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花
導讀:
命運賦予了同父異母的姐妹不一樣的人生,姐姐百靈美麗、活潑,妹妹百合卻帶著小兒麻痹癥遺留的殘疾。百靈對百合的情感很復雜,憐惜妹妹,卻也避忌著她,因為她的殘疾。百合卻不知道這些,她心地善良,以姐姐為榮,以有姐姐的陪伴為幸福,如小貓似的,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善意和滿足。她們是互補的一半。姐姐的折騰終于出了事,面對變故,這對雙生花的世界不得不第一次作出變動……
百靈對妹妹百合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屬于做姐姐的本性使然,哪個當姐姐的不照顧自己的妹妹,何況妹妹還有腿部殘疾; 另一方面又對百合些許怨懟,怪百合母親造成了她父母的離婚,后來竟丟下殘疾女兒只管自己拍屁股去了國外,從此杳無音訊。百合無辜地成了替罪羊。
小時候百靈一直跟隨母親生活,從不踏進父親的新家,即便后來那個狐貍精黏上老外去了澳洲,她也一次次地拒絕父親的真誠挽邀??墒朗码y料啊,視男歡女愛為洪水猛獸的母親到了中年反而想通了,與一個離異的工程師好得死去活來,這工程師之前還是凈身出戶,愛巢只好搭建在她們兩室一廳的家。百靈從小我行我素地率性慣了,絲毫沒有受父母離異的影響。對她來說,怎么受得了家里變得如此逼仄、窘迫的局面,便立馬整理出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闖進了父親家。父親也是兩室一廳,她想百合若敢說個不字或瞪一下眼,就轟她去澳洲找狐貍精。百靈當時就生出這般惡狠狠的念頭。
好在百合是個乖巧的姑娘,有個姐姐相伴,她開心討好都來不及,還會耍什么脾氣。父親自然更高興,仿佛百靈回家來住,這個家又成了一個完整的家了。于是百靈很快回到了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時的狀態(tài)。
百靈在青年北路開著一家小咖啡館,生意總不見起色,像摻少了發(fā)酵粉的饅頭干巴巴的。她常對百合嘆苦經,說姐一天忙到晚,還不及你的收入多。講這種話有點耍無賴,莫說一天忙到晚沒賺頭,即便一天累死累活最終蝕本也大有先例,做生意有賺有賠,不可能像百合在福利廠打工那樣旱澇保收。百合撇撇嘴,有時回敬一句,那姐為啥不去邵大哥的公司干?
我才不愿受人管束呢。百靈咬牙切齒,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百合了解姐姐大專畢業(yè)后做過幾家單位,有些還是上市公司,但姐姐稱不是像犯人一樣受管制就是收入低得可憐,得自己干才通氣。父親當時就對百合說,你姐總想干個體,好掙大錢,又好自由散漫,只是沒本錢。
邵勇是她們以前的鄰居,姐妹倆都算認識,后來邵勇炒房地產發(fā)了,就投資建了一家制造公司,規(guī)模還不小,自己也搬進了一處高檔住宅。邵勇多次邀百靈去他的公司干,百靈回應道,我一個大專生,機械又一竅不通,能擔什么重任?邵勇說,辦公室或銷售部任你選。百靈仍然拒絕了,但她隨即道出了自己的規(guī)劃,說想在離家不遠的城區(qū)開一家咖啡館,店面都看好了,只是啟動資金尚缺七八萬。邵勇聽了,二話不說,抽出一張銀聯卡遞過去:不足部分算我投資入股,但不參與經營分紅。百靈的眼神霎時亮了,接過銀聯卡塞進口袋,像哥們般雙手抱拳作揖:小女子謝了,賺了錢一定連本帶利奉還。
一晃三年過去,百靈除了日常費用的開銷外,連一塊錢的盈利都未賺到。她又不肯聽父親和百合的勸,再去應聘一家穩(wěn)定的單位或干脆進邵勇的制造公司。幸好邵勇從不提咖啡館有無盈利的話茬。父親常贊許他為真君子。
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百合已然摸透了姐姐的脾性,她真的不愿受人管束。就拿近期與男友分手的例子來說,男友僅僅表達了他希望的老婆最好有個安穩(wěn)輕閑的工作,她便不惜半年來的交往相處和情感投入,與身為銀行部門主管的男友拜拜,氣得父親悶頭喝醉了酒。在家里,即便父親多嘮叨她幾句,她也會筷子一扔回房間上網玩游戲,像個少不更事的中學生。父親呢,由于對百靈母女倆的愧疚感,在百靈面前總嚴厲不起來,只好背后感嘆:這么大個人了,一點都不讓父母省心。百合每每勸慰父親:姐有自己的脾氣,爸別抱怨她了。
與銀行男結束交往后,百靈決定將玩樂與情感先丟一邊,集中全部精力專注到咖啡館的經營上,祈盼扭轉咖啡館不溫不火的疲態(tài)。無奈她使的勁再大,效果也等于在船板上著力,航行并未有所加速??鄲懒艘欢螘r間,她的腦筋方才轉過彎來: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此念頭一出,她便開始四處奔走聯絡,尋找新的商機。這天晚上她興致勃勃地對百合說,姐現在有個很好的賺錢項目,只是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是不是資金不夠,我有三萬元存著,你拿去吧。百合十分慷慨,她心里早就盼著能為姐姐做些什么了,無非遇不到機會。姐姐的生意抑或情感再怎么暗淡,在她面前依然是個強者。
我哪會動你的錢,你留著以后大有用途哩。百靈講話直通通的,百合聽了心中禁不住泛起一股酸澀。
百靈告訴妹妹,她遇到一高中同學,是某實業(yè)公司的營銷主管。該公司有兩家品牌服裝廠,同時兼有批發(fā)和網購兩大銷售渠道,唯缺一處零售門市部。老同學表示只要咖啡館的門面擴大一倍,就考慮她來做這些品牌產品的零售代理商。貨源由實業(yè)公司提供,又輕松又能賺錢。
百合不清楚姐姐心中的彎彎繞,沒法作出言行上的反應,心里倒是有些活動的,她想這老同學或許是覬覦姐姐才挑她賺這輕松爽快錢的。
“我為了租咖啡館隔壁的房子,真是絞盡了腦汁磨破了嘴皮,可那戶人家硬是不肯租給我。他家走的是后門,今天才得知,那戶人家的兒子也是個殘疾,跟你同在一家福利廠上班。”百靈說完,挨著百合身旁的沙發(fā)坐下。
百合下意識地問,誰,叫什么名字?
