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国产在线精品欧美日韩电影,8x8×拨牐拨牐永久免费视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黃蓓佳:天國游戲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  | 黃蓓佳  2018年05月22日08:47

導讀:

曾經(jīng)有很多人,為了搶救珍稀物種白鰭豚付出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水生物學家羅想農(nóng)和喬麥子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這不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拯救的故事,還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無法言說的領(lǐng)悟。

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年開春,江蘇太倉某村的兩個農(nóng)民閑來無事,駕上小船去江邊打魚,發(fā)現(xiàn)光溜溜的灘涂上躺著一條長近兩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傷了還是病了,一邊扭動掙扎,一邊發(fā)出“吱吱”的哀叫。農(nóng)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卻發(fā)現(xiàn)怪物的眼睛純良溫順,奄奄一息地盯住他們,就差沒有開口求救。農(nóng)民不知這是何方神圣,試探著上前摸摸,摸得一手黏滑冰涼。試探著抬頭抬尾,卻怎么也托不起身。兩個人不敢耽誤,飛奔回村,又叫來兩個壯勞力,用大筐抬繩勉強兜住怪物身體,吭唷吭唷抬回村里。圍觀者一傳十、十傳百,眨眼間轟動了方圓十里地面。人們開始商量怎么分割烹食,燉湯好還是紅燒好。有老人站出來說,怪魚吃不得,吃了要遭災,不如他出幾塊錢買下來,回家剁剁喂豬。初中文化的村會計到底有幾分見識,圍著怪物前后轉(zhuǎn)幾圈后,認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動物,國家要保護的!”

那時候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純良樸實,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貨可居,聽說有可能是個寶貝,馬上罷了一切念頭,七手八腳抬到谷場邊飲牛的水潭里。

電話一級一級好不容易搖到縣城。第二天一大早,縣水產(chǎn)公司的技術(shù)員帶著南京大學水生物研究室之前廣泛散發(fā)的“保護長江白鰭豚”的宣傳資料,騎車二十多里趕到村子。對照宣傳單上的資料照片,技術(shù)員小伙子立刻確定水潭里安安靜靜趴著的怪物就是白鰭豚。

村會計拔腿又去公社掛電話。電話轉(zhuǎn)到縣政府,縣長很重視,加急電話報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興奮,連夜調(diào)人調(diào)車,臨時組建專家團,請生物系老師羅想農(nóng)帶隊,浩浩蕩蕩沿長江奔向太倉縣。

其實從前些年開始,沿長江下游一帶就相繼有漁民發(fā)現(xiàn)和捕撈過一種被他們稱之為“怪魚”的東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動物白鰭豚。非常可惜的是,因為漁民們普遍不認識它,不知道它的價值,野蠻捕撈加上報告延誤,等到水生物學家們得知消息辛苦趕到時,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爛發(fā)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塊的尸體。這樣,從搶救白鰭豚的目的出發(fā),羅想農(nóng)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緊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剛剛畢業(yè)的研究生羅想農(nóng)臨危受命,由此結(jié)下了他跟長江白鰭豚的緣分。

20世紀80年代之前,人類獲得過活體白鰭豚嗎?

翻遍所有的科學文獻,都沒見到有關(guān)記載。但是沒有記載不說明沒有發(fā)生。在漫長的文明之前的社會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滅,它們?nèi)珉姽馐?,偶然地劃過天空,驚起人們的恐懼膜拜,被奉為奇跡或神明,而后緩緩落幕,歸于沉寂。

據(jù)生物學家統(tǒng)計,全世界共有各類鯨豚八十多種群,中國水域擁有其中的三十多種。但是絕大多數(shù)鯨豚沒有“國籍意識”,它們四海為家,自由來去,是水中恣意妄為的精靈。幸運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國,把其中最美麗聰慧的一種單獨饋贈到了這塊國土中,這就是珍稀白鰭豚。因為它在地球上有著長達兩千多萬年的進化史,比之進化史不過三百萬年的國寶大熊貓,白鰭豚要來得更加古老和珍貴。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國傳教士的兒子、17歲的青年獵人霍伊搖著小船在岳陽城陵磯打野鴨,極偶然地一槍擊中江面上的碩大獵物—— 一條從沒見識過的“大魚”:身長兩米,灰藍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腦袋上長著一個長長的細細的尖嘴巴?;粢僚d奮地雇人把這個獵物運回家,他的傳教士父母敏銳地意識到,兒子僥幸獵到的是寶貝,是中國長江中的稀有動物。他們當即為這條“大魚”拍了照片,并鋸下它的頭顱制成標本,花錢將此標本寄運回美國,贈予華盛頓美國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

美國哺乳動物學家米勒看到這個完整的頭骨標本,認定了這是一種尚未被報道過的新物種,一種珍稀的淡水豚類生物。他當即開展研究工作,按照國際生物命名規(guī)則,為這種淡水豚起了一個正式的拉丁文學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17歲的霍伊采集的這個標本,從此就成為白鰭豚的模式標本。他當年的捕獵地點洞庭湖,被記錄為白鰭豚的模式產(chǎn)地。中國長江白鰭豚從此在世界生物文獻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80年代初期的年輕學者羅想農(nóng),每每想起白鰭豚被發(fā)現(xiàn)和被命名的故事,心里就有隱隱的郁悶。在達爾文之后到中國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兩百年中,有無數(shù)的外國探險者和傳教士擁入了這塊中原國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蹚沙漠,篦頭發(fā)一樣地把廣袤大地上的動植物種群、古人類遺跡、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個遍。直至今日,中國學者們要尋找一些已經(jīng)絕跡的標本、古籍、器物時,要跨洋過海去外國的圖書館和博物館里翻箱倒柜。

貧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國,讓雄心勃勃的外國探險家們興奮和驚喜的中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有識之士們歷經(jīng)艱辛滿載而歸,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這些難以計價的珍寶物產(chǎn),卻給后世的本土研究者們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羅想農(nóng)獲得碩士學位之時,也是中國百廢待興人才極度匱乏之際,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后,很快脫穎而出,成為極優(yōu)秀的科研人員,擔當研究室的實際主持工作。那時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機會獲得一頭作為研究對象的活體白鰭豚。

機會已經(jīng)為他安排妥當。

顛簸一整天,羅想農(nóng)和他的同事們趕到太倉漁村,在村民幫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鰭豚從小水潭弄進一只特制大水箱。不敢耽誤,事辦妥了之后一人啃幾個饅頭當飯,連夜上了路,興奮異常又提心吊膽地護送白鰭豚到南京。

