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羽:“一條大河”是人生
喬羽近影 來源:百度百科
“一首好歌,它是歷史的見證者,是時代情緒最忠實的記錄。你有一首啟蒙的歌嗎?”
去年盛夏的一天,在容納上千人的香港大學禮堂內(nèi),正在進行著“一首歌與一個時代”的主題講座。當主講人問臺下聽眾,人生的“啟蒙歌”是哪一首時,一位操著廣東口音的中年人回答,是 《我的祖國》。被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真的?是《我的祖國》?怎么唱?”臺下便有人輕輕地啍出聲來,繼而引發(fā)禮堂內(nèi)的合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喬羽在視頻中看到了這個場景。90歲的老人盯著電腦屏幕時,表情凝重,情緒略有些激動。
生于1927年的喬羽,曾經(jīng)也是挺拔英俊的典型山東小伙,配上一身土黃色標準軍裝,風風火火。近些年,年事已高,喬羽背已駝,發(fā)已褪,身形也消瘦了,對于文藝界的事,他已很少過問,基本上謝絕訪客。
當聽說現(xiàn)在的一些歌詞作者很“高產(chǎn)”,腦袋一轉(zhuǎn)就能劃拉出一首歌詞時,喬羽冷不防脫口而出:“人家那叫有才?。∥铱刹恍?,寫不出來!”喬羽說的是實話。由他創(chuàng)作的那些歌詞,今天聽來依然耳熟能詳,可他自己卻說,那都是費了老鼻子勁兒才寫出來的。
“一條大河”勝卻“萬里長江”
每每說起電影《上甘嶺》,說起《我的祖國》,喬羽都會激動,仿佛半個世紀前的一景一幕猶在眼前。那是在1956年,電影《上甘嶺》的攝制已接近尾聲。喬羽原以為這部電影只是打仗一類單一內(nèi)容,但在看過樣片后,他被感動了。他問導演沙蒙:“對歌詞有什么要求?”沙導演說:“只希望將來片子沒人看了,而歌卻能流傳下來。”喬羽陷入了沉思。
這是他寫過的一千多首歌中最犯難、壓力最大的一首。提筆躊躇,四顧茫然,他坐在桌子前,卻怎么也寫不出來。喬羽明白大家都在等他,苦“憋”十幾天后,他終于思如泉涌,一口氣寫下了三段歌詞。他把稿子交給沙蒙,沙導演反復看了十幾分鐘,一語不發(fā),最后大聲說了一句:“行,就它了!”
第二天,沙導演拿著稿子又回來了。喬羽心想,這下壞了,肯定不行。
沙蒙問他,為什么不寫成“萬里長江波浪寬”,這不更有氣勢嗎?
喬羽聽后想了想,對沙蒙說,用“萬里長江”也可以,氣勢也大,長江雖長,但在全國僅此一條,沒有見過長江的人很多。如果這樣寫,可能會讓那些遠離長江的人們從心理上產(chǎn)生距離,失去親切感。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祖國”并不是一個抽象概念,在這個詞背后永遠是記憶中家鄉(xiāng)門前的那條河,一望無際的田野,辛勤勞作的親人,而河上發(fā)生的事情與生命息息相關(guān),寄托著一方百姓的喜怒哀樂。如果開頭用“萬里長江”,那么就會失去很多很多的人,在長江邊上住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啊?!洹拔壹揖驮诎渡献 ?,既表達了對家鄉(xiāng)的親切感,也表達了對祖國的依戀。
沙導聽后,連聲說:“對,對,就‘一條大河’!就‘一條大河’!”
