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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月報》|2017年第12期目錄
來源:《小說月報》 |   2017年12月10日15:44

《小說月報》2017年12期最新面世,已與全國讀者見面,期待您的關注與批評。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頒獎季系列活動,將于下周在天津陸續(xù)展開,活動預告,敬請關注小說月報與百花文藝微信公號。

中篇小說

方 方 時于此間

選自《長江文藝》2017年第11期

邱振剛 微居客

選自《北京文學》2017年第11期

郭 爽 拱豬

選自《作品》2017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畢飛宇 兩瓶酒

選自《人民文學》2017年第11期

邵 麗 蔣近魯?shù)乃囆g人生

選自《當代》2017年第5期

沈 念 殊途

選自《十月》2017年第5期

余 思 雪山

選自《南方文學》2017年第4期

開放敘事

周曉楓 離歌

選自《十月》2017年第3期

寄居于小說之殼(創(chuàng)作談)

黃昱寧 文學病人

選自《上海文學》2017年第10期

誰決定了故事的生死(創(chuàng)作談)

封二

百花文學劇場揭幕

《小說月報》2017年第12期,2017年12月1日出刊,總第456期

《時于此間》預覽

大雪紛飛,滿天都是。風也刮了起來。城市的縫隙里,有著孩子們打雪仗的喊叫。一聲聲,在飄揚的雪花中穿行。

楊自健出城的時候,馬衛(wèi)強的車正好到郭跳神的小區(qū)。他們開過小區(qū)門崗時,一輛路虎正從出口處開出。

楊自健抵達李小蓮家的村口時,馬衛(wèi)強一行在機場將郭跳神截了下來。

那一刻的郭跳神正捏著飛澳洲的機票,意欲登機。郭跳神說:“是我錯了,我只是一念之差,就犯下天大錯誤?!?/p>

馬衛(wèi)強說:“你很清楚你犯了罪,而不是錯誤。千萬不要跟我講什么一念之差。為了這一念,你平時該是積攢了多久?”

郭跳神說:“這個……我無話可說。我的確撞了人,在不知道對方死活的情況下,不但沒有救,反而把他拖到了馬路中間。事后發(fā)現(xiàn)錯大了,但卻無法挽回。”

馬衛(wèi)強說:“事后?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應該自首,而不是去澳洲。”

郭跳神長嘆一口氣說:“說得也是,每一個瞬間都像是鬼迷心竅?!?/p>

馬衛(wèi)強仍然嘴不饒人,他說:“那個鬼得在你心里住了幾十年,才會在關鍵時刻迷了你的心竅。無須為自己狡辯?!?/p>

郭跳神再次長嘆一聲,不再辯解。他也知道,任何辯解都無意義。

馬衛(wèi)強在返回的路上便給楊自健打電話,說:“好險,得虧趕得快,不然這家伙就出境了。正準備去澳洲哩。幫我告訴李小蓮,撞她父親的人,已經(jīng)被抓到了?!?/p>

楊自健驚訝道:“人都跑到機場了?”

馬衛(wèi)強說:“可不!幸虧我們趕得快。去他家時,沒見到人。問他老婆,她先不說。后來我告訴她,你冒著風雪去巖城替她找戒指了。是我,向你提供了那個女人的地址。你老公撞死的人,正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她這才告訴我們她丈夫去了機場?!?/p>

楊自健說:“好主意。那我要告訴李小蓮,是我?guī)湍阊杆僬业降能嚨溗緳C?!?/p>

馬衛(wèi)強說:“有個細節(jié)很要命。郭跳神說,半夜車拐彎時,他忙著拿手機接電話,沒有看到路邊有個人在走路。你再聽清楚一點:這個電話是他老婆打的,因為她的鉆戒不見了。”

楊自健說:“這是個什么鬼?”

馬衛(wèi)強說:“時于此間,玄機密布。”

馬衛(wèi)強丟下這句話,就掛了電話。楊自健重復著這八個字:時于此間,玄機密布。他想,什么意思呀?

方方《時于此間》(選自《長江文藝》2017年第11期)

方方,女,本名汪芳,原籍江西,1955年生于南京。曾當過四年裝卸工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武昌城》及小說集、散文集數(shù)十種。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作品有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譯本。《十八歲進行曲》《桃花燦爛》《紙婚年》《埋伏》《過程》《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奔跑的火光》《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萬箭穿心》《琴斷口》《聲音低回》分獲本刊第二、五、七、八、九、十、十一、十三、十四、十五屆百花獎,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F(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兩瓶酒》預覽

巫叔和父親是一生的酒友,有時候在巫叔的家里喝,有時候在我家里喝。在我的記憶里,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大堆的酒肉朋友,架不住時代的巨變,喝到后來,就剩下他們哥兒倆了。他們倆同年,同一所子弟學校,同一支足球隊,鋼鐵廠爐前工同一個班組,同一年結婚,同一年下崗,同一年做父親。嚴格地說,巫叔和父親的友誼是在我出生之后升華的。父親渴望生一個兒子,掰開我的小腿一看,沒能如愿。這個挫傷了父親。巫叔挺身而出,他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父親。巫叔別出心裁,把我叫作了“大侄子”。這一聲“大侄子”讓我的父親喜笑顏開。巫叔一不做二不休,半年之后,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卻給他正經(jīng)八百的兒子起了一個妖嬈嫵媚的乳名,“二妮”。父親就此認下了巫叔這個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這一對親兄弟在把酒言歡的日子里滋生了一個美好的愿望:大侄子將來能夠嫁給二妮子。我估計兄弟倆為這個美好的未來干了起碼有一萬杯,醉了起碼有一千回。

