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周李立:平安獨山子
導讀:
因為下雪封路,于蘭和丈夫關(guān)鵬的新疆之旅滯留在途中一個叫獨山子的地方,他們不得不在不可預知的情況下等待,或選擇原路返回。于蘭的潛意識本來是想借這次旅行逃離自己生活中的困境的,可現(xiàn)實卻是她又一次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只有在最后,于蘭才明白,只有那“平安獨山子”的電話和那滿月,能給人一點在困境中前行的希望,人生也才有了繼續(xù)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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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鵬把兩根釬子在桌上交叉,擺成個“十”字。鋼釬本是用來串羊肉串的。木制帶花紋的把手,常年累月沁了油,有些發(fā)亮。釬子的細尖挑著一團用過的餐巾紙,皺成一小朵白花。
關(guān)鵬指著這個油膩的“十字架”,跟身邊的于蘭講,“你看,這就是我們目前的狀況。”他難得這么嚴肅,他總是不夠嚴肅。
于蘭發(fā)現(xiàn),從關(guān)鵬的角度看過去,這只不過是一個“叉”——代表錯誤。而于蘭眼中的“十字架”,又該代表什么呢?她對這套宗教的理論了解不多。但如果那真的管用,她倒是很愿意在胸前畫幾個十字,以便讓那個上帝改變一下他們眼下的狀況。
他們剛剛在這家新疆餐館各自吃光了一份拌面和五個羊肉串。這里只有新疆餐館,各式各樣的新疆餐館。他們沒費心思就選了一家,其實是沒什么選擇。飽腹到底給于蘭帶來一種平安的幻覺。
于蘭就聽關(guān)鵬比劃著說,“這是我們現(xiàn)在在的這條國道,這是另一條國道。兩條國道交叉。你看,也就是說,我們有四個方向,但是現(xiàn)在,三個方向都不能通過了,剩下的一個,哦?”
“剩下的一個,就是我們來的方向?!庇谔m接過關(guān)鵬的話。其實不用關(guān)鵬解釋,于蘭突然就明白了他所謂的“狀況”。
于蘭之前沒明白,他們在二十公里外的公路檢查站的時候,等待的汽車都在那兒排長隊。于蘭以為不過是一次例行的道路檢查。畢竟一路上,他們總被要求出示身份證件,有時還需要拿出駕駛證和行駛本。雖是廣袤的新疆,但并不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事實是,剛好相反。但是這一次的檢查,有些不一樣。
“昨晚下大雪,現(xiàn)在封路了?!本煺拒囘吷细嬖V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了過于厚重的大衣,在十月這樣的時候,所有警察都顯得高大到不可思議。他們還都戴著皮帽。不停地落在帽上的雪粒,好像在提醒著,是真的下雪了。
“封路?”于蘭問那個警察。
當時,是于蘭開車。車是租來的,停在檢查站那座巨型大門一樣的建筑下方。巨型“大門”上方,垂下一些晶瑩的冰凌。于蘭疑心那些冰凌隨時都會掉下來,刺破車窗玻璃,再刺中她的眉心。如果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是不是能上報紙?該死的檢查站是不是還得承擔一點兒責任?于蘭一點兒也不害怕這樣死去,但如果換作她的母親,那就不一樣了,母親肯定害怕極了。于蘭從沒見過比母親更怕死的人,雖然母親總是隔三五天就鬧出一樁“我快死了”的事件來。
那幾束長長的冰凌,始終沒掉下來。于蘭將車停在路邊,準備和關(guān)鵬商量此后的行程。
“封路了。但是封多久呢?只要不再下雪了,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通過了?”于蘭說,更像在自語。
關(guān)鵬搖頭,說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確實不知道。老天是不是還會來一場暴雪,就像昨晚一樣,“你問我,我問誰?”
“你估計呢?我估計應(yīng)該快晴了?!庇谔m把頭探出車窗,又想起還沒拉手剎,于是她踩住腳剎的右腳只得努力往前伸,這姿勢讓她很不舒服。
從天色上,于蘭看不出什么跡象,那些薄薄的云似乎離她很近,但她不確定太陽的方向。太陽此刻會在任何一處云層后,但是太陽出現(xiàn)之前,沒有人知道。
“你應(yīng)該問警察,不該問我?!标P(guān)鵬把雙臂在胸前交叉,這是代表防衛(wèi)的姿勢,而他在防衛(wèi)什么呢?于蘭想。昨晚那場意外降臨的暴雪,倒是值得防衛(wèi)的。可惜所有人都沒為此做好準備,畢竟只是十月初,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姍姍來遲。然而他們在新疆,為這次長久期待的旅行,才不得不提前遭遇降溫和暴雪的氣候。
他們昨晚入住一家私人小旅館。這鎮(zhèn)上因為緊鄰那拉提草原風景區(qū),便有很多名稱古怪的小旅館,多數(shù)都有兩三層樓高,可以看出剛裝修過的痕跡,彩色瓷磚貼得任性,大體總是以“居”、“驛站”或者“屋”命名。他們住的那家,名為2022。于蘭對這個數(shù)字好奇過,關(guān)鵬說也許因為那是一個年份。“也許老板的租約,會在2022年到期。”他猜測。于蘭認為那未免太直白了——離現(xiàn)在還有六年,只有六年。而他們結(jié)婚也已經(jīng)六年了。
2022小旅館的老板,今天早晨好心提醒他們:“昨晚的雪可不小呢,我們這兒,只要一下雪,旅館就得關(guān)門停業(yè)。再開業(yè),得等到明年春天,雪化的時候?!崩习褰忉?,“因為道路變得危險了,沒多少人會到這里來的。你知道,獨庫公路——它有多美麗,也就有多危險?!?/p>
“可是我們還不知道啊,”于蘭回答,“因為我們還沒有去過獨庫公路,大名鼎鼎的獨庫公路?!睆莫毶阶拥綆燔?,地圖上看,并不遠的一段距離,卻因為翻越地勢險要的天山,公路不得不曲折行進,最美的景致也繁衍于公路沿線。不過他們可能看不到了。
老板安慰他們,說剛下雪,也許還能通過,也許還能見到不一樣的雪景——那也是漂亮至極的。所以,他們踟躕之后,到底還是退了房,接著上路。
2022小旅館所在的那拉提鎮(zhèn),離獨庫公路入口只有二十公里。倒是他們連日所見最美的二十公里。一夜大雪落在大地上,便被攤薄了。遠處連綿的山脈,只被大雪涂白了山峰的一小塊三角形,于是每座山看上去都像切好的披薩餅。積雪之下,黯黑的山體,泛著深淺不一的綠色花紋。近處蜿蜒的藍色緞帶般的河、河邊不時現(xiàn)身的馬匹與羊群,還有比羊群更近的行道樹與紅白條紋的路樁……錯落有致,像那些裹在保鮮膜內(nèi)的美餐,有種朦朧卻閃亮的光彩。這讓于蘭感到輕松,畢竟昨天她的母親打來電話后,她就一直不輕松。
母親的電話,從來都不是意外,是于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很大的部分。她還懷疑自己對母親的電話總會提前有預感。昨天就是。當時他們從伊犁往東行駛,想在天黑前趕到那拉提鎮(zhèn)。于蘭在途中瞥見窗外天山山脈從上而下的褶皺,覺得很像手風琴在彈奏中拉伸的風箱——風的呼嘯,也許真是被山的褶皺奏響的。幾乎立刻,某種預感便不期而至——這幾天母親怎么這么安靜?
