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夫子,你先行
1996年夏天,盧一萍從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畢業(yè)后,離開北京,去往塔什庫爾干的那天晚上,大家為他送行,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他帶著整整裝了十多個大麻袋的書籍,獨自乘車西行,將北京的炎熱與他的朋友們一并拋在腦后,走得有種荊軻刺秦一樣的毅然和孤絕。
當時,“人文精神大討論”的余緒已經散去。白石橋路34號對門的民大胡同里,道路兩邊塵土飛揚的書攤上——域外經典《追憶似水年華》《尤里西斯》《百年孤獨》,已被來勢兇猛的《情愛畫廊》《有了快感你就喊》等本埠香艷小說,擠兌得有些灰頭土臉。
這對盧一萍及長篇新作《白山》來說,不但是個時間背景,也是一個無法繞過的創(chuàng)作背景。
《白山》出版前,他曾以一位游吟詩人的視角,借助一個王朝與一支義軍的互涉,依托遙遠神秘的西域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黑白》。作品順利在《芙蓉》雜志發(fā)表,后來以《激情王國》之名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當時,他的小說寫作,一是依托了長期浸潤的西方經典;二是契合了馬原、余華、格非、孫甘露和呂新等作家——于上世紀80年代中葉以來開創(chuàng)的文學風潮;三是凸顯了反烏托邦的批判主題,小說敘事詩性彰顯,非常鮮明。因而,在軍藝文學系,他是最有影響力的“這一個”!那時,學院路的周邊還有村莊、田野與陽光,因此每逢周末,同道們也樂意從各個角落趕來與他結交,暢談,直至天亮。
但盧一萍心懷寫作“一部遼闊之書”的夢想,去了帕米爾邊關,給朋友們留下了不解、惋惜和版本各異的傳說……還是走了。3年后,他從塔什庫爾干下山,調任新疆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時,才用軍線給我打來長途。電話中,他簡單地說了他在南疆一個邊防團當排長,在千里邊防線上帶兵巡邏的大概情況后,還重點談了他在昆侖山上潛心讀書的收獲和準備為高原立傳,通過一個英雄之后、一個傻子的寓言故事去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構想。
為完成這個構想,他隨后走出了預設的觀念,重返現(xiàn)實,在新疆、藏北、河西走廊與川西長期行走,這一地區(qū)的地貌特征、山川草木、河流雪山都已內化于心。作為一個臨界點的觸摸,寫完極富寓言品質的長篇《我的絕代佳人》后,他還對該地區(qū)的地理風物、歷史過往進行了田野介入式的非虛構寫作,并植根“第二故土”南部新疆寫了一批引起反響的中短篇小說。有了這種前提,原以為他寫《白山》即可輕車熟路,一錘定音了。但沒想到,從2010年動筆到2017年正式出版,他對這部作品的寫作修改,還是多達12稿的體量之巨。
《白山》以戰(zhàn)斗英雄凌老四被打成“反革命”,家人在老家屢遭批斗為牽引,之后凌五斗的腦子在批斗中摔壞,于1971年冬至1974年秋,總看見“父親騎著紅馬在一列白山上飛翔”的核心意象,調動了主人公因父平反而參軍入伍的敘事趨力——
于是,凌五斗在軍列上振臂高呼,表達內心的昂奮與忠誠,轟轟烈烈地一路向西;袁小蓮、德吉梅朵和尚海燕三個分別構成鄉(xiāng)土、牧歌與權力隱喻的女性——在凌五斗成為“重大典型”后,被組織關照,使其情感世界的身心經歷了背叛、剝離與互溶的重度錘煉;因腦子被摔壞,他要求在世界屋脊生命禁區(qū)從事“養(yǎng)豬大業(yè)”,當兩只明星般的小豬“黑白猴子”被戰(zhàn)友殺死、剁餡包餃子、變成了飛來飛去的“豬天使”后,凌五斗為之潸然落淚,一夜之間皮膚變藍,事跡以“藍色戰(zhàn)士”之名見諸報端……在《白山》的場域,盧一萍以先鋒敘事的筆墨,將新英雄主義置于黑色幽默、荒誕、魔幻與復調的語境,開創(chuàng)了長篇小說敘事的全新疆域。
毋庸質疑,走出反復修改的巨形填字游戲后,盧一萍的確寫了一部告慰初心的遼闊之書。
《白山》的遼闊,不但體現(xiàn)在他設定了昆侖山南麓、塔什庫爾干地區(qū)的地理疆域;還包括了“塵土”“風”與“光明”的源自藏傳佛教背景“三重境界”——這樣的堅實文本結構。
當然,他于1996年夏天獨自西去——貌似自我放逐,實為背對文壇,力圖實現(xiàn)作家個人救贖的自覺努力,他對小說疆域的拓展就文本的宏闊與深遠的呈現(xiàn)而言還遠遠不止這些。
《白山》是一位軍旅小說家心懷誠意與冒犯,對長篇先鋒小說建立在文獻意義上的代際成果。因為擁有先鋒品質的軍旅長篇小說,寬泛地講,繼朱春雨寫越戰(zhàn)的《亞細亞瀑布》、莫言寫高密抗戰(zhàn)傳奇的《紅高粱》后,軍旅作家?guī)缀鯚o人染指這一疆域,而且明確以具體的時間、一段歷史、一個士兵與一支部隊的人物群像,來進行新歷史主義重述的寫作更是鳳毛麟角。之所以形成這種困局,軍人形象大眾文化象征的制約是一個因素,其二,“農家軍歌”與“軍門子弟”的“合點”論,也是很難規(guī)避的學術禁錮。但盧一萍卻像永不懈怠的西西弗一樣高舉“一列白山”,終將軍旅先鋒小說寫作推向了一個令人驚嘆的高度。
而這種令人激賞的突破,無論從盧一萍的作家個體還是文本的確指,又讓人覺得有時他像獨坐眾山之巔的隱士,他心懷文學機密,處于一種與世無爭的超然狀態(tài);有時他又儼然像個永遠“在路上,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杰克·凱魯亞克)的永不回頭的人。在權威們看來,他們可能是一眼就能掠過的路人,不過約翰·克萊隆·霍姆斯卻認為,他們雖然含有精疲力竭,被擊敗、絕望和認命之意,同時也具備了神圣、至福乃至毫不妥協(xié)的力量。
——基于此,我有理由對盧一萍說:道路既然已經遼闊,那么,一直向前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