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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后娘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重慶霜兒  2018年04月17日13:25

幾翻周折后,小叔總算答應接后娘了,山嫂眉頭間的川字終于舒展開來,說話的嗓門也敞亮了。

晚上,山嫂特地多放了幾根紅苕和一把大米煮了鍋干飯,還從柴房雞肚子下摸出一枚雞蛋,加半鍋水打了個蛋花湯。

做好飯,山嫂把鍋里的米飯和湯里的蛋花細細地挑出來,舀到兩個老瓷碗里,一碗端給了后娘,一碗端給了大兒子潤生。在屁股后跟了半天的二兒子二毛一見,急得舞著雞爪樣的手直嚷嚷:“娘,你偏心,你不是我親娘!”這一嚷,女兒小丫也晃著豆芽樣的小腦袋直哭:“娘,我餓!我要吃米飯!”山嫂拉過兩個孩子,蹲下身,舔舔嘴唇,柔聲說:“乖,不鬧!奶奶是病人,哥哥是大人,咱們應該讓著他們吃。下次、下次娘一定多做些,讓你們吃個夠……”二毛依然不依不饒:“我不信!你每次都這么說,你騙人!”“聽話!”山嫂皺著眉頭一翻眼,一下站起來,嚇得二毛倒退了兩步,拉著小丫的手躲到了屋角。

山嫂感覺自己今天像中了邪一樣,后娘每咽一口米飯,她就會梗一下脖子。她不停變換姿勢,不想讓肚子叫得太急,口水咽得太響。這讓后娘很不滿意,不時把含著白米飯的肉紅色牙床露出來,抱怨山嫂喂慢了、湯里沒油水、米飯不軟和……

好不容易等到后娘擦著嘴巴,意猶未盡地打起了飽嗝,山嫂囁嚅著,話還沒說出口,后娘先發(fā)話了:“潤生娘,你莫假情假義,我曉得你想攆我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床上!”

“娘,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叫弟弟接你過去住些日子,很快就回來。再說,當初說好一家半個月的,這都兩個月了……”本來理直氣壯的事,聲音從嘴巴里跑出去,卻虛得像做了賊一樣,急得山嫂捧碗的手都抽筋一樣不利索了。

“我不管,打死我也不過去!”后娘的伸長脖子,臉上的褶皺紛紛向上堆疊。

“娘,你莫這樣!你看我這么大一家人,靠潤生爸掙那點工分哪夠吃?弟弟日子比我家好過,你過去也能有飽飯吃……”

山嫂話還沒說完,后娘一咧嘴就捶打起床板嚎哭起來:“死老頭,你好狠心哪!你自個兒圖安逸先走了,丟下我一個孤老婆子受人嫌。嗚嗚……你來把我接走吧!哎喲……”

山嫂還想說什么,但看到后娘那張像耗盡了燈油似的老臉,張張嘴,把一口唾沫強行咽回了肚里。

安頓好后娘,山嫂見碗里還殘留著幾粒飯渣子,就用手指把飯渣摳起來放進嘴里,細細地咂吧了一陣,才把鍋里幾根樹根樣瘦的紅苕盛進碗里,坐在門檻上狼吞虎咽起來。興許吃得太急了,幾口下肚,就伸長脖子用力地捶打胸口。

“何苦呢?”男人把一瓢水遞給山嫂,語氣帶著責備和憐惜。

山嫂猛灌下幾口涼水,才喘了口氣,輕聲問男人:“都睡了?”

“睡了!”

男人接過水瓢走回水缸?;璋档拿河蜔粝拢腥烁墒莸谋秤跋窀鶋簭澚说目輼?,兩只肩膀隨著身子的移動而上下顛簸,顛得人眼睛生疼。

山嫂看著男人的背影,嘆息一聲,低聲道:“王媒婆要兩升谷子才肯做媒,缸里不到半擔谷子了……”

“你就省了那個心吧,哪家姑娘會嫁給傻子!”

“初七了。王媒婆說,她娘家有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興許有機會,過完節(jié)去提親?!鄙缴┛聪蛭蓍T外的半輪上弦月,自言自語地說。

“說了也不一定成,還不跟以前一樣要遭黃了!”

“莫亂說!”山嫂胡亂咬了一口紅苕,打斷男人話頭,加重了語氣:“是,潤生是沒別的孩子靈醒,但他不缺胳膊不少腿,還能放牛掙工分,咋就不能娶媳婦了?”