二妮人不錯,是一個很好的小兄弟??墒?,一聽說我將來要嫁給他,我對他的憤怒與鄙夷就與日俱增。我受不了他的眉清目秀與紅口白牙。這對他是很不公平的。不得不說,“二妮”這個乳名嚴重地傷害了二妮。為了擺脫它帶來的影響,高中沒有畢業(yè)二妮就去了深圳,幾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F(xiàn)如今我也是過了而立的人了,換位思考一下,哪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愿意戴著“二妮”這頂花花綠綠的大帽子呢?換了我,我也不干。

不管是不是假戲真做,巫叔對我的喜愛是真心的,這個我可以感受得到。他喜歡女孩。同樣是做父親,巫叔只享受給女兒做父親的感覺,這和我的父親渴望給兒子做父親是一個道理。他們的一生其實都落空了,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張冠李戴,想想罷了。這在很大的程度上推動了巫叔和父親的兄弟情誼??上Я?,那時候我和二妮子都年輕,不能夠懂這些。

現(xiàn)在想起來我是傷害過我的巫叔的。就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大侄子我從北京衣錦還鄉(xiāng)了。那時候我剛剛戀愛,剛剛和我的羅密歐享受了男女之歡,趁著迷醉,我和我的羅密歐一起做了文身,我們把對方的姓名文在了各自的大臂上,男左,女右。我的皮膚好哇,光潔如瓷,男朋友黛青色的姓名在我的右臂上落款了,剎那間我就成了他的私藏,我是青花。

就在我衣錦還鄉(xiāng)的當天晚上,父親把巫叔請過來了。對他們倆來說,任何慶典都是直接的,簡單粗暴,那就是喝。因為文身的緣故,我特地穿了一件吊帶衫。錦衣夜行的事姐是不干的。就在敬酒的時候,巫叔注意到我的右臂了。必須承認,我是我的父母抱大的,同樣也是我的巫叔和巫嬸抱大的,他們對我的身體像我的父母一樣了解。巫叔望著我的右臂,放下了酒杯,他用他的大拇指擦了一下我右臂上的姓名,沒擦掉,就又擦了一遍,嘴里說:“閨女,這是怎么弄的,還擦不掉了?!蔽艺f:“嗨,文上去的,我男朋友的名字?!?/p>

巫叔是個粗人,可再粗的人也不是傻子。剎那間他就全明白了。雖然巫叔一直都是知道的,大侄子不可能成為他的兒媳婦,但是,知道是一碼事,事到臨頭卻是另一碼事。巫叔勾著腰,對著我的胳膊說了一連串的“好”。巫叔就此靜默,神情也頹唐了。他喝了一個晚上的悶酒?;剡^頭來看,巫叔就是在那個瞬間徹底失去了他的閨女兼兒媳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傷感,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畢飛宇《兩瓶酒》(選自《人民文學》2017年第11期)

畢飛宇,男,1964年生于江蘇興化。1987年畢業(yè)于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做過教師、新聞記者。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那個夏季那個秋天》《平原》《推拿》等。曾榮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獎項。小說《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家事》《一九七五年的春節(jié)》分獲本刊第七、九、十、十三、十五屆百花獎,《大雨如注》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F(xiàn)供職于南京大學畢飛宇文學工作室,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離歌》預覽

就是在那天。

那天,我跑到西四環(huán)看影展片目:《超新約全書》。

情節(jié)設計天馬行空,那種想象力,長期在自由里才能養(yǎng)成那種百無禁忌的天真。當住在普通三居室的小女孩伊婭,抱怨她的父親是上帝,唯我獨尊,不考慮任何他人的情感和意見,他暴虐、自私,喜歡給陌生人制造悲劇的時候——觀眾沒想到,這位穿松垮背心、邋遢格子襯衫和家常褲衩的大叔,竟然,真的就是上帝本尊。

上帝靠一臺電腦和橫行霸道的作風統(tǒng)治世界。伊婭決定改變運行的法則,在她通過滾筒洗衣機抵達人間之前,小女孩擅闖父親的禁地,把每個人的死期通過手機傳送給它的主人。剛開始,接收信息的人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很快預言驗證:還剩下半分鐘壽命的人絕對活不到一分鐘。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還有漫長的余數(shù),高齡才會離世,于是成為無畏的挑釁者:他毫無保護地從高樓往下跳,砸死的是路人,他活著;他從火車上往下跳,正好有盛滿面粉袋的運輸車經(jīng)過;他從飛機上往下跳,落在另一架飛機寬闊的翅膀上;除了偶爾受外傷,或者脖子上圍著用于恢復功能的頸圈,他無損。當人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膽怯的勞作者不再被束縛,忠誠的婚姻受害者不再掙扎,自由就像垂到嘴邊的果實那樣到來了。

