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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曹晶:托體同山阿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 | 曹晶  2018年06月01日08:53

導(dǎo)讀:

軍改時樊思省被分流到老干辦做代主任,他只有兩個屬下,華英雄和蘇曉宵。上任不久,他便遇到了一個老干部的去世,他們不得不著手治喪的事,周旋于老干部的遺屬們之間。一場治喪下來,人事百端,樊思省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直到最后,華英雄給自己治喪并去世,他陪同老干部家屬在山上撒骨灰,他才恍惚明白了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生死的一點什么道理——是啊,托體同山阿。

1

“一出電梯就能看見護士站,左拐到頭是病房,看到有個穿白T恤的人嗎?那就是我——”

“好的,好的!”樊思省嘴里答應(yīng)著,手機卻并沒掛,他就像正錄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對著手機實時播報自己位置,“11樓、12樓、13樓……馬上到16樓了?!?/p>

電梯門一開,他就彈了出來,沒錯,第一眼就看見護士站,淡綠的工作臺上,露出一頂粉紅的護士帽,值班護士應(yīng)該正趴在電腦前輸入著什么。左拐,遠遠看到一個白短袖、迷彩褲的小伙子沖他揮手。

樊思省掛了手機加快腳步,后來干脆跑起來。隔著好幾個病房,就能聽見很響的爭吵聲從走廊盡頭那間亮燈的房子里傳出來。他下意識看表,凌晨1點45分,幸虧這層是高干特護病房,能住在這里的病人少之又少,否則大半夜這么鬧騰,還不定要出什么亂子。

“小劉,辛苦了! ”樊思省遠遠地向白短袖伸出手。小伙子跑上前敬了個禮,人挺精神,單眼皮,白皮膚,圓寸頭——首長公務(wù)員的標配造型。只是,可能因為穿了便裝,抑或是離開部隊太久,這禮敬得不夠標準,五指分開,位置偏上,看上去更像在搔癢。

小劉上下打量了一番樊思省說:“樊干事,您稍等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進了病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只塑料袋,他小心地拆開,里面是一只淡藍色的一次性口罩和同樣顏色的一次性帽子。

幫樊思省戴好后,小劉又繞著他檢查了一圈,其間不時把帽檐再往下抻一抻,直到他認為沒有絲毫紕漏了,才說:“好了,我陪您進去?!?/p>

等小劉再轉(zhuǎn)過來,樊思省這才留意到,這小子自己什么時候早已穿戴完畢,一瞬間就完成了從公務(wù)員到男護士的身份轉(zhuǎn)換。

進門那一刻,樊思省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源自內(nèi)心的不安。自打來到老干辦,這種不安感時常會無緣無故地冒出來,于是他又給自己實施了一番心理暗示:樊思省呀樊思省,你是代表組織來的,有什么好怕的?記住,這就是你的工作!

這心理暗示原本是樊思省的大學(xué)專業(yè),當初他打算靠它到部隊大干一場的,如今卻只能一次次地用它完成著自我救贖。暗示不暗示還真不一樣,如今每當置身于一個個充滿挑戰(zhàn)的現(xiàn)場——就像現(xiàn)在這個時候,樊思省已經(jīng)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病房很大,是個套間,透過半截玻璃墻,里間一覽無余。一位老者正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紙白,口鼻上插著數(shù)根管子。幾個醫(yī)生護士正圍著病床忙碌著,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語言交流,可配合卻十分默契。此時此刻,偌大的房間里只有心電監(jiān)視儀的嘟嘟聲見證著這里正進行一場殊死救援。

外間,幾個家屬面對著玻璃墻一字排開,有的用雙手和腦袋觸墻,作痛苦參拜狀,有的以肘彎支撐著腦袋,略顯疲憊態(tài),然而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在老人身上。如果這時,你只是看見了他們的肅立造型,而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你恐怕根本想不到,他們正以這種近乎行為藝術(shù)的方式進行激烈爭執(zhí)。

“拔不拔,你說了算嗎?”

樊思省站在他們身后,僅憑那個花白頭發(fā)中年男人的臉部動作,就能判斷出這柔中帶剛的質(zhì)疑出自他的嘴巴。

“我說了都不算,那咱媽說了能算數(shù)嗎?”旁邊一個短發(fā)微胖的男人明顯上了火。

“如果咱媽的話具有法律效力,還用得著在這里費勁?”

“少啰嗦!反正我不同意切氣管,切開了痛苦的是爸,不是你!”

“痛苦?痛苦也比殺人強!爸的生命你無權(quán)處置,記住,你的生命還是他給的呢!”

樊思省感覺再不打斷他們,恐怕他們會一直這么爭吵下去?!皫孜淮蟾绱蠼悖 彼纳らT挺大,幾個人不約而同回頭看他。

他這才又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干辦的干事樊思省,剛接到老首長病危的通知,因為時間太晚,我先過來看看家里還有什么需要。”

本以為這番話至少能換來家屬們的一聲感謝,誰知幾個人只是回頭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0.1秒,就又恢復(fù)到剛才的論辯模式了。

樊思省臉上有點發(fā)燙,這家人可真……那什么,好像剛才跟他們打招呼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條不識時務(wù)闖進來的阿貓阿狗。他很想甩出一句國罵,如果不是因為你家老爺子快不行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做老干部工作,如果不是因為時間太晚沒法跟首長報告,誰閑得蛋疼大半夜從被窩里爬出來打了幾十塊錢的的屁顛屁顛跑醫(yī)院來看你們的臉子?

盡管剛才只是驚鴻一瞥,但是樊思省早看清了,面對玻璃墻一共五位家屬,中間兩個中年男人應(yīng)是兒子,白發(fā)的該有六十開外,一身的文化名流打扮;微胖的造型挺酷,鍋蓋頭、跑步衫,感覺似乎在哪里見過。緊挨他們的兩位女士或許是兒媳,最外邊那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肯定是孫子。

“老干辦的同志來了?快進來坐!”冷不丁聽到有人說話。

樊思省愣了一下,循聲去找,角落的大沙發(fā)上竟坐著個老太太,齊耳短發(fā),灰色睡衣,也許是歐式真皮沙發(fā)過于龐大,也許是她身材過于瘦小,剛才居然一直沒有察覺到。

老太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沖著樊思省伸開五指,好像要努力抓住他似的。樊思省遲疑了一下,下意識轉(zhuǎn)身去找小劉,小伙子早就心領(lǐng)神會,小跑到沙發(fā)旁,兩手攙扶起老人,然后把嘴巴湊到她耳邊大聲喊:“奶奶,這是老干辦的樊干事,首長讓他晚上過來看看老首長和您?!?/p>