“咳,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這十多年,你沒嫌棄潤生這孩子傻,比對咱二毛小丫都親,難為你了!”

“莫看他都快成年了,心智還不及小丫,我能不多護著點嗎?唉!醫(yī)生看了這么多,他咋就不開口說話哩?要是他能說話,也少遭些罪了……”

“是啊,小時候,他叫爹叫得多清脆??!”男人攤開一張煙葉慢慢地卷著,喃喃地說:“可惜啊,五歲那年,他娘一死他就不會說話了,不曉得是不是被嚇到了……”

“莫抽了,去睡吧!”山嫂站起身,一把搶過了男人手里的卷煙。

男人愣怔一下,才訕訕地問:“明天,咋整?”

“能咋整?等娘過去了我就出工?!鄙缴├@過男人,走到屋角把碗放進木盆,又扭過頭問:“跟隊長說了沒,明天我去背谷子?”

“那是男人干的?!?/p>

“都是搶收,分啥男女?”山嫂打斷男人的話,接著說:“耽擱了這么多工,不趁娘過去這段時間掙點高工分,年底拿啥分糧食,孩子們咋養(yǎng)活?”

“掙工分,我看難。她不想走,怕又是空歡喜!”男人的聲音悶悶的,像是放悶屁。

“不得!這回你弟可是答應了。再說,我照顧娘耽誤了這么多工,她又不是沒看到,難道就不體諒咱日子難糊弄?”

“她要體諒咱,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了!”男人陡地提高了聲音,恨恨的。

“算了,泥土埋到頸子上的人了,就別計較那些了。再怎么著,畢竟是你娘??!”

“后娘!”男人咬重了后字,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后娘也是娘!“山嫂把手里洗好的一摞碗往灶上一擱,瓷器發(fā)出的脆響讓男人嚇了一跳,倏地收回目光,抬起頭來。

睡在柴垛里的老黃狗警惕地跳起來,夾著尾巴汪汪亂吠一通,又無趣地圍著柴垛轉(zhuǎn)了幾圈,靜靜地蜷縮成一團。

男人盯著山嫂的臉,嘟噥了一句“她哪能跟你比!”然后,身子一斜,走向了里屋。

山嫂捧著一摞碗,盯著男人一瘸一拐的背影,呆立成了一尊塑像。

夜深了,村里的燈火相繼熄了,村子陷入一片氤氳中。風吹來,有了一絲初秋的涼意,一掃白日的燥熱。

山嫂依著門框,抬頭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月亮已經(jīng)爬得老高,從院壩前的椿天樹上悄悄探出頭來,照到了山嫂臉上。那是一張瘦削的臉,即使月色黯淡,輪廓也如刀削了一般,兩只眨動的眼睛,干澀如枯井。

山嫂記得就是這樣一個夜晚,她和男人還有潤生,被后娘關在了家門外。那晚,男人的親爹過世剛滿頭七,她的臂腕上還纏著黑色的孝布。后娘說,男人爹留下的大房子要給小叔討媳婦,男人只能住柴房。

她當時握緊了潤生冰冷的小手,摸摸隆起的肚子,一抬頭,正和月亮撞了個滿懷。那晚的月亮只有半輪,像只尖尖的小船,扎得她眼眶發(fā)酸。她一咬牙,就邁步走進柴房,把一片銀輝關在了柴門外。

沒想到,十多個春秋后,當她東拉西扯地蓋起了屬于自己的木瓦房,結(jié)束了一家人擠在柴房煙熏火燎的日子,感覺苦日子就快到頭時,后娘卻又闖進了她的生活。

山嫂記得那是個下雨天,小叔把鐵塔一樣的身子堵在她家門口,頤指氣使地責備她不孝。小叔說不管是親娘還是后娘,只要是老漢的婆娘,生前同過床,死后要同穴,當兒子的就該養(yǎng)。兒子不養(yǎng)娘,天理難容!

山嫂說,那不是她的娘,是后娘。

小叔一彎腰,把站在山嫂面前的潤生一把扯到跟前,惡狠狠地瞪著潤生說:“潤生,你給老子看著,看你后娘咋對她娘,你今后就照著做!”

