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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胡性能:鴿子的憂傷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 | 胡性能  2018年07月17日08:35

導(dǎo)讀:

男主人公少年時因為失手放走了宋委員兒子李小兵的鴿子,遭受了長期的凌辱,造成了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多年后,每當入睡,這種創(chuàng)傷便變作噩夢如期而至,他無意中的拼命反抗,將深愛的女友楚楚折磨得遍體鱗傷。心生愧疚的他選擇放棄女友,楚楚最后遠嫁挪威。陰差陽錯的是,當年欺侮過他的李小兵已中風半身不遂,因膽囊炎發(fā)作被送到了他的手術(shù)刀下……

1

回到昆明的時候,天空正下著雨,機窗外一片暗淡。中午時分,細雨密織,均勻而有序地滴落在機場的水泥跑道上。遠方的天地間,混沌,視野盡頭缺乏必要的過渡,建筑物輪廓模糊,鐵灰色,這幕布上的水漬,沉重的陰影正在被溶解。導(dǎo)航車閃著警燈,在雨幕中無聲穿行,像一只小小的甲蟲。此時,果兒也許正在烏蒙山里穿行,它的身后,是從北方席卷而來的寒流。在去瀘州之前,我們都注意過氣象預(yù)報,但沒有人意識到,那一年的第一場寒流會來得如此迅速。當飛機越過西涼山的上空,機身下,高海拔的山頭已經(jīng)被積雪覆蓋,現(xiàn)在,我只有祈禱果兒能夠在回途中,加入候鳥的行列,藏身于巨大的雁陣,隱忍、低調(diào),以躲過沿途鷂鷹和獵隼的捕殺。

2000年12月25日上午,我和昆明十多個養(yǎng)信鴿的朋友,在四川瀘州放飛了一批信鴿,為了紀念護國運動85周年。12月的瀘州,灰蒙蒙的天幕下,江水無聲流淌,城市形銷骨立,讓人感覺有些冷涼和憂傷。長江邊的河灘上,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鋪陳到水邊,光滑、圓潤,偶爾有黑色的昆蟲飛來,藏身于相互混淆的石頭中間。其實那個時候,我就隱約有不好的預(yù)感,可又心懷僥幸。抬起頭來,我看到河堤上,懸垂的布標系在兩根竹竿之間,上面張貼的大字有的清晰,有的因布標扭曲而變形。

鴿籠整齊地擺在地上,金屬的、木條的、竹編的。信鴿被掬在各人手中,等待放飛的號令。這一天的果兒有些奇怪,當我把它從鴿籠里拿出來時,它就一直掙扎。蹬腿,扭動著翅膀,不安分,頭前伸后縮,幅度很大,直到我把它顛倒過來,讓它的頭迎向我,果兒才安靜下來。

鴿子的臉上沒有皮膚,只有羽毛、角質(zhì)覆蓋的鼻瘤、堅硬的喙和鑲嵌于頭部左右兩側(cè)的眼睛,看不出它的表情。來瀘州之前,果兒鼻子上的硬殼脫落,露出肉紅色的鼻瘤。它的雙耳外毛縱起,如同一叢茂盛的植物,將它的耳洞遮掩得嚴嚴實實。我發(fā)現(xiàn),當果兒轉(zhuǎn)過來面向我之后,它后腦上的羽毛突然聳起來,看上去像是戴了一個前低后高的無檐帽,這讓我有些意外。

競翔之前,果兒安靜地窩在我的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體溫,以及它小心臟微弱的跳動,仿佛柔和的鼓點。這體溫和鼓點通過果兒腹部的羽毛傳遞過來,纖細,真切。主持人是一個穿著黑色毛呢大衣的胖子,頭戴一頂黑氈帽,圍著一條灰色的圍巾,看上去像一只肥碩的狗熊,正念著手中的稿子,流利的四川話隨著江風傳來,帶著濃烈的辣椒和花椒味。我們一排人手捧信鴿站在江邊,神情肅穆,感覺像是正在聆聽隊長號令的行刑隊。當主持人吆喝一聲,發(fā)出放鴿命令,幾十只鴿子突然“噗噗噗”飛了起來,羽翅拍打空氣的聲音格外雜亂。我手中的果兒沒有一點起飛的跡象,仍然淡定地臥在我的雙掌間,歪了歪頭,望著我。事后,我曾回憶起果兒當時的表現(xiàn),也許它當時就意識到,此次的放飛,于我們,便是永別。