江健,你認識他吧?百靈盯著百合問。
百合聽了眼睛閉了閉,稍后點了下頭。
姐想讓你跟他商量商量,在一個廠總有交情是不是?只要他們肯,租金沒有高到離譜就行,或由我負責給他們租一套更好的住房,當然也在底層。百靈接著說。
百合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偏偏是江健,這人太令她討厭了,猥猥瑣瑣的不說,還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地搬弄是非,一點兒不像個男人。更惡心的是近來常在工友間造謠她已答應了他的求愛,試圖用這種方式既成事實。百合才不理這套呢,哪怕當一輩子剩女也不會與他有半點交集。她無非出于同病相憐才沒有當眾羞辱他。
這個事姐只能靠你了,如果需要花錢跟姐哼一聲。見百合沒有表態(tài),百靈趨前摟住妹妹的肩,熱切地跟上一句。
百合的眼神干澀,她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姐姐。若將實情道出,姐姐決不會讓她屈尊相求,甚至犧牲幸福來換取。問題是如此一來,姐姐貌似唯一的希望旋即成了泡影,姐不傷心個稀里嘩啦才怪。百合矛盾極了,望著姐姐從未向她流露過的信任與期待的目光,她在心里狠狠掙扎了會兒,終于作出決定。
姐,那我,我試試看吧。百合的聲音仍不是那么堅定有力。
百靈站起身,擼了把百合腦后扎著的香蕉辮,說,那姐等你的好消息。
既然答應了試試,百合不可能敷衍了事,那等于在欺騙姐姐,連冒出類似的念頭她都會臉紅心跳的。
前面縱然是火坑,她百合也要拖著一雙殘腿跨越過去,何況一個猥猥瑣瑣的江健。難不成他能吞下她?最多像條饑餓的喪家犬在陌生人身上貪婪地舔嗅一番。這個形象比喻使躺在床上的百合蒙住被子吃吃地笑了許久。
翌日跨進車間,百合一眼瞥見江健在工作臺后縮頭探腦張望她的猥瑣模樣,立馬意識到自己隨后卻要討好這個男人,還可能讓他惡心的嘴臉舔嗅自己,渾身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之前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頃刻間泄掉了。
一整天,百合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一會兒想到對姐姐的承諾,一會兒想象被江健舔嗅的肌膚。怎么辦呢?直到下班前見到主管來找組長交待工作,百合才猛然回過神,大腦里旋即閃出一個主意。真是笨到家了,她完全可以搬主管這個救兵。江健對主管唯命是從,只要主管找借口跟他商量,江健一定會配合的。要搬動主管,掏出五千酬金可以搞定,她了解主管。當然不能告知錢是她出的,這個道理她懂。
一切辦妥,百靈滿面春風地找老同學簽合同,老同學撓撓頭皮,為難似的表示,如此好的賺錢機會他是留給自己人的。百靈聽了一頭霧水,問是啥意思。
自己人就是父母子女或兄弟姐妹。老同學如給一個智障患者解釋般很耐心,稍后又補充道,當然也包括夫妻……或者未婚夫妻。
百靈漸漸聽明白了,但她尚不敢發(fā)作,或許她仍想爭取一下。她有點臉紅氣喘地問,你之前好像沒這么說,只是強調我們老同學碰到有緣,就挑我發(fā)發(fā)財。
這是我的style,我以為你懂的。老同學幽默道,語氣變得柔和起來,讀書時我就喜歡你,這你清楚,現在仍沒變。百靈,能給我機會嗎?我一定讓你生活富裕、幸福。
百靈一點沒心理準備,她想這有點太滑稽了,原本是來簽合同的,卻上演了一場求愛戲。別說他是個離異,就算鉆石王老五,用這種賣豬蹄搭豬腸的方式求愛,她百靈也絕不會答應,簡直是又無恥又無賴。
我連房屋都租好了,你叫我怎么辦?百靈杏眼圓睜,憤然責問道。
是嗎?那我們更該一起攜手了。老同學涎著臉說,當他瞥見百靈僵硬得如刀面一樣的臉色,轉而安撫道,咖啡館擴大門面,生意或許就好了。
呸。百靈狠啐了老同學一口,扭身便走。
辛辛苦苦忙碌了好幾天,卻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得推翻與江健家簽訂的房屋租賃合同,支付一筆不菲的違約金。幸好江健家尚未搬走,否則還有得折騰。百靈越想越窩火,決定找?guī)讉€哥們去收拾一番老同學,最終被妹妹硬勸下了。
百合說,姐,就當買個教訓吧。為這種人動肝火不值得。
受了此番挫傷,百靈的心情惡劣極了,整天掛著個臉,動不動就扔筷子或躺床上不起來,對經營咖啡館也心灰意懶了。父親和百合勸她多次均無濟于事。后來她干脆把咖啡館交給店員打理,自己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參加各類聚會、舞會。隨之而來的是赴男人一次次的邀約,有吃飯喝茶的,有飆車兜風的,有看電影逛商場的。所有男人都不進到家里來,大多在樓下打個電話或發(fā)個短信,百靈于是搖曳生姿地出門。父親常氣惱地在后面嘀咕,說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正經談朋友,整天只曉得瘋玩。百合不應和父親,這種時候,她往往會趴在二樓的窗臺上,睜大眼睛望著邁出樓道的姐姐,挽起看上去很帥的男子漸漸遠去或鉆進一輛锃亮的轎車,臉上總是流露出專注與審視的神情。她有時猜測姐不愿領他們來家里,或許是怕刺激到她。她想告訴姐,其實她很愿意他們來家里坐坐聊聊天,也借機替姐姐暗中觀察一下誰是最適合做她姐夫的人。