小叔子臉黑,拉下臉像過年貼在門上畫報里的門神,嚇得潤生直翻白眼仁,像溺水的小雞一樣撲棱著四肢哇哇大叫。

“行了,養(yǎng)就養(yǎng),莫嚇唬娃兒!”山嫂大吼一聲,拉過潤生護在身后,第一次正面逼視了小叔三秒鐘。

其實,山嫂知道是后娘那用大房子娶回來的親兒媳婦嫌她,不想養(yǎng)她了。隔著一層院子,山嫂經(jīng)常聽到弟媳婦罵后娘的聲音,其中最多的一句就是“我養(yǎng)頭豬能吃肉,養(yǎng)條狗能看家,養(yǎng)你個老不死的指望啥?”即使如此,后娘依然張口閉口都是“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后娘心,隔層肚皮黃連根!”。

后娘的心一直是屬于自己親兒子的。在山嫂家,即使知道碗里的糧食是從孩子嘴里擠出來的,她也總埋怨山嫂摳;在小叔家,哪怕碗里只有蘿白菜,她也吃得有滋有味。在山嫂家,她掃把倒了都懶得彎腰扶一把;在小叔家,她卻忙得像個陀螺團團轉(zhuǎn)。在山嫂家,稍有不順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在小叔家,任弟媳婦罵得多難聽她也不還口。甚至,還經(jīng)常背著人把山嫂家的糧食偷偷往小叔家拿……

山嫂很苦惱,男人很氣憤。

背著后娘,男人不止一次跺著跛腳發(fā)狠說把后娘趕走,山嫂都強行制止了。山嫂說,生兒育女,都圖個養(yǎng)老,咱要是不養(yǎng)老人,老了娃兒怎養(yǎng)咱?于是,一年、半年、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日子就這樣過了。山嫂最大的盼頭,就是后娘歸她養(yǎng)時,時間可以快得像握在手里的谷樁,咔嚓一下就斷了;而后娘歸小叔養(yǎng)時,時間能像煮熟的種子,埋在泥土里永遠靜止。

可事實,總與人的意愿相背。

山嫂記得上次后娘過來,也是這樣一個有半輪月亮的夜晚。

那時,月亮才從太陽落下的地方升起,羞羞怯怯的。她正在給潤生試新納的布鞋,小叔用竹簍背著后娘過來了。小叔說后娘拉了屎在褲襠,他媳婦回了娘家,自己一個男人沒法弄,只好把后娘送過來,還說等月亮圓了就把后娘接回去。那晚,當她給后娘收拾干凈,又就著昏暗的月光到村前的小河里把后娘的臟衣服洗回來時,村子已經(jīng)靜得連風聲都停歇了。

那一夜,蚊子特別多,整個屋子都是蚊子嗡嗡地飛來撞去的聲音。她點了燈走進潤生的房間,看到二毛蜷在床角,正舔著手背說夢話:“娘,我要吃!”而旁邊的潤生,四仰八叉,占了床一大半,嘴角的口水和額頭的汗水順著兩頰流下來,打濕了大半個枕頭。山嫂拿起枕邊一把破蒲扇,對著床用力地扇起來。她看著打呼嚕的潤生,想不明白為啥潤生總是躲著后娘。轉(zhuǎn)念,她又想起剛給后娘擦洗的時候,看到后娘瘦得像蒙了層人皮的身上又長滿了膿瘡,胃里一陣痙攣。

自從后娘癱瘓后,三年來,后娘每次從小叔家過來都瘦得像根干柴。聽小叔的兒子石蛋說,后娘吃的,都是他們一家吃剩的飯菜,而且他爹娘從來就沒給后娘洗過身子和被褥。山嫂聽得鼻子發(fā)酸,輪到她家時,就盡量遷就后娘,想方設法讓她吃飽。一家人餓得前胸貼后背,卻把后娘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到了今年,后娘大小便沒個把門兒的,屎尿總往褲襠里流,還胡言亂語地說有人要帶她走。于是,經(jīng)常從床上走到地上,摔得頭破血流。醫(yī)生說,后娘氣數(shù)快盡了,要人時刻守著她,以防萬一??墒牵搅溯啌Q的日子,小叔總找借口推脫,還振振有詞地說尊重老人心愿也是盡孝。于是,照顧后娘的擔子,就一頭沉地落到了山嫂肩上。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開了些藥,細心地洗、敷了好多天,后娘才慢慢好轉(zhuǎn)。可是,月亮圓了,小叔沒來接人,月亮缺了,小叔還是沒來。她去催了幾次,小叔還是那句話——只要娘發(fā)話,他隨時接人。