死亡,在這個世界如此自然,就像隨手翻開的是一張帶花色的紙牌。我們甚至可以挑釁上帝,但必須臣服死神……他有一雙喜怒無常、暗殺者的眼睛。

我所在的影院,位置偏西,離北京的火葬場近??措娪暗臅r候,我毫不知情,當時他身體的氣息是否已經(jīng)散盡?當我跟隨劇情笑著,吃爆米花,喝帶氣的蘇打水——我不知道,與此同時,一個二十年前撤離我生活軌道的朋友徹底失蹤,他的五官已經(jīng)消失在自己的軀體騰起的火焰和煙霧里。他從一粒目力難辨的受精卵,變成一個有體積的受難者離世,用了整整四十九年;而摧毀一個成年男人的二百零六塊骨頭、六百三十九塊肌肉、三十二顆牙齒、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摧毀和消滅這些,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鐘。他沒有剩下什么,除了散落的骨塊和灰燼。消失了,他黝黑的皮膚、寬闊的鼻翼、草食哺乳動物的眼睛。

當接到小夜電話,我頗為意外。

她第一句話開場白是:“我是屠蘇的初戀,也是他的合法妻子?!甭曇魩追謴娪?、幾分委屈,然后是長久的停頓和哽咽,是令我錯愕的顫抖著的呼吸……我不敢肯定,對方壓抑的是哭腔還是一腔憤怒。我蒙了,從沒遇過這種情況,她像是處于弱勢的正室打給行市見漲的小三,既有委屈,又帶著示威的意思,像在進行一場并不恰當?shù)耐对V。

我控制住疑惑,也控制語調以便傳遞友善,詢問怎么回事,并解釋說我與屠蘇,既無戀愛前史,又無后來的曖昧糾纏,除了中間打過一個短暫電話,我們二十年來斷無聯(lián)系。

小夜說,不必澄清,屠蘇和我的關系她相當清楚,她只是來通知我一個遲到的消息。半個月前,屠蘇獨自死在深夜的辦公室,猝死病因不明。追悼會恰恰安排在我看《超新約全書》那天,當我為編劇的構思擊節(jié)叫好之時……他被火化,灰飛煙滅。

來不及消化突如其來的噩耗,我發(fā)呆,不知怎么跟小夜交流。掛了電話,我沉默,長久盯著窗外,沒有任何痛感。我為自己的平靜感到好奇和羞愧。時間,停了。直到一只皮毛松散、形色俱厲的玳瑁色野貓,穿過陽臺,縱身跳入冬青灌叢……我忽然難以自控地流淚。

周曉楓《離歌》(選自《十月》2017年第3期)

很少有人專事散文,我一直保持著這種被動的忠貞。我沒有詩人的天賦,沒有小說家的附體能力——從事這兩種文體,需要神助。有小說家說,寫散文難,像戴著腳鐐跳舞,他覺得小說就沒有這么沉的負重。對我而言,散文寫作者不過無法擺脫大地引力以及自重,小說家才難,什么都不帶就在半空飛行。我由衷敬佩,小說家的海市蜃樓,甚至禁得起考古學和建筑學的審查——從年代到結構、材料和裝飾。散文屬于凡人,是自說自話,是仰望星空的井底之蛙在發(fā)聲,幾乎靠本能完成。

散文寫作者的水準,之所以容易呈現(xiàn)規(guī)律性下滑,因為這種文體消耗大,拿緩生的樹當速燃的柴,燒不了多久,黑暗和寒冷就來了。作為平凡之輩,我們不具備漫山遍野的生活經(jīng)驗,難免貧瘠和荒涼。散文之所以被警告為一種只宜老者開展的文體,也是這個道理。

對于從年少起就徘徊在藝術散文里的寫作者,何去何從?有的金盆洗手,有的改弦易張,有的向歷史深處掘進,有的從新聞中索取線索……每個人都在尋找秘密的退路或后援,否則難以為繼。我的辦法,是從小說家那里偷藝。

散文與小說的界標,我至今沒想透。就像不知《莊子》到底應該劃歸哪種文體。什么是絕對的是,什么是絕對的不是?有種文字,像灰,在白與黑的交集地帶。我希望把戲劇元素、小說情節(jié)、詩歌語言和哲學思考都帶入散文之中,嘗試自覺性的跨界,甚至讓人難以輕易判斷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我想增強散文的消化能力,讓散文不僅散發(fā)抒情的氣息,還可以用敘事的牙把整個故事嚼碎了吃進肚子里。我要的不僅是物理意義的肢解,還要完成化學意義的溶解。并非背叛。我嘗試以寄居蟹方式存在的散文。小說的肉已被掏空,我利用更結實的盾殼保護散文,探索更遠的路。

——摘自創(chuàng)作談《寄居于小說之殼》

周曉楓,女,1969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巨鯨歌唱》《有如候鳥》及長篇小說《醉花打人》等。擔任電影《金陵十三釵》《山楂樹之戀》等片文學策劃。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莊重文文學獎等獎項?,F(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

《蔣近魯?shù)乃囆g人生》預覽

據(jù)說老蔣離開天中縣是非常不情愿的。上級跟他談了好幾次話,說他干得不錯,工作很有成效。而且市里現(xiàn)在有位子,又是提拔,也算是對有能力、敢擔當?shù)母刹康囊粋€交代。他都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走。理由是,各項工作剛剛把基礎打好,工業(yè)剛成規(guī)模,旅游業(yè)還需要大力拓展,財政收入雖然完成了保吃飯的目標,但用于發(fā)展的錢還不足。

“確實,你干的工作,取得的成績,我們都知道。但是,”上級領導打開檔案柜,搬出一沓子材料,足足有半米高,“這是你的告狀材料,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雖然我們覺得大部分都是不實之詞,但是人言可畏,可見你的工作阻力有多大!從愛護干部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希望你回來?!?/p>

“那你們就去查嘛!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我死不瞑目!”