父親一直想促成百靈與邵勇的關系,幾次在飯桌上提起他。父親說,百靈,你難道看不出來?邵勇是真心喜歡你,千萬別錯過這么好的男人。你都二十九了,不抓住機會有你后悔吃的。百靈嬉皮笑臉道,爸,等到了三十我再考慮他。但我相信這一年里我會遇到既優(yōu)秀又合我心意的男人。這叫生意上失意情場上得意。爸,你說呢?父親無言以對,他自己在情感上的過失似乎無顏教育別人了。
百合有些理解姐姐,主要是邵大哥的個子矮,與亭亭玉立的姐姐不相般配。不過邵大哥算天地下最好的男人了,姐姐若跟了他,一定會幸福得一塌糊涂。
那你欠他的錢就這么一直欠著?父親想用債務逼迫她考慮。百靈聽了負氣道,爸你啥意思,人家都沒催,你急啥。等我找到了合適人選再考慮是把咖啡館轉讓還是用別的辦法。
父親只得苦瓜著臉搖頭嘆氣。
飯畢進入房間,百合也忍不住要數落姐姐。她一臉正經地說,姐,假如你真不中意邵大哥,該早跟他講清楚,讓他好另外相親,現在他一定還以為自己有希望呢。百靈不屑地哼了聲:你小丫頭懂啥?說不定他也在別的女人面前大獻殷勤哩。說完就去描眉畫唇,然后像鳥一般飛出門去。
百合翹翹嘴,心里頗不以為然。
百合小時候患小兒麻痹癥,兩條腿走路變得不是朝前邁步,而是交錯彎曲斜行。讀高中時,有個同學或許剛學會跳舞,激動地對包括百合在內的幾個同學說,等會兒自修課,我教你們學跳舞。百合聽了,笑著自嘲道,我就算了,我走起路來都跟跳舞一樣,還用學嗎?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
高中畢業(yè),百合放棄了繼續(xù)讀書,她不愿再勞累父親了。于是選擇了福利廠工作,福利廠上下班有班車接送。從此,百合深藏的愧疚心理褪去了不少。有時休息日她倒也想出去散心溜達,問題是沒有倚靠物她走不了幾步路,坐輪椅呢同樣需要別人的幫助。父親陪百合去過公園、廣場幾回,然而百合不太愿意父親陪伴了。父親自母親離開后精神一天比一天頹廢,從來不愿收拾自己的面容,頭發(fā)胡子亂糟糟的,讓百合每每覺得臉上無光。而父親根本不屑聽她的提醒甚至抗議,只管把她弄得清爽體面。百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哄孩子般地說,百合,等過幾年,我相信你也會像姐一樣,會變得漂亮成熟,會有帥小伙子來陪你逛街吃大餐。父親在旁聽了,反而把頭耷拉下來,好像挺擔心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百合從未奢望過這些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好事,根本談不上聽了會失落傷感。她自忖有姐姐陪伴就挺夠面子了,無奈姐姐太忙,無暇多陪她。
百靈的情緒近來超好,家里總聽見她哼著變了調的歌曲,百合偶爾笑她,說姐唱歌怎么一點不像百靈鳥那樣婉轉悅耳。百靈一點不惱,反而哼得更歡了。平時能推則推的家務活她也爭著干了,整個人似歡快的麻雀般東蹦西跳的。百合有種感覺,自己若再小些,姐興許會一把抱起她轉上幾圈。種種跡象表明,姐姐尋到了意中人。百合在窗臺上也有發(fā)現,一個剃著小平頭的男子已連續(xù)三次出現在樓下,這在以往是罕見的。百合頗為姐姐驕傲,這男子瞧上去高大挺拔,成熟的國字臉充滿了智慧,他身旁的汽車豪華寬敞,前面的標志比奧運會旗少了一個圓圈。男子再次來到樓下時,趁著百靈下樓的間隙,百合忍不住把父親叫了進來,指著男子對父親說,爸,姐跟這男子像是認真的。父親立馬凝神望下去,許久都未移開目標,還好姐姐出樓道時沒有回眸,直接鉆進男子殷勤地為她打開的副駕駛門。身旁的父親卻皺了皺眉,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百合不甚明白,姐姐確定了男友不好嗎?還是他在為邵大哥惋惜?百合決定第二天吃晚飯時捅開這個話題,也聽聽父親皺眉的緣由。
姐,你有了正式的男友,該跟我們通報一聲,譬如人品、家境、職業(yè)啥的,讓爸和我好為你參謀參謀,是不是?怎么倒像小姑娘似的怕羞了。百合嘻嘻地笑著,用的是激將法。
百靈臉上稍稍地紅了下,俏麗的杏仁眼楚楚動人。她佯嗔地擂了百合一拳,說你小丫頭管起姐姐的事來。鬧歸鬧,她還是簡單地介紹了男友的情況。百合從中捕捉到的重點是男子也像邵勇一樣自己開公司,姐姐無疑最在乎這點。而外表則比邵大哥強上十倍。難怪姐姐心情愉悅,情勢正朝著她期盼的情場得意發(fā)展。那父親有啥好愁的?
