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歲月深處解(七)
在豫西南廣袤的大地上,每到小麥成熟收割季節(jié),那一望無際的麥田,在暮春熱辣辣的太陽光照射下,在溫?zé)岬募撅L(fēng)吹拂下,歡快地翻滾著喜人的金色波浪!那被干熱風(fēng)推起波浪似的跳躍著的金色麥浪,在空氣中漾起陣陣誘人的麥香!那密匝匝的麥穗,擠擠抗抗著,個個羞赧得新嫁娘般勾下了頭!
這個時候,只等老隊(duì)長一聲令下,那熟透了的麥子,便會在晨光曦微里,在布谷鳥催收的歌唱中;在暮霞輝映里,在星星月亮的偷窺中;在 “嚓嚓嚓”脆生生的鐮聲中,在情人般的擁抱中,那一壟一壟的麥子,就順勢倒入“有子叔”、“順子哥”等雞鳴村人的左臂彎里,乃至懷抱中。然后,那捆好的一捆捆麥子,就像新出嫁的閨女回娘家般,被人們裝滿大車、小車,在人們歡聲笑語地護(hù)送下,那數(shù)不清的一捆捆麥子被拉到了村南邊的打麥場上。
人們先將成捆的麥子堆成一個個大圓垛,大概要焐上四五天吧。這樣,為的是焐熟個別沒有熟透的麥子,以便所有的麥籽都能完全脫粒。然后,在太陽高照的晴好天氣,人們在老隊(duì)長的帶領(lǐng)下,再將麥子厚厚地鋪在打麥場上,曬一晌后,那厚厚的麥子便在老牛身后石碾吱吱扭扭的反復(fù)磙碾下,人們跟在石碾后,用桑杈把長麥秸桿反復(fù)挑起、撒開,好讓麥籽漏下去。如此反復(fù)三四遍吧,那麥秸桿和麥籽就完全分離開了。
割麥、打場,是農(nóng)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刻,也是最繁重的農(nóng)活兒。這個時候,雞鳴村中的男女老少都要齊上陣。麥場上,人們伴著收獲的喜悅,誰都不怕臟、累。
男人們,大都干些重體力活兒,他們有的用鐵杈、有的用桑杈,先把麥秸桿蓬松、挑起,把麥秸桿端到一處堆放成大垛;女人、孩子們,有的用木锨,有的用掃把, 把滿場的麥籽推到一處,那帶著麥糠的麥籽,堆得像小沙丘。
這個時候,要抓緊趁著東南風(fēng)揚(yáng)場了。揚(yáng)場可是個技術(shù)活,男人們就像比武一樣,爭先恐后,各顯其能!他們各人拿一把木锨,撮起帶糠的麥籽,有多大勁,就用多大勁地向空中揚(yáng)起。誰揚(yáng)得越高,風(fēng)把麥糠吹得越干凈,說明誰揚(yáng)場的活兒干得越漂亮。
二叔一家忍饑挨餓好容易過完了五月。六月初,雞鳴村開始動鐮割麥了。經(jīng)過半個月的奮戰(zhàn),全村麥子割完堆進(jìn)打麥場里了。但這時候的老天爺就像更年期的女人——脾氣無常。有時小雨淅瀝,有時雷雨交加。
下雨時,隊(duì)長大聲喊著,叫全村人出動,把鋪滿場的麥子給堆起來,以防麥子淋雨霉變。
等天晴了,隊(duì)長又把全村人叫出來,把麥子散開曬太陽,以免麥籽出芽。整個麥?zhǔn)占竟?jié),如此倒騰,是家常便飯,老天爺把雞鳴村的男女老少折騰得夠嗆。
不單單老天爺折騰人啊,人的良心若壞了,他們折騰起人來,比老天爺還要狠三分!
大概七月底,終于全部打完了場,曬好了麥子,交完了公糧,剩余的麥子該分給大家了。老天爺仿佛看到雞鳴村人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又惡狠狠地下了一場瓢潑大雨,讓人們好好歇一歇。
農(nóng)田浸水,道路泥濘。一任“五黃六月去種田,一天一夜差一拳”農(nóng)諺古訓(xùn)的催促,全村人也無法出門插秧、播種秋天的農(nóng)作物。
人說,閑人生事非,一點(diǎn)都不假。坐在門檻上出神地學(xué)習(xí)雨點(diǎn)彈跳本事的丁婆娘,正在醞釀著一個如何把“水“攪渾的計(jì)劃,以達(dá)到一“石”二“鳥”的惡毒目的。
那一個個彈跳起來的雨點(diǎn),匯成一股股混濁的泥水,又都流向丁婆娘家門前“聚寶盆”般的大坑里。她自言自語道:水財(cái)!這是順?biāo)?cái)??!
她正偷著樂時,碰巧老菜把兒披個襤蓑衣從她家門前路過:“三哥,天下著雨,你干啥去?”
“我去東渠邊給老山羊薅把草去?!?/p>
“這下著雨哩,來家坐會兒,等不下了再去吧?!?/p>
“也行?!崩喜税褍簯?yīng)聲走進(jìn)了丁婆娘的屋里。這對于丁婆娘剛剛懷揣的臊主意來說,真可謂是瞌睡遇見了枕頭。
丁婆娘提起茶壺,特意為老菜把兒泡了一杯茶。老菜把兒看著茶葉在熱水中打著轉(zhuǎn)兒,就急不可耐地用三個手指頭,一抓茶碗,“唏溜”,啜一小口,“嘿,這可是好茶,滿口香啊!”