樊思省趕緊走過去,沖老人敬了個禮,然后也學(xué)著小劉的樣子,蹲下來趴在老人耳邊,暗自深呼吸,打算用丹田之氣詳細報告一番來意。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隨著一吐一納,他竟聞到一股陳腐的氣息。說實話,這氣息他并不陌生,奶奶去世前身上就是這種味,奶奶走了,這味道就成了他對奶奶的唯一記憶。

樊思省很想像小劉那樣叫老人——奶奶,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記起,老主任曾在電話里提醒過他,老首長夫人無論多大年紀,機關(guān)工作人員應(yīng)該一律稱她們?yōu)槔习⒁?。要知道這老阿姨可是個政治稱謂,就像我們黨內(nèi)無論年紀大小都稱呼康克清、鄧穎超為同志或者大姐,沒聽說哪個黨員叫她們奶奶的。

與聽力不好的老人交流還真是件費力事,特別又是在這樣的氣氛中,樊思省稍稍理了理思路,用隊列前講話的音量喊:“老阿姨,您別擔(dān)心,我們首長專門指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做好老首長的救治工作?!?/p>

老太太花白的睫毛眨了幾下,握著樊思省的雙手使勁搖,樊思省看到老人眼睛四周的漣漪越來越密,他的心一下軟了。眼前這個老人又讓他想起了奶奶,她們無論從年齡、個頭到相貌都十分相似。

“你……和鐘必勝到底誰大呀?”沉默了半天,老人一張口就讓樊思省有點蒙圈。什么情況這是?問我這個而立之年的小伙子和將近百歲的老首長誰的年齡大?是腦筋急轉(zhuǎn)彎還是心理測試?突然想到在來的路上,小劉在電話里告訴過他,老首長今年九十七,身體一直很硬朗,老阿姨比他小了整整十歲,卻早早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的癥狀,會時不時冒出一兩句沒頭沒腦的問話。

樊思省沒有答話,他的手被老太太緊緊地攥著,兩人就這么緊挨著坐在沙發(fā)上,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就像回到了童年,自己正被奶奶摟在臂彎里,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兩個兒子還在爭執(zhí),聽著他們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樊思省也知道了個大概,目前老人的狀況很不好,照主管大夫的話說,能否平安度過今晚都是個奇跡,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開氣管,可幾個兒女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

相持不下時,有人提出征求一下老太太的意見,只可惜她的思維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混沌,剛才還交代孩子們要把老伴身上的管子都拔了,讓他就這么平靜地走,這會兒又堅決反對拔管子,說你們父親從小到大沒讓你們受過一丁點兒苦,你們要拔管子就是鐵石心腸、恩將仇報。于是,幾個子女都不吭聲了。

看到這個情形,樊思省尋思是不是該給華英雄打個電話,如果人今晚走了,他一個人恐怕還應(yīng)付不了呢。

電話響了老半天,總算接通了,只是聽上去顯得挺不痛快?!澳巧斗魅危膊豢纯炊紟c了,你明不明白對一個抑郁癥患者來說,能睡個囫圇覺是件多難的事呀?是不是老部隊又來人了?是不是又喝大了?是不是又找不著家了?只好老哥長老哥短的讓我打車接你???”

“我的英雄哥,你怎么抓住我的一兩件糗事就念念不忘呢?都這個點了,哪還有酒喝?我現(xiàn)在醫(yī)院呢,半小時前值班室找我,說鐘必勝老首長今晚可能過不去,我就趕緊過來了。他目前情況很不好,看來得辛苦你過來一趟,如果要治喪,我一個人恐怕還玩不轉(zhuǎn)呢!”

“有什么玩不轉(zhuǎn)的,都這么晚了,就算治喪不也得明天不是?”

“我說老哥呀,你應(yīng)該沒忘吧,咱老主任常講老干部工作中最急最難的事就數(shù)治喪,如今到了需要你這樣的治喪專家大顯身手、力挽狂瀾的時候,您怎么就擺上譜了呢?”

“行,行,咱們樊代主任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馬上就到。”華英雄嘴上雖不太情愿,但樊思省知道,他心里肯定是樂顛顛的。

也就十五分鐘,等樊思省從樓底下把華英雄接上來,再回到病房,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樊思省正想讓小劉給華英雄再找套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卻發(fā)現(xiàn)外間所有人都不見了,連老太太也消失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去,直到站在玻璃墻跟前,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圍著病床,剛才還覺得刺耳的嘟嘟聲不知什么時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

樊思省立刻明白剛才那十五分鐘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有些吃驚地看了看華英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華英雄沖他一擺頭,示意兩個人一起進去。

這是樊思省第一次面對死去的人,他不得不又一次給自己心理暗示:他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根本沒什么可怕的。他下意識用余光去掃華英雄,發(fā)現(xiàn)他也一臉窘迫,看來華英雄也是言過其實。如此一來,樊思省反倒覺得輕松了。

鐘必勝的表情十分安詳,就跟睡著了沒什么兩樣,他的鼻孔和耳朵眼里被塞了棉花,老太太正俯下身子,一下一下輕撫著他瘦削的臉,然后她將自己的臉貼上去,后背一起一伏,“必勝,你放心走吧,放心走吧?!?/p>

一位年紀挺大的女醫(yī)生走進來,輕拍老太太肩膀,“老人家,按照程序,我們需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同意捐出老首長的角膜?”

空氣凝固了有那么兩三秒,老太太的聲音顯得特別洪亮:“捐!”

幾個子女頓時炸開了鍋,“我們不同意,我父親革命了一輩子,奉獻得已經(jīng)夠多了,捐獻角膜——我們不同意。”

老太太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依然把臉和鐘必勝的臉緊緊地貼在一起,身體一顫一顫的。

大兒媳與丈夫?qū)σ暳艘幌?,湊過去對老太太說:“媽,下午我們就和醫(yī)院商量了,我爸這么大年紀了,又是白內(nèi)障又是青光眼,他的角膜根本沒有捐獻價值?!?/p>

這時身后有人說話,“請家屬讓一下好嗎?”兩個挺年輕的男醫(yī)生一前一后擠到了床前,前面那位拎著一只旅行包,當著眾人的面,他把拉鏈拉開,那竟是一只與床鋪尺寸相當?shù)拈L方形塑料袋。后面那位男醫(yī)生說:“留幾位男家屬一起幫忙,床兩側(cè)各站三個人……”樊思省看到,兩個兒媳婦后退了幾步,他和華英雄很自然地替補了她們的空當。