父親像自言自語般道,我覺得他好像年齡挺大了,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才找老婆啊?百靈聽了倒沒計較,依然歡聲悅語道,爸,優(yōu)秀的男人才把年齡拖大了,不過董華看上去顯成熟,其實只比我大了八歲。在我的上限范圍內。
父親似乎放心下來,稍稍停頓了下說,百靈,找對象慎重些好,爸的意思,啥時候把他領家里來吃個飯,總該讓我和百合認識認識吧。
百靈愣了下,隨后瞥了眼正轉身盛飯的百合,淡淡地回道,爸,我和他相處還不長,這么急著把人家叫家里來不妥吧。
父親瞅了眼百靈,沒再說什么。
百靈突然關心起百合的情感生活來,詢問她有沒對上眼的小伙子,若對誰有意思,姐姐幫她去撮合或爭取。百合甚感唐突,姐怎么也像閑著無聊的大媽那樣愛做月下老人了。爾后猜測姐或許擔憂她羨慕甚至患單相思,便希望她也有個甜美的戀情,如此姐妹倆有了共同的話題。她想姐是多慮了,她開玩笑道,我對董大哥有意思,姐替我去撮合?百靈爽快地給了她一個“篤栗子”。過了些日子,百靈干脆替百合物色了一個,是位聾啞小伙子,其它長得都屬正常,在一家聾啞企業(yè)做技術員。百合自然婉拒了,她表示自己年紀還小,在家里上上網刺刺繡挺愜意的。
你也二十二了,遇到好男人千萬別錯過,這話是爸說的。百靈像個媒婆般勸道。再說談戀愛也可以上網刺繡呀。
姐,你都二十九才定下來,我急啥。百合收斂起臉上的頑皮狀,又道,我覺得自己還沒心理準備,感情又特別脆弱,一旦我喜歡上了別人后遭到拒絕,我,我會想不開的。等老了可能就無所謂了。
百靈聽了一怔,她從未認真揣摩過妹妹的心思。現在想來不無道理,百合的情感經歷是張白紙,若遇挫折,她殘缺而又年輕的身心如何經受得了打擊。罷了罷了,百靈嚇壞了。
百合對眼下的狀態(tài)確實怡然滿足。干不了的活有父親姐姐幫著,工作也安穩(wěn)無憂。尤其晚上的空暇時間,她悠閑地趴在電腦前,與一群“完人”或“粉絲”聊得熱火朝天?!巴耆恕比壕鶠樯砘細埣舱?,雖互不相識,卻有諸多共同話題,在網上無所不聊,有時傷感得稀里嘩啦,有時歡快得一塌糊涂。無論哪種,都似睡前喝上了一杯熱牛奶,使得睡眠更踏實更香甜。而“粉絲”群則全然屬調侃促狹了,她把自己形容成身材健美勻稱、身姿婀娜雅致的女人,容貌氣質又酷似范冰冰。于是吸引了眾多仰慕者。她曾在群里“爆料”,稱自己有一回在街心廣場行走,突然許多年輕男女圍了上來,他們以為撞上了偶像“范爺”,紛紛爭著要與她合影,要她簽名。她趕緊戴上早有準備的墨鏡,攔住一輛的士跑了。有個粉絲激動地回應,有天他老遠地看到街心廣場有許多人圍住一個戴墨鏡的美女,原來是你呀,成為你的網友我太榮幸了。見到這些贊美抑或奉承她不僅欣慰還頗為得意,仿佛她真的還有另一個完美無缺的自己。
雙休日不出門的話,她就刺繡。兩年前她央百靈買了許多有關蘇繡方面的工具和書籍,對照書本與網絡的教程正經八百地操練起來。百合覺得自己具有耐心的優(yōu)勢,這很重要。只是手不夠靈巧,老被針扎傷,當血汩汩地溢出來時,她就直罵自己笨死了笨死了。父親見了,憐惜地勸她別學刺繡了,有工作還有爸呢,姑娘家學啥手藝,上上網聽聽歌多輕閑。百合也倔,虛心接受屢教不改。她想自己什么人呀,這點痛無非窗外下著的毛毛雨。便一直堅持了下來,如今她已能將一對鴛鴦在枕套上繡得惟妙惟肖。她準備在姐姐結婚時送她繡著富貴喜慶的牡丹花床毯和婉轉啁啾的百靈鳥窗簾,此乃比錢更珍貴的禮物。百合很欣慰自己掌握了一門實用的手藝,對她而言,刺繡既是業(yè)余消遣,也能成為謀生手段。需要的話,她可以開家淘寶網店,專售自己的蘇繡產品。
百合的愜意狀態(tài)被一個電話打攪了。這天晚上,百合正在網上與幾個“粉絲”聊天,百靈床上的手機響了,她沒理睬,姐姐不樂意別人接她的電話。此刻百靈下樓倒垃圾去了,但鈴聲一遍遍地響著,沒有停歇的意思。父親在外間問,百合,誰的電話?百合答是姐姐的。父親說,響了這么久,會不會她媽有急事找她,你替她接一下。百合無奈地拿起手機接聽,剛“喂……”了聲,手機里就傳來一男子急切的聲音:百靈,我是小豐,我從西藏回來了,給你帶了許多西藏特產和工藝品,你現在能來酒吧嗎?百合樂呵呵地笑笑說,我是她妹妹,我姐去樓下倒垃圾了,你等會兒吧。男子說,妹妹?我怎么從未聽她提過。百合愣怔了下,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男子見沒反應,管自己說,那等會兒再打來。
百合心中莫名地有些失落,心想姐這個朋友聽到她自我介紹后,能像大哥哥般戲謔:你就是百合妹妹呀或你就是百合小丫頭呀,那她必定會覺得非常親切和歡喜。可惜姐的朋友不知道她叫啥,也不知道是姐的親妹妹。
