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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燒牌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楊德勝  2018年04月18日23:23

上年,我受上級委派,到天遠(yuǎn)村駐點,參加精準(zhǔn)扶貧工作。

這次下去,與過去住飯館進公務(wù)餐不一樣,只能住在聯(lián)系戶家里,我選的扶貧聯(lián)系戶叫趙牯牛。我心想他與我同年同月生,他大我?guī)滋?,肯定會聊得來,扶貧工作可能會好做一些?/p>

村里的張書記是天遠(yuǎn)村的活歷史,聽說我要到趙牯牛家去住下來,為我捏著一把汗,他說:“那條牯牛老嫩不吃,油鹽不進,思想韁化得比茅司的石頭還臭還硬,一家六口人,十五畝責(zé)任田,就他媳婦一個勞動力,他雖是條牯子,卻只迷戀賭博打牌,三天三夜可以不睡覺。上有八十爹媽,下有一雙兒女,初中沒混畢業(yè),都在南方打工?!?/p>

我說:“看來,他是個有故事的人?!蔽乙宦爮垥浗榻B,還高興起來。在心里說,扶貧攻堅,還就要找個癩子頭剃剃。

“你可不要把趙牯牛看簡單了,他在村里,最看得起的是他自已,在本世界,他看得起的人還沒出生。你再會剃剌頭,也莫想在他身上刮一根汗毛下來。”

我說:“哈,您莫嚇我,趙牯牛就是一趴稀牛屎,我也吃定了?!?/p>

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在村組干部的指引下,朝趙牯牛家走去。

我走進趙牯牛屋角,有兩三只狗同時發(fā)出警報,吠叫著,而且一個勁向我撲來。我天生怕狗,一聽狗叫就渾身發(fā)抖。忙叫喊:“牯牛大哥在家嗎?”

屋里傳來唆狗的聲音:“又是搞推銷的,把他咬跑。”那三條狗越叫越兇。我只得臨陣退卻,心想,這個牯牛,還使起狗咬人。

我退到五十米外,稍稍站穩(wěn):“牯牛大哥,我是上面派來扶貧的。”

屋里傳來男人的吼叫與狗的吠叫混在一起:“我家不貧,與你不相干。”

我心有不甘,自已也是有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如果就這樣打回轉(zhuǎn),必招村干部們笑話:“大哥大嫂,我真的是來扶貧的,請照護一下狗子,讓我進屋吧?!蔽?guī)缀跏前?。心想,牛哥不好說話,牛嫂說不定是個賢惠媳婦。

果然,有點效果,嫂子提著竹掃帚出來趕開狗:“滾一邊去,來客人了?!?/p>

我聽了有點不好受,這嫂子聲音柔和,是趕狗的,還是趕我走的?

屋里又傳來男人粗重如鐵棒的聲音:“你放個男人進來做什么?”

聽這牯牛說話,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我吃了五十多年干飯,還是有點肚量的,卻聽不進這樣的男人說的話。我想起張書記說過,趙牯牛是殺豬佬,三百斤重的肥豬,他一人摟上案板,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就是全村暴發(fā)戶,只因天生好賭,沒幾年就把家產(chǎn)賭光了,把十五畝責(zé)任田也抵了賭債,最后是鄉(xiāng)里公安和村里協(xié)調(diào),才保住他家責(zé)任田。新千年以來,他家就成了貧困戶。我當(dāng)時就發(fā)悶,只聽說因病貧、因?qū)W貧、因殘貧、因老貧、因天災(zāi)貧,沒聽說賭貧的,因賭至貧,如何扶哪?上面也沒規(guī)定。

“大哥大嫂,我姓劉,是上面派我來工作的,不會做任何違紀(jì)違法的事情?!蔽蚁駥ι霞壉頉Q心一樣表著硬態(tài),不再提扶貧兩個字。

“那進來吧?!贝笊┙K于發(fā)出了話。

我進屋,小心翼翼,只將半邊屁股坐在一把滿是塵垢的椅子上,幾條狗在我胯子下面打著轉(zhuǎn),好像代表主人在行使安檢。我嚇得汗毛都集體豎起來了,生怕哪只狗咬了我身上的貴重物件,回家向媳婦不好交待。盛夏天,打著隆冬的寒戰(zhàn)。

趙牯牛穿一條三角短褲,滿身肥肉波涌峰出,說出的話像杠子直:“你是賣老鼠子藥,還是干拐賣行騙的勾當(dāng)?”。他從灶屋里拿來吹火筒,對著我胯下的狗們一陣橫掃:“給老子出去”。三只狗真的聽話地跑到墻角歇蔭涼去了。

我聽著牯牛的話,不完全是針對狗說的,但給我解了圍。我順勢說:“這狗很聽大哥的話。”

“不光狗聽我的,全村哪個不聽我的話?!标襞Uf。

我說:“大哥大嫂,上級安排我下面聯(lián)系扶貧戶,請您們多多關(guān)照。”

