五一十,周全細(xì)密,我們活著的時候,穿得隨隨便便沒關(guān)系,死了,去陰間見到父母祖輩,七大姑八大姨,得按他們的衣裳畢恭畢敬地穿好,不是嗎?這樣的衣服肖港鎮(zhèn)沒有,武漢沒有,網(wǎng)上也沒有,老太太們來縫紉店里,與涂麗麗一起做,忙了一輩子,入土的一套衣服,要又體面又合身又舒服,料子是土棉布,綢子也行,樣式萬萬錯不得,一個襻扣弄錯,都會被爺娘伙的笑話。生意是好生意,也辛苦,也賺錢,就是做一樁,少一樁;就像楊二嫂的包子,眼下是炸一個,少一個;就像前面橋下黑驢頭頂?shù)臈鳁顦?,冬月間,進(jìn)了九,葉片掉一片,少一片。
“集上多了一只白老鼠,來嗅的貓也多起來了。你曉不曉得,她在武漢做的什么生意?她是肚子里害毛毛才回來的,誰的毛毛,你自己問她去啊!”楊二嫂再酸下去,這鍋包子就吃不成了。哪門生意都是千難萬難,哪個女人都會懷毛毛的。涂麗麗回來的時候,是九月娃娃們開學(xué)的日子,肖港鎮(zhèn)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的黃色校車重新開動起來。涂麗麗愛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坐在金神廟集粉刷一新的縫紉店里做衣服,說是“白老鼠”,唉,更像廣寒宮里的玉兔精吧,偷偷地瞞著嫦娥仙子下了凡,靈山不遠(yuǎn),在金神廟辟了一個山洞,來打她主意的,也不該是貓,而是在河溝里溜來竄去的野狼嘛。
“我就算是一只貓,也老了,腰不好,糖尿病,就是老鼠在我面前晃,也逮不住了?!毕肫鹎逶绫蛔永锏某鞜鸸?,金安臉有一點發(fā)紅,不是貓的腰不好,是貓將逮老鼠的本領(lǐng)丟生了。
“說的不是你個沒用的老東西,你看,匡埠的寶渝又來了,他是來纏涂麗麗的,人家腰好?!睏疃┨ь^走神,差點炸糊了一個包子。這樣的質(zhì)量事故,對她來講并不多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