2

為了迎接果兒的歸來,放飛的那天上午,當果兒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消失以后,我立即打車直奔瀘州藍田機場,買了最近的一個航班趕回昆明。鴿舍必須得認真清掃,還得撒上除臭劑,讓果兒的閨房變得清新宜人。我在鴿籠里圓形青花瓷盅里換了干凈的礦泉水,在長條形的松木食槽里,放上果兒最喜歡的高粱和紅米。數(shù)百公里的飛行,果兒到家的時候一定是精疲力竭,需要補充能量。做這一切的時候,昆明的天空令人揪心地下著雨。我很后悔,早知道氣候會變得如此惡劣,我就不會帶果兒到瀘州去放飛。我錯了。

整個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寧,除了打掃鴿舍外,我無法專注做任何事情,隔不了幾分鐘,我就會跑到陽臺,看果兒是否會出現(xiàn)在它的鴿舍里。有幾次,我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我聽到了熟悉的鴿哨聲由遠及近傳來,天空中美妙的滑音,帶給人一種滲透進骨頭里的欣喜,可當我奔到陽臺,果兒的鴿舍仍舊空空蕩蕩。黑夜降臨的時候,我看著窗外茫茫天宇,意識到,果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果兒的失飛讓我失魂落魄。當天夜里,我又一次夢到了那些昆蟲。它們長著綠豆一樣大的身體,八根細長的腳,與身子不成比例。我看見它們從遠處爬行過來,感覺是在用幾根發(fā)絲支撐著舞蹈,等它們爬進我的大腦,開始吞噬我的腦髓時,密集的昆蟲,收斂的螯緊貼在圓形的臉部,這讓它們在進食時,仿佛是得手的竊賊,躲在陰暗處,小心謹慎,面帶笑意地清點手里的鈔票。不幸的是,我還能在睡夢中,清晰地看見那些昆蟲的表情。

歐陽醫(yī)生對我說過,從來沒有人能做兩個完全相同的夢。他是位心理醫(yī)生,我找他看過失眠癥。在一次催眠之后,我把幾十年來如影隨形的噩夢告訴了他,但歐陽醫(yī)生認為是我的幻覺,或者夢魘。催眠之后我說些什么,我完全沒有了印象。但歐陽醫(yī)生說,當年,李小兵的欺凌,給我留下的陰影太重了。作為治療的手段之一,歐陽醫(yī)生通過催眠,試圖改變我的記憶,他讓我相信自己在年輕時,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痛打過李小兵。

我覺得,如果我重復(fù)的夢魘與李小兵有關(guān),那么睡夢中鉆進我大腦吞噬腦髓的,不應(yīng)該是那種綠豆大的昆蟲,而應(yīng)該是蜈蚣。

李小兵臉上有條傷疤,從右邊嘴角延伸到下頜,據(jù)說是在一次打斗時,被人用菜刀劈留下的。蹩腳的外科醫(yī)生,醫(yī)術(shù)過于粗糙,在縫合傷口時心不在焉,拆線后留下了明顯的針腳,這讓李小兵臉上的疤痕,看上去像是一條正上爬進他嘴里的蜈蚣。

幸虧夢見的不是蜈蚣。紅頭蜈蚣,身背綠黑色的鎧甲,冰冷,陰暗,像一個秘密行動的執(zhí)行者。想想上百條這種陰魂一樣的昆蟲扭動著身體,在我的大腦里吞食我的腦髓,哪怕只是設(shè)想一下,也令我不寒而栗。

3

果兒是只昆明瘤鼻鴿,楚楚送的。我曾經(jīng)對她講述過,童年時,有一只鴿子飛到我身邊,幫我解除了劫難。她也許是希望送給我的這只鴿子,會再次給我?guī)砥孥E。楚楚后來嫁到了挪威。我們在一起時,當她聽說李小兵對我的欺凌之后,便像個小母親一樣,把我的頭攬過去,善良的姑娘,用食指,輕輕撫摸我額頭上那些看不見的傷痕,又用溫潤的嘴唇,貼在假想的傷痕上面。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與楚楚分手。那一天,我把租住的房子換了鎖,請了工休假,到外地旅游。我給楚楚留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喜歡上了別人。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移情別戀很正常。為了讓楚楚死心,我后來甚至不惜糟蹋自己的名聲,公開帶著醫(yī)院一位對我有好感的護士,出入各種場合,像熱戀中的情侶一樣。