省里、市里也根據(jù)告狀信查了幾次,都不了了之。但是趕到換屆的時候,還是把他提拔成政協(xié)副主席。他誰也沒再找,也沒再抗爭,更沒有發(fā)牢騷。那天我在調干宿舍樓下散步,碰到他從外面喝了酒回來,估計喝了不少,走路踉踉蹌蹌的。我還沒說話,他就大著舌頭說,縣里各個部門都給他送行,就我分管的部門,連個電話都沒有。

“我都安排過了,怕排不上隊?!蔽医忉尩馈?/p>

他哼了一聲,說:“你不會撒謊?!比缓缶皖^也不回地上樓了。

他依然這么高調。

離開天中縣的時候,根據(jù)領導的意思,四大班子開個歡送會就行了,不要搞太大的動靜。但他堅持開個全縣干部大會,說來的時候光明正大地來,走的時候也要光明正大地走。這是他在履新開全體干部會時對大家的承諾,不能不兌現(xiàn)承諾,偷偷摸摸地離開。新來的縣委書記也不好拒絕,就按照他的安排,開了個全縣干部會。

各種歌功頌德、依依惜別的程序結束之后,最后請他講話。

“我只講兩句話,”他一手夾著煙,一手夾著麥克風話筒頭,“第一句,是說給書記、縣長你們倆的。你們到這個縣來工作,干得好壞,我覺得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像我一樣,可以隨時仰著臉回來,神鬼都不怕,對誰都問心無愧!”

臺上臺下都寂靜無聲,幾百人的會場,掉根針都能聽見。

他停頓了至少有三分鐘。

“第二句話,是說給我們的干部聽的,尤其是臺上的領導干部!”他扭頭看看臺上后面幾排四大班子領導,“我來的時候赤手空拳,走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拉了滿滿四大箱子,四大箱子??!”他伸出四根指頭,放在頭上比畫著。

“你們知道是什么嗎?是你們在化肥廠報銷的各種票據(jù)!我不知道我該拿這些票據(jù)怎么辦,也希望你們別只顧著在背后搗鼓我,到我面前好好說說,這些票據(jù)該怎么辦!

“但是,我只想提個醒,很多事情,很多人,能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邵麗《蔣近魯?shù)乃囆g人生》(選自《當代》2017年第5期)

邵麗,女,河南西華人。畢業(yè)于河南財經(jīng)學院經(jīng)濟管理系。1999年開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量》《我的生存質量》,小說集《紙燈籠》《你能走多遠》,散文集《紙裙子》等。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劉萬福案件》獲本刊第十五屆百花獎,《第四十圈》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F(xiàn)為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微居客》預覽

夏人龍和蘇麗晴,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算是完美的一對中年夫妻了。他們二十年前讀大學時,分別是電子工程系和法學院的學生會主席。在校學生會,兩人對彼此的相貌、才干都很欣賞,惺惺相惜,也就順理成章談起了戀愛。畢業(yè)后,夏人龍進了一家部級單位當公務員,蘇麗晴則當上了律師。兩人在婚后第五年有了兒子,如今兒子作為交換生,在韓國讀中學。兩年前,兩人正打算換套大房子時,風傳本市要開發(fā)建設西南部的麗澤橋商圈,兩人供職的單位都有可能搬過去。兩人一商量,就在南四環(huán)外一處名為“御景臺”的樓盤買了套房子。可終究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前新房的鑰匙順利拿到,兩人的單位也都搬了,但一個搬到了花家地,一個搬到了望京。這兩個地方雖然近在咫尺,但都位于北京北四環(huán)東段以外,結果就是兩人每天上班要花兩個多小時,下班還要再花兩個多小時。

一個月前的一個下午,蘇麗晴的一個同事兼閨蜜告訴她,市面上新出現(xiàn)了一款手機應用程序,她或許用得上。

“你看這款新出的APP,名叫‘微居客’,專門給那些上班路途遠,花時間特別多的人開發(fā)的?!碑敃r,蘇麗晴正在查看寫字樓物業(yè)公司送來的物業(yè)費明細表,這閨蜜神秘兮兮地把手機屏幕伸到她面前。她上班路途遙遠,是整個律師事務所里盡人皆知的。

“微居客,啥意思???”

“你看,你因為家離公司遠,每天路上就要花四五個小時,但肯定存在這樣的情況,就是有人的公司在你家附近,但住處在咱們律所周圍。這個APP的作用,就是幫你找到這樣的人。你只要在注冊時,填寫好自己的住址、戶型什么的,就能查到有沒有人愿意和自己換房子。有好幾種換法,可靈活了,有的是中午換,就是互相到對方家里睡午覺。還有工作日換,就是周一到周四不用千里迢迢地趕回自己家,可以就近住到對方家里,等周五下了班再回自己家。也有從周一到周日都換的?!?/p>

蘇麗晴半信半疑:“不會換來換去,把自己的房子換成別人的吧?”