羅想農(nóng)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見,給白鰭豚起名叫“寧寧”。初步測定,“寧寧”體長8米,體重55公斤,雌性,是美麗苗條的小公主。它應該是在江水漲潮時誤入村民們捕魚的插網(wǎng)里吃魚,而在江水退潮時未及撤退,擱淺在灘涂。

“寧寧”初入飼養(yǎng)池,嫻靜而憂傷。它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有著優(yōu)雅的風度,輕盈的體態(tài),溫婉而嬌柔的眼神。它的皮膚在白天的陽光下閃爍著光潤,呈現(xiàn)出燦爛的金灰色,霞光萬道的那種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變作冷峻的鋼藍,刀鋒般的锃亮,無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師學生們,那段日子誰都不肯離開飼養(yǎng)池半步,大家像盯視一個初生嬰兒一般地盯著“寧寧”看,怎么也看不夠?!皩帉帯庇蝿恿耍皩帉帯睆堊斐詵|西了,“寧寧”打了一個哈欠……噓,小聲!“寧寧”在睡覺!呵呵,小美人兒太可愛啦,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這么的優(yōu)美典雅,它的流線型體態(tài)簡直舉世無雙,無可比擬也無可替代!世界上居然會有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簡出在長江水域,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著的時候一展姿容,讓世界為它驚艷。

“寧寧”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開始它甚至對所有投放進水池的大小活魚都不感興趣,它輕輕地碰觸食物,拿尖嘴巴頂一頂它們的尾巴或是側(cè)鰭,溫柔地跟它們打招呼,提醒它們注意躲避一樣。過幾天,它慢慢拋棄羞怯,嘗試進食,卻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長的魚兒,至多吃三兩條而已。女學生們?yōu)樗保弥窀痛┝诵◆~,探身送到它嘴邊上。它優(yōu)雅地游開,不為所動。

一星期之后,“寧寧”的體力明顯衰弱,身體更加瘦長,皮膚光澤減退,眼神暗淡疲憊,游動時緩慢無力。羅想農(nóng)和同事們估計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輕。他特地從省農(nóng)科院請來獸醫(yī)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開嘴巴強制喂進食物,開動循環(huán)過濾裝置清潔池水……

都沒有明顯的效用。

再過一星期,“寧寧”終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動彈。羅想農(nóng)清晨到校,一眼瞥見“寧寧”癱軟的身體,腦袋里嗡的一聲炸響,顧不上天寒地凍,衣服鞋子一樣沒脫,“撲通”跳下池水中抱住它,側(cè)耳聽它的心跳。耳邊只有水流循環(huán)的嘩嘩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寧寧”選擇在深夜無人時悄然死亡。

解剖的結(jié)果,“寧寧”的胃里患有嚴重潰瘍,胃黏膜下有囊腫,囊腫當中殘留有沙粒狀的鈣化灶,同樣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還伴有大面積淤血水腫。可憐的“寧寧”,它重病在身,卻無法表達,在萬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兩周。隱忍的、有尊嚴的、給了羅想農(nóng)他們很多快樂和期盼的兩周。

“寧寧”去世后,研究室邀請全國相關(guān)專家分析飼養(yǎng)失敗的原因。有專家說,自然擱淺的白鰭豚通常都是有病的個體,患病之后行動無力才導致被捕捉。再有,“寧寧”擱淺后,被村民野蠻捆綁拖拉,又在江灘和村里不清潔的小水潭里度過一段時間,舊病加上新傷,終至不治。還有專家認為,“寧寧”到南大后的生活環(huán)境不夠好,飼養(yǎng)池長寬僅四五張乒乓球臺那么大,體長一米八的“寧寧”,別說在池水中暢快游動,就連轉(zhuǎn)身拐彎都十分困難,一定程度上對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羅想農(nóng)趴在實驗室的解剖臺上,給遠在武漢的研究同行喬麥子寫了一封無比哀傷的信。

“‘寧寧’選擇了天國,它不愿意再跟我們游戲?!彼麑懙?,“我們的傷心無人能懂。研究室里每個人都流了眼淚。我們請人將小公主制成標本,永遠安放在我們實驗室的一角。它的體態(tài)依然玲瓏美麗。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學理科的羅想農(nóng),長到三十歲都沒有寫過這么傷感哀怨的信。他發(fā)現(xiàn)人有時候是會無師自通的,當你想表達的時候,想對一個人盡情訴說的時候。

他相信這世上只有喬麥子能夠理解他。因為在千里之外的武漢水生所,他心愛的姑娘恰好也負責喂養(yǎng)一頭白鰭豚,一頭名叫“南南”的五歲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間里,他們實際上做著同一件美麗無比的事。

春節(jié)剛過,從安徽銅陵的長江邊上傳來喜訊,漁民又抓住了一頭幼年白鰭豚,現(xiàn)場判斷是被長江客輪的巨大水浪沖上江灘的。春節(jié)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劉接到電話,飛奔到學校宿舍區(qū),第一時間把消息報告室主任羅想農(nóng)。當時羅想農(nóng)正在樓道里的煤油爐子上煮面條,聽聞喜訊,面條還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撈起來,挑點豬油和醬油胡亂攪一攪,端給正患感冒懨懨臥床的妻子李娟,而后擰熄爐火,抽屜里拿了些零錢,挾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劉便走。

后來他回想跟李娟相處的每一幕,深悔年輕時候太不懂什么叫愛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個時候,他在白鰭豚身上所花的時間和情感,遠超于他為李娟的付出。

兩人趕到銅陵,白鰭豚已經(jīng)被當?shù)毓绺刹繌臐O民手中攔截下來,養(yǎng)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個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渾水中漂浮著菜葉草屑。白鰭豚被漁民們用繩索拖上堤岸時就已經(jīng)遭遇過野蠻對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塊皮膚,頸部和胸鰭也是傷痕累累,此時困囿于淺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驚恐不安,時不時還收縮鼻孔周圍的皮膚,發(fā)出孩童樣的“吱吱”的哀叫。

羅想農(nóng)很怕這頭幼小的豚寶寶活不下來。之前那只在學校飼養(yǎng)池中臨終的一幕才過去不久,師生們尚未從沮喪和哀痛中恢復,羅想農(nóng)實在不想看到幾天之后又將有新的一幕悲劇發(fā)生。他當機立斷,將取名為“童童”的這頭一歲白鰭豚送往武漢水生所寄養(yǎng)。水生所此前已經(jīng)治好白鰭豚“南南”的重度皮膚病,有了經(jīng)驗,飼養(yǎng)條件也相對更加成熟。

電話打到武漢,溝通妥當之后,羅想農(nóng)軟磨硬泡地從銅陵縣政府弄到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帶廂小貨車,又從公社醫(yī)院借到一副帆布擔架,和小劉兩個人脫了鞋襪下到池水中。