最終還是得直接面對。兩個月后的一天,楚楚約我到“火車南站”餐廳晚餐,她希望我們的感情有個正式了結(jié)。殘存的法式建筑,過去是滇越鐵路公司駐昆辦事處,黃色的墻體、弧形的門頭和窗楣、巨大的陽臺以及上面依次撐開的遮陽傘。我和楚楚坐在二樓的窗戶邊。落座后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位子是我第一次約她到這兒來吃飯時的位子,木質(zhì)的桌子厚實沉穩(wěn),上面鋪著藍底白花的扎染,相對而放的兩只凳子是鐵鑄的,上面放有鐵灰色的坐墊和靠墊。我猜測楚楚特意早來,餐廳里除了服務(wù)員外,還沒有前來就餐的客人,她可以隨心所欲選擇座位。

清冽的陽光從天空漏下,楚楚的身子藏在墻體遮擋的陰影里。她的兩只眼睛泛紅,圓圓的,兔子般的眼睛,無辜、溫順而又茫然。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座城市。說這話的時候,楚楚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著窗外。夏天,窗外院子里的植物瘋長,有白桫欏、云南蘇鐵、香子含笑,還一棵葉片巨大的芭蕉樹。

最后的晚餐,我與楚楚吃得無比沉悶。那天,楚楚提了個要求,她想與我再住一個晚上。從餐館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摟著楚楚的肩膀,能夠感覺到皮膚下滑動的骨頭。我能明顯地感到,楚楚瘦了。

當天晚上的性愛瘋狂又絕望。貪婪的小母獸,敲骨吸髓,讓人欲罷不能,像是想用這種方式,把我的靈魂收入她的腹中。事后,她像一只乖巧的兔子,縮在我的懷里,可是我怎么也不敢入睡,我擔心在夢中,我會再度把她當成李小兵,痛毆一頓。我就這樣假寐到天明。

一大早我去醫(yī)院上班,中午的時候我抽空回來,楚楚已經(jīng)走掉了。她也許在我剛離開就起了床,除了床單和被褥,她把我所有的臟衣褲都洗了,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最讓我意外的,是她像變魔術(shù)一樣,在我的餐桌上放了一只鴿籠,里面有一只雛鴿。楚楚,楚楚,我叫了兩聲,沒有回應(yīng)。我在餐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一會,來到了臥室,把身體埋在被褥下面,試圖想觸摸到楚楚留下的一絲體溫。棉質(zhì)的被褥,有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熟悉氣味,稀薄得像幻覺,想著楚楚溫潤的身體,此后可能會被其他的男人擁抱,我就忍不住抽泣起來。

我把楚楚送我的鴿子取名叫果兒,這是我對楚楚的昵稱。果兒是純粹的中國種,有點子鴿的血統(tǒng),還有上海遠程鴿的基因,雜交品種,在講究血統(tǒng)和出身的信鴿圈里,并不被認可。但我沒有料到,成鴿以后的果兒,毛色潔白,脖頸修長,羽翅光滑,撫摸上去有絲綢的柔滑質(zhì)地,是鴿子中少見的美少女。曾經(jīng),她用了一天一夜從南京飛回昆明。

直到今天,與楚楚在一起的那幾年,依舊是我一生中最快樂和滿足的日子。是天性,或是幼兒師范教師的職業(yè),讓楚楚的性格溫順、柔軟、懂事,作為一個備受欺凌的人,我也許在一個柔弱的姑娘面前,才敢暴露出我殘忍的一面。這讓我特別看不起自己。