放下手機,百靈也進來了,問誰來的電話。百合懶懶地逗她:還有誰,董大哥么。百靈說,不可能,他現在還在飛機上。百合撇撇嘴道,我又不認識,自己打過去不就知道了。百靈拿起手機瞟了眼顯示,便跑去陽臺。幾分鐘后反身進來,把手機扔到床上,氣呼呼道,這個人早跟他說清楚了,還來纏我,煩死了。
百合呆坐在電腦前,心思散亂了,聊天的勁再也提不上來,心里仿佛有塊鉛壓著,越來越沉。百靈也坐到電腦前玩起了游戲,百合想跟姐說說話。說啥呢?說姐為啥不告訴別人自己有個親妹妹?是啊,從姐打完電話的言行判斷,姐跟那個叫小豐的剛才也未提到她。看來姐在外一直回避提起她,姐姐不告訴別人有個妹妹,是否顧忌她是個殘疾,怕別人嫌棄,影響到姐姐自身的交友?這念頭一滑出,百合的心猛地哆嗦了下,沉悶的根由總算露出了頭緒,原來是這樣。難怪姐從不帶男人進家里來,難怪姐急著張羅她找男友。百合茅塞頓開,大腦漸漸清晰起來,想想姐顧慮得也沒錯呀,殘疾人總歸是家庭的包袱,多多少少要拖累家人的生活,只有早點尋好歸宿方使大家安心。再說了,早或許還有早的好處哩。
百合的心豁然開朗,姐姐早些點破多好。幸虧她覺悟得不算晚,否則影響到姐與董大哥完美的戀情,再內疚個死去活來也白搭。
百靈聽了妹妹羞羞答答的表述,詫異了半晌,問,百合,你沒說胡話吧?百合佯嗔道,姐你啥意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呀,我憑啥不能談戀愛?
你擺個理由,怎么突然360度大轉變。百靈仍是稀里糊涂的。
百合仰臉看了會兒窗外的細雨,認真道,爸說得對,遇到好男人千萬別錯過,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覺得那聾啞小伙子是個好男人?百靈帶點促狹地笑問。
我怎么知道,又沒相處過。百合嗔怪地掃了眼姐姐,我只是覺得聾啞人和腿殘疾,兩人在一起可以互補。
這倒也是。百靈仿佛尋到了妹妹的心思,她望著百合深思熟慮后的平靜,有點放心下來。她略微思考了下,謹慎地說,百合,你若真這么考慮,姐明天把小伙子領來,如果不中意千萬別勉強。
百合點點頭,臉上泛起微微紅暈,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
小伙子利利索索的,而且相當斯文。兩人默默地端坐著,只用文字交流了些彼此的工作情況、姓名及聯系方式。百靈有時進來用手對小伙子比劃著,像個翻譯一般欲使他們盡快地多些了解。百合看著姐姐的手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她已在“完人”群里發(fā)了貼子,尋找學手語最快捷的方法。要與聾啞人相伴手語是必須掌握的交流工具,如同去美國工作生活一樣,不懂英語能行嗎?
小伙子離開后,百合暗自慶幸,第一次相親就讓她遇到了順眼的男人,但愿接下來能順心。她有些憧憬起來。
本來約好星期天下午小伙子來接百合去湖濱公園看魔術表演,結果吃午飯時,百合的手機上來了一條小伙子的短信:我媽不同意,我也覺得不合適,抱歉。百合看了神色驀地一黯,旁邊的百靈狐疑地瞄了眼妹妹,一把奪過她的手機,看完后臉色漲紅,立馬丟下飯碗,對百合道,你別急,姐去問個明白再說。百合欲勸阻姐姐,可百靈已跨出了門。
一個多小時后,百靈氣沖沖地回來了,忿忿地對百合嚷嚷起來:這聾啞老太自以為是,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嫌別人不這么不那么,真讓人笑掉大牙。還有他的混蛋表哥,之前跟他介紹得清清楚楚,沒半點欺瞞,照片也給了他七八張,這混蛋說都給小伙子母子看過,當時滿口稱喜歡的。不知誰在撒謊,真是氣死我了。
姐,你還去自討沒趣干啥呢?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百合第一次在姐姐面前流露出抱怨情緒。
百靈方才打量了下妹妹,發(fā)現她抿著嘴,神態(tài)自若淡然,看不出有啥沮喪或惱羞的模樣,于是松了口氣,換了種語氣道,對,其實是他們沒福氣。
百合聽了笑笑,馬上變得頑皮腔地說,就是。姐以后給我介紹比他好的。
百靈愛憐地撫弄著妹妹的香蕉辮,說,那是肯定的。
百靈稱去旅游,外出了一個星期,回到家時臉色顯得蒼白,如大病初愈般。百合關切地詢問,姐沒生病吧?百靈笑著搖搖頭,看上去精神尚好。她送給百合一條包裝精美的珍珠項鏈,說在外地買的紀念品。百合問,那你給爸買了啥?百靈拍下了腦門,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不知給爸買啥好,下次補上吧。百靈隨后告訴妹妹,她打算將咖啡館關掉,把設備賣了再添些錢還邵勇的借款。百合不解道,房子的租期不是還沒到嗎,關了多可惜。百靈說,算了,拖著也賺不了錢,不如關掉徹底省心了。
