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的英詩課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講述過朱光潛先生一段令人動容的往事:1940年代,朱光潛在武漢大學任教期間,曾為學生講授英詩。有一天講到華茲華斯的 《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這首詩講的是一位老婦人,她唯一的兒子外出謀生,七年毫無音訊。詩人隔著沼澤,每夜都聽到老人呼喚兒子的聲音:Where are you,my beloved son…(你在哪兒啊,我親愛的兒啊
……)齊邦媛說,當朱光潛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時,說中國古詩中也有相似的詩句 “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禁不住語帶哽咽,讀到最后兩行:“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they pity me,and notmy grief”(若 有人 為我嘆息,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朱先生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這詩人般至情至性的感情表達讓齊邦媛感到極為震撼,因為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xiàn)感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其實,如此深入地感受朱光潛先生英詩課的學生,并不止齊邦媛一人,武大教授楊端六的女兒楊靜遠同樣對此記憶深刻。她的《讓廬日記》里就有幾則與朱光潛的英詩課有關的事。是時楊靜遠上大二,選修了朱光潛的英詩課,上課的過程日記中沒有細說,但從一開始的接觸情況看,英詩課是迷人的。楊靜遠后來專門追憶這一段時光:“上課鈴剛響完,瘦小清癯卻神采奕奕的朱先生面帶微笑,快步走進課堂,用他那安徽口音頗重的深沉有力的顫音,向我們開講英國詩歌……”彼時的朱光潛45歲,在學生的眼中卻因瘦而顯得“老”,“我發(fā)現(xiàn),他既不嚴厲,也不嚴峻,而是滿腔熱忱。他的聲調(diào),他的眼神,他整個的人,散發(fā)出一股熱流,一種殷切……對于一個渴望開闊眼界,獲得美感體驗的青年,這是多大的愉快和滿足啊”。
但朱光潛也是嚴格的。楊靜遠第一學期英詩課成績僅僅是及格(“丙”),有的學生只拿到 36分。但到第二學期,已經(jīng)可以看出她在英詩學習上的進步了,得了 80分。“像×××這樣的先生,你在他手下得100分也不足為榮,得70分也不足為恥,他的評價不能做標準,反而你能得到朱光潛先生的80分是無上的榮耀,因為他是真正的學者,他的標準不輕易定的?!眿寢屧⒌囊幌?,讓楊靜遠年輕的心靈生發(fā)出對真正的學者的敬仰與崇拜。
朱光潛給學生講授的詩歌,取自于一本叫作 《英詩金庫》(Golden Treasure)的 書 ,齊 邦 媛說這本書是 “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由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主編。朱光潛偏愛雪萊的《西風頌》《詩人的夢》、濟慈的《夜鶯頌》《秋頌》、華茲華斯的《致云雀》《致布谷鳥》《水仙》《致雛菊》《致瑪格麗特的悲傷》《在西梅橋上》《在海邊》……幾十年后,年邁的楊靜遠依然能記起 “那掠過長空的云雀的歡歌,溪邊金星萬點的水仙,鬼魂般紛紛逃逸的晚秋落葉,大海的永恒濤聲,輝煌的落日”,這些都隨著朱光潛那顫抖的吟誦聲,深深植入她的心田。而齊邦媛則飽含深情地說:“朱先生就好像江上的朝陽,仙境般的草野,杜鵑隔河的啼聲,年輕的熱血全隨著他的記憶來了?!?/p>
朱光潛在教授英詩之外,也追索古今中外詩歌的淵源與關系,注重對詩歌的節(jié)奏、韻律和格律的探索。1943年,他出版了《詩論》,嘗試用西方詩論解釋中國古典詩歌,反過來也用中國詩論來詮釋西方詩論。這是中國現(xiàn)代詩學史上頗具開創(chuàng)性的創(chuàng)作。詩論與講詩,二者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