“你一個知名大律師,誰敢在你這太歲頭上動土?。吭僬f了,這個‘微居客’是實名制的,要想完成注冊,還必須上傳身份證照片呢?!?/p>

“知名大律師,嘿嘿,我不當大律師很多年了——”

話雖這么說,蘇麗晴還是下載了這款APP。這天晚上她回到“御景臺”,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就在“微居客”上注冊了。注冊成功后,屏幕上顯示她是第78569個用戶。她馬上開始搜索有沒有可供選擇的房源。開始幾天,查到的房源都不太靠譜。后來,她發(fā)現(xiàn)“微居客”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可以預設條件,這樣一來,即使當時沒有合適的房源,等有人滿足了這些條件,她可以馬上接到通知。

兩周前的一天,她正在開會,手機忽然發(fā)出一陣奇特的音樂。她手機的各種提示音都彼此不同,所以開始她并沒有想到是自己的手機。接著她看到手機屏幕上,“微居客”的首頁突然打開了,這才醒過神來,拿起手機跑到會議室外看了起來。她點開“微居客”的頁面后,看到有一對名叫馬水浩和簡怡的夫妻,他們房子的各項情況,都滿足自己的要求。而自己家房子的情況,也恰到好處地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簡怡當初在“微居客”注冊,純粹是不堪忍受他們廣告攻勢的結果。在如今這個一切可以被“大數(shù)據(jù)”掌握的時代,簡怡因為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瀏覽過一些樓盤項目,就被“大數(shù)據(jù)”列入房地產(chǎn)相關廣告的目標人群。于是,無論是電腦上網(wǎng)還是手機上網(wǎng),簡怡打開任何一個頁面,必然伴隨著“微居客”的廣告。當時簡怡的新房已經(jīng)買妥,自然對這類信息不屑一顧,每次都是看都不看直接關掉。直到某一天,“微居客”的廣告不再是讓人看著就覺得不安全的注冊邀請,變成了一段幾乎是聲淚俱下的文案——

我,據(jù)說生活在北京,過著精彩紛呈的都市生活,實際上,我生活在北京的地鐵上、公交上、出租車上——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漫長通勤,耗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

這段文字不長,旁邊還有一個眼淚汪汪的卡通形象的女白領。簡怡看了又看,覺得文字、圖像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于是,她點開這個頁面,在“微居客”注冊了……

邱振剛《微居客》(選自《北京文學》2017年第11期)

邱振剛,男,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及文學評論多篇。作品曾入選各種選刊、選本。曾獲冰心散文獎、《上海文學》小說獎等獎項?,F(xiàn)任《中國藝術報》理論副刊部主任,主任記者。

《殊途》預覽

引擎的嗡鳴像把鋼鋸,把凍結一宿的寂靜鋸成碎片。一樓的北方男鄰居打開窗戶,沖著車尾嘟囔,投訴他吵醒了他們的睡夢,女鄰居恐怕聽說了他家發(fā)生的變故,用細嗓門,把丈夫勸回了床上。他猶疑了一下,伸出的手半空縮回,嗡鳴繼續(xù)鋸動。嗡鳴貫耳,他才覺得虛蕩的內心像吹脹的氣球,變得充實而有力。

兒子出事的第二天,他的睡眠就變得混沌起來。每天比鬧鐘還要早醒來。鬧鐘是退休前的上班通牒,過去他睡眠重,必須靠那玩意兒叫醒,沒了單位的紀律框囿,他卻不愿把鬧鐘鍵給OFF(關閉),任其雷打不動地在那個點上叮當叮當響起。

……

這些天陽臺上的花草少了打理,蓬頭垢面,失了顏色。他恍惚過后,拍拍腦袋,然后拿起水壺,澆了些水,又把幾盆不耐寒的垂頭喪氣的花搬進兒子過去睡的房間。房間里還有兒子身上的那縷氣味,他深深地呼吸一口,然后趕緊吐出來,關上門,生怕這氣味都跑沒了。氣味在,也許兒子的魂靈還會回來看一看。

兒媳就回來過一次,而且那次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鑰匙是留在兒子手上的。看到他望著她,她叫了一聲,爸。他順口就說了一句,回來了,言是呢?當他發(fā)現(xiàn)說錯話,心里變得水流湍急,眼眶迅疾濕潤了。吃過了嗎?他無話找話。她點了點頭。她大概坐了半個小時,她的沉默讓午后變得格外漫長。他在猜測她回來的目的,過去她從未單獨到過這個家,每次都是跟在兒子身后。他們結婚五年多,卻沒打算要孩子,他提過一次,兒子的回答是正在計劃中,兩人剛調到新崗位,有些忙碌。忙碌就是不要孩子的借口嗎?單位也有這樣的年輕人,他是越來越看不懂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了。他那個時候在部隊,回來探親時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妻子,通了一年信,第二年回來就打了結婚證,很快也就生了兒子。絕大多數(shù)家庭的完整都靠孩子這根定海神針,這是他的體悟,也是埋在心底多年的一個秘密。從前的事,他也不太多想,若不是兒子,也許他就是另外一個他了。