現(xiàn)在想來,于蘭明白,緣由在于她想到了手風琴——母親的手風琴。如今那已是四分五裂的一架爛琴。如果從五層樓上落下來,任何東西都會四分五裂。上一次是手風琴,下一次四分五裂的會是母親自己么?誰也說不好。
“嚇死人了,這幾天夜里總有人敲我的門?!蹦赣H昨天在電話里講,母親認為那是“死神”在敲門?!八郎瘛笨刹皇堑谝淮吻盟拈T了。
然而并沒有誰在夜里敲母親的門。母親住的養(yǎng)老院,是北京最好的一家。這意味著良好的管理和同樣良好的價格。養(yǎng)老院里住著幾十個和母親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老太太,以及和母親差別也不大的老爺爺——到那個年齡,有時你不太容易分辨他們的性別。于蘭很確信,養(yǎng)老院里任何一個老太太,都比母親可愛。母親是其中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個,因為母親總是念叨著死亡。老人們沒人愿意探討死亡。他們有意對其避而不談,以為這樣就能將死亡關(guān)在門外。于蘭最初讓母親在養(yǎng)老院多交上幾個朋友,那應(yīng)該很容易。但母親說,“那不過是讓我的葬禮上多來幾個人?!蹦赣H究竟是怕死還是想死呢,于蘭覺得這很難說。母親已經(jīng)試過好幾種自殺方式,一心一意結(jié)果自己。但每當“死神”來敲門的時候,母親又表現(xiàn)得非常害怕。她說自己被嚇得心跳過速,所以她的心臟會很快衰竭,“它跳得太累了,跳了那么多年,怎么不累?”母親給于蘭看過報紙上關(guān)于心臟衰竭的文章。還有幾次,母親認為自己見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于是她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跟他離開。還有一度,母親抱怨養(yǎng)老院總是“有種怪味,死人的怪味”。
于蘭總是告訴母親一個數(shù)字——養(yǎng)老院的收費標準,近幾年上漲了好幾次。于蘭說:“這沒什么,但是你得相信,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任何怪味在那里都是不允許的。不可能有怪味,我就聞不到怪味?!?/p>
“不,那是死亡的味道。沒有誰可以拒絕它的味道,錢也不能?!?/p>
“這個數(shù)字比我告訴我丈夫的還要高很多,如果我告訴他,我支付了這么大一筆錢的話,下一個死的,肯定是你的女兒?!?/p>
“關(guān)鵬嗎?他跟你不合適,我早跟你說過。你跟誰都不合適?!蹦赣H似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們?yōu)槭裁催€在一起?”
總是這樣。于蘭以為下一秒自己便會耐心耗盡,但沒有。她比自己意料中更有耐心。她也比關(guān)鵬更有耐心。關(guān)鵬曾經(jīng)是有耐心的,但現(xiàn)在沒有了,至少對母親沒有了。有一次,他們在醫(yī)院,因為母親在急診室洗胃——天知道母親吞了些什么藥片。藥片都是母親攢起來的,可能有些還是偷來的。在養(yǎng)老院,每個房間都有無數(shù)裝藥片的小塑料瓶。老人們舍不得扔掉空瓶子,又拿來裝別的藥片,重復使用。沒人清楚那些模糊的商標標識的,是否就是瓶內(nèi)的藥片。在急診室門外,關(guān)鵬突然說他要回家了。因為,“誰家的人會一個月進一次急診室呢”?他幾乎是咆哮著講出這句話的,“真是受夠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沒有沖她咆哮過,因為不值得——于蘭和她不正常的母親,不再值得他這么當回事地動怒。關(guān)鵬還說,他回家,得洗個澡,再看場球賽,他還會為球賽配上薯片和啤酒——這才是生活。于蘭讓他走了。她沒法不讓他走。他轉(zhuǎn)身就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關(guān)鵬走后,急診室上方那個大燈泡,忽然一明一滅,隨即又一明一滅。母親沒有危險,一切正常。那只是一個老化的燈泡,總是莫名其妙閃爍。于蘭想什么是生活???她的生活就是應(yīng)對這些:老化的燈泡,老化的母親。
昨天接過母親的電話后,關(guān)鵬揶揄:“好吧,這一次,她又鬧出什么來了?”