姐打算以后做啥呢?百合替百靈操心起來。停了會,百合像猜到了什么,說,哦,我曉得了,姐要去董大哥的公司干了。
百靈的臉上掠過一輪幸福的光暈,她勾起手指頭刮了下妹妹的鼻子,怡然自得地說,你知道姐不愿受人管束的,他的公司我才不去呢。姐呀,哪里都不去,待在家里當少奶奶不行嗎?百合懵懂了下,隨即會意了姐姐的意思,她像小女孩撒歡般地拖腔拖調道,姐,那叫全職太太。
百靈的身體仍是虛弱,在家又休息了幾天,父親特意買了義烏紅糖和紅棗,還有豬肝和雞蛋,小心地照料著。待體力恢復得差不多時,百靈又風風火火地出去聯系咖啡館設備的買家。
這個休息日,天空灰蒙蒙的,雨又不肯利落地灑下來。由于光線的因素,百合放棄了刺繡,而是坐到電腦前,與她的“完人”和“粉絲”群侃大山。她不時地轉換著自己的身份,靈巧地周旋于不同的聊天對象。她覺得自己如演技高超的影星,同場扮演反差懸殊的兩個角色,忙得她昏天黑地的,以至客廳里的座機鈴聲及父親的驚嘆聲她一點沒有感覺。
父親在她肩上敲了兩下,她才恍然回過頭,眼睛直愣愣的。
你姐,你姐她闖大禍了。父親甕聲甕氣道。
爸你慢慢說,我姐怎么啦?百合并未聽明白。
父親雙手重重地捋了把臉,說,剛才公安局來電話,說百靈把人的眼睛打瞎了,現在關在拘留所。
啊,怎么會這樣。百合嚇了一大跳,手臂隨著身體的擺動把鼠標帶到了地上。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那是大腦空白產生的靜態(tài)。不一會,百合率先回過神,說,爸,會不會是騙子的電話?父親搖搖頭道,我打過百靈的電話,都不通。百合一下急了:爸,那你趕快去弄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父親離開后,百合雙手合攏至胸前,朝向窗外的老天爺默默祈禱,但愿姐沒事,是爸耳背聽錯了。
晚上七點多,父親才回來,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就急不可耐地告訴百合:百合你知道嗎,那個姓董的家伙是個有婦之夫,你姐被這流氓害慘了。我早提醒她要慎重,她就是不聽。
百合眼前出現了剃著小平頭、高大英俊的男子,還有他身旁四個圓圈的高檔轎車。她的思路仿佛短了路,再延伸不下去了。父親繼續(xù)道,你姐前些日子就是為這流氓打的胎。
百合的大腦進而紊亂了,像一團亂麻線理不出頭緒來,她突然打斷父親的敘述,說,爸,你見到了我姐?父親搖搖頭:公安說現在還不能見,只跟我陳述了大概的經過。
百靈不知從哪得到了消息,事先趕到中河路高架橋的橋墩后面,待董華與一名女子挽著手從前面行至身旁時,她猛地跳出來,一只手上去便抓破了董華的臉頰。旁邊的女子旋即抽出男人臂彎里的手,一把將百靈推開。百靈身體本就不穩(wěn),又沒防備,這一推她就倒地了,羞憤得她哇哇直叫。她迅速地爬起身,攥緊拳頭,狠命地朝戴著眼鏡的女子臉上揮過去,正巧打在眼鏡上,鏡架碎裂的聲音與女子“啊”的慘叫聲混在了一起。
爸,姐會坐牢嗎?百合的眼前暗了,哭喪著臉問。
公安說,起碼得判三年以上,還要賠錢。父親沙啞的聲音像患了重感冒,頭一點點垂下去。
那流氓反倒沒事?不知過了多久,百合忽地臉色漲紅,委屈加上憤怒,使音量比平時高了幾度。他老婆也有責任,之前怎么不管牢自己老公,讓他出來騙人害人糟蹋人。
公安告訴我,他老婆是中學教師,才剛從西部支教回來,這下書也不能教了。父親口氣中流露出對那女人的同情,他雙手捋了把臉,繼續(xù)道,我當時也跟公安強調,百靈打人是有原因的。是男人騙了她還讓她打了胎,責任該由那流氓承擔。公安笑笑說到時候去法庭跟法官講吧。
百合的胸口急遽地一起一伏,她奇怪這世上竟有如此品質惡劣的男人。誰撞上誰倒霉。
百合已無心上網聊天或者刺繡,空閑的時候,她要么對著電腦發(fā)呆要么朝著窗外沉思。父親更是愁眉苦臉,郁悒恓惶,看上去蒼老了好幾歲。百合有時想安慰安慰父親,又恐怕效果適得其反。
他們都焦急不安地等待著法院的判決。
有一天下班,班車因前方修路臨時繞道青年北路,經過姐姐的咖啡館時,百合禁不住心里一酸,她瞥見咖啡館門口的旋轉彩燈都未開亮,地面上臥著幾只塑料袋和一堆黑糊糊像狗屎樣的東西。若非玻璃門的把手上掛著“營業(yè)中”的牌子,路人準以為咖啡館停業(yè)了。以前百合隨父親或姐姐來過幾趟,門前的景象尚稱得上絢麗,決非眼前這般看著蕭條。老板不打理,店自然像沒爹媽管教的流浪孩一樣了。百合隨之憂愁起來,本來姐已打算將咖啡館的設備賣掉關張,即便尚有近半年的租期也毫不吝惜,固然姐是以為要去當少奶奶了。如今姐面臨牢獄之災,該怎么善后咖啡館呢?