那天兒媳孤獨地坐在左首的雙人沙發(fā)上,頭微低,眼瞼一圈是浮腫的。他想問她是不是又聽到什么流言了,但終是沒開口。她想問明白、想弄清的事,其實他也不清楚。一個妻子,面對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發(fā)生的意外事故,要去抵擋外界紛紜的流言蜚語,需要多么堅強的心性。真相像只夜鳥消失在那個晚上。這也是他要承擔的,他過去多年經(jīng)營建立在兒子身上的自豪感,已經(jīng)撒落成一地碎玻璃,他和她,注定要光著腳從上面踩過去。

她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的冷靜,既是他希望看到的,又是令他疑惑的。她沒有去兒子單位無理取鬧,甚至對后事處理沒提出過半點要求。也許,她以為有他在場,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過去,兒子的一切不都是按照他的安排走的嗎?此時面對她,他竟然找不到一句有分量的話來安慰、紓解她心中的壓抑和悲痛之情,如果她有的話。

最后從嘴里擠出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句:他走了,你要把自己的生活過下去?;钤谑郎系臒o奈和悲涼,跟隨這句話山呼海嘯般涌來,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他心中的那塊巨石,他聽到身體收縮的哧吱聲,縮得緊緊的,像是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心中那塊石頭不被拍成四分五裂。

沈念《殊途》(選自《十月》2017年第5期)

沈念,男,1979年生,湖南岳陽人。著有散文集《時間里的事物》,小說集《魚樂少年遠足記》《出離心》,長篇兒童小說《島上離歌》等。作品曾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和年度排行榜?,F(xiàn)供職于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

《拱豬》預覽

從小,丁小莉就跟伍珊說,男人靠不住,“垮了褲子要日,拎起褲子就跑”。在她們住的兩居室里,從沙發(fā)到浴巾,都是些女人喜歡的碎花圖案。那些丁小莉接起電話來“死鬼死鬼”地罵的人,一個也沒有在伍珊面前出現(xiàn)過。丁小莉大概多少想證明,就算她又賣鹵肉又賣“心妍美”,眼珠子一天天黃下去,但養(yǎng)得大伍珊她還是有點本事。

伍珊真的大了后,丁小莉發(fā)覺有些事開始不受控制。初中畢業(yè),丁小莉給伍珊買了胸罩。第一次戴時,丁小莉站在床前,想指導伍珊怎么把胸部塞進那兩片棉布里。丁小莉抱著兩只手看,伍珊突然就很生氣,請她出去,“丁小莉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丁小莉猶豫了半天才走出房間,好像伍珊身體上長出這些不受控制的肉坨坨,她更緊張,更受煎熬。

悄悄地,伍珊還是談過兩個男朋友。晚自習后在操場上散步,蜻蜓點水地打個kiss。男生身上帶點汗臭又有點夾生的味道,跟丁小莉身上的味道不同。慢慢地,伍珊不想再跟丁小莉睡一張床了。她一個人躺在房間里,解開胸罩,輕輕捏著一天比一天更高更軟的胸脯。有時候指尖在乳頭上逗留很久,茉莉花蕾一樣的柔嫩讓伍珊突然對這具身體生出一種真正的感情。不同,它們跟丁小莉從洗澡間里沖出來時,吊著的那對又硬又黑的乳頭截然不同。

總有點什么,是伍珊不可能讓丁小莉知道的。

可能是察覺到這變化,伍珊高二住校后,每個周末回家,丁小莉總是跑來跟她擠。兩個人直挺挺躺在蚊帳里面,伍珊比丁小莉長出一大截。

從很多角度看,丁小莉都還有一個好身體。側面看過去胸部沉甸甸,脖頸和身體相接處也還柔軟,以及翹得總是把衣服后擺都夾進去的屁股。但從背后看,多看幾眼,就能看出問題來。不是丁小莉的問題,是時間的問題。腰線消失了,原本陷在胸和屁股之間的那腰身,兩條凹線變成了兩條直線。丁小莉對改寫她身體線條的力量又驚又懼,部分來自于女人都會有的白日夢一樣的虛榮心,更多的則關于生存的壓力——來鹵肉鋪里找她切二兩豬耳朵或者肚條去下酒的人少了,老了。賣豬肉都賣不出去了,你說焦心不焦心?