寒冬臘月,池水浸淫著膝蓋腳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們的雙腿疼痛到失去知覺?!巴钡纳眢w冰涼溜滑,兩個文弱書生都沒有太大的力氣,手指頭麻木僵硬,很難將這副圓滾滾實沉沉的身子抬起來弄到擔架上。折騰了一會兒,水花濺得他們滿頭滿身,襯衣里面是汗,棉襖外面是冰,小北風一吹,身子一動,冰碴兒咯啦啦地響,狼狽不堪。

看熱鬧的農(nóng)民在池子邊上笑嘻嘻地喊:“老師哎,這活兒不是你們干得了的,出點錢,我們一搭手就成了?!?/p>

羅想農(nóng)不肯讓他們插手。不是舍不得錢,是怕他們粗手粗腳二次傷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濕淋淋的擔架弄上車。車廂里預先已經(jīng)鋪好棉絮和稻草,擔架擺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臥鋪”。羅想農(nóng)和小劉兩個人的鞋襪衣褲濕得站到哪兒就是一大攤水,灶火都烤不干,羅想農(nóng)不想等也來不及等,花錢買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兩身干衣服,胡亂穿上身,催著司機連夜往武漢趕。

天陰冷,空中飄著細碎的雨雪,道路顛簸而又濕滑。司機一路都在咒罵天氣,其實上是在抱怨春節(jié)期間出這一趟倒霉的差。羅想農(nóng)只能不停地給他遞煙,許諾付他雙倍的車費,又小心翼翼提醒他盡量避開坑洼之處,以免顛得狠了讓“童童”難受。

“老兄哎,”司機嘲笑他,“這怪東西是你爹還是你娘???”

羅想農(nóng)無奈地笑,不接對方話茬。

途中每當司機停車撒尿,羅想農(nóng)就忙著抓緊時間給“童童”的鼻頭臉頰以及背鰭尾鰭涂抹醫(yī)用凡士林,防止這些敏感部位干凍開裂。小劉則奔下車,拿水桶四處找水,然后將清水緩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膚濕潤度。擔架占據(jù)了貨車廂內(nèi)的幾乎全部面積,羅想農(nóng)和小劉兩個成年人無處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擔架頭尾處,又要照顧“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長的一天一夜中,他們都能聽到自己骨頭脆裂吃重的“嘎嘎”聲響。

車到漢口水生所,車門打開后,羅想農(nóng)和小劉都站不起身了。腿腫、腳麻,腰肌僵硬,活像兩塊口鼻噴白汽的木頭疙瘩。接車的喬麥子喊了幾個同事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架下車,攙扶著送到招待所。

清早,美美地睡過一大覺之后,羅想農(nóng)走到飼養(yǎng)池邊看望他的小寶貝。

農(nóng)歷正月中,武漢這邊的天氣同樣陰冷。去往飼養(yǎng)池的一路上結(jié)著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哧溜”一下子,四腳朝天地摔個屁股蹲兒。砌圍墻的磚瓦凍得發(fā)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頭一凜,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樹枝條上掛著極細小的凌,遠看像結(jié)了一樹的半透明質(zhì)地的小果子,風一吹還會叮叮當當?shù)仨憽?/p>

遠遠看見一個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邊上,從身邊的提桶里不停地掏東西,往水池里面扔。走近一點,看見提桶里掏出來的東西是一條一條白亮亮的魚。再走近一點,鼓囊囊的身影原來是喬麥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襖外面還套了一件板硬的軍大衣,看起來就像一團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麥子!”羅想農(nóng)喊她。

喬麥子回身,神情平靜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绷_想農(nóng)回答她。

喬麥子例行公事地向他報告:“‘童童’的狀態(tài)還不錯,今早吃了三條魚。”

每次到武漢水生所辦事,每次跟喬麥子見面,她都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她不驚不喜,不榮不辱,矜持而有禮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們看起來,他們就是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的普通的同學關(guān)系,當中差了好幾屆,年齡上也有差距,彼此認識,并不那么熟悉和親密,難得都對白鰭豚有興趣。

羅想農(nóng)默認了喬麥子在同事面前對他的身份定位。說實在的,喬麥子做什么他都會認可。他鐘愛的女孩,他將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觸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違背她的意愿,把他們之間的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

羅想農(nóng)俯身在池邊看。武漢水生所的飼養(yǎng)池比他們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長寬足足抵得上一個籃球場的面積,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層也做得足夠光滑。雖然天寒地凍,但是池水沒有結(jié)冰,不知道是因為白鰭豚在里面游動,水面蕩漾不停的原因,還是池子避風,相對比較保溫。池中的老住戶是五歲大小的白鰭豚“南南”,它活潑而靈醒,在池水中甩著尾巴輕劃鰭肢的模樣,就像個調(diào)皮的小頑童,一個勁地圍著喬麥子打轉(zhuǎn),搖頭擺尾要討她的喜歡。喬麥子只需從提桶里抓起一條魚,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應召而來,尾鰭一拍,身體微弓,“嘩”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白燦燦的弧線,濺起大片晶瑩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盡時,它已經(jīng)“哧溜”一下子滑進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樣地劃開水波,瞬間沖到了對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來,對著客人時而側(cè)游,時而仰泳,時不時還晃晃腦袋,扭扭身體,鼻子里發(fā)出撒嬌般的“嗯嗯”聲,仿佛在詢問:“我怎么樣???你喜歡我嗎?”

折騰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搖頭擺尾地回到池邊,頭仰起來,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喬麥子,討要她手里的那條魚。喬麥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總是半跪下來,胳膊盡量地探出去,把魚食往前送?!澳夏稀庇谑呛芘浜系貜堊?,閃電般將魚兒叼走,心滿意足地游開,躲到無人處慢慢享受。

“真是個討喜的小家伙??!”羅想農(nóng)忍不住驚嘆。

羅想農(nóng)沒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納悶。喬麥子指點了一下,他才發(fā)現(xiàn)可憐的小東西一聲不響瑟縮在遠處角落里,大概是新來乍到,認生,怕人。它的外形變化得很厲害——在整個胸腹部位,被人裹纏起了一大圈白紗布,只露出細溜溜的頭、尾和一對青灰色的鰭肢,遠遠看過去,像是剛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撤下來的重傷員,又像個穿著白色背心規(guī)規(guī)矩矩臥倒不動的小紳士。

羅想農(nóng)問喬麥子:“那是什么?”

“藥背心?!眴帖溩踊卮?。

“療傷用的嗎?”