這首歌最后的錄音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音棚進行的。郭蘭英深情的演唱使在場的人聽得熱淚盈眶。錄音后不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率先播放了這首歌曲,這時候,電影《上甘嶺》還沒有公開放映。因此,《我的祖國》 先于電影紅遍全國,而且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
“一只蝴蝶”代表萬語千言
1999年國慶50周年前夕,在中宣部等6家單位聯(lián)合推出的“新中國舞臺、影視藝術(shù)精品選”中,喬羽有《我的祖國》《祖國頌》《讓我們蕩起雙槳》《思念》《人說山西好風光》《難忘今宵》及《愛我中華》等多部作品入選,是入選作品最多的藝術(shù)家。這些優(yōu)秀詞作既是創(chuàng)作者靈感的迸發(fā),更是民族歌詩文化的積累與升華。
喬羽自幼喜歡讀書,古今中外皆有涉覽,人類表情達意之精華,成了他人生的養(yǎng)分。喬羽說:“我一向不把歌詞看作錦衣玉食、高堂華屋,它是尋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飯、粗布衣,或者是雖不寬敞卻也溫馨的小小院落?!痹谒磥恚瑤в写緲闵顨庀⒑湍嗤练曳嫉母柙~,才是優(yōu)秀作品。也正因此,有人笑贊喬羽靠“玩土氣”而獨步天下??蓡逃鸬母柙~看似信手拈來,卻蘊意高遠,沒有深厚的文化積淀與內(nèi)涵是寫不來的,這也難怪他說歌詞是“容易寫,寫好難”。
《思念》的靈感,源自1963年初夏的偶然一瞥,而從構(gòu)思到成篇,居然醞釀了25年之久。喬羽回憶說:“那年初夏,我從下鄉(xiāng)蹲點的河北省沙河縣返回北京家中,剛走進屋,打開窗戶,忽然一只黃色蝴蝶飛了進來,當時我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動了這個突然造訪的精靈和富于詩情的意象。轉(zhuǎn)眼,蝴蝶又從窗口飛走了,飄落進窗外的一片黃花叢中。這一情形,在我心中留下了無限惆悵……”然而,喬羽并未立即投入創(chuàng)作,而是將感受深埋心底,如一壇好酒封箱入土。直到十幾年后,他才寫道:“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幾日停留,我們已經(jīng)分別得太久、太久……”那詩意一幕,經(jīng)過幾十年的人生況味發(fā)酵,使蝴蝶成了溫馨、持久、長情的意象,表達出了很多人想說又說不出、無限眷戀又思之如故的情緒和感情。1988年,《思念》歌詞最終創(chuàng)作完成,曲作家谷建芬根據(jù)其意境譜了曲,在當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晚會上,通過毛阿敏的嗓音,把這只“蝴蝶”奉獻給了億萬觀眾。
有觀眾好奇歌中那只一不小心飛進窗口的蝴蝶到底是指什么,是不是喬羽老伴?喬羽否認:“誰家的老婆進屋要從窗戶里進呀?”他創(chuàng)作的沖動僅僅是因為從窗外突然闖進的這位“不速之客”,靈感在它飛出窗外的一剎那涌現(xiàn)……喬羽說自己是個感性的人,“有些事從來不曾提起,但永遠不會忘記。每個人大概心里頭都有自己的蝴蝶,它是內(nèi)心深處一種極為珍貴,又極其讓人眷戀的一種東西,它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友情?!?/p>
“一蹴而就”也要厚積薄發(fā)
當然,喬羽創(chuàng)作中也難免有一蹴而就之作。上世紀50年代,電影《祖國的花朵》插曲歌詞寫作,其他配詞都不太理想,才找到了時年27歲的喬羽,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周。
喬羽帶著新婚妻子佟琦去了北海公園,租了條船,在水上泛舟。恰巧碰到一群少先隊員,喬羽和小朋友們比賽劃船。兩槳斜插水中,小船隨波起伏。佳人在側(cè),靈感緩緩流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喬羽3天出詞,一炮走紅。
有人問他,這首簡單的歌為什么就能傳唱不衰,他說:“那個時代是咱們中國人心情舒暢的時代。我是用最好的心情,寫下了那個火紅年代最真實的生活?!?/p>
1984年春節(jié)前夕,春晚總導演黃一鶴請喬羽在一天之內(nèi)趕寫出一首主題歌的歌詞,第二天一早就要取稿。如此短時間要為億萬人關(guān)注的春晚寫出有分量的作品,關(guān)鍵時刻,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過人的靈感幫助了喬羽,于是,“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共祝愿,祖國好”的歌詞躍然紙上。第二天,黃一鶴看到歌詞后馬上高興地致電:“謝謝喬老爺,謝謝喬老爺!”