“還是說夜里有人敲門,哦,有死神敲門,讓她失眠,因為失眠,她吃不下東西,她說她三天沒吃東西了?!?/p>
“三天?”
“是,就從我們到新疆那天開始。”
“哈哈,她還真是有想法,沒錯,一個很有想法的老太太?!?/p>
昨天是關(guān)鵬開車。于蘭不敢告訴關(guān)鵬,母親的電話意味著他們得被“召回”北京,他們還得放棄只進行了三分之一的旅行,退掉訂好的酒店,改掉機票時間。她假裝欣賞車窗外的景色,卻看不出什么景色。這是什么地方?她不是很清楚。路線是關(guān)鵬定的。只看見戈壁灘,就像灰色天空復印出來一般。天地同樣遼闊、灰蒙蒙,空無一物。她一度錯覺他們會永遠這樣,行駛在路上,沒有終點,也不會中途停車。對,還有這輛租來的車,租車費提前付過,如果提前還車,那些不能退還的租車費,是會讓她心疼的。他們還不是那種能隨心所欲應(yīng)付收支的人,雖然他們?nèi)绻压べY數(shù)額告訴任何一個人,人們都會表示,那算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足夠在北京體面生活了,雖然這里到處都是不靠工資吃飯的有錢人。”但如果把于蘭工資的幾乎全部,都交給養(yǎng)老院呢?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但她沒說過,也沒人知道她這些年為養(yǎng)老院貢獻了多少。
“如果你不回去,不出現(xiàn)在養(yǎng)老院,我打包票,她不會有任何事。太后奶奶不會有任何事?!标P(guān)鵬說。他也許不難猜到,這次旅行將被提前終止。關(guān)鵬喜歡背地里叫母親“太后奶奶”。于蘭不喜歡關(guān)鵬這么稱呼母親,但他認為這個稱呼準確又幽默。
“但她不吃東西,七十歲的人,怕熬不住?!庇谔m說,她想母親真的三天沒有吃東西嗎?
于蘭小時候也不怎么吃東西,瘦得像紙片,所有挑食的小孩都胃口不好。父母就說,“餓了你總會吃的?!庇谔m昨天也在電話里這樣跟母親說,“餓了你總會吃的?!钡鋵崨]把握。因為她記得,小時候,餓太久的話,反倒感覺不到餓了。母親可能也這樣,她可能已經(jīng)是個不會餓的老太太了。
關(guān)鵬說,“太后奶奶只不過想你回去,她就要你在她眼前。她鬧出的這些,都是為這個。”
于蘭當然知道。她說,“別這樣,她是我媽媽,她年紀大了,想我在身邊。這很正常?!?/p>
“哦?是嗎?”關(guān)鵬表示懷疑,“我怎么覺得她不是你媽媽呢?我覺得她遲早得毀掉我們?!?/p>
沒什么好懷疑的。于蘭的五官,像蘸了太多墨汁畫出來的眉毛、眼睛和大嘴,這種濃墨重彩的面相只能繼承自太后奶奶。
每當母親要死要活的時候,那濃烈的五官擠在一起的時候,于蘭都感到那是種可怕的提醒——于蘭不知道自己七十歲時會不會成天想著去死然而又并沒真的死掉。但她可以確定,她不會有個自己這般對母親不離不棄的女兒。她不會讓自己這些年經(jīng)受的一切,也依樣遺傳下去。
于蘭沒有女兒,也沒有兒子。一開始,他們并不是這樣決定的,只是事情慢慢就變成了眼下的樣子。于蘭和關(guān)鵬結(jié)婚沒多久,母親就說過:“如果你打算生孩子,要先告訴我?!薄拔視摹!薄澳銘?yīng)付奶瓶和尿布的時候,我得想想我怎么辦?”“媽媽,你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就是我得做點準備?!薄拔也幻靼?。”“你都明白,新的來了,老的就得死了。”“媽媽,你這樣說,是要我怎么辦?”“你什么也不用辦?!?/p>
于蘭什么也不用辦,也把什么都辦了,她沒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來辦:因為他們都得上班,而母親片刻都離不開人,她思前想后,然后把母親送到最好的養(yǎng)老院,挑了間向陽的、溫暖的房間。她每周三次坐公交車去養(yǎng)老院看望,有時一周還要多去一兩趟,因為母親總會遭遇“危機”。“我們說的危機,就是說,你們親屬必須要有人在場的狀況。”——養(yǎng)老院當初對于蘭提出這個之后想來十分含混的要求。他們沒說明白什么是“必須”,然后所有的狀況他們都可以判斷為“必須”。親屬“必須”到場,不然后果自負。
有一次,母親把自己鎖在房間浴室。每天早上負責叫醒母親并打掃房間的護士,在打開母親房門后,沒能打開浴室的門。浴室的門從來都無法鎖上——養(yǎng)老院當然要拆除浴室的門鎖。母親用什么方法鎖住了那扇門?護士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護士的工作就是給老人的女兒撥電話,護士甚至都不用去打開那個記錄親屬聯(lián)系方式的excel表格,而是從手機通話記錄里直接找到了于蘭的電話——昨天剛剛通過話,通話記錄還在列表中靠前的位置?!澳?,我是養(yǎng)老院小楊。您母親,她把自己鎖在浴室,我們很擔心。我們認為,您得趕緊過來一趟?!弊o士的聲音聽上去溫柔又親切,語氣強硬,不容分說。
“她在浴室做什么?”于蘭問。她想到浴缸里滿是母親的血。這次是要割腕自殺嗎?但母親沒有刀片,不過也說不好她能弄來刀片。
“不清楚,我們會撬門,但是請您立刻過來?!?/p>
“撬門?”