4

與楚楚分手后不久,我分到了單位的房改房,位置在市中心的家屬區(qū),院子很小,卻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入夜以后,如果我不拉上窗簾,就能夠看見周邊樓房晚睡的燈光,朦朧地照在那棵大樹的葉片上。扇形的葉片,光滑、經(jīng)絡(luò)均勻散開,看上去有如密集懸垂于樹枝上的蝴蝶,一動不動,假死一般沉睡。果兒飛失的那天夜里,我毫無睡意,只能眼睜睜看著葉片上的光一點點褪去,直至那棵銀杏樹完全陷于夜晚的黑暗中。上帝終于關(guān)掉了最后一盞燈,屋子外面史前一般的靜謐,只聽見一個失眠者或輕或重的鼻息,像河流中大小不一的鵝卵石,被時間的水流覆蓋。

噩夢、與楚楚分手、果兒飛失,這些事情讓我原本就薄得透明的睡眠千瘡百孔。許多夜晚,我只有借助紅酒的勁兒,才能稍微入睡一會。作為一名醫(yī)生,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吃安眠藥了。從十來歲起,我就患上嚴重的失眠癥,這一生我吃過的安眠藥,集中起來吃的話,可以讓我死幾十次。還是紅酒好。酒意上頭,我會短暫忘卻一切。

但是,即使是喝了紅酒,我也會在午夜后醒來,此后就再難入睡。每當夜幕降臨,我就憂心忡忡。我仿佛是一個即將被夜晚施刑的罪人,我既渴望睡眠,又害怕睡眠。上床之前睡意沉重,可一躺平,大腦立即處于混沌中的清醒。我由此變得焦躁,會把兩個枕頭撤掉一個,再撤掉一個,讓頭平躺在床上。片刻之后,我又會從床的這一頭搬到那一頭。失眠讓人苦不堪言,有時,為了懲罰自己,我甚至抱著被子,在客廳里走過來走過去。

是命定,還是巧合?果兒失飛的那一天,當我從瀘州回到昆明,楚楚恰巧跟著她新婚的丈夫去了挪威,我們在昆明巫家壩機場擦肩而過,她得從這里先飛到北京,再從北京飛到奧斯陸。我后來查過航班,地圖西北角的那個國家人口太少,從北京抵達奧斯陸的航班都得轉(zhuǎn)機,這樣楚楚在空中的飛行時間接近二十個小時,比果兒從瀘州飛回昆明的時間還要長。

從此遠了。率先竣工的昆明南二環(huán)高架橋凌空蹈虛,在城市的空中浮游。每一次,當我乘坐汽車穿過南二環(huán)趕往巫家壩機場時,我都會想起楚楚來。曾經(jīng)肌膚相親的人,從這座城市離開以后,她在地球的那一端如何生活,她的夜晚和白天,她的歡樂及無助,我都再也觸摸不到了。

5

頂、抱、擔、提、挎、纏,身隨拳動,當我的拳頭落在李小兵身上時,我能感覺身體里的力量釋放之后獲得的滿足。移動的沙袋已經(jīng)癱軟,但我并不準備住手,頂肘左右翻,抱肘順步趕,我的每一招都充滿復(fù)仇的殺機。李小兵跪倒在地,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沒有想到一個欺凌我的人,會哭出聲音,這讓我有些發(fā)蒙。

……耳畔傳來女子嚶嚶的哭泣聲,怎么會是楚楚?我努力睜開眼睛,頭頂瓦斯燈黃色的光暈慢慢洇開,夢里的打斗緊張而又興奮,我精疲力竭,仿佛有誰剛把我的骨頭,一根根從身體里抽走。我掙扎著轉(zhuǎn)過身去,抱住了發(fā)抖的楚楚?!霸趺蠢玻砍?!”

清晨,當我從洗漱間里的鏡子中看到楚楚的時候,我的心猛地一沉。鏡子中,她正瞇縫著眼,查看眼眶下面青紫的傷痕。平常素面朝天的她,這會兒像一個老到而有耐心的裱糊匠,正在用一把小毛刷,小心地把粉均勻地涂抹在患處。她看上去很投入、專注,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受到暴力襲擊后的憂傷。幼兒師范學(xué)校的老師,用一支粉筆,完成了只有化妝師才能抵達的魔術(shù)效果。她沒有意識到,我在她身后借著一面墻的掩護,偷偷地觀察她的臉。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在夢里實施暴力。我想起了在朱城生活的時候,那時我只有十來歲,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睡夢中聽到妹妹的哭聲,聲音響亮,像一些突然被驚起翻飛的蝙蝠,刺耳、雜亂。醒來之后,聽到妹妹向我母親控訴,說我一腳腳踢她,直到把她踢到了床下。我向母親解釋說,我踢的是李小兵,憤怒的母親突然從床上撿起谷秸綁扎成的掃帚,劈頭蓋臉地打在我身上。我痛得從床上跳了起來,母親的手揚在空中,沒有忍心再打下來,她看到了我睡的床上,有一攤尿漬。