這是讓山嫂傷腦筋的話,因為后娘說,要跟她住到老死。事實上,隨著小叔兩口子對后娘的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后娘越來越依賴山嫂,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山嫂家,死活不肯走。

明天能出工嗎?山嫂吃不準,想到一年來自己耽誤了太多出工機會,一家人的口糧沒有著落,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樣地疼。這時,后娘的房間,隱約地傳來一聲虛弱的呻吟聲。

山嫂回轉(zhuǎn)身,把木門重重關上。從門縫里,她看到椿天樹下,地上的月光細碎而凌亂,像被刀切割了一般……

第二天,從天亮到熄燈,小叔都沒來接后娘。

又過了一天,小叔還是沒來。

男人終于按捺不住了,說要不我去問問吧?垂手站立了一會兒,看山嫂只顧埋頭砍豬草,就使勁地咳了兩聲,跛著腳往小叔家去了。可沒多久,又耷蔫頭耷腦地回來了,坐在門檻上直揪腦袋。男人頭上沒幾根毛,揪來揪去頭上就現(xiàn)出一道道指印。紅紅的,像是一條條吸了血的螞蝗。

“咋說?”山嫂將一把豬草按著,抬起頭盯著男人的臉。

“不接!”

“為嘛?”

“說……反正快死了,折騰不得……”

“個狗娘養(yǎng)的!”山嫂咬牙切齒地把砍刀砰地一聲砍在木墩上,嚇得男人身子一惻,手抱住頭,張大嘴,定定地看著山嫂風一樣往小叔家去了。

山嫂一口氣來到小叔家,小叔正在吃飯。堂屋桌上擺著一盤炒雞蛋,兩盤小菜,三個兒子圍著桌子,碗里全是白花花的米飯。

小叔斜睨了山嫂一眼,訕笑說:“喲,大嫂也來了?趕巧,我在吃飯哩。”

“你倒吃得下!”山嫂鼓著腮幫子,粗聲大氣地說:“當初說好半個月一換,這都兩個月了,你還不接人,你到底安的啥心?”

“大嫂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不愿做的事,我們當子女的,能勉強嗎?”弟媳婦端著碗從灶房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

“啥叫不愿?你是她親兒子,她會不想和你住嗎?你自己想想,都是怎么對她的。要是你兒子今后也這樣對你,你會咋想?”

“當著娃娃的面,你扯這些,是啥意思?”小叔臉一沉,碗往桌上一擱,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趁著大人爭吵的功夫,三個虎背熊腰的孩子你爭我搶,盤子一下就見了底。弟媳婦一筷子頭打在手腳最慢的石蛋頭上,惡狠狠地說:“個龜兒子,搶啥搶,不曉得先讓爹娘吃?。 ?/p>

“哼,屋檐水滴現(xiàn)窩窩!”山嫂冷笑道。

“大嫂,你莫紅口白牙亂咬人哈!”弟媳婦的臉漲得通紅。

“兒子不養(yǎng)娘,天……天理難容!”男人不知何時跟了過來,聳著脖子站在山嫂身后,冷不丁插了一嘴。

“哥,你說啥?”小叔子把手指關節(jié)捏得啪啪響,向前跨上一步,嚇得男人趕緊抓住山嫂的衣角,全身篩糠樣發(fā)抖。

“咋的?要打人?來試試!”山嫂甩開男人的手,把胸一挺,也向前跨了一步。

“敢在我家鬧,打了也活該!”小叔說著,掄圓了胳膊。

弟媳婦忙拉住小叔勸說:“算了,農(nóng)忙哩,打傷了耽擱掙工分劃不來……”

小叔臉上的肥肉顫了顫,手在半空僵成一張弓,沒有落下來也沒有收回去。山嫂就一直挺起胸,瞪大眼,聽著自己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

“娘,娘,快回去,奶奶屎拉床上了!”