“對,您母親的狀況本來就不好。不知道她是怎么鎖上浴室的?我們早就把鎖拆掉了。”
于蘭猜想護士小心翼翼省略掉的詞,可能是“精神”。
一個小時后,于蘭把母親從馬桶上抱起來的時候,她的胳臂攙進母親的腋下,母親松弛的乳房就和她尚待松弛的乳房緊緊積壓在一起了。這讓于蘭感到苦惱。她懷疑自己感覺不出兩種乳房之間的差別。就這樣老了么?念頭突然閃過,令人沮喪。而且她還似乎看見了自己年邁之日,白發(fā)蒼蒼,四肢腫脹,乳房萎縮或下垂,在養(yǎng)老院四壁白墻的房間里不敢呼出一口大氣,生怕因此惹惱也許正在熱戀期的小護士。
母親沒在浴缸里割腕。她整晚都坐在馬桶上,因為便秘。她自己給浴室裝了插銷,螺絲擰得不到位,門一撞就開了。
“好了,你想死就死吧?!蹦鞘怯谔m第一次對母親說這樣的話(也不是如她以為的那樣難以出口,后來說多了,就更容易了)。
母親坐在床邊,衣衫不整地仰頭看于蘭,沒一點愧疚的意思。是啊,母親為什么應(yīng)該愧疚呢?她只不過是便秘,只不過想鎖上浴室的門來對付便秘。
母親身上單薄的睡衣仍是多年前那件。于蘭想問她買給母親的那些絲綢和法蘭絨的新睡衣去了哪里。母親為什么總是穿這種稀薄又褪色的純棉長袖汗衫當睡衣?真是太薄了,母親的乳頭像兩只牛眼,虎視眈眈著于蘭。
“我為什么要死?”母親意氣風發(fā),倒不像剛剛死里逃生的老人了。她的便秘問題還沒解決。母親說本來都快解決了,“如果不是因為你”。
因為于蘭出現(xiàn),母親一夜的努力作廢,但于蘭不會因為母親的埋怨而真的生氣,她所有的窩心火都在來日方長中消磨掉了?,F(xiàn)在,于蘭和母親其實只不過是在比賽,比誰更有耐心和耐力。
“昨天我來,你說樓上有拐棍敲地板?!庇谔m說,她不想聽母親一直說便秘。
“是的,咚咚咚咚。樓上老頭睡不好,晚上就用拐棍敲地板。他還想敲穿地板,逃出去呢。我知道,他跟我說過?!蹦赣H瞪著眼睛,那雙眼看上去還很有神采,母親家族一脈相傳的雙眼皮大眼,總給人一種精神抖擻的錯覺。
“我現(xiàn)在就上樓去,告訴他,如果他再在半夜動一下拐棍,我就拿拐棍當柴火燒了,好不好?”她蹲下身,像最體貼的女兒一樣輕拍母親的膝蓋,又順便把母親肩頭那條養(yǎng)老院公用的已經(jīng)泛黃的白色毛毯,往前扯了扯,讓毛毯兩角蓋住乳房,這樣她就不必盯著母親牛眼般的乳頭了。
“樓上老頭,他還能逃到哪里去呢?這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方了,有吃有喝,有人給你疊被穿衣?!比绻赡?,她真想同母親換一下,她住進養(yǎng)老院,享受精心的照顧,任性時隨便發(fā)泄,讓母親去擠公交車,去掙錢。
“哦,如果這是最好的地方,那就再沒有不好的地方了?!蹦赣H說著,同時用干瘦的手指摸索著碾壓于蘭的頭皮,似乎在回應(yīng)于蘭輕拍她膝蓋的動作。于蘭感到頭皮發(fā)麻。她想起那對乳頭曾經(jīng)被自己的嘴咬過,嘴也一陣發(fā)麻。她再不要想、不要看母親的乳頭了,但蓬松的兩團肉,仍在紗布般的汗衫里自顧自晃動。
她站起身,告訴母親,“如果你沒事,我就回去了,再不走會堵車,我趕不及做晚飯。”她已經(jīng)開始穿外套。母親雙腳蹬掉拖鞋,沒穿襪子的兩只腳,像風干的老鼠在地板上左右騰挪。
她再沒去看那兩只“老鼠”,而是迅速走出房間。反正用不了多久,她還會出現(xiàn)在這里,同一個房間。她會被同一名護士用同樣的口吻召喚,再帶著疲憊的責任感,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幸好有公交車,幸好養(yǎng)老院位于公交車的終點站。
2
但新疆可沒有直達北京的公交車。在天山腹地的小鎮(zhèn)那拉提,于蘭沒看見任何形似公交車的大型交通工具。無法繼續(xù)行程的越野車都停在國道邊。道路封閉后,任何車輛都顯得無辜又多余——它們縱橫捭闔的光榮經(jīng)歷此時都成為無用的過往。
關(guān)鵬和于蘭仍坐在餐廳大堂。沒人來撤走那些用過的盤盞。冷油在棕色木桌面上凝結(jié)成發(fā)亮的白色固態(tài)。相鄰的幾張桌子已陸續(xù)坐滿游人。那些人五顏六色的沖鋒衣,完美融入餐廳同樣色彩繽紛的墻紙。他們用洪亮的聲音抱怨老天,責怪老天蓄意破壞了這里所有的長假旅行計劃。那些人的四川方言,混在來回奔走的那個少年高聲喊出的維語里。少年膚色發(fā)紅,小小的發(fā)卷兒蓋滿腦袋,一邊赤手用烤馕裹住幾根肉串來回搓揉,一邊幾乎是奔跑著把烤馕和肉串準確送到某張餐桌上。
透過窗玻璃上凝滯的水霧或油漬,于蘭可以瞧見窗外忙碌的維族男人們。烤肉串的木炭燒得通紅。男人們一個個熱氣騰騰。他們似乎正在取笑其中一個坐著的人。被取笑那人,只低頭笑著,不言語,他忙于給手里的鋼釬穿上切好的肉丁。
于蘭剛剛問過檢查站好幾個警察,但“什么時候通車”的問題就像過于深奧的論文,所有警察都避之不及?!安恢馈薄安磺宄薄安缓谜f”,他們只管封路,而通車?那可是老天決定的。
“可是我必須趕回烏魯木齊,才能坐上今天最晚的航班?!彼f。她沒說她有個母親正在北京的養(yǎng)老院尋死覓活、絕食抗議。