兩位男醫(yī)生指揮大家,先把袋子展開鋪平,再把遺體輕輕抬起來,將袋子底面從遺體下面穿過去,然后一邊緩緩抽被子,一邊快速拉拉鏈。

等拉鏈全部拉上后,樊思省發(fā)現(xiàn),這袋子通體黑色、柔軟厚實,在遺體臉部的位置留下一個透明窗,人躺在里面既像一只寄回故鄉(xiāng)的郵件,更像一個尚在母體的嬰兒。整個過程既沒有讓遺體裸露出來,也沒有反復(fù)搬動折騰,這讓樊思省突然想起日本電影《入殮師》里的許多情節(jié)。

接觸到鐘必勝遺體的那一刻,樊思省感覺它并沒有想象中的僵硬冰涼,反倒有種很想親近的溫暖和柔軟。遺體被合力抬到一只擔(dān)架車上,大家每人搭上一把手,在兩個男醫(yī)生的引導(dǎo)下,一起推著從走廊盡頭的小門出去,坐專用電梯到達負一樓。

太平間的大門上沒有特殊標志,門開后并沒有什么奇怪動靜,走進去也沒有聞到什么特別氣味,這讓樊思省長長地舒了口氣,看來除了頭頂昏暗的燈光,這太平間也并不像恐怖小說里描述的那樣可怕。

只是它的內(nèi)部空間要比想象中狹小得多,迎面一堵墻全是柜門,就像進了單位保密室。那個身材相對結(jié)實的男醫(yī)生隨手拉開一扇柜門,里面是一個寬大的抽屜。他指導(dǎo)大家如何把遺體從擔(dān)架車上緩緩?fù)迫氤閷侠铮缓箨P(guān)門,閉燈,鎖門。

電梯里,樊思省半天沒說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大概就叫做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吧!

從樓里走出來,華英雄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好靜好美的夜呀!樊思省像被驚醒了似的,把思緒從神游中拽到現(xiàn)實里來。

“我說樊主任,作為一名資深治喪專家,我想給你一個忠告聽不聽?”華英雄說。

“忠告?該不會是鼓勵我要化悲痛為力量吧?”

“去世的又不是咱爹咱媽,為什么悲痛?哪來的力量?我要說的是,剛從那種地方出來,還是不要直接回家,最好先找個人多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沖一沖身上的濁氣。”

樊思省瞪大眼睛,“你身為老黨員,還信這個?”

“并非我要信,是有血的教訓(xùn)。那是二十年前吧,我就跟你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當時團里施工,卡車翻了,一次就報銷了六個兵,我那時正當副教導(dǎo)員,處理完喪事不知什么原因,渾身不自在,夜里總做噩夢,就跟中了邪似的,去醫(yī)院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問題,后來我老娘通過電話給我媳婦教了一招兒,誰知第二天就全好了。”

“什么招兒?怎么弄的?”

“天機不可泄露。這樣吧,聽我的!已經(jīng)這個點了,興許那里還有些人氣。”

天府路夜市還真沒打烊,只是燈光有些慘淡,看樣子就要收攤了。華英雄拉著樊思省坐在一個“清真羊雜湯”的綠地黃字招牌底下,操著一口標準的當?shù)胤窖詻_老板喊:“兩個大碗,多煮一會兒,蒜苗辣子多些。”

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湯很快端了過來,華英雄已經(jīng)有點迫不及待了,兩手捧著碗,呼嚕呼嚕吃得十分豪邁。樊思省始終皺著眉,那逼人的膻氣讓他有點張不開嘴。的確,這是他第一次來吃夜市,也是他第一次喝羊雜湯,他逼著自己嘗了一小口,就覺得什么東西沿著食道往上爬??粗A英雄不停地招呼老板給自己碗里添湯,樊思省感到自愧不如,看來還得好好修煉呀……

回到宿舍要穿過那個黑洞洞的筒子樓,此時夜風(fēng)習(xí)習(xí),樹影婆娑,幸虧有那碗羊雜湯墊底,樊思省覺得心里熱乎乎的,一點兒不覺得怕。

躺在床上,他卻始終睡不著,翻騰了幾下,干脆起來穿好衣服,抹了把臉,直接去辦公室。

2

整個城市都在沉睡,包括辦公樓哨兵。大廳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兵斜靠著落地窗,抱著防暴棒,眼睛瞇成一條線;另一個則趴在桌子上,歪戴著帽子,口水把《外來人員登記本》打濕了一大片。

樊思省怕吵醒他們,輕手輕腳地上了樓,連電梯也沒敢坐。辦公桌上攤著昨晚正修改的一個材料,他打算現(xiàn)在把它整完,上班后好集中精力處理治喪工作??墒沁@會兒,他卻覺得腦子有點不好使,手里的筆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

一陣睡意襲來,他習(xí)慣性地用兩個食指猛搓太陽穴,一按一壓之間,一些雜七雜八的煩心事趁虛而入,讓他有種半夢半醒的感覺。

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個多月前離開老部隊的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剛走出辦公樓就一下子怔住了,迎著午后刺眼的強光,臺階底下一左一右停著兩臺“解放”車,幾個戰(zhàn)士正站在大廂板上,忙碌地從四周攢動的人手中接過一只只鼓囊囊的編織袋,嘴里喊著“一二三”的號子,一齊用力向前拋去。一大片花花綠綠的書報一股腦地被從編織袋里甩出來,傾倒在車廂里面。

樊思省看得挺清晰,冒了頂?shù)臅缴?,幾個熟悉的亮色忽地一閃就被淹沒了。他想喊:“別……”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能說什么呢?能說其中有幾本是我編的教材,當時用了整整三個月呀,查了多少資料,熬了多少通宵,吃了多少泡面,死了多少腦細胞……如今還能再把它們撿回來,重新擺到那些已被騰空的書架里去嗎?首長在動員大會上已說得很明白了,這是軍改大勢,是政治任務(wù),誰都不能耽擱。

這么大的單位,一個有著七十多年歷史的部隊,咋說沒就沒了?這讓他在唏噓不止的同時又后怕起來,廟都沒了,那我們這些人又將何去何從呢?

下班號吹過很久了,他才默默地走出辦公樓。天已暗下來了,樓前的解放車早沒了,小廣場上散落著幾個掉漆的鐵皮柜、變形的臉盆架、斷腿的小茶幾和一地的舊書報,像是在雨中哭泣。

去現(xiàn)在這個單位報到是一周后的事了。當時辦公室還沒分,十幾個人擠在一間不大的會議室里,圍著一張老舊的橢圓形會議桌,一部電話串了兩個單機,拖著爛毛線一樣的腸腸肚肚,很隨便地被安置在橢圓的兩個頂點上。兩臺電腦還都沒聯(lián)網(wǎng),發(fā)文收電就顯得頗費周折,可打印機卻一刻不閑,聲嘶力竭地向外吐出一張張A4打印紙。

整整一天都是這樣,這間由會議室改成的臨時辦公室始終處于鬧哄哄、烏泱泱的狀態(tài),人頭攢動、魚龍混雜,這哪里像個部隊,說它是個規(guī)格不高的人才市場還差不多!