二毛的喊叫聲及時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僵持。山嫂回轉(zhuǎn)身,看到潤生站在屋旁杏樹下,正漲紅了臉對二毛比劃著。

山嫂再沒出工過,成天守著后娘端茶遞水,洗洗刷刷,眉頭的川字鎖成了一股麻繩。

一晃就是中秋節(jié),山嫂給王媒婆印了兩升谷子后,土缸就見了底。山嫂跑遍全村,才借到一點糯米,和著高梁,打了塊碗那么大的糍粑。二毛和小丫這天很不聽話,為雞蛋和拳頭爭執(zhí)到天黑還不消停,因為山嫂說,潤生碗里拳頭大的糍粑捏緊了跟他們雞蛋大的糍粑一樣多。

月亮掛在椿天樹上,又大又圓,像塊大糍粑。大黃狗夾著尾巴不安地在屋里跑來跑去,不時趴在門檻上對著月亮吠叫。那叫聲詭異、恐怖,聽著讓人汗毛倒豎。男人又是吆喝又是追打,可大黃狗像鐵了心作對似地叫個不停。

山嫂細心地給后娘擦拭過身子,正準備去倒水,昏睡了兩天的后娘忽然睜開眼睛,眼里精光四射,臉上容光煥發(fā)。后娘讓山嫂把所有人叫到床前,自己背靠床,拉著山嫂的手,渾濁的眼淚汩汩地流。

“娘,咋了?我去把弟叫來?!鄙缴┛粗竽锕之惖谋砬?,心里隱隱有一絲不祥。

“莫走!”后娘死死抓住山嫂,吃力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沙啞地說:“潤生娘,你會有好報的!”

莫名其妙的話,聽得山嫂一愣,狐疑地看著后娘。微弱的煤油燈下,山嫂看見后娘大張著嘴,胸脯劇烈起伏,卻側(cè)過頭巴巴地望著男人。山嫂忙向男人使個眼色,見男人不動,就一伸手把他拉到了床前。男人僵著脖子,眼睛看著床頂,直到山嫂踢了他一腳,才甕聲甕氣地叫了聲“娘!”

后娘欠起身,眼光在男人腿上打住,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兒啊,娘、娘對不住你??!不該把你推到山下,害你成了跛、跛子……到了那邊,娘沒臉見你的親娘??!嗚嗚……”

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跛腳似踩在獨木上一般晃動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站直了身子。他目光落在后娘臉上,哽咽著說:“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提它做啥。也怪我不懂事,沒看好弟弟,害他受了傷,惹你著急才……唉,你放心,我不、不怪你!”

后娘眼里亮光一閃,臉上的皺紋顫動著,表情顯得柔和起來。深呼吸了幾次,后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手,彎曲的食指對著潤生,嘴唇翕動著,眼里滿是焦渴。

潤生望著后娘,向后倒退著,眼里充滿驚恐。

“去吧,奶奶叫你呢!”山嫂走過去拉起潤生的手,一股涼意自潤生的手傳遞到她身上,令她后背一冷,忙伸出另一只后,雙手握著潤生的手摩挲了幾下,才把他拽到了床前。

“孩、孩子!奶奶……不、不是人??!那年,我看你娘走了,怕你拖累你爹再娶,故意把你推、推到糞坑里的。這些年,多虧你娘?。∧隳锸?、是好人,今后,你要好、好好孝、順、她……”

后娘抓著潤生的手,面如蠟紙,吸呼急促,聲音細得像風中的絲線。

聽了后娘的話,山嫂的臉色瞬間變成了死灰色。她顧不得臉色越來越差的后娘,而是疼惜地看著潤生。只見潤生的臉不停地抽動,嘴巴不停地翕動著,似要發(fā)病的樣子。山嫂趕緊扶住潤生,一邊揉潤生的人中,一邊焦急地問:“潤生,你咋了?”

潤生嘴角又扯動了幾次,身子一激靈,忽然張口叫了聲“娘!”

山嫂怔住了,男人也怔住了,二毛小丫頭都怔住了。

“二哥,大哥會說話了!”還是小丫頭清脆的歡呼打破了沉寂。于是,山嫂、男人、二毛、小丫圍成一團,和滿頭大汗的潤生抱在了一起。

床上,后娘的氣息越來越弱。隨著老黃狗一聲凄厲的吠叫,后娘腿一蹬,脖子一歪,倒在了一邊。

待三人轉(zhuǎn)過頭去,后娘已緊緊閉上了眼睛,干癟的嘴唇,閉成了一個休止符。

“娘!”

“奶奶!”

“汪汪汪!”

床頭的煤油燈跳動了幾下,忽然熄滅了。只有門外椿天樹上的月亮,又圓又亮,像是一塊大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