關(guān)鵬還是抱著兩只胳臂,說,“是不是趕不回烏魯木齊了?老天舍不得我們離開這兒呢?!标P(guān)鵬當然不想回北京,難道就為了于蘭母親有驚無險的狀況大費周章地回去嗎?他肯定清楚于蘭是想回去的,她的身份先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女兒,然后才是妻子。他也沒準正在感謝老天這次總算向著自己。
警察似乎根本沒聽見他們的話,或者只是太忙顧不上。警察一邊揮著含義不明的手勢,一邊走向后面那車輛。
后來,有個沒穿制服的當?shù)厝?,敲他們的車窗。當?shù)厝耸窍胱層谔m記一下檢查站的電話,“你們先回那拉提鎮(zhèn)上等著,隨時打電話給檢查站,如果通車的話,他們會告訴你的?!庇谔m就在手機上記下了一串號碼,尾數(shù)是一串6,很好記。號碼也是那人說的,但于蘭忘記找他要來區(qū)號。
“還有別的辦法能今天趕回烏魯木齊嗎?”她問那個當?shù)厝恕?/p>
那人一臉困惑,只說自己從來沒去過烏魯木齊,后來又重復叮囑讓她記下檢查站的電話。
關(guān)鵬有一陣子一直用上揚的語調(diào)念叨,“那拉提、那拉提”,他假裝自己在說維吾爾語,聽起來像磁帶被卡住。他們倒真是卡在那拉提了。這個位于國道兩側(cè)的小鎮(zhèn),總長不足兩百米。他們發(fā)現(xiàn)所有車輛都從檢查站折返到那拉提鎮(zhèn)上來了。所有新疆餐館都在店門外烤肉串。青煙被風鼓吹,四處漫開,好像舞臺四周噴出大量干冰氣體。小超市把有線廣播放在店外,雜音很大。廣播里正說著昨晚的大雪,或者在預報今晚的降雪,“局部地……能見度……歷年平均水平……行車安全……零下2度……夜間”,沒人知道什么含義,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其實意義重大。
“我們要在這兒等多久呢?”“不會一等好幾天吧?”“好像預報今晚還有雪?。 薄笆前?,鎮(zhèn)上也住不下這么多人呢?”于蘭去那家小超市買水,因為聽見這些議論,她就又多買了一些。
小超市貨架間距離太近,她只能側(cè)身走,走到貨架通道盡頭,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五顏六色的小食品,包裝袋都蒙上一層厚灰。世界本是彩色的,但現(xiàn)在蒙了灰。一個男人,看上去比那些包裝袋鮮亮一些,問她,“你在找什么?”
她抬頭,幾乎抬到不可思議的角度,才找到他的臉,他比貨架還高。身上菱格形圖案的毛衣像一堆塔羅牌。每張牌中心都有神秘的肖像或圖案。每一個肖像都預示著未來的不同道路?!八_牌”男人擋住了她的方向。
于蘭說,“花生?有沒有花生?”
她剛好看見左邊貨架上的“天府花生”,她不需要花生。但她只想迅速說點什么,說什么都無所謂。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可以長成這樣?他們在城市里,大多顯得同樣疲憊同樣虛榮,同樣自以為是。但眼前這張臉可以算成另類——可能因為胡子,不算濃密的胡子,剛好把嘴遮住。男人們?nèi)绻麚踝∽约河湍伒淖?,便總能避免暴露出雷同的淺薄。
“花生?這都是花生?!彼皇治罩黄克?,另一只手是一瓶酒——可能是酒。她不敢仔細看。她發(fā)現(xiàn),他和自己都沒有避讓的打算。
“我想要新疆產(chǎn)的花生?!庇谔m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貨架上假裝尋找。
他抱歉地說新疆不產(chǎn)花生,“新疆產(chǎn)瓜子,但不產(chǎn)花生?!?/p>
“哦,你是本地人?”她打算接著問他新疆還出產(chǎn)什么。但他說不是。她以為他會接著說點什么,有關(guān)他從哪里來,準備到哪里去,以及封路如何影響了行程——整個小鎮(zhèn)現(xiàn)在都在談?wù)撨@個話題。
“我來了三個月,可能剛好比你知道得多一點?!彼ζ饋恚毨锫冻鲎旌脱例X,像叢林里鉆出的小東西,一閃而過。
她以為他是小超市的老板?,F(xiàn)在她恍然大悟,收款臺前那個發(fā)呆的男人才是老板。“那,我……謝謝!”她沒再往前走,而是后退著,挪出那條昏暗的通道。通道不算長,所以她不必轉(zhuǎn)身。他也沒轉(zhuǎn)身,而是徑直跟她走出通道,兩人一進一退,像某種舞步。
一個小插曲——走出小超市,看見關(guān)鵬正在研究那個聒噪的收音機的時候——她想。
“怎么這么久?”關(guān)鵬沒有停止擺弄那個收音機——那是壞消息出發(fā)的地方。斷續(xù)的播音讓人焦慮,因為無從得到完整的信息。
“沒事,就是多買了一些水。”她提著一袋瓶裝水——沉甸甸地把她整個人往一側(cè)墜去。她回頭看了一眼,想看見些什么。但那男人不在。
“收音機沒問題,信號有問題。”關(guān)鵬說。他對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傾注了太多好奇,這讓他有時候也像一個接收不到信號的收音機。
于蘭和關(guān)鵬直接去了小超市旁那家新疆餐館。上午十一點,新疆剛剛進入明亮的白天。這一天還會很漫長,似乎除了吃飯也沒別的事可做。
關(guān)鵬說,他們不應(yīng)該退掉旅館的,因為旅館現(xiàn)在正好坐地起價,怕都沒有空房了。
于蘭說不,“難道我們還要住一晚嗎?”