直到晚上,整個辦公樓才算真正安靜下來,獨自坐在這間巨大的辦公室里,總覺得空蕩蕩、孤零零的,耳邊是時斷時續(xù)的鎮(zhèn)流器發(fā)出的震耳轟鳴,配合著窗外什么昆蟲的低聲呢喃。

剛分流過來時,付艷還是跟原先一樣,每周三、六晚上十點準時打來電話,那時孩子喂完奶剛拍睡著,這個空當對于樊思省和付艷來說,都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它已經(jīng)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一種習(xí)慣,一個儀式。

剛結(jié)婚那會兒,付艷在老家一個小縣城當會計,每周這兩個固定時間,樊思省洗漱完后,會靠在床頭上用手機和付艷視頻。每月第一個周末,付艷坐火車來部隊看他。只是駐地周邊除了戈壁就是荒山,實在沒有什么像樣的可以浪漫的場所,所以白天他們大都是在營區(qū)四周的山坡上度過這珍貴的兩人時光。

那里有一座廢棄的油庫,門窗破裂,雜草及腰,盡管滿院蒼涼,可付艷說她挺喜歡那個地方,不僅幽靜空曠,還有種遠離塵世之感。他們把那當成了世外桃源,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站在油庫屋頂一塊延伸出去的平臺上,重復(fù)《泰坦尼克號》中杰克與露絲的那個經(jīng)典動作,遠處是一片被青山綠樹環(huán)繞的小城,樊思省聲嘶力竭地高喊:“付艷,你幸福嗎?”

付艷的聲音很有穿透力,“我姓付,所以我幸福!”

泰坦尼克號的浪漫持續(xù)了一年后,付艷辦了隨軍,他們分到了一居室,后窗戶正對著連接家屬區(qū)與辦公區(qū)的過街天橋。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號一吹過,付艷會坐在窗前等,看著樊思省從營門出來,然后爬上那座官兵家屬口中的“連心橋”,再緩緩地從馬路對面奔向自己。

半年后孩子出生了,付艷懷里就多了一個小人,樊思省每次走到離窗戶最近的地方,會靠在護欄上使勁朝她們娘兒倆招手,兒子胖嘟嘟的小臉不安分地亂轉(zhuǎn),付艷急得不停用手去指“連心橋”上的人。

后來,他們又分開了,生活似乎畫了一個圓,他們又被恢復(fù)成此前的視頻模式。

樊思省剛調(diào)到上級機關(guān)那陣,工作似乎也比以前更忙了,兩人的固定視頻時間也由原先的一周兩次減少到一周一次,時間也推遲到了夜里十二點。有一晚電話好容易接通了,付艷頭一句話就是,“新聞上說你們要裁軍了,有三十萬呢,不知你調(diào)動那事咋樣了?”

樊思省心里一緊,“還得再等等,大機關(guān)辦事有它的規(guī)矩,應(yīng)該就快了!”

于是付艷沉默了。這時畫面一晃,出現(xiàn)了兒子的胖臉,他正噘著一張肉嘟嘟的小嘴,發(fā)出一連串輕微的呼嚕聲。

其實,通知一個月前就接到了,軍改期間樊思省所從事的崗位面臨分流,照這么說,本來已經(jīng)看到團聚的希望了,如今又變得遙遙無期。其實每當付艷提到這事,樊思省心里都特別糾結(jié),他不知道該不該對付艷實話實說。所以每次結(jié)束視頻后,他都有種深深的愧疚感。

到老干辦上班是分流后第三周的事,當時政治部丁副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說:“小樊呀,我們了解到你原先搞過黨史軍史研究,這與老干部工作有相通之處,所以想讓你到老干辦工作?!?/p>

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找樊思省談心,他除了說是,再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丁副主任應(yīng)該挺滿意他的表現(xiàn),整個人都笑瞇瞇的,那模樣就像《西游記》里的南極仙翁。

“老干辦可是個考驗人的崗位,老主任轉(zhuǎn)業(yè)后目前沒有領(lǐng)導(dǎo),你去了相當于代理主任!”丁副主任干笑幾聲,“不過,你這個代理主任卻是個光桿司令,但也不用怕,你手底下還有兩個幫助工作的老同志,你要注意把老同志的積極性調(diào)動起來,這就得看你本事了。”

樊思省剛想表個態(tài),卻發(fā)現(xiàn)丁副主任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做老干部工作不易呀,小樊你知道嗎?我就是老干辦主任出身,做過整整二十年老干部工作。我一直記得剛報到那天,辦理的第一份文電是老司令員的遺囑,里面的內(nèi)容直到今天依然記憶猶新。”

這時,丁副主任似乎在模擬老革命臨終前的口氣,“我不行了,請求組織停止對我的一切治療,節(jié)省下來的錢用來打臺灣,我死后不開追悼會也不留骨灰,遺體用于醫(yī)學(xué)解剖……”

樊思省發(fā)現(xiàn),丁副主任竟然哽咽得都有點說不下去了。多好的一個老頭呀,一點不像領(lǐng)導(dǎo),比我舅爺還率真呢,在自己的下級面前怎么說哭就哭了?他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只好語無倫次地說了一串對丁副主任的感謝、請組織放心之類的表態(tài)話,就匆匆告辭了。

老干辦的全稱叫老干部工作辦公室,是隸屬于政治部的一個編外定編單位,辦公地點就在這幢辦公大樓一層電梯旁的一間大辦公室內(nèi)。樊思省暗暗琢磨,這么設(shè)置是考慮了方便老干部前來辦事吧?

當天下午,樊思省抱著一只裝滿個人資料的紙箱去老干辦報到。走到門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自己才調(diào)正營,今后卻要天天跟老干部打交道。還是付艷昨天說得好,“老干辦怎么了?為老年人服務(wù)那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一般人還去不了呢!記住,既然別無選擇走向黃昏,不妨張開雙臂擁抱彩霞!”媳婦真英明、真智慧呀!樊思省收起電話就做了一晚上的春秋大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個“老頭王”,帶著一幫老小孩們像《飛躍老人院》一樣,不是瘋跑就是傻樂,整天開心得不得了。

革命理想總是高于天,可現(xiàn)實工作還得接地氣。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樊思省真有點蒙,空蕩蕩的辦公室里,一男一女給了自己一個側(cè)影。男的背對那女的,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肩膀,腦袋一頓一頓的,還配合著嘴里的叭嗒響,挺投入地正表演一個什么情景,女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笑得幾乎岔了氣。

樊思省把手里的紙箱擱地上,默默地欣賞了一會兒,他猜那男的應(yīng)該是想表現(xiàn)楊麗萍的感覺,可怎么看都像賈玲在跳孔雀舞。佩的是文職銜,從資歷章看,應(yīng)是正團級。女的和樊思省一樣都是少校,年齡應(yīng)該也相差不大。莫非他們就是丁副主任口中那兩個幫助工作的老同志?