伍珊倒是一天天長起來。夏天她穿個背心短褲就在家里晃,屁股后面戳一截衛(wèi)生巾出來,看得丁小莉毛焦火辣——簡直就是個傻大姐。

這樣的此消彼長里,兩母女好像可以一直這么過下去。但終究有些光線,從她們屋子的窗戶射了進來,慢慢照清楚兩張神色相同又不盡相同的臉。

郭爽《拱豬》(選自《作品》2017年第11期)

郭爽,女,1984年生于貴州。畢業(yè)于廈門大學中文系。著有《親愛的米亞:在廣州遇到的79個故事》等。曾獲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F(xiàn)居廣州。

《雪山》預覽

風吹過來,時光好像凝固了。

逆著人生路長途奔襲。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是夏天,落地窗映著明亮刺眼的陽光,他逆著陽光走來,步履匆匆,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在陽光勾勒下略顯單薄。

“這么漂亮的女孩,為什么不放到我部門來?真不公平?!彼麑θ耸陆?jīng)理說。他們都笑了。我那時研究生還沒有畢業(yè),一門心思急著找工作,對職場一無所知,又無限向往,連自我介紹都要在鏡子前練習好幾遍,把面試看得無比神圣嚴肅,突然聽到這樣的調侃,一下不知該說什么好。

往電梯間走,臉上那詭異的熱度剛剛退去,身后傳來了急促腳步聲,回頭一看是他追了上來,把名片塞到了一臉詫異的我的手里:“打給我,來我的部門。”

名片在手里捏出了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名字。

最后一個暑假,學校里幾乎沒有人,白晝顯得特別漫長,午后炎熱又異常安靜,午睡往往伴著細細密密的汗珠。我喜歡在空白時光里幻想,為什么他會追出來找我。于是那張名片一直在桌上擺著。時常有拿起電話的沖動,可像我這樣被動又不善于爭取的人,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做。

我趕在離校前入職了,最終沒有去他的部門。

我們終于成了同事。他的級別高出我許多。在第一次相遇的那個茶水間再度偶遇,我沒有再穿職業(yè)套裝,而他依然西裝革履,猛一看是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向我點頭致意,再次給了我名片,我失落于他忘了我,他卻笑著對我說:“新的?!辈恢罏槭裁?,我竟能感覺到那笑容是溫柔的。公司太大,如同一個微型小社會。偶像劇里拿著策劃案在老板面前高談闊論的畫面一次也沒有發(fā)生。我只能做一切需要打雜的事務,也漸漸明白所謂的廣告新人意味著見不到白天。那幾年留給我的記憶是頻繁加班,時常累得喘不過氣來。有時會和他一起開會,我很少發(fā)言。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開會,喜歡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有人私下說他太張狂,但我總能在偶爾抬頭時遇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看不到別人說的張狂,只有初次見面時笑容背后的溫柔。

后來就收到他的第一封郵件,一張雪山的照片。

“白云和視線水平,天空遼闊透亮,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手腳已經(jīng)凍僵,心卻在燃燒,壯美山河,讓人熱淚盈眶?!彼@樣寫。

從那時起我知道他喜歡登山,冰雪相伴。那個夏秋,他給我發(fā)過許多照片,大多是登頂后的雪峰,比我在任何攝影雜志上看到的都要震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只看不回,給他的郵件越寫越長。他問起我的專業(yè),人類學究竟學些什么,我告訴他馬林諾夫斯基和結構主義,他回復說真是完全不懂啊。我好像能看到他打下這幾個字時嘴角的笑意。淺淺的笑意。我似乎從未對任何人這樣敞開心扉。是的。對他說過所有我以為一輩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透明。漸漸地,每天都會期待那一封郵件,幾乎成了我每天堅持大早起床,清晨就舉著煎餅馃子擠地鐵去上班的理由。漸漸地,和我一起入職的許多學生都跳槽了,只有我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留了下來,他們說:“當初真沒看出來你對廣告有這么深的精神寄托。”

是的。精神寄托。

下了夜班,電梯門快要關上時,他快步跑了進來。他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到我家樓下時他又說太早了帶你去個地方吧,我點點頭,心卻激烈地跳著。他帶我去了他的母校。那所學校真美,昏暗的路燈下,那一大片寬闊的草坪依然翠綠。我們繞著紅磚的蘇式教學樓慢慢地走著,有時步伐一致,有時不一致。除了登山我們依舊沒有說別的,他說登山的經(jīng)歷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問他除了勇敢的心之外登山對他來說還意味著什么,他站在路燈下認真地對我說,意味著內心更加地孤獨,因為更難被尋常景色打動。

這是唯一一次私下見面,唯一一次。

余思《雪山》(選自《南方文學》2017年第4期)

余思,女,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細雨濕流光》《如果愛是圓的》《如果是永別》等。影視編劇作品有《北極》《你好,舊時光》《大叔與少年》等?,F(xiàn)居北京,廣西文聯(lián)簽約作家。

《文學病人》預覽

“創(chuàng)舉,這才是創(chuàng)舉,”總導演的手在空中揮舞,半個屁股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你想想,幾十年前那些下棋打牌的,只能對著一臺電腦使勁,這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們的格局,大海、島嶼,隔岸相望。人與人的對峙,人與機器的對峙。你沒有感覺到美學沖擊力嗎?你沒有感覺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嗎?”