“你認為呢?”喬麥子反問他,語氣不冷不熱。

昨天羅想農(nóng)太累了,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壓根兒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們是如何給“童童”療傷敷藥的。喬麥子簡單地告訴他,給皮膚有外傷的白鰭豚套上一件藥背心,是他們武漢水生所的專利發(fā)明。前兩年“南南”送過來的時候,皮膚擦傷比“童童”更厲害,都發(fā)了炎,化了膿,發(fā)燒,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轉(zhuǎn)。他們給“南南”消毒擠膿,打青霉素針,搽云南白藥、生肌散、慶大霉素藥膏,甚至還用了紗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為“南南”只要一下水,藥就被水溶解了,傷口重新感染,發(fā)炎依舊。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員終日坐在池邊,對著被外傷折磨著的白鰭豚朝思暮想,才想出這個土辦法:縫制一件紗布背心,紗布中包滿藥,穿在“南南”的身上,讓它下水也沒法沖散,可以保持較長時間的藥效。

“放心,”喬麥子公事公辦地說,“現(xiàn)在是冬季,細菌繁衍慢,‘童童’穿上這件背心,傷口很快能好?!?/p>

羅想農(nóng)點頭。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鰭豚到了有經(jīng)驗的喬麥子手里,應該說是進了半個保險箱。

喬麥子拎起魚桶,沿池邊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處蹲下,抓出一條魚,柔聲呼喚:“‘童童’!喂,小家伙,吃飽了沒有?你過來!”

“童童”跟活潑的“南南”完全不一樣,它怕人,看見喬麥子靠近它,反而膽怯地游開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藥背心的緣故,它游動的姿態(tài)趔趔趄趄,遲緩笨拙。

羅想農(nóng)見童童這模樣,心疼異常,鼻子都酸澀了。一歲的白鰭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中,還是跟隨在父母身邊嬉戲玩鬧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這么大的痛苦,來到逼仄的飼養(yǎng)池,周身被難聞的東西裹緊,眼面前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它心里的惶恐和緊張,羅想農(nóng)幾乎可以替它想象得出來。

喬麥子偏頭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介紹情況:“‘童童’也會撒嬌的。昨天我們給它打針,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來的聲音真像!后來我跟它說,忍住啊忍住啊,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斆?,它心里什么都懂。”

羅想農(nóng)忍了半天的眼淚,到底不爭氣地悄然滾落。

喬麥子就不再說話。她一條接一條地給白鰭豚喂食。羅想農(nóng)幫著她喂。他們一個遞,一個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們之間的空氣是沉默和凝重的。時間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憑水流嘩嘩加進去,不知不覺間,竟然深不見底,難以逾越。現(xiàn)在,人屆中年的羅想農(nóng),舉著一條沉重僵硬的腿,懸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1960年,時年七歲的羅想農(nóng)讀小學一年級。他記得是母親楊云把一對處境狼狽的男女領(lǐng)進家中的。

那個男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裝的肘間和領(lǐng)口都打了細密的補丁,四個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別的用場,留下四塊明顯的痕跡。他的頭發(fā)長而且亂,被頭油和灰塵粘在一起,散發(fā)出濃重的氣味。臉色晦暗,皮膚干澀,一抬頭,額上會堆出一道道的皺紋。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瞇瞇的,溫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見到他的人都不能將他忽視的原因。

他身后的、被楊云緊挽住胳膊的女人,穿著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襖,巨大的肚子把棉襖下擺頂?shù)孟崎_來,讓人忍不住想到風會如何灌進她的身體,再從她的被撐開的領(lǐng)口鉆出。她的臉色蠟黃,皮膚因為浮腫而薄亮,臉頰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飛落在臉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張著嘴巴喘息,嘴唇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驚恐,導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哆嗦。

這兩個人,男的叫喬六月,女的叫陳清漪,他們就是喬麥子的父母。

“反右運動”中,楊云讀農(nóng)校時的老師喬六月被打成右派,限時下放江心洲農(nóng)場。他帶著他的大腹便便即將臨產(chǎn)的妻子在縣城車站換車時,巧遇了在縣城畜牧站工作的舊時學生也是戀人楊云。走投無路中,狼狽的夫妻被楊云帶回家中,由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獸醫(yī)接生,保住了女兒喬麥子的一條小命。

也由此,七歲的羅想農(nóng)見證了喬麥子的第一聲啼哭。他的媽媽楊云在支使家中這個小小男孩燒火拿毛巾淘米熬粥時,完全忘記了他的年齡以及性別。

可是他記得喬麥子像一只剝皮老鼠,被母親裹在舊毛毯中大聲啼哭的情景。他記得她的哭聲嬌嗲,一頓一頓的,顯得十分委屈,不情愿。她的臉那么小,眼睛緊閉著,看起來就像兩道切開而后腫起來的傷口,從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禿禿的,額頭上堆著幾條深深的皺紋,胎毛是濕漉漉的一簇,像個黑色的寶塔尖兒,很可笑地頂在腦門上。

他還記得那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屋中央吊著一只15瓦的小燈泡,沒有加罩,燈光渾黃地向四面八方擴散著。門窗緊閉,屋里混雜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產(chǎn)婦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羅想農(nóng)還聞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剛剛在產(chǎn)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他因為緊張也因為恐懼而尿了褲子。

而在屋外,寒風凜冽,風把屋檐下的一串曬干的葫蘆吹得哐哐直響,窗戶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湊近窗縫,會感覺擠進來的寒氣像刀子一樣割人,剎那間指頭都凍得發(fā)麻。

造化弄人,時隔八年,羅想農(nóng)十五歲的時候,“文革”武斗才剛告一段落,父親作為縣農(nóng)業(yè)局的走資派,一輛卡車把他們?nèi)乙菜腿チ私闹揶r(nóng)場,跟先到的喬麥子一家成了鄰居。

于是,少年羅想農(nóng)不出意外地成了出入喬家的???。

在不同類型的女人中,羅想農(nóng)的母親楊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閹割、放血、開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預防針、幫助那些剛剛開始發(fā)情的牲口交配,她習慣了三下五除二地解決問題,她的身上總是混雜著酒精藥棉味和洗不干凈的牲畜味。她連做飯都喜歡大手筆——有豬肉總是大塊紅燒;冬天燒一鍋米飯足夠全家連吃三天;如果手邊菜肴的原料豐富,干脆一鍋煮,連湯帶水弄成大雜燴。

而喬六月的妻子陳清漪,細膩、溫婉,講究情調(diào)和品位。開春楊柳剛發(fā)芽,她慫恿幾個孩子上江堤捋幾把嫩黃的楊柳葉,回家洗了,細細地切碎了,攪進面粉,攤出清香撲鼻的楊柳餅。五月槐花香,她同樣會撿回那些欲開未開的花,拿開水焯了,潷去苦澀的水,蒸到饅頭里。如果同時放進幾粒糖精,饅頭咬在嘴里甜絲絲的,嚼得出濃濃的槐花味。冬天實在沒有什么可吃的了,農(nóng)場分下來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種花樣——削皮、切丁,放兩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滾刀塊,放油炒,再淋上醬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zhèn)洌贸缘脿C破喉嚨;還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搗爛成糊,調(diào)進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黃燦燦的山芋糕。

