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與創(chuàng)作
凡能引人好奇的,里面一般都有從未被關注過的東西,至少對我是這樣。而老生常談,再高大上,也不會進入我寫作和閱讀的視野,我想這應該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習慣吧。
我曾寫過我的身邊都是默爾索,是對加繆的《局外人》的讀后感,那里面的主人公默索爾,我一點也不覺得陌生。這本書是上世紀50年代寫的,對當時的法國是不是陌生,我不知道,但對今天的我來說,他不是一個陌生人,這樣的人很多,尤其是當下??墒菫槭裁催@本書在當時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呢?我想有很多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文學的語言,還有這樣一個人物的陌生感在當時是很新鮮的,這個陌生就是文學異質的真正核心。文學性就是要提供這樣一個陌生的人物,陌生的感覺,或者是陌生的審美。我想文學的異質,就算是能夠創(chuàng)作出陌生美學的藝術家和作家,他們也是不能解釋這些的。我們只能就作品談作品。
為什么提出異質?我聯(lián)想到美術史,從美術史來講,它之所以能形成一個個流派,一個個歷史,之所以能留存下來,肯定是因為跟上一個流派不同,跟以前不同,也就是當時來講,它有異質的東西存在,才有資格留下來,然后形成了藝術史或文學史。我們身為中國人,當代人,肯定會繼承前人的東西,繼承就是繼承,它不是終結,只有當你把繼承的東西當作創(chuàng)作的素材的時候,才是真正創(chuàng)作的開始。
現(xiàn)在各種媒體和網(wǎng)絡如同轟炸機,很多信息你不想看也會看到,從某方面來說,我們肯定面臨著怎樣面對傳統(tǒng)的問題。如果你真能提出自己不同的觀點,甚至不同的美學,就一定要和流行樣式作對,要跟大家都認同都熟悉都有意無意接受的東西對著干,然后才可能有自己的風格。異質里面的具體內涵,我想總結為八個字:“多元互動,和而不同?!本褪钦f不同的藝術風格都要存在,不要不共戴天,要彼此影響,互相促進。這個說法聽起來好像蠻簡單的,但在現(xiàn)實里幾乎是不存在的。為什么會這樣?這跟我們身處的環(huán)境有關,我們潛移默化地被單一的流行的思想所影響,所以一般意義上提到的“不同”是不夠的,這個不同絕對不是表面的不同,它是有深刻內涵的不同。這個深刻內涵包括美學觀:你認為這是美的,我認為不美,你認為這個人特別好看,我認為不好看,我不是為了跟你不同而這樣說的,我就是這樣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偏愛,哪怕是偏見。你如果認為自己在什么觀點上和別人有所不同,那就應該去強化它,發(fā)展它。
從“異質”所談到的不同,往大了說是人生觀、價值觀的不同,它們會決定你的世界觀,不同的世界觀會決定看世界的眼光。比如說,有個人是唯美派的,對這個世界別的東西不報希望,也沒有興趣,但是非常注意自己的生活品質,他覺得這輩子不能白活,所以要穿得好,玩得好,吃得好,結交好朋友,享受好的藝術,從某方面講,你可以說是因為他對世界有著深刻的絕望,而對自己的一生又心有不甘,所以要好好享受?!督鹌棵贰泛汀都t樓夢》里描寫的就是這么一群人,他們雖然過著精致奢靡的生活,但其實骨子里都是悲觀絕望的。作者越是把這些主人公的世俗生活寫得淋漓盡致,就越顯出作者的頹廢和絕望?!都t樓夢》中的《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本驼f明了這個道理,所有的富貴繁華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但就算是場夢,也應該認認真真做完,這應該是我們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藝術是一場虛幻,但越是虛幻,我們越是要把這個夢竭盡全力地做好。還有一種人特別入世,一心想要干一番大事業(yè),想要在社會上伸張正義,他會覺得這個世界經(jīng)過他的努力終究會進步,因此他不會感到絕望,這種人生觀也會影響他寫作的內容和風格,他可能比較喜歡雄武的、有力的、雄辯的東西,當然這都是我個人的猜測。所以可以從這方面分析,我們在文學作品里看到的世界觀是都不同,還是都差不多,如果都差不多,怎么能說是不同的藝術呢?那只能說是相似的作品。
再看看加繆的《局外人》,主人公默索爾去參加母親的葬禮,顯得心不在焉,毫不悲痛,甚至是冷漠的、無聊的,也就是常說的“無感”。我認為這篇小說是在向傳統(tǒng)觀念挑戰(zhàn),一個兒子怎么可以對母親這么無情?但是我相信,在現(xiàn)實生活里這樣的人一直都在,只是以前的文學作品里,藝術家自己也有一個所謂的道德標準,他覺得文學里不應該表現(xiàn)這種人這種事,但這不代表這種人以前不存在。所以我不覺得默索爾是當代人,他是有人以來就有的人,只不過每個時代的道德偏向性和價值的取向性使作者進行了自己的篩選。加繆在上世紀50年代以他藝術家的敏感選擇了默索爾,塑造了一個跟以前小說人物都不一樣的形象,這給人一種錯覺,以為默索爾是當代才有的人物。其實,默索爾是一個永恒的人物,所以我讀《局外人》時,一點也不覺得默索爾陌生。
曾經(jīng)有一個人問我,寫小說應該如何塑造人物,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沒有能力去塑造,我只是試圖去發(fā)現(xiàn)人物的新特點,我相信每個時代的人物都必然有自己的特點,但那些人物常常被忽略、被埋沒了,我們要做的工作,是把他們一個個地挖出來,拂去他們身上的塵土,推到時代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