跟父親商量,除增添他的白發(fā)真看不出還有啥意義。百合左思右想了整晚,期間總有個心念在大腦深處蠕動,像要破繭成蛹般。她又多輪刪選淘汰,使得該心念終于在翌日晚上成型見光。
百合擬關掉咖啡館,在原址開辦婚介所,由她自己經營管理。作為一個腿殘疾,主要靠打電話敲鍵盤的婚介職業(yè)是能勝任的??臻e時她還可以刺繡,將得意之作掛在婚介所墻上作為宣傳,順帶網上銷售。而政府對殘疾人創(chuàng)業(yè)的諸多優(yōu)惠政策也是有利條件。
父親聽了百合的打算,簡直目瞪口呆了。過了許久他才緩過神,期期艾艾地問,你這樣的身體狀況吃得消嗎?還有,婚介所沒人報名怎么辦?百合胸有成竹,她調皮地笑笑,儼然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般答道,第一個問題不夠專業(yè),第二個問題不夠成熟。弄得父親哭笑不得。
有沒人報名,是婚介行業(yè)生存下去的唯一要素。百合在網上作過細致的調查摸底,只要信譽好,收費合理,賺個她在福利廠翻倍的收入綽綽有余。當然她也得付出雙倍的時間和精力。百合告訴父親,她準備給報名的殘疾人半價優(yōu)惠,送每位交報名費的征婚者一幅蘇繡臺布或靠墊。如此這般的誘人條件以及她在“完人”“粉絲”群的大肆宣傳,沒準報名的人會踏破門檻。父親聽得一愣一愣的,似乎被百合描繪的景象感染了。但他依舊道出了自己的疑惑:百合,你在福利廠好好的,干嗎還辛辛苦苦折騰自己?
百合噘了噘嘴,巧妙地反詰道,爸,誰說福利廠好好的?誰說辦婚介是折騰自己?就算我想過得比現在好行不行?
越來越遲鈍的父親顯然難以回答上來。
百合心中還有個秘密,她要為父親留意合適的人選,近水樓臺先得月么。父親不算老,這么多年的寡居與艱辛已然使他的生活如一口枯井,了無生趣。她覺得父親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鑒于百靈也是個受害者,法院從輕判了她兩年。賠償的費用董華私底下給了父親一張卡。從道義上講,他還應該替百靈蹲兩年牢。
不久,父親攜百合趕赴位于郊區(qū)的女子監(jiān)獄探望百靈。
在探視室鐵板樣厚實的玻璃后面,百靈的頭發(fā)凌亂,臉色灰敗,然而一雙眼睛卻陰冷得嚇人。父親首先告訴她,賠償的錢是董華承擔的,要她別擔憂賠償的事。沒料想百靈聽了董華的名字惡狠狠道,我出來一定要殺了這個畜生,是他把我毀了。百合趕緊搶過父親手中的話筒,哽咽著說,姐,千萬別再沖動了,吃一塹長一智,吸取教訓就是了,我和爸都等著你回家團聚哩。然而百靈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依舊兇神惡煞地嚷嚷:我一定要殺了他,殺了他。獄警在后面嚴厲地訓斥了百靈,百靈才停止嚷嚷。百合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淌下來,她的另一只手試圖去抓摸百靈,欲使姐姐意會她的憂憷與乞求。由于時間限制,她一肚子的話說得七零八落的。最后幾分鐘她才跟姐提了辦婚介所的計劃,然而百靈只是稍稍怔了下,須臾回到了自己的情緒中。父親在旁只能唏噓跺腳,再講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
回家的路上,父親感慨道,你姐那時要聽我的勸考慮邵勇,就不會受這牢獄之苦了,畢竟邵勇知根知底,模樣差點有啥關系呢。百合苦澀地笑笑說,爸,現在提這有啥意義呢,我們該為姐考慮些有用的事。父親聽了一臉茫然,顯出了身心俱疲的無奈。
百合毅然地辭了職,全身心投入到開辦婚介所的事務中。主要是她列出該跑的地方該蓋的圖章,然后由父親一一落實。百合開玩笑地對父親道,爸,你業(yè)余時間給我打工吧,我給你三分之一利潤。父親硬裝著迎合道,行行,現在跑開辦的手續(xù),以后就上下班接送。百合不高興了,生氣道,我說過幾回了,吃住都在婚介所。爸,我要慢慢學著獨立生活。父親撓撓頭皮,擔憂道,百合,爸已經讓步了,但這不行。你說,晚上來個壞人怎么辦?頭痛發(fā)熱怎么辦?百合撇撇嘴道,我沒錢沒色,找我的壞人一定是瞎子。再說斜對街就是派出所,誰吃了豹子膽敢來作惡?至于身體不適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路又不遠。父親還欲說什么,百合卻耍小孩脾氣般用手捂住耳朵,嘴里發(fā)出“不聽不聽”的聲音。
這天下午進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見到百合就開口問道,你是百合妹妹吧?百合頗為驚訝,此人怎么會認得她。正好父親也在,警覺地問,請問你是哪位?絡腮胡子笑笑說,我叫小豐,是百靈的朋友。我剛去探望了她,她說你們這段時間可能忙著開婚介所,要我有空過來幫點忙。百合心里不由地涌起一股暖流,也許第一次聽到姐姐的朋友稱她“百合妹妹”,也許是姐在里面也不忘她們的姐妹情深。百合忙請小豐坐下,愉快地說,我們在電話里早認識了是不是?小豐點點頭道,那時不知你是百靈的妹妹。百合想起當時的尷尬,趕緊掩飾般地轉移話題:小豐哥你是做啥職業(yè)的?小豐用手裝作喝酒的姿勢:跟你姐差不多,我是開酒吧的。百合聽了心里慢慢浮上一個念頭來,她想幸運的話婚介所就萬事俱備只剩開張了。
小豐哥,有件事真的想問問你,你看這里這么多設備,我們想最好能轉讓掉。不知你有沒這方面渠道?靜了會兒,百合婉轉地說??Х瑞^的設備一直是百合頭痛的事,扔了可惜,像姐那樣能賣到可觀的價錢她和父親都沒這種門道。之前父親跟她商量,是否央邵勇幫忙,正好賣的錢還債,不足部分父女倆湊齊了給他。但百合覺得不妥,幫忙是一碼事,欠債還錢是一碼事,如此一混淆,讓邵大哥以為他們想用設備抵債了。
沒問題。我有幾個開咖啡館的朋友,或許有打算擴容開分號的。小豐非常爽快地應道,一邊起身,對咖啡館的設備仔細地端詳起來。完了他說,伯父,百合,我這就去聯系。
第二天晚上,小豐直接找到了百合家里。
總算聯系了一家準備開分店的咖啡館,他們明天來看貨,你們放心,我已跟朋友描述過年份、成色。他們出的價肯定過得去。小豐甫坐下便急不可待地告知。
父親替小豐沏了杯茶,裊裊的水霧朦朧了他臉上的狐疑狀,待水霧蒸發(fā)干凈,他帶著試探的口吻問道,小豐,你,你跟百靈的關系……不一般?