前衛(wèi)是激情,懷舊是深情,而情最濃時,當在人生歷練之后的老年。
當喬羽把筆力集中到“最美不過夕陽紅”時,他作了如下的敘述:“我寫《最美不過夕陽紅》是想表達出我對人心的一種感悟。這里,我并沒把老年寫得那么慷慨激昂,如 ‘小車不倒只管推’,年輕可以,老了還怎么推呀,再推不就散架了嗎?!又如 ‘不用揚鞭自奮蹄’,有人老得連走路都勉強,當如何奮蹄?!還有‘老驥伏櫪’這些詞,那都不是我的話。我不能重復別人的話,那該怎么說?我只想說,晚年是美麗的夕陽,是晚開的花,是陳年的酒,是遲到的愛,是未了的情……”
每當回憶往事,喬羽總是深情地說:“一首好歌詞離不開作曲家優(yōu)美的旋律和演唱者深情的演繹,我要永遠感謝他們。”
“沒出一本集子”與拾得一個“昵稱”
喬羽認為,現(xiàn)在不少年輕的詞作者在兩三年內(nèi)就能創(chuàng)作出幾首受人們歡迎的好歌,這說明詞壇人才輩出,是個好現(xiàn)象。相比之下,自己從事歌詞創(chuàng)作幾十年,可流傳下來的不就是那么十幾首嗎?喬羽說過這樣一個觀點,歌詞最容易寫,也最不容易寫。容易寫是因為它簡短,便于應(yīng)付社會的迫切需要;不容易寫好,也是因為它雖然簡短,卻要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世界……
曾經(jīng)有人問過喬羽:寫歌詞時是否已想到今后的流傳?他這樣回答:“當初自己心里確實沒有譜。我經(jīng)常會遇到這種情況,預(yù)料能流行的沒人唱,可自己以為不叫好的反倒能流行開來……說實話,歌詞有一個共性,它只是個半成品,后面還要過譜曲和演唱這一關(guān),所以哪首歌能流行,并不是我個人說了算?!彼愿枨端寄睢窞槔f:“文革后,《思念》 先后有好幾個人譜曲,可就是沒有唱起來。谷建芬也向我要歌詞,我一共給了她4首歌詞,其中就有《思念》。谷建芬說她很喜歡《思念》并想為其譜曲,我說已有好幾個人譜過,感興趣的人不多,她說那我換一種風格再試試……其實,寫歌是很苦的差事?!?/p>
喬羽共創(chuàng)作過多少歌詞?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常有聽眾來信問:哪兒能買到他的作品選集?喬羽說:“我至今沒有出版過一本歌詞選集?!逼鋵?,喬老爺子的案頭擺放著許多已經(jīng)出版的中青年歌詞作者的集子,它們大多也是由喬羽作的序,而他本人的大量優(yōu)秀作品卻未能結(jié)集出版。這大概是他“甘于寂寞”的緣故吧。
在中國歌壇提起喬羽的名字,很多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接上一句“喬老爺”?!皢汤蠣敗钡木b號緣自一部上世紀60年代的電影 《喬老爺上轎》,片中那位剛正不阿的“喬老爺”深受大眾喜歡,恰在此時,有不少圈內(nèi)朋友發(fā)現(xiàn)喬羽的音容笑貌酷似“喬老爺”的扮演者韓非,而他本人恰好也姓喬,于是“喬老爺”的稱呼就漸漸叫開了。1964年排練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時,喬羽是總負責人之一。周總理和他熟了,也稱他為“喬老爺”。
在成為“喬老爺”之前,喬羽原名喬慶寶,這個名字是父母給他起的。喬羽這個名字,是參加革命后他自己改的。1946年春天,19歲的喬羽因貧窮和戰(zhàn)亂告別了正在就讀的中西中學(現(xiàn)濟寧一中的前身),經(jīng)中共地下黨推薦,進入晉冀魯豫邊區(qū)的北方大學就讀。“改名那天雨下得很大,就干脆叫‘喬雨’吧,后來覺得‘雨’通‘羽’,‘羽’的寓意可能會更好些,于是就叫‘喬羽’了?!?/p>
1948年華北聯(lián)大與北方大學合并為華北大學,喬羽被調(diào)入“華大”三部創(chuàng)作室,開始從事歌詞和劇本創(chuàng)作。從20歲到90歲,喬羽便寫了一輩子歌詞。
如今不少人稱喬羽為詞壇泰斗。聽到這個稱呼時,喬羽總是不高興地搖搖頭,擺擺手。回顧往事,他常用這樣三句話自勉:“不為時尚所惑,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浮名所累?!鼻嗌皆?,人未老,或許正是長期浸潤于祖國的山水與文化,持久歷練成曠達的心境,成就了喬羽非凡的藝術(sh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