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文學應(yīng)該寫點失敗者的故事
《書鄉(xiāng)周刊》:小說名字是《借命而生》,這里的“借命”是指什么?
石一楓:從人物關(guān)系上最直接說是姚彬斌把他的命借給了許文革,犧牲自己救了兄弟。升華一點說是杜湘東向與他有經(jīng)歷交割、有關(guān)系的人借命,再形而上地說,我們每個人活著都不是完全為自己活,一部分是為了別人而活著,每個人的生命與別人都有交集和分享,都是“借命而生”。
《書鄉(xiāng)周刊》:為什么會想到寫一個三十年前(1988年)警察和逃犯的故事?
石一楓:一次無意間我看到一個信息,1992年版刑法比較嚴格,1997年又頒布了修改后的刑法,說過去犯罪的人,新刑法之后才被抓住的,判決的依據(jù)是“從輕不從重,從輕不從舊”。于是我生出了一個小想法:假如有個人(上世紀)八十年代犯了罪,2000年才被抓住,那他會不會少判很多年?雖然判地輕,但這么多年一直在當逃犯,他的生命到底是值了呢,還是虧了呢?我就想把它構(gòu)思成一個小說。當然落實到創(chuàng)作上,寫一個傳奇的逃犯反而沒有特別大的意義,寫作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實寫抓逃犯的警察更有意義,也更有意思,這樣警察就成了主角。
《書鄉(xiāng)周刊》:故事主角警校畢業(yè)的大學生杜湘東被分配到了北京郊區(qū)的“第二看守所”,小說里寫“那時的北京,出了永定門就是一片倉庫,再往南走恨不得全是菜地,杜湘東所在的看守所更是建在了菜地邊緣的山底下”。你對那邊熟悉嗎?
石一楓:其我是爺爺奶奶來北京的,第三代,有資格說自己是北京人,但不是“老北京”。我小時候去南邊不多,多數(shù)了解是靠查資料,比如小說涉及到每個年代的監(jiān)獄生活、法律條文、警察管理條例,還有城南一些國企工廠的情況。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查資料,甚至犯罪分子寫的自白?,F(xiàn)在網(wǎng)絡(luò)時代查資料很方便,尤其一些視頻資料。
《書鄉(xiāng)周刊》:有評論稱這部小說是中國版《肖申克的救贖》,你認同這個說法嗎?
石一楓:這個故事和《肖申克的救贖》有相通的地方,也是講一個越獄和逃犯的故事,這是表層的,當然我自己沒有史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贖》作者)那么偉大。更深層地說,《肖申克的救贖》講的是一個人在絕境中也不放棄,仍然向命運求生,小人物也想要做英雄。我的故事里,杜湘東等人也是因為沒放棄,成了另類的英雄。
《書鄉(xiāng)周刊》:杜湘東用一輩子去追捕這個逃犯,雖然沒有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對自己的堅持有了交代。在你的小說里似乎很少有成功者?
石一楓:講成功者的故事的地方太多了,文學還是應(yīng)該講一些失敗者的故事,普通人的故事,小人物的故事。
《書鄉(xiāng)周刊》:這部小說中杜湘東的妻子是個比較強勢的女人,你的作品中女性人物都算“力量型”的,比如《世間已無陳金芳》的陳金芳,《營救麥克黃》的顏小莉,《特別能戰(zhàn)斗》里面的北京大媽。
石一楓:這確實是個問題,我也一直在想??赡芪矣∠笾械呐远际呛軋詮?、很勇敢,很有能力的人。有些作家可能會比較喜歡塑造柔弱如水的女性形象,可能那樣的人比較自信。我是因為自己在女性面前沒太多自信,所以我概念中的女性都精神強大。
《書鄉(xiāng)周刊》:與你早期的作品《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等作品相比,這次寫作似乎不再有以往幽默風趣的語言風格,變得嚴肅起來,你在有意做這樣的轉(zhuǎn)變嗎?
石一楓:這是一部第三人稱的作品,不是以“我”的視角敘述的,其次這是一個警匪的作品,小說本身的主題比較宏大和嚴肅。這些都不太適合那種插科打諢的方式,幽默自然就少了很多。該嬉皮笑臉的時候就嬉皮笑臉,不該嬉皮笑臉的時候就得正經(jīng)了,說什么事用什么腔調(diào)。作為一個寫作者,多掌握一兩種腔調(diào)是必須的,我對自己(能掌握)也比較欣慰。
《書鄉(xiāng)周刊》:這是你第一次寫第三人稱的作品?
石一楓:《借命而生》對于我而言,剛開始是想解決我在寫作中的一個基本問題。人寫作到一定程度,都會存在一兩個問題,比如有的男作家寫女的不像,女作家寫男的不像,我的問題是寫第三人稱不靈,必須得通過“我”盲目式地寫,由“我”去看別人?!妒篱g已無陳金芳》是由“我”去看陳金芳,《地球之眼》是由“我”去看安小男,《心靈外史》是由“我”去看大姨媽。這幾部作品可能比以前的第一人稱更“狡猾”一點,“我”更復(fù)雜,有些文人氣息,這樣可以讓小說更復(fù)雜,但本質(zhì)上是我不能寫第三人稱,這是我的最大的問題。你要是覺得自己還有點文學追求,就一定要嘗試解決問題,不要厚顏地說這是我的特色,這個問題就帶過去了,我們應(yīng)該迎難而上,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
《書鄉(xiāng)周刊》:似乎作家都會經(jīng)歷一個從自我經(jīng)歷轉(zhuǎn)向他人經(jīng)歷的過程,對你來說是這樣嗎?
石一楓:《借命而生》最早的動機是寫一個跟我個人生活不一樣的故事,因為陳金芳、安小男里都有一個人物是和我的生活環(huán)境相對融合的,就是大城市里知識分子這種人,通過一個橋梁過去找與我不重合的人,而《借命而生》全是與我不重合的人。我以第三人稱寫與我不重合的人,這可能是一種成熟的方式。
《書鄉(xiāng)周刊》:故事里有個很有意思的角色,就是杜湘東看守所的警察同事老吳,老吳快退休了,每天喝幾口五十六度的二鍋頭,之前杜湘東看不起老吳,覺得他“活在廉價的醉生夢死”中,后來等到杜湘東經(jīng)歷了一些事,人到中年后,又覺得老吳“有可能才是活明白了的人”。
石一楓:我們可以想象老吳在年輕的時候,可能是另一個杜湘東??赡苊總€人都是這樣,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最煩的就是我現(xiàn)在這樣的人,心想:您一個寫作的,一個當編輯的,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時候我沒想著當作家,有些很空洞的理想,覺得自己特別厲害,輕輕松松就能偉大,具體怎么偉大也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二十歲、三十歲、到現(xiàn)在四十歲,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都在經(jīng)歷一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