小豐頓了頓,眼神有些游離。他從口袋內掏出煙,不管不顧地點上火,深深地吸了幾口:伯父,不瞞你說,我以前追過百靈,后來因為打架蹲了一年牢,百靈就不睬我了。小豐又深深吸了幾口煙,繼續(xù)道,百靈這次的事因我而起,是我發(fā)現那家伙和一個女人親熱地在一起,就給百靈打了電話。唉,導致她坐了牢。伯父,我對不起百靈。我自己坐過牢,知道蹲在里面啥滋味。昨天我看到她絕望的神情,我真后悔死了。我拼命地開導她安慰她,我說她出來若不嫌棄我,我一定娶她。
父親瞪著眼,明顯感到措手不及。百合遂問道,我姐……情緒還那樣過激?小豐摁滅煙頭,緩緩地說,一開始有點暴躁,后來倒是平靜了下來。我會常去看她的。
父親抓耳撓腮,梳理不出該責備他呢還是該感激他。
百合與父親再次來探視百靈。
百靈的神態(tài)看上去比上回好多了,只是原本秀麗的杏仁眼已不再楚楚動人,而是像死魚的眼睛般呆板黯然。父親小心翼翼地囑咐百靈別再任性了,要聽公安的話,爭取減刑。百合在旁發(fā)現,姐仍有些抵觸情緒,眼睛都懶得轉一下,仿佛父親的話是電風扇轉頭時發(fā)出的嗡嗡聲。百合接過話筒,輕柔地說,姐,婚介所明天正式開張,取名“百合婚介”,一方面是我的名字,一方面很有寓意,你說這名稱取得妙吧。百靈挪動了下身體,慘然地笑了笑,爾后倒是調侃了句:以前咖啡館叫“百靈咖啡館”可能生意就“靈”了。百合樂了,附和道,就是嘛,取什么“瑪麗咖啡館”,別人還以為外國人騙中國人的錢來了。百靈這回真的被妹妹逗笑了,但笑容瞬間凝固。百合忙繼續(xù)下去:姐,這樣行不行,等你出來,婚介所交你經營,名稱改為“百靈婚介”一樣很有寓意。百靈的眸子稍稍旋了旋,有點詫異道,那你干啥呢?
我呢可以再回福利廠,也可以開淘寶店,專售我自己的蘇繡飾品。百合搖擺著腦袋,香蕉辮也隨著輕快地舞動起來。
百靈沉默了,眼皮眨動幾下,似要忍住眼眶內的液體外溢。半晌,她凄然地喟嘆一聲,垂下眼瞼說,百合,姐真不如你啊。百合聽了極力地搖頭,急道,姐,你瞎說啥呢,在我眼里,姐依然是又大氣又漂亮的姐。百靈臉上的陰霾漸漸被妹妹這番話驅散,她佯作意外驚喜地問,真的?百合認真地點頭,稍許,又吞吞吐吐道,只是,只是姐的脾氣有時太急暴了,還有么,唱歌一點不像百靈鳥。百靈抬抬眼睛,頭向邊上扭轉過去。百合停頓了下,向姐努努嘴,又說,姐,以后一定要改脾氣多練歌。好不好?百靈的眼淚終于潸潸地涌了出來,她羞赧地用袖子擦擦淚水,用力吸了吸鼻子,硬擠出點笑來說,好,姐答應你,從現在開始改脾氣多練歌,爭取早點經營“百靈婚介”。百合的另一只手立馬做了個她在聊天中常用的OK手勢。百靈也照妹妹的樣提起手來回了個相同的手勢。
探視時間快到時,百合突然調皮地向百靈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說,姐,小豐哥的模樣很有男人味,高鼻梁大眼睛,姐若是找這樣的姐夫,我覺得挺有面子的。百靈恍惚了下,或許沒料到百合會提到小豐,她下意識地問,真的嗎?百合頻頻點頭,說,當然是真的,可惜小豐哥留著滿臉絡腮胡子,看上去有些粗野,爸也這樣認為。我說呀,假如他想當我姐夫,姐該督促他修理干凈。百靈咧開嘴笑了,又忙用手止住。停頓了下,她裝作一本正經地說,看來百合喜歡的是清秀樣的小伙子。百合聽了臉騰地泛紅,想想是這樣的,那干脆默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