一個笑點過后,男的才發(fā)現(xiàn)了門口的樊思省,挺尷尬地收回了纏繞的雙臂,“你是——?”

“我是樊思省,來咱們辦公室報到。”

“原來是樊主任呀,失敬失敬!怎么不打個電話過來,我們該上樓接你的?!?/p>

男的明顯帶有表演風(fēng)格,好像沉浸在剛才的情節(jié)里還沒完全出戲。說話間,那女的走到樊思省身邊,蹲下來就要抱地上的紙箱,只可惜她低估了紙箱的分量,試了幾下不僅沒抱起來,還差點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男的笑得很夸張,“小小呀,你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也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實力,有些工作你根本駕馭不了?!?/p>

女的蠻不在乎,“真看不出,咱們樊主任還是個實力派呢!華英雄,你光說不練,這活交你了! ”

樊思省趕緊說:“真的不用了,我畢竟年輕,干這活沒問題的!”

“稱砣雖小——壓千斤,你雖年輕,那也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核心呀!沒關(guān)系讓我來,今后你就帶著我們干!”女的又說。樊思省聽著雖然臉上有點發(fā)燙,但心里更多的卻是初當領(lǐng)導(dǎo)后的極大滿足感。

這一男一女的確就是丁副主任口中幫助工作的老同志。男的叫華銀勛,叫順了就成了華英雄,要論性格還真有點英雄的豪邁之氣,據(jù)他講自己原是修理所工程師,去年申請病退,至今還未批準,于是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先在老干辦幫忙。

“病退?像您這么生龍活虎的,還真看不出來哪里有問題。”

“樊主任有所不知,華英雄的毛病咱們普通人肯定看不出來,只有像華大嫂這樣的權(quán)威‘磚家’才能發(fā)現(xiàn),而且華大嫂在總醫(yī)院工作,她要想讓誰病退,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對于蘇曉宵的戲謔,華英雄一臉無所謂,“又老外了不是?虧你也是學(xué)醫(yī)的,有些問題比如心理疾病,哪能寫在臉上?不過呀,這樊主任一來,我的毛病興許就有的‘治’了?!?/p>

樊思省忍不住想笑,作為教育心理學(xué)的研究生,他對抑郁癥還真的略知一二,只是,僅從這短短幾分鐘的接觸判斷,華英雄的臨床表現(xiàn)倒更像是小兒多動癥。

再說那女的,名叫蘇曉宵,在華英雄嘴里就成了蘇小小,她原先在衛(wèi)生隊干過幾年,后來被調(diào)到機關(guān)從事計劃生育工作,也是因為遇到軍改,一夜之間就沒了崗位。又是領(lǐng)導(dǎo)找她談,干脆到老干辦吧,雖然這些平均年齡88.6歲的老同志早就沒了超生的能力,但蘇曉宵完全可以發(fā)揮余熱,做好他們的晚年保健工作呀。

好家伙,瞧瞧我們的老干辦,那可真叫一個兵——強——馬——壯??!樊思省心里一字一頓地默默重復(fù)著這幾個字,到后來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了。

第一天上班起個大早,站在公共洗漱間的鏡子前,里面那顆濕漉漉的腦袋是自己的嗎?他驚恐地低頭尋找,還真的就在黃塑料盆里看到漂浮著的一層黑發(fā)。這還不到一年,腦袋就已嚴重沙化了,發(fā)際線就像干涸的羅布泊,開始撒著歡向著頭頂瘋跑。杜甫那句詩怎么說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好像正是在說自己呢。

隔著一條馬路,遠遠地就發(fā)現(xiàn)大門什么時候竟然被人圍了,十幾個士兵組成一道人墻堤壩,阻擋著洶涌澎湃的人潮沖擊。

樊思省繞到邊上,輕聲向一個滿頭冒汗的列兵打問,“這,什么情況?”

列兵表情漠然地迸出幾個字:“復(fù)員干部上訪。”

樊思省這才有意識地觀察那群人,都是中年,有男有女,衣著樸素,臉色黯淡,倒是其中有個穿“三葉草”衛(wèi)衣、光腳脖子的“鍋蓋頭”很是扎眼,看臉都大叔了,衣著卻像跑男。

不知何時,“鍋蓋頭”手里多了根竹竿,足有四五米長,頂端掛條白布,隨風(fēng)搖曳著。放眼去望,大門另一側(cè)也有個同樣舉白旗的中年人,與“鍋蓋頭”遙相呼應(yīng)。兩面白旗組成兩條巨幅對聯(lián),努力辨認,上聯(lián)是“四海之內(nèi)皆戰(zhàn)友”,下聯(lián)是“復(fù)員干部要生存”。

樊思省忍不住又想發(fā)笑,單憑這派頭,還以為是“齊天大圣”“替天行道”呢!

上班號剛吹過,樊思省陸續(xù)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蘇曉宵打來的,說要去幼兒園給兒子開家長會,另一個自然是華英雄打來的,說上午組織他們病退干部進行第二次復(fù)檢,樊思省說得都很客氣,“行,那你們?nèi)ッΠ?!?/p>

其實,真正忙活的是樊省思。那天上午接到的第三個電話是辦公樓哨兵打來的,說有幾個老干部想見老干辦主任。他本想說主任不在,又感覺不妥,只好說那讓他們進來吧。

辦公室里嘩啦啦進來六七位,樊思省口口聲聲地稱他們“老首長”,先給他們每人倒上一杯茶,接下來拿出筆和本子,聽他們慢慢講述個人訴求。

幾個人倒不吵不鬧,明顯比復(fù)員干部沉得住氣。聽完兩個人的陳述后,樊思省的思路漸漸清晰了,他們反映的是一類問題,這些退休干部當年移交地方政府后,有一些經(jīng)費原單位并沒兌現(xiàn),所以大家強烈要求把當初承諾的錢款如數(shù)發(fā)給他們,有一位戴棒球帽的老同志情緒激動地喊:“如果部隊欺騙我們,我們就去天安門靜坐?!?/p>

樊思省雖說是第一天在老干辦上班,但對基本政策還是清楚的,于是他從“十八大”說起,又講到“八項規(guī)定”,最后才解釋說,以前通行的福利待遇現(xiàn)在行不通了,況且退休干部安置是國家和軍隊的大政策,既然已經(jīng)移交到了地方,就沒法再由部隊解決這些問題……

正當樊思省講得口干舌燥時,那個棒球帽突然呼地站起來,手指著樊思省的鼻子怒吼,“你小子少來這一套,什么政策規(guī)定?我只知道該給我們的一分也不能少,你看你年紀輕輕就禿了頂,說明你小子平時就很摳,所以才把頭發(fā)都摳掉了?!?/p>

樊思省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頭頂上涌,他深呼吸幾下,只得又使出他的看家本領(lǐng):樊思省,你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你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華正茂,他們都老糊涂了,又都在氣頭上,你有必要和他一般見識嗎……

大招用完,能量爆表!樊思省覺得內(nèi)心從來都沒有這么亮堂過,于是正色道:“老首長,不是我有意刁難你,這是政策規(guī)定,希望你能理解!”