無論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陳清漪總是費盡心思,給家人制造出無限的驚喜。她在場部拿一份工資,做一些抄抄寫寫的雜活,事情不多,時間機動,大把的才華和情趣可以揮霍在家務上。

喬家的家居裝飾,在農(nóng)場也是獨一無二的別致。當年兩口子拖著一個未滿月的嬰兒過來落戶時,除了隨身行李,身邊別無他物。落戶之后,農(nóng)場配發(fā)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飯桌、床、衣柜、兩張條凳。這些年中,聰明的喬六月自己動手,學會了竹器手藝,他用農(nóng)場試種的江南毛竹,陸續(xù)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書桌、書架、臉盆架、雜物架、帶靠背的小椅子。仔細看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藝由粗到精的飛躍過程。陳清漪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處的修飾:在書架上拉一面碎花布簾,掉落的柜子把手纏了一圈彩色尼龍絲,書桌鋪了格子圖案的塑料桌布,雜物架上放一只土紅色宜興紫砂罐,里面或插一把小花,或是一枝修竹、一叢蘆葦。農(nóng)場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掃地洗碗之外,從沒有擦窗粉墻油漆門扉的習慣,喬家終年到頭窗明幾凈,昭示了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別樣風情。

盡管如此,中學生羅想農(nóng)迷戀喬家卻不是緣于美食和家居,如果這樣想的話,那實在把羅想農(nóng)看得小了。他喜歡躲在喬家隔壁的那間種子實驗室里,在貼著各色標簽、排列成行的玻璃廣口瓶的光線交錯中,在稻麥棉麻各類種子的芳香氣味中,囫圇吞棗地吞食喬六月的那些藏書。

藏書在農(nóng)場也是禁忌,所以喬六月不敢把他的書放在家里,他把它們巧妙地藏在種子室各種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擱物架的頂層,還有的包上油布,墊在桌子腿下。找書的過程,像是發(fā)現(xiàn)寶物的過程,找到一本好書,驚喜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充塞了興奮。

這時候喬六月會做個手勢:“別咧個大嘴笑啦,當心外人發(fā)現(xiàn)?!?/p>

羅想農(nóng)喜歡喬六月用這個詞:外人。這就是說,他羅想農(nóng)是喬六月的“自己人”,他們之間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擔風險。

這些秘密藏書中,蘇俄小說占據(jù)多數(shù),余下也有魯迅的雜文,郭沫若的詩集,植物栽培手冊,育種學的普及讀本,生物學和遺傳學專著。小說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識讀本之類半懂不懂,大部頭的科學專著就完全是一頭霧水。好在喬六月是現(xiàn)成的老師,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談者,在他數(shù)著種子的顆粒,放在天平上稱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開種子胚芽時,他同時就對羅想農(nóng)普及了生物學知識,使這個男孩對自然界未被發(fā)現(xiàn)的奧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羅想農(nóng)成為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那間種子實驗室就是他的另一種生命開始的地方。

黃昏來臨,羅想農(nóng)從學校放學,不由自主地就會走到喬六月的種子室。此時喬六月也恰好從田里回家,褲腿上沾著泥土,口袋里裝著他當天收集到的稻種、麥種,抑或一把野稗子野蕎麥的種。他在進家門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種子室,放下他的這些寶貝。他和羅想農(nóng)在門口相遇,他們很默契地并肩進門。羅想農(nóng)如果不看書,就會一聲不響地看喬六月忙完自己的事情,然后兩個人在房間里僅有的兩把椅子上坐一坐。喬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頭釘成的,白茬茬的木頭斷面甚至都沒有打磨過,褲腳碰上去,會發(fā)出輕微的咝啦聲。他喜歡用屁股把椅子抬起來,只用兩只椅子腳支地,椅背抵住墻面,人跟著仰倒,長長地伸出腿,坐出一個很舒適的姿勢。羅想農(nóng)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頭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發(fā)出咯吱吱的怪聲,所以羅想農(nóng)總是坐得畢恭畢敬,兩腿并攏,手肘撐在膝蓋上,手心托著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喬六月的鼻尖。這樣的姿態(tài),無形中提升了他對喬六月的親近。

他們的交談是隨意和隨機的,總是喬六月說,羅想農(nóng)聽。有時候喬六月談文學作品,《靜靜的頓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寫巴黎圣母院,也有時候說說南京的法國梧桐樹,中山陵的桂花,當年他因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個滿嘴胡言的努日金為什么四處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學。有一次他說到了楊云為喬麥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傾上前,笑吟吟地看著羅想農(nóng):“你猜我腦子里記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燒火的模樣!你那么一點點小,臉瘦得沒有一個巴掌大,渾身都在發(fā)抖,就像只被彈弓打傷的小麻雀?!?/p>

羅想農(nóng)不免心虛地想,喬叔叔是否知道他那一天還尿了褲子呢?

黃昏中的光線是黏稠和沉緩的,喬六月的面孔一點一點地隱入窗外涌進來的霧靄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個等邊形的光點。因為是仰躺,他臉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膚繃得更緊,說話的時候,能看到一塊塊肌肉在皮膚下面滑動,傳遞出生氣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糧食和泥土的氣味,農(nóng)田化肥和除草劑的氣味,沾在鞋幫上的田邊豬籠草和拉拉藤的氣味。門外,有兩個女人在笑罵著什么,好像是一條狗要追著舔他們孩子的屁股,她們跺腳把狗罵走。食堂里的司務長吹響了哨子,高聲吆喝大家趕緊去打大麥糝子粥。還有一個更威嚴的聲音,呵斥幾個女工今天沒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時間爬到江堤上看一戶人家娶新娘子。羅想農(nóng)能夠辨認出來,這是農(nóng)場革委會主任袁大頭的聲音。

羅想農(nóng)雙肩收縮,蜷起身體,舒服地打出一個噴嚏。他的腦子里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了父親羅家園的形象。父親知道他跟喬叔叔共度的這些快樂時光嗎?父親無疑是愛他的,可是父親跟他之間從未有過心靈和智慧的交流。十五歲的男孩子需要這個,他必須從他的身邊挑出一個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在成長中希望拔腿追趕的偶像。