母親把妹妹安頓睡在她的床上,回過身來,把我的被子、床單和墊絮抱出了臥室。我只有橫躺在床頭度過長夜,身下是堅硬的床板,我把臉貼在上面,聞到了木頭的朽味。第二天起床,我發(fā)現(xiàn)床單和被子晾在后院里的鐵絲上,而堂屋里的地爐上面,罩著一個竹制的雞籠,我的墊絮正放在上面烘烤。

為了防止我再尿床,母親后來在我的墊單下面放上了一塊油布,黃色的油布,纖維粗壯,用桐油處理過,防滲漏,在四十年前的長途貨車上常常能見到。從那天起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重新像嬰兒一樣,變得需要母親照顧。夜晚昏暗的電燈下,她用父親破舊的褲子、妹妹不能再穿的嬰兒服、我因長高之后淘汰的衣褲縫制尿片。家里時常停電,她就坐在煤油燈下縫制,安靜的臉上,眉頭輕皺,偶有微風灌進屋內(nèi),燈影就會在她臉上輕微晃動。

很快,母親就發(fā)現(xiàn),我會在睡夢中小聲啼哭。她想盡了辦法,不見效果,只好求救于道師。道師給了母親許多符章,是一些紅色、黃色和綠色的彩紙,上面用木刻印上了幾句話: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位夜哭郎,行人念過一百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夜里,在我與妹妹睡著之后,母親會偷偷出門,帶著從紙盒廠拿來的糨糊,把那些符章,連夜貼在朱城一些不易被人撕掉的角落。每一座城市,清晨的行人,除了行跡匆匆的旅客,就是早起上學(xué)的孩子。南來北往的旅客見多識廣,不會有人對突然出現(xiàn)的彩色張貼感興趣。但孩子就不同了,他們會對出現(xiàn)在電桿、土墻和樹干上的彩紙感到好奇,不少孩子會湊上去,照著上面的文字讀上一遍,這才悻悻地離開。

道師的法術(shù)并不靈驗。母親說,我每次尿床,其實都有跡象。我會在夢中小聲哭泣、哀告,有時還會發(fā)出凄厲的慘叫,有時又是憤怒的吶喊。“你怎么啦?”她憂心忡忡問我,“睡覺的時候怎么老是喊打喊殺?”

6

我與妹妹跟隨母親到朱城生活是1974年。那一年,我們家遭遇變故,父親被下放到席草田監(jiān)視勞動,母親被開除工作,她只好帶著一雙兒女,來到離席草田幾十公里遠的朱城。此前,這座高原小城與我們家沒有一絲關(guān)系,純粹就是它離席草田農(nóng)場近,方便母親抽空去看望在那兒勞動的父親。

房子是提前租好的??諘绲脑鹤踊氖彙⒃幃?,但便宜。數(shù)十年歷史的老房子,散發(fā)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不知道之前是什么人居住在里面,但我從住進那個院子的第一天起,就覺得鬼氣森森。母親是在租住進去以后,才在街坊的竊竊私語里,得知租下的是一座兇宅。

朱城是一座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城,瓦屋、木制墻壁,石板鑲嵌的街道泛著青光。有一段時間,每到夜里,母親就會聽到有人在舂米,木制的搗杵砸在石臼里,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問題是,當你側(cè)耳傾聽,卻難以判斷聲音來自何方。街坊里的人都說,那聲音就來自我們住的院子,仿佛到了夜里,就有一些看不見的人,在此開始熱鬧的生活,能聽見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而那舂米的搗杵聲,則延續(xù)了半年,因此每到天黑,母親都會把通向后院的門鎖上。