“‘黃庫頭’!你這演的是哪一出?別人不認得你,我還不了解你嗎?”不知何時,華英雄進了辦公室,他虎著臉、背著手,雙眼緊盯著“棒球帽”,就好像在訓(xùn)斥手底下一個不爭氣的新兵。然后,他用手一指樊思省,沖著那一群人說:“知道他是誰嗎?這可是我們老干辦的新主任,你們別看他年輕就不當回事,所有問題如果沒有他出面協(xié)調(diào),就算將來進了殯儀館,該解決不了還解決不了!”

“棒球帽”絕對是被唬住了,剛才還飛揚跋扈的神情瞬間不知了去向,他低下頭,兩只手一會兒捏捏衣角,一會兒扯扯下擺,一雙小眼睛從帽檐底下不安地打量著樊思省。

“你們回去吧,樊主任今天剛上班,你們反映的問題有什么進展,我會及時告訴大家的。”

幾個人悻悻地走了,“棒球帽”有意磨蹭了一會兒,最終落在那伙人的最后,等其他人都出了門,他才又退回來,忸怩地繞到樊思省身邊說:“樊主任,剛才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往心里去?!闭f完,他又摘下帽子,露出一顆光亮亮的腦袋說,“其實我的頭發(fā)比您的更少,連我孫女都說,爺爺比好萊塢那個光頭明星還爺們!”

人都走完,華英雄對樊思省說:“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咱們尊重歸尊重,也別對這號人太客氣了,這老家伙原來是個倉庫主任,占了公家一輩子便宜,如今作風(fēng)一改,就渾身不自在了?!?/p>

樊思省有些感激地沖他點點頭,“多虧了你老哥及時趕到,要不我還真有些應(yīng)付不來!”

“小事情,其實我也馬上邁入老干部的行列了,但是我可不會像他們那樣,我要主動站前列,始終當表率! ”華英雄說著擺了一個忠字舞的POSE。

類似的情形幾乎每天都有發(fā)生,老同志們反映的絕大多數(shù)都屬于歷史遺留問題,繁瑣棘手不說,由于時間跨度太長,當事人早已不知去向,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別說妥善解決了,想把來龍去脈搞清楚都相當費勁……這一天下來真讓人焦頭爛額。

晚上回到宿舍,樊思省照例會像做晚禱一樣給自己打氣:這就是老干辦的工作,樊思省,你這一天過得是不是很充實?

3

剛吃過早飯,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丁副主任打來電話說:“小樊呀,你抓緊準備一下,十一點所有在家常委要去鐘必勝家吊唁?!?/p>

鐘必勝的家在營區(qū)西北角,那是一幢白墻青瓦的平房院落,由于位置偏、少人去,加上房前灌木葳蕤,屋后綠樹掩映,遠遠看去很像一座歸隱鄉(xiāng)野的徽派民居。

院門沒鎖,三個人徑直走進去,立刻就被一個生機盎然的中式庭院震撼到了。院子不大,只有二畝多地,錯落有致地種了不少花木,幾株矮化的櫻桃樹已經(jīng)掛果,一棵粗壯的香椿滿是嫩芽,還有緊挨著籬笆墻的十幾棵花椒,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樹底下蔥郁地生長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認得的只有紅色的玫瑰和藍色的鳶尾,幾只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流連忘返。

開門的是大兒子,話說得不冷不熱,“可終于來了,還以為你們把這事都忘了呢?”

樊思省什么也沒說,回過頭用眼神示意著華英雄和蘇曉宵,意思是說無論如何也要保持克制。華英雄只是淡然一笑,蘇曉宵的臉色始終不好看。

老太太端坐在沖著大門的一張?zhí)梢紊?,看到他們?nèi)齻€依次進來,老遠就和他們打招呼,“來了?”

“我們一上班就過來了,老阿姨晚上睡得好嗎?”因為昨晚剛見過,樊思省顯得很熱絡(luò)地與老太太打招呼。

“睡得好!睡得好!你們和我們家老鐘到底誰的年紀大呀?”壞了,前面兩句聽著還正常,一到第三句就又犯糊涂了。對此,樊思省和華英雄昨晚已領(lǐng)教過了,只有蘇曉宵張大了嘴巴,滿臉的不知所云。

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分工,樊思省打算一大早先召集全家人開個會,借此機會給家屬宣傳一下黨的治喪政策,力爭早點把火化時間定下來,然后讓蘇曉宵按照此前列好的單子,趕緊出去沖洗遺像,購買白布、挽帳、黑花、香燭和黃白菊花等物品;留下華英雄在家里一邊幫著布置靈堂,一邊招呼前來吊唁的親友;樊思省則要趕回辦公室盯著昨晚起草的治喪工作請示,爭取早點審批下來。記得老主任常常念叨,老干部工作中最緊要的事莫過于治喪,在和平年代什么事都不如死人的事著急,記住,呈送這類批件絕不能等,哪怕首長正開黨委會,一樣可以拿著文件夾長驅(qū)直入。

已經(jīng)九點了,十一點整兩個主官要來家里吊唁,可目前靈堂沒擺,遺像沒印,花籃沒訂,挽聯(lián)沒寫,兩色菊花沒買,最關(guān)鍵的是火化時間還沒定,治喪政策也沒給家里人宣傳……這一河灘的事都還沒弄,真是急死人了。

已經(jīng)催過幾次,這一家人卻都穩(wěn)如泰山,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在忙,怎么也湊不到一塊兒。再看老大,上身一件純黑的真絲短袖襯衣,下身一條黑府綢練功褲,鼻梁上架副金絲眼鏡,手腕上戴串紫檀佛珠,怎么看怎么像座山雕的二當家。這會兒,他又顯得特別有耐心,手捧一個筆記本,坐在他母親身邊裝嫩賣萌,“媽媽,您說,那個陸軍的H伯伯和火箭軍的B叔叔,他們可是爸爸的老部下,是不是得盡早通知他倆呀?”