羅想農(nóng)所做的,實際上也是他的母親楊云很多年前做過的。他們景仰和愛慕的是同一個人。

那年年底,喬六月再一次作為“反革命分子”被縣上來的一輛吉普車拉走,他的妻子陳清漪被革委會主任袁大頭趁機玷污后投江自盡。十來歲的喬麥子就被楊云接回家中,成了楊云的女兒,羅想農(nóng)的妹妹。自此以后,他們喝一口鍋里的水,睡一間屋里的床,一直到大學恢復招生之后,羅想農(nóng)為了獲得一個報考研究生的名額,不得已娶了單位領(lǐng)導的女兒李娟。

羅想農(nóng)從武漢回到南京后,不間斷地用信件跟喬麥子聯(lián)系,獲取“童童”的療傷消息。喬麥子認真地、一絲不茍地回復他。她的回信大多簡便明了,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白鰭豚傷情治療的說明。只在很少的一兩封信里,在治療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顯愉悅的時候,信中的文字帶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們?nèi)∠铝恕乃幈承?。腹部潰爛面的壞死組織已經(jīng)全部脫落,鉤傷的頸部長出了新生組織。傍晚我提著魚桶到池邊時,它主動游過來,向我討要食物。脫下背心的‘童童’感覺到舒服,游起來輕捷許多。

“隨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愈合中的傷口的照片。豚類創(chuàng)傷的愈合程序大致跟人類相同:首先在傷口四周長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組織,然后如鄉(xiāng)村包圍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遺留下猶如開刀拆線的痕跡,直至痕跡最后消褪。仔細看的話,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膚略有差別,顏色更淺,略有凹陷。不過你放心,只是稍許瑕疵而已,不影響‘童童’的整體外觀,它依然是個漂亮男孩。

“兩豚在池水中并游嬉戲,是多么美好動人的場面!我們今天為‘南南’和‘童童’做了攝影,準備送到英國的國際捕鯨學會上播放?!鎸︾R頭還有點羞澀,安慰了好久它才肯從‘南南’身后露頭?!夏稀慌纱蟾顼L范,游動時它總是把‘童童’護在里側(cè),仿佛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邊擦傷。偶爾‘童童’調(diào)皮,離開‘南南’獨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聲聲地呼喚它,直到把它尋找回來。有這樣負責任的大哥呵護你的寶貝,你可以完全放心?!?/p>

羅想農(nóng)一封封地閱讀這些信。他將它們仔細地編上號,收藏在一個漂亮的鐵盒中。

幾張有關(guān)“童童”的照片,他將它們翻拍、放大,配上鏡框,懸掛在實驗室里。照片翻拍后略顯模糊,但是“童童”嬌憨羞怯的模樣歷歷可見,讓每一個走過照片的人忍不住回頭,贊嘆再三。

到了六月,武漢的氣溫急速上升?!澳夏稀痹陲曫B(yǎng)池中生活了兩年,對高溫狀態(tài)已經(jīng)習慣。剛剛傷愈的“童童”卻是頭一次在非自然的環(huán)境中度過這個酷暑難耐的夏天。

喬麥子寫給羅想農(nóng)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慮。

“池中水溫接近35度。細菌和藍藻綠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質(zhì)不容樂觀。我們從中科院申請到十萬元經(jīng)費,又從國外基金會募集了一筆美元,用于鋪設(shè)一條從水廠直通飼養(yǎng)池的供水管道,換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兩個小家伙的胃口都不怎么好,我感覺它們明顯瘦了。

“我真不想告訴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訴你,‘童童’的皮膚病有復發(fā)的苗頭。不過你不必太過擔憂,我們已經(jīng)積累了那么多的治療經(jīng)驗,應該有辦法讓‘童童’平安度過夏天。”

之后,足足有半個月時間,喬麥子再沒有來信。

羅想農(nóng)急得幾乎要瘋掉。他在心里對童童的境況作了無數(shù)個悲哀的設(shè)想。他甚至認為“童童”可能已經(jīng)去世,而喬麥子不知道如何對他宣布這個噩耗,只能選擇沉默。

他給武漢水生所掛長途電話,找喬麥子。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喬麥子的回答總算沒有讓他絕望:“‘童童’還算好,腹部舊傷沒有復發(fā),是背部長了一處膿瘡。一直在治療。你放心。”

羅想農(nóng)怎么可能放心?如果情況很好,喬麥子就不會躲躲閃閃不給他來信。

7月,驕陽似火的天氣,學校剛一放假,羅想農(nóng)就帶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療皮膚病最好的藥物,還帶上了他專門邀請的江蘇農(nóng)學院的畜牧獸醫(yī)系老師,心急如焚地趕往武漢。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羅想農(nóng)抓著魚招呼它,它有氣無力的,想游過來,又力不從心。它身上沒有穿藥背心,喬麥子解釋說,天太熱,怕它悶著,又怕傷口一捂,潰爛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況畢竟不同。

獸醫(yī)系老師建議給膿瘡開刀,把膿液徹底擠出來,腐肉剜離,否則水生霉菌根除不盡。

水生所的同行們幫忙,在飼養(yǎng)池邊準備了一張鋪有海綿墊子的行軍床,并且將床身吊在水池上方,這樣,把“童童”從水中撈出來之后,它的半個身體還可以浸在水里,手術(shù)中多少能舒服一點。

手術(shù)時間選擇在傍晚,夕陽西下時光,避免傷口暴曬。羅想農(nóng)下到池中,親手把“童童”抱上手術(shù)床。他感覺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輕得真像個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噴出難聞的高燒病人才有的氣味,傷口的惡息令人作嘔。

“童童!”他輕輕撫摸它的身體,“童童你要乖,無論多疼你都要忍著,一定要忍著!”他鼻子發(fā)酸地叮囑它。

獸醫(yī)系老師見多了傷病生死,比羅想農(nóng)冷靜很多,下手極利索,一刀割開“童童”背上的膿包。黃綠色的膿液流出來,順著側(cè)鰭緩慢游走,羅想農(nóng)哆哆嗦嗦地拿藥棉擦去。老師接著動刀,不依不饒地割出一個十字形的開口,而后整個人都趴上去,兩只手在膿瘡四面拼命擠壓。膿液更快地迸涌,越來越稠濃,帶著熏人的腥臭,夾著暗紅色的絲絲縷縷的腐爛組織?!巴碧鄣脺喩矶荚诎l(fā)抖,手術(shù)床在水中劇烈搖晃。

羅想農(nóng)偏過頭,眼淚涌出來。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殘酷。

喬麥子迅速跳進水池,推了羅想農(nóng)一把,示意他走開,由她來接替他的活兒。羅想農(nóng)爬上池子后,踉踉蹌蹌地奔至圍墻邊,背對著水池蹲下,肩膀一聳一聳,頭暈,干嘔。他心里萬分悲傷地想,他為什么要從漁民手中把“童童”買過來,送進飼養(yǎng)池?他為什么要如此殘酷如此痛苦地延續(xù)它的生命?他如果讓它自生自滅呢?讓當?shù)貪O民干干脆脆地一刀宰殺了它,拖去喂豬,是不是對它更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頭脹,想得心中絞痛,渾身癱軟。