母親剛到朱城時,四處尋找學(xué)校,問需不需要代課老師。短短的幾個月,她換了幾個學(xué)校,沒掙到錢,唯一的好處是讓我進了學(xué)校讀書。那時我就知道,交完院子的租金以后,母親身上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坐吃山空不行,當她聽說街道辦的紙盒廠,原來的保管員腦溢血死掉了,就用家里僅有的幾元錢,買了兩封綠豆糕,帶著我去找居委會的宋委員求情。月薪十八塊的崗位,辛苦、耗時,當?shù)貨]有什么人愿意去做。

前進街的大人物,住在幾十米開外的王家大院。老地主的舊居,方形的院子,幾幢房子圍成南方常見的“一顆印”建筑,宋委員家住在靠北那幢房子的三樓,得沿著木制的樓梯往上爬,每上一級臺階,樓板就會發(fā)出嘰嘎嘰嘎的呻吟。到了頂樓,還得穿過一個十多米長的過道。過道的防護欄上,有一個用松木制作的鴿籠,十多只鴿子,在里面咕嚕咕嚕叫喚著。

此前,我曾經(jīng)坐在屋后的天井里,看這群鴿子從天空盤旋而過。一只、兩只、三只……我數(shù)了幾遍才數(shù)清,一共十五只鴿子。

母親要與宋委員談事情,便把我留在了屋外的過道里。當時,宋委員的兒子李小兵在過道上伺候他的鴿子,他大我四五歲,穿著一件草綠色的軍衣,同樣草綠色的軍帽,里面用一圈紙板做成帽箍,戴在頭上輪廓分明,感覺相當?shù)貛?。見我站在他的身邊,李小兵從鴿籠里拿出的鴿子遞了一只給我。灰色的鴿子,眼皮緊箍著眼球,圓圓的瞳孔里,是發(fā)黃的眼砂。在此之前,我只看見有鴿子在屋頂盤旋而過,但我從來沒有觸摸過鴿子。因此,當李小兵把鴿子遞給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才能捧住手中的大鳥。但我?guī)缀踉诘谝淮斡|摸到鴿子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它,我能夠感覺到鴿子的體溫,它柔滑的羽翅和溫和的表情。但讓我措手不及的是,看上去溫順的鴿子,竟會突然掙扎,從我的手中掙脫,拍打著翅膀,飛到了對面的屋頂上。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過頭來望著李小兵,而他只是冷冷地說:“你把我的鴿子放飛了!”

“你要還一只給我!”他對我說。

“你養(yǎng)的鴿子,飛了,應(yīng)該還會飛回來!”我怯怯地說。

“你放飛的那只是老子新買的,還不認識家呢,你這一放就飛丟了!”李小兵惡狠狠地說,“你以后每天放學(xué)要先到我這兒來,讓我彈五十下腦門,直到你還上我的鴿子!”

就這樣,我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會來到李小兵家外面的走廊,站在他的鴿籠旁邊等他。李小兵會讓我稍息、立正,命令我像樹樁一樣站得筆直。每一次,當李小兵繃緊手指,用力把食指彈在我額頭上時,他都不允許我眨眼睛。

“不要給老子眨眼睛聽到?jīng)]有?”李小兵的樣子很兇,“只要眨眼,剛才彈的腦門都不算!”

所以,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食指一次次彈過來。有時候,他會延緩時間,改變節(jié)奏,食指在我的眉心間打著轉(zhuǎn),往往是在我的眼皮發(fā)酸,快支撐不住的時候,他才突然彈過來,讓人防不勝防。

我就這樣牢牢記住了李小兵的臉。至今,我都能記得李小兵的嘴唇厚而魯莽,口里是一撮快要爆炸的鋸齒,錯進錯出。他的臉上,有一條粉紅色的疤痕,從右邊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看上去,就像是有一條活著的蜈蚣爬進李小兵張開的嘴里,卻被他用鋸齒死死地咬住。