“如果是扶貧,你就趁早回去。我家不貧,將就得過?!标襞Uf。

牯牛媳婦說:“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你把家輸完了,家里一年四季沒個鬼上門,是你的很氣?!我跟著你倒了八輩子霉。”說著,鳴鳴哭起來了。

我想,嫂子肯定有委屈,在這樣的家里,也沒個安身日子,加上十多畝責(zé)任田要種,夠她累的。五十零的年齡,看上去12生肖多走一輪了,歲月和汗水沖涮出的皺紋如盛開的菊花,爬滿了她的臉龐。我想,開始選擇趙牯牛作聯(lián)系戶,是考慮住在貧困戶家里,最好是男人在家的,所以就選了趙牯牛,如果男人在外務(wù)工,那就住不下來,如果住下來,男人回來,還不遭人閑話,被打個半死。今天一看,住在趙牯牛家里是不可能了。所以就沒響口說出來要住在聯(lián)系戶家里。

我沒話找話地說:“聽說大哥是全村數(shù)一的牌神哪?”

一說起打牌,牯牛如癡漢子看到了相好的女子,兩只牛眼放出藍(lán)光來,手舞足蹈,一副摩拳擦掌的態(tài)勢:“這是哪個說的,你又沒見過?”

我想,牯牛的能力是不用懷疑的,在村里肯定是個尖腦殼,治下賭,就斬斷了他家的窮根。我故意挖苦他:“牌神也好,麻將仙也好,把家產(chǎn)賭沒了就是敗家子?!?/p>

嫂子插話:“這個犟牯牛只差把我輸出去?!鄙┳右豢撮L的瘦弱,今天說話有底氣,可能是我這個上面來的人來了,她見有了撐一下腰的人,可以發(fā)泄發(fā)泄。

牯牛不說話了,像個油古子呆在屋中間,面無表情。我趁機夸夸他,要找到牯牛感興趣的事情,作為工作的切入點:“大哥,二十年前,你也是一條英雄好漢,聽說三百斤重的肥豬,在你手下,也是輕手一拈?!?/p>

“哈,什么二十年前,現(xiàn)在,三百斤重的大肥豬,我也是輕輕一抓就上案板?!标襞9粊砹伺d趣,我心里暗暗一喜。

我問:“大哥,嫂子,你們家六口人,怎么只有你們兩個在家?”

嫂子說:“父母嫌屋里不安身,到姑姐子家去了半年了,一雙兒女在南方打工,一看見牯牛發(fā)豬就煩,過年也不回來。我們兩個天天窩在屋里,是這個犟貨把村里人都得罪盡了,這些年,連夜蚊子就不飛到我家來,怕沾上霉氣。”

“嫂子,哪有您說的這樣嚴(yán)重,大哥在村里算是條好漢,頭面人物。一時犯糊涂,慢慢來轉(zhuǎn)彎。能打幾牌,說明大腦好使,精明強干,也是男人擔(dān)當(dāng)。我總結(jié)了一條不成熟的理論,能把一副牌玩得轉(zhuǎn)的人,都是會做生意的角色。我相信大哥會重振旗鼓的?!蔽覄裆┳?,實際是說給牯牛聽的。

我的話點到了牯牛的穴位。牯牛一聽我說的話,臉上刀刻斧削一般的嚴(yán)酷相,漸漸解了凍,滿臉的橫肉有了動感,一雙牛眼有了溫度。從來沒有人肯定過他打牌的爛事,近二十年,他從暴發(fā)戶,一下掉進一貧如洗的天坑里,從來沒有人這樣當(dāng)面夸過他。他友好地從房屋里拿來兩元一包的香煙,還叫嫂子泡來清明蕻子茶。屋外吹來和風(fēng),格外親切,掃去了我臉上的冷汗。

“大哥,你家過去就是小康。我們不說扶貧的事,只談下一步如何走?”

“只要他不玩牌,我家就脫貧?!鄙┳佑謥砹藲狻?/p>

我想了想說:“如何讓大哥斷牌癮,不讓嫂子心里再添堵,我倒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嫂子迫不及待地問。

“看大哥有什么想法?”我故意放根釣線。

牯牛對我表示信任:“聽劉干事怎樣說?!?/p>

“要徹底戒賭也不難。我開個小單方試試?!蔽艺f。

“那你還不快說說。”嫂子打著催牌。我想著,牯牛這里肯定是個打牌的窩子,但光牯牛一個人是玩不起來的,要治就是把幾個玩牌的家伙都治得口服心服。

我拿出一千塊錢,對嫂子說:“請你快去村超市里去買一壺好酒,剩余的錢添點鹵牛肉,提一只山雞回來,借你的鍋煮一鍋雞,我要請牯牛大哥的幾個牌伙計喝酒。”

“什么?還請他們喝酒?喝醉了又打牌?”嫂子有些不解。

“對,喝醉了纏我玩牌,我奉陪到底?!蔽野l(fā)著很話,是想把幾個牌家子灌醉,然后把他們一個個搞定。

我對嫂子說:“你聽我的,我一定把幾個牌匠搞定,叫他們不想再發(fā)牌癮?!?/p>

嫂子說:“你劉干事真有這樣大的能耐?”