天黑下來之后,做完了手術(shù)的獸醫(yī)系老師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羅想農(nóng)不放心“童童”的情況,從招待所里搬了一張竹躺椅,安放在水池邊上,準備通宵露宿。

武漢的夏天,愈夜愈熱。天空中如同倒扣著一屜密不透風的蒸籠,悶得人無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氣。汗水憋在皮膚里,皮膚摸上去粘手,像涂著一層稀薄的膠水。汗液有氣味,蚊蟲最喜歡,嗡嗡地圍著羅想農(nóng)飛來飛去,找準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膚立時鼓起一個包,癢得人忙不迭地抓撓。水池邊是荒地,荒地上長著雜草,也招蚊蟲,一大群一大群,盤旋飛舞,轟炸機一樣兇猛。除此之外,蛐蛐兒、紡織娘、金鈴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歡宴閑聊,小東西們不怕熱,越熱越來勁,你方唱罷我登臺,拼著命地比嗓門,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叫聲攪得羅想農(nóng)五心燥熱。倒是螢火蟲很安靜,無聲無息地從水池上空掠過,劃出淺綠色的銀亮的光線。如果有幾只同時起飛,光線在空中錯落交織,看起來就像一支無形的熒光筆凌空寫出的草書。

喬麥子洗過了澡,穿著白棉布的寬松睡裙,裙袂飄飄地走過來,手里拿著兩根已經(jīng)點燃的艾條,一根盤在羅想農(nóng)的腳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羅想農(nóng)看見兩顆火點紅艷艷地發(fā)亮,接著在他的前后各有兩股青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一團一團地盤旋上去,飄散、彌漫,最后在他的頭頂上空匯合,平織成一片紗幕。艾條的氣味沖進夜色中,強烈、濃郁、刺激,羅想農(nóng)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喬麥子慢悠悠地說:“水邊蚊子多,蚊香不管用,還就得靠這種艾條。小時候我們在江邊良種場,一個夏天,鼻子里聞到的全都是艾條味!”

從前,夏天,艾條曾經(jīng)是生活中重要的東西嗎?羅想農(nóng)記不清楚了。那個時候,他為自己的前程焦灼,為父母親之間的不和諧焦灼,還為一些更加寬泛的、說也說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無心顧及身邊的細枝末節(jié),包括夏天的氣味,艾條燃燒后的氣味。

身邊的水池中,隱約可見波光瀲滟,還可以感覺到兩個小家伙無聲無息地游動。天色未曾黑透時,剛剛開過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羅想農(nóng)看見“南南”飛快地游過來,用長吻輕觸“童童”的身體,殷殷之情昭然可見。當時他鼻子一下子發(fā)了酸,他想豚類之間的情感并不遜色于人類,如果會說話的話,它們之間不知道會交流多少哭訴和安慰的詞語呢。

喬麥子又自語:“今天獸醫(yī)給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這種藥對它有用?!?/p>

羅想農(nóng)輕嘆一口氣:“它疼成那個樣子,我看不過去。我們這么做,真不知道對它是幫助還是傷害。”

喬麥子筆直地站著,臉朝著羅想農(nóng)的方向,因為天熱的緣故,聽得出來她的呼吸有一點點急促。在她臉部的上方,有兩粒珍珠一樣幽然的光亮,那應該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無盡頭的深處,喬麥子才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盯視他。

“其實,”她想了一會兒,開口說,“地球上每一次科學的大步前進,都會伴隨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犧牲會換來真理的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時候,一個古老物種被發(fā)現(xiàn)的同時,就是它消亡和毀滅的時刻??墒俏覀儾荒芤驗檫@些傷害而不去研究我們生活的地球。我們總是希望未來會變得更好,總想用我們的研究去推動未來變好。這個巨大的希望,就是我們今天做這一切的起因,是我們的動力和支撐。”

羅想農(nóng)默不作聲,心里卻有幾分欣喜。已經(jīng)很多年了,喬麥子從沒有開口對他說過這么多的話。他想她真是被白鰭豚迷住了。他意識到她身上流淌著濃烈的宗教精神,為科學奉獻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堅韌,也可以說是悲壯。這樣的一個女孩,他想不出來日后她的生活會過成什么樣子。

“麥子,”他說,“你一個人在這里,改變了很多啊?!?/p>

喬麥子語氣平淡地回答:“因為,我要自己給自己打氣。如果不這么想,今天這場手術(shù)我同樣堅持不下來。”

羅想農(nóng)沒有說話,欠身拿起腳邊的艾條,把它挪到離喬麥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煙霧開始裹纏住喬麥子的腿,慢慢又像長龍一樣沿著她的身體生長和盤旋,她的白色衣裙攪和在煙霧中,霧和人融于一體,虛虛實實,縹縹緲緲,羅想農(nóng)竟覺得,此時此刻,置身在炎熱的水池邊,不那么真實,有點像夢。

他很堅決地、不由分說地把喬麥子勸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夢半醒地挨過了一夜。天蒙蒙亮時,他被樹林里喜鵲的叫聲鬧醒,趕快起身到池邊尋找“童童”,發(fā)現(xiàn)它還幸運地活著,沿著池壁緩緩游動,不活潑,但是呼吸平穩(wěn),顯得不那么萎靡難受了。

羅想農(nóng)的心里,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來,他在武漢水生所住了整整半個暑假,這期間一直照看著“童童”,到它完全復原。半個月中,他協(xié)助喬麥子為兩條白鰭豚建立起了健康監(jiān)測檔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標的研究,心電圖圖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變化研究?;啬暇┲?,他告訴喬麥子,寒假他會再來,把“童童”帶回南京。

他再也沒有想到,還沒等到寒假,元旦剛過,一場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突襲武漢,“童童”居然在一夜間被活活凍死。

豚類是恒溫動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調(diào)節(jié)體溫。對于這種較大型的水下生物來說,冬季本來應該是它們適宜生存的季節(jié),“童童” 在 艱苦地度過了武漢的酷暑之后,為什么偏偏在冬季來臨時死亡?