“三哥,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咋能讓你喝懶茶?多喝會兒,慢慢品?!倍∑拍镎f笑著,激、將了當(dāng)年的三閻王一軍。
老菜把兒做夢也沒有想到,丁婆娘是在拿他三閻王當(dāng)年“風(fēng)光”、“榮耀”的好聽話,還有一杯“好”茶,在哄他做“刀”使,去“殺”一個人,甚或是一個家庭。
一杯熱茶下肚后,這對于家里連個茶盅都沒有的老菜把兒來說,猶“酒至半酣”般舒服、過癮。丁婆娘見是火候了,就順勢把話題引到麥前分那點(diǎn)儲備糧的事兒上。
她若無其事地嘻笑著:“三哥,麥前,在倉里分糧時,我遞給你個眼色,你就湊到王軍子面前東瞧瞧、西看看,你看到啥了?”
“我看見他記賬了?!?/p>
“他寫的啥呀?”
“不知道啊。嗨,丁姑娘,你這不是在笑話我嘛,你明知道我大字不識一個,我哪能看懂人家寫的啥殏啊?!?/p>
“阿哈哈——阿哈哈——”,丁婆娘聽著老菜把兒的話,回想著那天的情景,她拍著腿,前仰后合地恣肆地大笑。
“哎呀我的三哥呀,我知道你不識字,可那天你卻像一只大公雞一樣,歪著頭,在王軍子的小本子上,左瞧瞧,右看看。我尋思著,你看啥呢,看那么得勁兒。哈哈哈——,我想笑,卻不敢笑,把我給憋的喲。”丁婆娘越說越得意,差點(diǎn)把下巴都笑掉了。
“嘿嘿嘿,我還以為你是讓我盯住他,他就不敢亂記賬了,我那不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油了嘛。”老菜把兒就著丁婆娘的話,笑得嘴都列到后脖頸上了。
“嗨,咋亂記賬啊,都說得一清二楚的?!?/p>
“那你是讓我干啥的?”老菜板把兒仍不能明白地問。
丁婆娘不急回答老菜把兒的問話,她臉一沉,就像正在下雨的天空,順勢鼓動老菜把兒說:“咱這雞鳴村九十幾口人,解放以來,大哥、我和然子(李同然小名)就是咱村的干部,你說,他,一個剛出校門的毛頭小伙子,就憑他認(rèn)識倆字,這生產(chǎn)隊(duì)的事兒,有他說話的份?”
老菜把兒聽得一頭霧水。他雖然明白丁婆娘話鋒指的是誰,但他的笨腦瓜,根本聽不懂丁婆娘牙縫里擠出的“琵琶音”。
丁婆娘見老把兒沒反應(yīng),就直言不諱說:“麥前,說分糧的是他,說麥后扣糧的還是他,他是誰???誰聽他的?我這心里喲,一直憋屈著哩?!?/p>
“唉,丁姑娘,我跟你說實(shí)話,麥前,有幾家真是斷頓了,分糧確實(shí)是為了救急啊,他家那么多孩子,聽說都餓個半死了,真的?!?/p>
老菜把兒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語氣,就像為丁婆娘傳遞小道消息般,認(rèn)真而又小心翼翼。
知天命之年的丁婆娘,她難道對村里各家的生活狀況不了如指掌嗎?老菜把兒這頭笨驢,分明依然是沒吃透丁婆娘的心思。
“三哥,我問你,麥后,分新糧時,你還愿意退回那八十斤麥子嗎”?
“我肯定不愿意啊。”
瞬間,老菜把兒不知哪來的靈光,脫口問道:“丁姑娘,那你說咋辦吧?”
“咋辦?告他私分糧食,罷了他的會計(jì)?!倍∑拍镆а狼旋X的話,說得惡毒而淡定,駭?shù)美喜税褍阂粫r也沒接上她的話。
丁婆娘接著說:“分糧時,我給你丟個眼色,是讓你看王軍子的記賬本。那天,他記賬的本子,用的不是以前那個半截兒黑、半截兒紅的賬本子,而是一個小本子,你想起來沒有?”
老菜把兒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但他緊接著取經(jīng)似的問丁婆娘:“小記賬本咋了?不都是記賬嗎?”
丁婆娘瞅一眼外面,壓低了聲音說:“不一樣!我說呀,識字的人,心眼就像藕孔一樣多呀。說不定他那一老家多分的錢啊、糧啊,他都記在那個小本子上哩。”丁婆娘煽風(fēng)點(diǎn)火,越說越離譜。
老菜把兒一聽到二叔的“一老家”,馬上聯(lián)想到了大奶家、有子叔。他的眼睛頓時向外冒火。他永遠(yuǎn)都記恨著大奶罵他老絕戶頭的狠話,還有二叔在牛屋背簍上使勁擢他的那一釵……
老菜把兒站起來,將他的泥腳一跺說:“告他!我去告他!我老光棍一條,我怕啥呀?!”
“嘻嘻——,”丁婆娘目的達(dá)到。她嬉笑著、興奮著她用一把陰火,在那個饑饉的連陰雨天,毫不費(fèi)力地點(diǎn)著了老菜把兒一屁股的火,使他坐不住了。
丁婆娘又趁勢加力地往他懷里塞一個咸鴨蛋和一個紅薯面花卷饃,老菜把兒感激得連連哈腰地說:“丁姑娘,你放心,我現(xiàn)在就去王村找大隊(duì)支書胡巖去。”
老菜把兒永遠(yuǎn)都是雞鳴村的一條黑花蛇!
他在丁婆娘的慫恿下,他在吃了二叔分的救命糧有勁后,他要報(bào)多年前二叔那把鐵杈的一擢之仇。
他抹一把滿臉雨水,在泥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王村——崗?fù)荽箨?duì)支書胡巖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