7

每天清晨,我都會早早去上學(xué)。朱城地處高原,即使是夏天,早晨也會讓人感到薄薄的涼意。天還沒完全亮,間隔過遠的路燈,彼此的光暈難以交集。我之所以早起,并不是要趕去學(xué)校,而是要趕在早晨大街清掃之前,看看地上有沒有被人丟棄的牙膏皮。鉛做的外殼,里面的牙膏用完以后,可以作為廢品回收。大的中華牙膏皮,拿到廢品收購站,一個可以賣二分錢,而個頭小的白玉牙膏,只能賣到一分。王家大院后面,有一條細長的檐溝,鉆進去,里面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霉味。住在一樓的人家,幾乎從來不打開窗戶,而二樓和三樓的人家,則把這條檐溝當成了隨心所欲的垃圾場。我曾在里面撿到一只牙膏皮,外面覆蓋著泥土,當我用木棍把泥土刮干凈,發(fā)現(xiàn)是中華牌牙膏。上海牙膏廠生產(chǎn)的牙膏,幾十年前風行一時,鉛皮上面鍍了層黃色的漆。走完三十多米長的檐溝,再也沒有其他收獲,檐溝上密布著蜘蛛網(wǎng),灰黑色的蜘蛛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傍晚時分,天光開始暗淡下來,能聽見街上有人呼喊自己家孩子回去吃飯的聲音。

當然,每天早上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也會留意路上有沒有被人丟棄的桃核和杏核。如果發(fā)現(xiàn)了,路邊就找一塊石頭,把堅硬的殼砸碎,取出里面的桃仁和杏仁,小心藏進書包里。我聽說了,砸出來的桃仁杏仁,曬干以后,收購站也收,只是不知道多少錢一斤。至于紙煙盒,雖然收購站不收,但當時的少年大多喜歡收集,并且可以私下作為貨幣流通,最值錢的是中華和云煙,五分錢一張,但幾乎見不到,其稀少程度,相當于今天80版的猴票。許多年以后,每當有人與我聊起香煙品牌,他們會奇怪,我從不吸煙,卻知道“勁松”“團結(jié)”“翡翠”“芙蓉”“大前門”這些老牌香煙,這讓那些資深煙客感到非常困惑。

朱城的城中心,有一個鴿子市場,當?shù)厝私胁菔小v史悠久的老城,總是會隱藏著一批玩家。草市上有信鴿賣,也有肉鴿賣。肉鴿五毛錢一只,信鴿的價格太貴了,貴得根本無法想象??杉幢闶俏迕X一只的肉鴿,我撿了兩個月的牙膏皮和桃仁杏仁,也沒能買得起。

不過,承蒙宋委員的恩準,我母親如愿以償,去紙盒廠當了保管。七歲的妹妹跟著她,整天坐在堆滿報紙和舊書的倉庫里,無所事事地在里面翻看連環(huán)畫。

通常,母親回家比較晚,她得等所有工人走了以后,鎖好紙盒廠的大門,才能回家。每天傍晚,從李小兵家出來,我都會坐在門檻上,眺望著街頭,等待著她和妹妹。那些年,天好像黑得早一些,六點半的時候,街口漸漸模糊的電線桿上,高音喇叭會傳來國際歌的樂曲。那是許多人的時鐘,只要聽到這首曲子響起,就意味著黃昏、歸家、暮色降臨。

我后來發(fā)現(xiàn),李小兵喜歡在天黑前放鴿子。有一天,當我抬頭清點那些從天空中飛過的鴿子時,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鴿群仍然有十五只。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既激動又氣憤,我跑到了李小兵家,告訴他我的發(fā)現(xiàn),李小兵卻對著我破口大罵:

“那是老子重新花錢買來的!你敢誣蔑老子!”李小兵對我說。

話剛說完,一記耳光搧在我的左臉上,清脆的響聲還沒完全消失,第二記耳光隨即而至,我的右臉也腫了起來,感覺像是浸泡在滾燙的水里,這時李小兵飛起一腿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身體瞬間被抽空,內(nèi)臟扭結(jié)在一起,我吸不進半口氣,彎著腰,就像是肚子里鉆進了一只鋒利的刀子,我聽見自己腳步踉蹌的聲音,也聽到了自己摔倒在樓道里發(fā)出的悶響。

但是,更讓人羞恥的是,李小兵走過來,提著我的兩只褲腳,把褲子從我身上褪下來,挽成一團,丟到下面的天井里。我光著屁股,跌跌撞撞從樓上下來,到天井里拾起褲子,邊跑,邊穿。害怕,羞恥,只想早一分鐘逃離王家大院。身后的樓上,李小兵扔了一句話砸下來:從明天起,每天彈一百個腦門!

(短篇節(jié)選)

選自《大家》2018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