喬麥子寫信向羅想農(nóng)報告:“白鰭豚過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應該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經(jīng)解剖發(fā)現(xiàn),‘童童’的皮下脂肪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終積累不起來,所以無法抵抗突然來襲的寒潮?!?/p>

羅想農(nóng)拿著薄薄的一張信紙,手發(fā)抖,欲哭無淚。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提起關(guān)于“童童”的故事,已經(jīng)需要用上英文中的“過去式”。他知道武漢水生所已經(jīng)在申請經(jīng)費給飼養(yǎng)池加蓋,希望可以夏天制冷冬天供暖,給白鰭豚創(chuàng)造一個恒溫下的環(huán)境??墒撬摹巴睕]有趕上。它提早一步進入了人工飼養(yǎng)的水池,也因而提早邁進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時間過去,長江中再沒有捕獲到一頭活體白鰭豚?!澳夏稀痹谖錆h水生所孤獨地活著。而南大羅想農(nóng)的研究室里,飼養(yǎng)池空空如也,陽光暴曬和冬季冰凍讓池壁的水泥斑駁,成塊剝落。生物系的學生們有時候會把廢棄的實驗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時候會在里面養(yǎng)一籠實驗鼠,一籠即將上解剖臺的兔子,甚至還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實驗羊。那些新來的學生中,沒有人知道在80年代初期,曾經(jīng)有一頭名叫“寧寧”的美麗白鰭豚在這里生活過。

羅想農(nóng)身在南京,一只眼睛卻總是向著武漢,遙遙地關(guān)注著喬麥子的一切情況。她在哪些期刊上發(fā)表論文了,她的哪項研究成果被國內(nèi)外同行認可了。她二十五歲當研究助理,不到三十歲榮獲武漢“青年科學家”的榮譽。她被評為生物學界最年輕的副研究員,獨當一面地領(lǐng)導一個人工繁殖白鰭豚項目小組。她代表國內(nèi)青年科學家前往瑞士,出席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大會……

喬麥子是孤單的,卻又是優(yōu)秀的,她已經(jīng)在皓首窮經(jīng)的科學道路上走得很遠,可以想象她還能夠走得更遠。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兒?她的白頭偕老的愛人在哪兒?

時不時地,他把電話打到武漢水生所,借著詢問課題情況的由頭,似乎是漫不經(jīng)意地問起喬麥子的私人問題。喬麥子跟他的交往向來公事公辦,被問及這個問題時,就更加的冰冷簡捷:“沒情況。還這樣。”有一次她煩了,干脆對羅想農(nóng)宣布:“在‘南南’沒有找到伴侶之前,我不會結(jié)婚。”

羅想農(nóng)放下電話,心里被驚得轟轟作響。他想喬麥子飼養(yǎng)“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進去太深了?他又設(shè)身處地想,喬麥子待在水生所,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白鰭豚,優(yōu)秀的合適的男人離她太遙遠,這也是個大問題。

可是喬麥子的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呢?羅想農(nóng)不知道,想不出來。

同樣的時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語、影子一樣生活在羅想農(nóng)身邊的妻子李娟,忽然之間卻往羅家人平靜的生活中砸進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激起巨大的漪漣。

有一天,李娟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把電話打到羅想農(nóng)的教研室里,找他?!盁o論如何,請你抽空來一趟?!?/p>

主任是個婆婆媽媽的老好人,見面先夸了一通李娟的認真和嚴謹,又孜孜地詢問羅想農(nóng)對家庭生活是否還滿意?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對工作對同事有沒有什么特別想法?

羅想農(nóng)坐直了身體,預感到接下來的話題恐怕不會輕松。

果然,主任壓低聲音告訴羅想農(nóng):“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傷過自己?”

羅想農(nóng)一驚,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什么時候?”

主任不無責備地看著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傷疤,同事在澡堂里發(fā)現(xiàn)的?!?/p>

羅想農(nóng)喉頭堵塞,心臟狂跳。是的,他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體。從李娟離開縣城調(diào)來南京之后,他們之間沒有行使過夫妻權(quán)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自從幾年前因為難產(chǎn)而誕下一個死嬰之后,情緒失常,夜不能寐,身體變得極度虛弱,他不敢觸碰她,怕她厭煩,怕她憤怒,更怕她拒絕。拒絕實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羅想農(nóng)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和脆弱的人。

當晚回家,羅想農(nóng)用身子把李娟逼到墻角,強行捋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見了她手腕上兩條凸起的傷痕,細長,淡紅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狀,宛如兩條纖細的皮膚透亮的爬蟲。

羅想農(nóng)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明白他對李娟做得不夠,實在實在是不夠。一個做丈夫的人,連妻子手腕上的自殘傷痕都從未察覺,他又怎么能認清她在精神上的一個存在?他們之間如何談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懇求半是強迫,羅想農(nóng)把李娟架到了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讓讀過醫(yī)學院的羅想農(nóng)如雷轟頂:重度抑郁癥。

已經(jīng)是“重度”了??!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腦里的神經(jīng)遞質(zhì)是如何一點點地稀薄、消失,導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漸低迷,導致她的厭倦、厭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開手腕,與這個世界決絕?這個漸變的令人心痛的過程,羅想農(nóng)知道嗎?他有過欲望要知道嗎?他了解和愛惜他的妻子勝過自己嗎?

羅想農(nóng)不顧反抗地將李娟一把摟過去,擁著,心里哭,臉上笑,信誓旦旦:別擔心,這不是癌癥,這種病能夠治好,治好了病還能再要個孩子呢,我們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還在后面,很長很長呢,長到掰手指頭也數(shù)不過來呢!但是轉(zhuǎn)天去學校,他把自己反鎖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拿毛巾捂著嘴巴大哭一場?!耙钟舭Y”是一種什么樣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學醫(yī)出身的羅想農(nóng)不可能不知道。透過黏稠的苦咸的淚水,羅想農(nóng)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點點地變得蒼白,變得透明,變成一縷輕煙一樣的物質(zhì),了無痕跡地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無論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愛的女人不是李娟,是喬麥子,可是李娟本身沒有錯,婚姻已經(jīng)傷害了她,不能再讓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奪走,這太不公平。

看醫(yī)生、服藥、療養(yǎng),氯丙咪嗪、麥普替林、百憂解。陪她散步,陪她看電視,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務,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傷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間,墻壁刷上明亮的小麥黃,臺布被套枕巾統(tǒng)統(tǒng)換掉,換上熱烈的歡樂的色彩。每星期買一次鮮花,花朵必須是玫瑰紅、粉紅、淺紫紅。從同事家中要來一只三個月的小狗,希望可愛的動物能逗得女主人開心,也讓她閑暇有點事情打發(fā)……

羅想農(nóng)活得真不輕松。他在事業(yè)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評上了教授,有機會拿到國家科研項目,論文在國外《自然》雜志上發(fā)表,衣冠楚楚地參加國際學術(shù)會議……可是只有羅想農(nóng)自己才知道,他的心里千瘡百孔。

(中篇節(jié)選)

選自《北京文學》2018年第3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