老太太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 H伯伯?他和你爸爸誰的年紀大呀?”

客廳盡頭是餐廳,餐桌旁的潮人老二抱著個手機,用滿口老北京胡同串子的口氣,聽不出是悲是喜地大聲吆喝,“哥哥哎,我的親哥哥呀,我爸爸昨晚沒了……凌晨兩點剛沒的……我先給您報告一聲……什么,你到時要來呀……還去殯儀館?哎喲,那可讓您受累啊!”

樊思省實在等不及了,他站起來干脆去找小劉,那小伙子大概早就看出了樊思省的焦慮,走過來說:“樊主任,您有啥指示呀?”

樊思省忍住沒笑出聲來,心想這小子竟然比華英雄還會來事呢!“記得你昨晚說,他們家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怎么這會兒還沒到?”

“中午的航班,到家應(yīng)該三四點了,您現(xiàn)在是不是想把全家人叫到一塊兒開個會?那我現(xiàn)在就幫著叫人。”

家庭會議的坐序以樊思省為中心,全家人簇擁著他和華英雄,圍出一個大大的半圓。要說的話樊思省昨晚已演練了好幾遍,這會兒心里反倒十分平靜。

“老阿姨和幾位大哥大姐,今天早晨召集家里人開會,既是執(zhí)行政策規(guī)定,也是落實首長指示,對于老首長的突然逝世,我們深感悲痛,但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望全家人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身為老干部工作辦公室的同志,就是要把老首長最后一程送好,把相關(guān)政策規(guī)定執(zhí)行好,把家人該享受的待遇落實好,所以說,這個會很重要也很必要?!?/p>

樊思省對自己的開場白挺滿意,他從全家人特別是兩個兒子的眼神中能感覺到,這幾句話已牢牢抓住了他們的心。

應(yīng)該說,他接下來的會開得挺成功,往大了說,既有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還有喪事從簡、厲行節(jié)約的總體要求,往小了說,詳細介紹了遺體送別怎么搞,骨灰怎么放,生平怎么批,挽聯(lián)怎么送,訃告怎么發(fā),特別是在講到撫恤金、喪葬費的數(shù)額和計領(lǐng)辦法時,樊思省明顯感到房間里特別安靜,除了老太太神情依舊外,每個人臉上都是心馳神往。

“什么,全部加起來有一百萬?”盡管老大想極力平靜下來,但還是掩飾不住聲音的顫抖。

樊思省沒精確計算過,所以不好直接表態(tài)。華英雄接過話茬,“這些經(jīng)費都有明確標準,財務(wù)上會列出詳表,絕不會錯,這一點你們盡管放心。”

“哥,比你的退休費可高多了,比我當年的復(fù)員費也高了不知多少倍?!崩隙南残斡谏緵]有引來眾人的回應(yīng),老大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老二的側(cè)影讓樊思省突然聯(lián)想到第一天報到時的情形,那個在大門口揭竿而起、搖旗吶喊的 “鍋蓋頭”,原來那個“帶頭大哥”竟然是他。

停頓了片刻,樊思省忍不住和華英雄對視了一下,好像在對他說:現(xiàn)在就要進入實質(zhì)性問題了!華英雄一臉的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說那就看你的臨場表現(xiàn)吧。

樊思省繼續(xù)說:“老阿姨和幾位大哥大姐,咱們把政策學(xué)習(xí)完以后,就該確定火化時間了,這個定不下來,訃告就發(fā)不了,給上面的請示也報不成,咱們還得抓緊?!?/p>

老太太突然把頭偏向他,眼晴變得炯炯有神。樊思省語氣遲緩地說:“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遺體停放一般是單數(shù),一、三、五?”本來還有個“七”字,到了嘴邊硬是被他咽了回去,“看看咱們家里人打算怎么定?”

“最多三天,別給組織添麻煩!”老太太反應(yīng)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樊思省不由感慨,這老太太真可謂表面糊涂、心里清楚呀!他趁熱打鐵,站起來對全家人說:“既然定了,那我回去抓緊呈批報告,我們?nèi)A工程師和蘇干事留下來,幫著布置靈堂、招呼客人?!?/p>

出門時正好碰上蘇曉宵,她和鐘必勝的孫子好像一對新婚的小兩口,抱著一大堆黃表香燭有說有笑地進了院子。

“怎么,樊主任,第一次治喪工作協(xié)調(diào)會議終于圓滿閉幕了?”

樊思省翻了蘇曉宵一眼,心想這丫頭年齡比我還大一歲呢,怎么說話也不分個場合,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跟我犯貧,于是把臉一沉說:“你們要抓緊,首長十一點過來吊唁,時間不多了。”然后他又向蘇曉宵身后看了一下,這才又問道:“花籃好了嗎?還有緞帶上的字由誰來寫?”

蘇曉宵看樊思省虎著一張臉,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來得及來得及,那些東西花店馬上送來,誤不了事的。”

古人說得好:手中有糧,心里不慌,看來昨晚熬那一個通宵還是值得的,樊思省一邊快步向辦公樓走,一邊對自己說,至少從目前來看,治喪工作一切順利。

記得早晨天快亮?xí)r,樊思省總算歇了口氣。雖然政策都學(xué)了,資料也看了,可心里仍覺得不踏實,想一想雖有華英雄助陣,可老干辦畢竟是由自己負責(zé),萬一出了紕漏板子一樣會打到自己身上。

一想到這里,樊思省更加焦燥不安了,好容易盼到七點鐘,眼瞅著東方深藍色的天幕上亮出幾道金光,他有些忐忑地撥通了老主任的手機。據(jù)他分析,作為一名資深老干部工作者,總會潛移默化地沾染上一些工作對象的生活習(xí)慣,比如早起、晨練、養(yǎng)生、保健。這個電話打得肯定不算唐突。

還真被樊思省猜中了,電話剛響過幾聲,就聽到一個中年人音色洪亮地“喂——”了一嗓子,當聽完樊思省真心誠意的一番解釋后,他一點沒惱,反而挺有情懷地給樊思省上了一課。

“小樊呀,你小子可中了六合彩了,才剛接手這項工作,就碰上了治喪,要知道這可是一項最現(xiàn)實最緊迫也最棘手的工作啊。你可千萬要記住,處理好這些事沒什么訣竅,就是嚴格按政策規(guī)定辦,要知道治喪連著政治、關(guān)系穩(wěn)定,可千萬不能小視!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個時效和溝通問題,盡管現(xiàn)行的政策規(guī)定已經(jīng)挺全,但要想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把家里提出的問題全都落實好,這還是需要一些膽識和智慧的……”