“有不有能耐,嫂子您就信我一回。我需要您支持。”

“你只要把幾個牌匠治服貼,我天天煨豬蹄子你吃,扶貧,我包一年脫妯”。嫂子表了硬態(tài),就去辦酒菜去了。

“大哥,你用手機通知最得已的幾個牌友,務(wù)必今天晚上七點到這里來聚會?!蔽覍w牯牛說。

晚上七點,天遠(yuǎn)村四個玩牌的金剛坐定,除趙牯牛外,還有王六斤、陳十升、張一斗三個。包括我,一塑料壺包谷燒酒擺好,十碗菜一火鍋上齊。開席前,我溜到灶屋,與嫂子面授機宜。

我叫嫂子一人多上一個飯碗,酌滿酒。

我端起第一碗酒,站起來:“各位哥們,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算是緣份,望各位好漢支持我的工作,我先干一碗為敬!”我使用的是打脫不如嚇脫法,我先猛喝一碗,看看陣勢再說。

四個牌場金剛除牯牛一氣喝下第一碗外,其余三個都因內(nèi)力不足,只喝了一大口,就把酒放在了桌子上::“劉干事,我們不勝酒力,不勝酒力?!辈淮笠粫?,三個臉上像潑了豬血一般,紅中帶紫,只差從臉巴皮上流出來,滴到地上。

歇了幾分鐘,我舉起第二碗:“第一個(碗)牯牛大哥最直爽,三位兄弟有點套(指客氣)。來,第二碗還是我開頭。”

趙牯牛搶過我的話頭:“劉干事,我知道你是海量,饒了我三個兄弟,給點面子。有什么事,你盡管說,我牯牛一定照辦?!?/p>

“今天的事就是喝酒,沒別的事?!蔽沂沽藗€拖刀計。在我站起來的時候,嫂子趁機給我換了一個碗。

我見嫂子給我換了一碗冷水,膽氣變成了豪氣:“喝,胯下長雀雀的都喝,與兄弟們拼起醉一回,五十年難碰?!?/p>

牯牛見我這樣豪氣,也站起來:“我領(lǐng)頭喝第二碗,你們幾個把第一碗喝完,不許撒一滴?!蔽迦税淹肱鲈诹艘黄稹?/p>

這一席喝完,桌上只剩下我與牯牛,其他三個都滾到桌子下去了。

我大腦清醒,酒興正濃:“牯牛大哥,在你家里喝酒,你作主,我們還喝不喝?”

“喝,喝,喝個江湖到底。”牯牛鼓著大牛眼睛,他已喝進肚八兩,酒量已滿八分,只剩嘴上最后一道防線。

我問嫂子:“大哥還能不能喝?”

嫂子說:“他只會講很,只會犟,再喝就要醉滾?!?/p>

我趁機打出最后一張牌:“那好,趁大哥還沒醉,我起草了一個請求你們支持工作的保證書,我聽說天遠(yuǎn)村,數(shù)牯牛大哥最有號召力,還請牯牛大哥高抬貴手簽上名字?!?/p>

牯牛一聽我說的話,借著酒勁表著硬態(tài):“一定支持,哪個不支持,就不是我兄弟?!?/p>

我叫嫂子拿來我草擬好的《保證書》,嫂子會意,遞給牯牛,牯牛醉眼昏花,看也沒看,在嫂子指定的地方簽上了名字。

嫂子說:“你把他們幾個名字都寫上?!?/p>

牯牛乖乖寫上王六斤、陳十升、張一斗三人的名字。嫂子從內(nèi)室拿來印泥,讓牯牛用大姆指踏上手印,嫂子又到桌子底下,牽起三個醉將的右手姆指蓋上如血的紅指印。

我自覺進天遠(yuǎn)村第一仗勝券在握,有些興奮。當(dāng)夜在趙牯牛家守著三個醉將醒來,囫圇安撫了幾下瞌睡蟲。雞叫三遍時,我才帶著《保證書》到村委會。

我將《保證書》復(fù)印了三份,原件由村委會保存,一份我?guī)г谏砩希硪环謴?fù)印件張貼在村委會公示欄上:

保證書

我們四人決定從今天起不再帶彩打牌,一心一意謀脫貧致富奔小康。立憑保證,決不再犯!并請全村3218名鄉(xiāng)親監(jiān)督。

保證人:趙牯牛、王六斤、陳十升、張一斗

(四人手?。?/p>

二0一六年十月六日

趙牯牛看過《保證書》,牯牛只擺了擺頭:“這場酒醉得清醒,劉干事厲害!我大半輩子總算被逼著做了一件正事。”回到家,趁黑夜叫媳婦把家里所有的麻將、花牌、撲克翻出來,在屋角架起柴火,將麻將牌丟進烈火中。

那堆麻將牌燃起熊熊大火,把天遠(yuǎn)村每個角落都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