“就當最壞的打算了。”關(guān)鵬說。
“不會的,雪已經(jīng)停了,路面也快干了,我們肯定能今天走的?!庇谔m說,好像故意給關(guān)鵬暗示:他們得回去了,不能停留,因為她的母親正在養(yǎng)老院消耗最后一點卡路里。
“但愿吧?!标P(guān)鵬胃口很好,他剛剛吃掉多少碳水化合物,他怎么能理解絕食者的感受呢?
“我們得想想辦法。”于蘭說,她知道其實想不出什么辦法。
于是關(guān)鵬才擺上兩根釬子,開始給于蘭講他們“目前的狀況”。
“辦法就是,要么等檢查站放行,通車。那我們就按原計劃,往東回烏魯木齊。要么,我們走回頭路,往西,從伊犁方向,繞回烏魯木齊。”他簡短地給出兩個選擇。事實也確實就這么簡單。
“天啊,我不要走回頭路?!彼J為這是太過妥協(xié)的方式了?;仡^路意味著昨天還有前天走過的路,都是無用的白費力氣的,而消耗更多時間也只會帶來更多沮喪。她不想要更多沮喪。
“那就等著嘍?!标P(guān)鵬說,手里還玩弄著那兩根釬子。他一本正經(jīng)地像個擊劍手那樣,讓尖銳的釬子從各種角度穿刺空氣,仿佛某處真的有讓他仇恨的什么東西?!拔也慌碌?,就是,可能有點無聊?!彼柫寺柤纭?/p>
于蘭想到該給養(yǎng)老院打個電話,又不知道如何解釋,說自己被困住了,回不去了,這消息只怕會刺激母親做出更過火的事來。母親會懷疑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置之不理,還借口“天降大雪、道路封閉”。
萬一立刻就通車呢?于蘭想,可以給檢查站打電話。于是她撥了幾次,但無法接通。也許打電話的人太多,檢查站應(yīng)付不來。她過了會兒意識到,她得在號碼前加上區(qū)號。真是愚蠢,她想,然后加上區(qū)號,再撥出。
“你好,平安獨山子?!睂Ψ降穆曇舫龊跻饬系仄胶停瑢Ρ却丝逃谔m心急火燎的詢問有些不近人情、小題大作。
“你好,”于蘭調(diào)整呼吸,“我想問,獨庫公路通車了么?”這樣應(yīng)該可以了,這是她此時能表現(xiàn)出的最理性的聲音。
“還沒有?!?/p>
“什么時候可以通車呢?”
“我們也不清楚?!?/p>
沒有奇跡發(fā)生,她想。但是,“那怎么辦?”她很奇怪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問電話那邊的陌生男人,怎么辦?誰能告訴她該怎么辦?
對方告訴她,“你可以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也許那時會有好消息?!?/p>
于蘭道謝,掛了電話,告訴關(guān)鵬,“他說會有好消息(盡管是也許)?!标P(guān)鵬說,“會有好消息?”但他的神情在說,“你真的相信他說的,會有好消息?你別傻了?!?/p>
關(guān)鵬又說他們得做好其他選擇的準備,“有好消息當然好,要沒有,我們退而求其次,也得準備著。”
于蘭不想“退而求其次”,“我們還沒有等太久,還可以再等等?!?/p>
關(guān)鵬喜歡“退而求其次”,有時候他們在北京那些人多的餐廳等位,關(guān)鵬總是說:“算了,不如換一家?!彼赡苁菍Φ模瑩Q一家也沒什么不好。但于蘭不喜歡“換一家”這種事帶來的不甘。如果她堅持不換,他們會爭吵。多數(shù)時候爭吵的結(jié)果,都是他由著她。但現(xiàn)在關(guān)鵬不跟于蘭吵架,他越來越懶得跟她吵架,他認為她固執(zhí)得不可思議,這一點上,她跟太后奶奶一樣。關(guān)鵬想遠離太后奶奶,所以,他也計劃著遠離于蘭。他們已經(jīng)說過離婚的事,在來新疆旅行前。關(guān)鵬的理由是,他的生活被毀了,除了離婚,他沒有別的辦法改變這種生活了。但這理由不充分。他就沒能堅持。關(guān)鵬也許還能“退而求其次”,比如離開北京,離開太后奶奶,這樣于蘭會是一個不錯的妻子。他對妻子的要求不高,正常一點就行,但于蘭把自己跟母親合體了,他差不多同時娶了于蘭和她母親。于蘭的理由是,關(guān)鵬不愿負起責任。他甚至都懶得做些表面上的事情了。這該多讓她寒心。比如母親酒精中毒那次,母親被搶救,剛醒過來,關(guān)鵬就說:“我們可以走了么?”仿佛他終于等到漫長的默劇打出劇終字幕,還是一部沉悶的默劇。但于蘭的理由也不夠充分,她希望關(guān)鵬沒準兒能理解自己,畢竟從前他還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丈夫,他其實知道得體的話都該怎么說。
關(guān)鵬第一次去于蘭家的時候,兩人都三十多歲了。不用說,于蘭是關(guān)鵬“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于蘭呢,她是從來就沒得選。那次關(guān)鵬的表現(xiàn)真是絕佳。厚實的雙唇讓他能始終保持最溫和的那種微笑,很讓人信賴的樣子。關(guān)鵬甚至還握著母親的手,好幾個小時聽母親講她的便秘問題。這世界上從此將不只有于蘭一個人叫她媽媽了,于蘭愉快地想。關(guān)鵬帶來的蘋果和梨,讓餐桌顯得很熱鬧;他送給母親的紅圍巾當天就掛在了母親的脖子上。一切都波瀾不驚順理成章地發(fā)生。當晚,關(guān)鵬躺上了于蘭的床。床太舊,搖搖晃晃,有催眠效果。
半夜,一只蝙蝠飛進了隔壁母親的臥室。關(guān)鵬沖鋒陷陣,煞有介事抓蝙蝠。不過,于蘭始終沒看見蝙蝠的半點影子,她覺得這是母親故弄玄虛的把戲。關(guān)鵬只穿純白的秋衣褲上躥下跳,倒像一只白色蝙蝠。這個家里突然有了男性的味道。那天晚上于蘭甚至特意去聞了聞關(guān)鵬身上的秋衣。如果能每天聞見這味道,她可以任何事都不在乎的。
關(guān)鵬說,“都是汗,別聞了?!?/p>
于蘭說,“那有什么?誰還不出汗?”他解釋說剛剛在母親房間抓蝙蝠,跳得太賣力,出了太多汗。
她抱歉地告訴他,“根本就沒有蝙蝠,你看見蝙蝠了嗎?”