現(xiàn)在樊思省暗暗慶幸,這個電話打得很及時,一下子把積壓心頭一整夜的許多問號全拉直了,由此可見這治喪工作并非只是學(xué)學(xué)文件、參照慣例那么簡單,很多東西是來源于書本,卻深化于生活。

十一點鐘,樊思省準時在樓前考斯特面包車旁等候,直到所有常委上了車,他才坐上副駕駛位置,把車帶到了鐘必勝老首長家門口。此前,他已根據(jù)蘇曉宵發(fā)來的微信照片,對靈堂布置提出了一些意見,考慮鐘必勝資歷老、級別高,靈堂布置不能過于世俗化,除了鮮花外最好不擺供品,吊唁活動堅持綠色環(huán)保,所有賓客不得焚香燒紙,每人只是敬獻一枝黃白兩色菊花。

車一啟動,樊思省就將提前準備好的鐘必勝簡歷從文件袋里取出來,遞到每一名常委手上,眼瞅著首長快看完時,又抽空匯報了工作進展和家屬訴求情況。

車剛一停穩(wěn),華英雄和蘇曉宵已抬著花籃在家門口等候,待兩人引導(dǎo)所有常委進門后,樊思省逐一作了介紹。之后常委整理列隊,蘇曉宵給每人發(fā)了一枝菊花,樊思省站在一側(cè)下口令:“脫帽,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下來按照職務(wù)高低,先主官后副職,最后是部門領(lǐng)導(dǎo),依次將黃白菊花插入靈堂正中的一個空花瓶里。

幾位常委與家人的交流基本都在樊思省的預(yù)料之中,老太太始終保持了革命晚節(jié),除了必定要問幾位常委與鐘必勝誰的年齡大之外,再就是強調(diào)喪事要從簡節(jié)約,不給組織添麻煩。好在這些情況樊思省已在車上向首長們作了詳細匯報。

兩個兒子應(yīng)該也沒見過這等場面,昨天晚上還吵得不可開交,這會兒又一聲不吭了。老大不停地把玩他的紫檀手串,矯情半天最終繞到了那些經(jīng)費上,“希望組織能盡快把錢撥到位,最好能打到卡上,這兩天用錢的地方太多了?!?/p>

政委點點頭說:“放心吧,這事由樊干事負責(zé)和財務(wù)搞好對接?!狈际∫幻孢B聲應(yīng)允,一面在筆記本上作著記錄。

老二的表現(xiàn)與初次見面時揭竿而起的印象相去甚遠。除了不著邊際的亂吹海侃之外,幾乎沒一句在正題上,臨了他又三句話不離本行,向幾位常委反映恢復(fù)復(fù)員干部身份問題。

樊思省看到政委皺了皺眉說:“這是個大政策,我們一級黨委可定不下來,不過我們會積極向上反映?!?/p>

返回途中,樊思省無意間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政委有意無意一直在打量他,他頓時感到有些緊張,他把自己剛才組織吊唁時的表現(xiàn)在腦子中回放了一遍,除了把“再鞠躬”說成了“二鞠躬”,整個過程沒什么瑕疵,即便這個“二鞠躬”,應(yīng)該也沒引起常委們的注意。

然后,他又對自己的儀表進行了一次盤點,盡管一夜沒睡,但頭發(fā)和臉都是認真清洗過的,多年來樊思省一直崇尚這樣的信條,無論多苦多累,必須保持口氣清新、衣服平展、皮鞋锃亮、精神昂揚。當然除了171cm的海拔有點偏低,樊思省給自己的外在形象打了95分。

晚上,三個人如約在辦公室開碰頭會。樊思省還沒開口,華英雄又施展他的戲說大法,開始繪聲繪色地描述今天在鐘必勝家的所見所聞,蘇曉宵則配以有些夸張的表情。樊思省幾次想打斷他們,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兩個人今天也的確辛苦,就給他們一點發(fā)泄的時間吧。

半個鐘頭的時間就在這場治喪脫口秀中匆匆流逝了,樊思省看了看表,“這樣吧,你們今天辛苦了,實話說今天的治喪工作如果沒有你們支持,那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過,我還想提醒兩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什么時間我們順順利利地把老首長火化了,真正實現(xiàn)領(lǐng)導(dǎo)滿意、家屬滿意,我們自己也滿意,那就達到目標了。所以呀,咱們需要按照計劃,把今天的情況碰個頭,再把明天的事理一理?!彼麆偘衙魈斓膸准露谕辏徒拥蕉「敝魅坞娫?,“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樊思省放下電話,挺感慨地對面前這兩個活寶說:“聽說丁副主任明年就到齡了,你看看人家那精神頭,哪像個一只腳已邁入老干部行列的領(lǐng)導(dǎo)呀!”

從丁副主任那里回來,辦公室燈亮著、門開著,可華英雄和蘇曉宵都已不知去向。樊思省把桌上的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去休息,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付艷的頭像,聽口氣好像跟誰鬧了別扭。

“怎么了?我的小甜甜?”

“少來吧。我剛打你電話,是個女人接的,還說你不在,最近很忙。那人是誰呀?”

樊思省一頭霧水,剛才沒接到付艷電話呀?對了,剛?cè)巧隙「敝魅文菚r,手機放桌上了,是不是蘇曉宵好心接了卻引起了誤會。

他趕緊解釋,“是個同事,是辦公室臨時幫助工作的老同志,放心吧,她比我年齡還大呢!”

付艷不依不饒,“看看人家新當選的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你就知道現(xiàn)在年齡不是問題。老實回答我,她有我漂亮嗎?”

“漂亮?付艷你可算問著了,她哪里有你漂亮呀?你是閉月羞花,她是一顆倭瓜!這下放心了吧?”

可就在這時,蘇曉宵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耷拉著一張死人臉說:“想你沒帶鑰匙,一直沒敢鎖門,誰知一片好心卻換來了一顆倭瓜。”

看著蘇曉宵摔門而去,根本不聽他的解釋,等坐下來再想跟付艷繼續(xù)纏綿時,手機早就掛了,再撥過去,里面變成了:您撥叫的用戶不便接聽您的電話。你說,這是什么事呀!

悻悻然走回宿舍,才看到付艷一分鐘前發(fā)來一條短信:“自打你喜歡的許三多婚變后,你是不是也打算來一場‘士兵突擊’?”

壞了,事情鬧大了。樊思省趕緊回復(fù):“不拋棄!不放棄!付老師,你幸福嗎?”

一直等到天快亮?xí)r,也沒有等來付艷的固定暗號。樊思省連連叫苦,悲催呀,已經(jīng)連續(xù)熬了兩個通宵了。

(中篇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