關(guān)鵬猶豫著,“燈太暗,我沒看清楚。其實也沒看見,可能是影子,燈影。”
于蘭笑起來,“那你還那么賣力,跟真的似的?!毙^之后,又感到不安。關(guān)鵬這樣的人,做著買賣,長著無害的臉,在關(guān)鍵時刻當然是長袖善舞、懂得如何表演的。她覺得對他更多了一重了解,只是她暫時還不知道這種了解是好事是壞事。都怪他的味道,讓她既無法思考,又無法入睡。
關(guān)鵬不好意思地陪她笑,她不再笑的時候,他還在笑。有一剎那,只有他的笑聲,低沉的,卻極突兀的那么一聲。他們都意識到那剎那的尷尬。之后她覺得那聲笑,其實是很孤單的。他吞吞吐吐解釋著自己為什么要驅(qū)趕并不存在的蝙蝠:“我覺得很好玩啊。不過,當然也是,為了討好你母親?!?/p>
于蘭很感動,但仍說:“她總是這樣,以后你就習慣了。”
“怎樣?每天抓蝙蝠?”
“不,蝙蝠倒是第一次,但她,她跟我們不一樣。”
“不正常?”
“如果你非要這么說的話,算是一種不正常吧,但我覺得她是怕我們都走了,剩下她一個人?!?/p>
天一亮,關(guān)鵬就離開了。衛(wèi)生間的馬桶蓋沒被放下來。在三個人都輾轉(zhuǎn)難眠的這晚之后,母親看于蘭的眼神開始有了變化。母親說,于蘭,我一夜沒睡,我覺得我可以死了。
母親年輕時倒是溫柔,那些年母親為她受了不少苦,都因為于蘭那個從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如果那個打掉的嬰兒是她的妹妹,也許對于蘭來說,一切都會容易一些,但如果那是個弟弟呢?母親認為那一定是個男嬰,所以不能生下來?!霸缰牢揖土粝履莻€禍胎。”
“又不是我讓你打掉的?!庇谔m說的是事實,一切與她無關(guān),她那時七歲,上小學一年級。
“但如果不是你,我為什么要打掉他?”越到后來,母親越發(fā)相信這都是真的:那個弟弟之所以不能出生,真的是因為母親已經(jīng)有了于蘭這個七歲的女兒——留童花頭,在班里當小隊長,喜歡唱歌和剪紙?!澳阌植皇遣恢溃隳棠潭嘞矚g男孩,你爸爸多喜歡男孩,如果那是個男孩,你就什么也得不到?!?/p>
“說得好像我從他們身上真的得到過什么一樣?!?事實上,是母親失去了一個,就得看緊這一個——于蘭這么理解。
于蘭七歲時陪母親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父親和奶奶對此全然不知。其實于蘭也同樣不明白那天在醫(yī)院發(fā)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放學后被母親帶到醫(yī)院,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背誦乘法口訣。母親進了一個房間,沒多久,又出來了。她們兩人坐三輪自行車回家。于蘭得到一塊有果醬夾心的蛋糕作為晚餐。母親到家就去睡覺了,直到晚上也沒起床。于蘭不認為這些事有什么不尋常,不過那塊蛋糕里的果醬夾心,倒是非比尋常地甜。幾天后,于蘭被父親打腫了手心,因為“不誠實的小孩就該挨打”,然而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為了“不誠實”的孩子。
“你爸爸再沒提過這件事,但是他從沒停止過對我的懲罰?!蹦赣H說?!安蝗贿€能怎么樣?他會丟掉工作,你會沒人照顧,我們還要交上大筆錢,就這么簡單。我為你們考慮,到頭來你們?nèi)珌響土P我?!?/p>
“我怎么能用好吃好喝的來懲罰你呢?我真是太缺德了,這一點我肯定是遺傳你的。”于蘭說。
于蘭很多年后才知道,去醫(yī)院那天母親身上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事情是母親自己原原本本告訴于蘭的,在母親認為于蘭可以理解這種手術(shù)的時候。還不如不說,于蘭想。
于蘭對那天的醫(yī)院記憶模糊——走廊兩側(cè)的墻面,下半部漆有綠色油漆,油漆上刻著模糊零亂的字。黃昏時的走廊,光線暗沉,盡頭處似乎有兩扇黃色大門,門上鑲著幾塊玻璃,于是光線在走廊盡頭處就格外明亮,從長椅往那頭望去,讓人睜不開眼。
母親那時在新華書店工作,負責收款臺,袖套上總有洗不掉的紅色印泥。于蘭開始害怕那些紅色印跡,那畢竟太像血跡了。母親是個黏帶著血跡生活的人,所以母親的日子不可能太舒心。
也確實是。母親后來這樣形容于蘭的爸爸,“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他花了五分鐘生了個女兒,然后就忘了這事。”
于蘭并不這樣認為,父親雖不常在家,但他在家的時候,偶爾也會讓于蘭幫他做點小事,把遙控器遞到他手上,然后在他想看著電視打盹兒的時候,給他拿條毯子。但母親后來又說,“他把你當小貓小狗支使,你還樂得當他的小貓小狗。你肯定不記得了,那年他把你忘在公交車上了。他喝了點酒,但肯定沒醉,他只管自己到站下車,他回家我問他于蘭在哪里,他說在公交車上,然后,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嗎?他躺床上開始睡覺,他說你自己能回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p>
“我不記得有這事?!庇谔m說。
“你當然不記得,你能記得什么?”母親說,“我擔心他是想把你丟掉,像丟小貓小狗一樣丟掉,他故意這么干,但他沒成功,他肯定跟你奶奶合計過很多次,要把你丟掉,沒準根本就是你奶奶的主意。他沒想到你那么小還能自己回來,你走了一站路。所以,我得時刻盯著你,不然,你就被他丟掉了?!?/p>
“你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于蘭認為父親沒那么不喜歡自己——畢竟父親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證。
“是沒用,跟他比,最后還是我贏了?!蹦赣H說,“他用盡各種辦法,最后還是我贏了。他好幾年都沒碰過我,這都沒什么,他還以為我怕這個呢?他去碰別的女人,公開碰,我也不怕,我無所謂,我知道我肯定會贏的。”
聽母親說自己和父親多少年沒有性生活的時候,于蘭還沒遇見關(guān)鵬。父親一死,母親就變得多話。只是母親說的從前的事,很多都和于蘭的記憶不太一樣。母親從前很沉默,一生都在收款臺工作,一開始是新華書店,后來是音像店,最后是電器商場。這些工作都不需要滔滔不絕的口才。父親不在了,母親有勇氣說話了,宣稱自己如何戰(zhàn)勝了他。
母親說,“一開始他就跟我冷戰(zhàn),夫妻都會冷戰(zhàn),但沒有像我們這么久的,他以為不理我,我就會崩潰。他真是天真,不,真是愚蠢,我有你,我有女兒。有女兒的女人怎么會崩潰?要是哪天我沒有你了,我才會真崩潰。”
“有幾年,他瘋狂地要,早上要,晚上也要,你問要什么?當然是要我,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他想讓我再懷孕,怎么可能?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可能懷孕了,都是國家?guī)土嗣Γ粍谟酪??!?/p>
“后來,他就不要了,幾年不碰我。你應(yīng)該記得吧?那時我每天都在你的小床上,和你一塊兒睡覺。你睡覺不老實。你上中學了,半夜偷偷起來,跑去廁所看言情小說。你以為瞞過我了,你不知道我只是懶得揭穿你。而且你去廁所看小說,我可以把胳臂伸開,睡得舒服些?!?/p>
于蘭有時說:“哦,當年你真該生下那個孩子,那我現(xiàn)在就可以解脫了?!?/p>
母親說:“解脫?你說什么?”
“沒什么,媽媽,你不用那么緊張。”于蘭想這可能是不該提的事情。
“你解脫吧,你隨時可以解脫。我也好把自己解脫了。”母親轉(zhuǎn)過頭去,像小孩很認真地在生氣。于蘭也轉(zhuǎn)過頭去——她確實用錯了詞,但她也真的找不到比解脫更合適的詞了。
后來于蘭發(fā)現(xiàn)母親又擺出了父親的遺像,那曾經(jīng)被放在衣柜最底層,被棄之不顧。遺像上的父親太年輕,曝光過度的照片讓臉上的皺紋完全消失。三十寸大小的黑白遺像,在不大的房間里最明亮的地方掛著,地位尊貴。有時于蘭會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闖進了母親的房間。
“你怕什么,他是你爸爸,你還不認識么?”母親對著大遺像說。
母親還說,“我怎么辦?她現(xiàn)在認為那個花言巧語的男的才是親人。她被那個男的騙走了。我當初為什么沒有聽你的?你說養(yǎng)兒防老,我想女兒也一樣。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現(xiàn)在眼睛都沒離開過那個男的。她還不知道這是多可怕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真可怕……”
于蘭向母親做出保證,保證自己不會扔下母親不管。她還寫過好幾張保證書,為的是讓母親在父親遺像前把保證書燒掉。母親現(xiàn)在和死去的父親是一伙了,于蘭是母親的敵人。她試圖為自己澄清:“我三十多歲了,你不認為我應(yīng)該結(jié)婚嗎?你三十多歲的時候不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
母親說:“如果我不結(jié)婚,就沒有你,我就該少受多少罪。你奶奶那個老頑固,看見你生下來是個女兒,就再沒進過我們家門。”
母親又說:“你別以為結(jié)婚是好事,男的會讓你懷孕,然后生下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這都是我的教訓。”
于蘭不得不提到那個過早消失的胚胎,“還不都是因為你瞞著爸爸去打胎,不然他會對你不錯的,不是嗎?”
于蘭耿耿于懷的,其實是母親居然帶著自己就去了醫(yī)院。她開始懷疑一切都是因為那天她陪母親去了醫(yī)院,以至如今她在母親眼里就成為一個證據(jù)。她的存在就證明母親做過那件也許正確也許錯誤的事。這些事情讓母親在幾十年的婚姻里處于不利地位,盡管母親宣稱自己最終贏了父親。
“怎么樣的母親才會帶著七歲的女兒去做這種事?。俊庇谔m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能請假,我還得接送你上下學,你爸爸和你奶奶什么時候接送過你?這都是我的事。我只能帶你去醫(yī)院,我只有那么一點時間。”母親說,“我又沒讓你進手術(shù)室?!?/p>
“你以為真那么簡單嗎?”于蘭說。
(中篇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