我沒有什么感覺。作為安??偙O(jiān),我聽到窒息兩個字,就下意識地掃一眼監(jiān)控畫面,尋找兩座島上任何細微的失控跡象。樓上機房正在做賽前最后一次調試,隔著樓板我聽到被封閉空間放大的咝咝聲,節(jié)奏清晰,就好像樓上有七八條蛇在同時嘆氣。

第一輪比賽產(chǎn)生的三十六個命題故事,一半來自西卵的作家,一半來自柴郡貓。按照規(guī)則,人類作家的電腦上卸掉了所有寫作軟件,他們在產(chǎn)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貓相比,后者在一天里拿出一百八十個故事也沒有任何難度。三十六個故事被打亂順序、隱去標記,在傳送到東卵前首先要經(jīng)過樓上的機房。那些發(fā)出蛇的嘆息的機器有一個冰涼的、飄著消毒藥水氣味的名字:故事預檢臺。

預檢臺有兩項功能。首先是與人類故事庫里所有的數(shù)據(jù)迅速比對,鑒定是否存在剽竊行為。是整體抄襲,還是情節(jié)雷同,或者僅僅是合理借鑒,那部機器都會在一分鐘內給出鑒定報告,創(chuàng)意指數(shù)低于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項功能更玄乎:一個個字喂進去,仿佛經(jīng)過一頭奶牛或者一臺絞肉機,實現(xiàn)從草到奶或者從肉到肉糜的轉變。比如你寫一個動物園,這臺機器上的屏幕會呈現(xiàn)河馬張開大嘴缺了好幾顆牙齒的畫面,音箱里發(fā)出獅子打呼嚕的聲音,整個機房里都會散發(fā)大象和干草的氣味。當然,這種設備提供的轉化還比較簡單粗暴,但已經(jīng)足夠給每個故事測算出改編指數(shù),計入最終的評選結果。

據(jù)說這些故事的改編指數(shù)還會被同時發(fā)往島外的分會場,有一大堆視頻及游戲制片商正穿戴著虛擬現(xiàn)實裝備,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順便從中物色下一個融資項目。謝天謝地,還好有個分會場,所以這伙人不用擠到兩座島上來,否則我的安保壓力至少翻一倍。

一個總導演就夠了。我對斯芬克斯說。我沒法想象幾十個甚至幾百個那樣的人整天對著藍天大海念他們那些乏味的臺詞。他們提到的錢以億為單位,他們會笑著笑著笑出眼淚,像牧師布道那樣莊嚴地告訴你故事才是人類的第一生產(chǎn)力。

在島上巡視的時候,我越來越不愿意靠近機房。為了拉高改編指數(shù),不管是人還是貓都在努力把故事寫得更刺激更尖銳,更容易轉化。由屏幕反射到墻面上的硝煙和血光,那種奇怪的讓你的心臟早搏的聲音和氣味,哪怕在機器休息時都仿佛在房間里回蕩。不過,經(jīng)過預檢臺之后,首輪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實只有一個——據(jù)說是情節(jié)雷同過多——其余的三十五個都順利過關,被輸送到東卵。

按照規(guī)則,東卵的讀者必須直接面對那些已經(jīng)被自動翻譯成各種語言的文本,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讀的故事在預檢臺上拿了幾分。他們更不知道的是,沒人會把他們認認真真打的分當回事。打分只是個幌子,真正決定性的數(shù)據(jù)來自組委會發(fā)給他們的帽子、眼鏡、項鏈和手環(huán)。

監(jiān)場的機器人盡忠職守,只要看到有誰的裝備戴歪了就立刻沖上去。一個故事究竟能達到怎樣的效果,最后取決于從這些裝備輸出的數(shù)據(jù)和圖像。心跳和血壓變化,大腦特定功能區(qū)域的掃描,還有什么淚腺和腎上腺的分泌情況。在這里,一百八十位讀者就是一百八十個病人。文學病人。

文學病人的癥狀與作品的指標一一對應。從他們皮膚上掠過的每一陣燥熱和微寒,每一個笑點和淚點,每一次走神再回來的時間,都決定了故事的生與死。

黃昱寧《文學病人》(選自《上海文學》2017年第10期)

《文學病人》基本上是一個概念先行的故事,這一點倒是跟絕大部分科幻作品差不多。概念的來源也很簡單——機器人有沒有可能搶掉小說家的飯碗?如今,對于以文字安身立命者而言,出現(xiàn)類似的念頭很自然。甚至連靈感也談不上,更像是在無聊的傍晚,某個昏暗的角落里響起的,有一搭沒一搭的玩笑話。

緊接著這個傍晚之后的清晨,我沒有放過這句玩笑。我開始給機器人和小說家的比賽設計規(guī)則。順著問題追下去,我發(fā)現(xiàn)所謂架空的未來,與現(xiàn)實自然地交疊在一起。我更關心的,不是這場奇怪的比賽的輸贏,而是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文學的——毋寧說是故事的——本質、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

故事的危機,與其說來自于機器或者數(shù)據(jù),不如說來自人類自身,來自越來越習慣于被“算法”(無論它來自于機器還是商業(yè)的、功利的需求)控制的作者和讀者,來自人類在積累了上萬年故事類型之后面臨的對于“枯竭”甚或“終結”的現(xiàn)代性恐慌。所以,在《文學病人》里,我讓人與機器的斗法最終演變成“作者”與“讀者”的對峙,并且在一場激烈的比賽里安排一個休整期,讓這兩個陣營都有機會派出代表來背靠背地向我們闡述觀點,從而構成吊詭的、讓人啼笑皆非的對照。用小說敘述者“我”的話說,“這兩撥人熱火朝天地折騰了一通,總算發(fā)覺大家都困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于是決定再努力一把——然而他們各自努力的方向,似乎是互相抵消的?!?/p>

——摘自創(chuàng)作談《誰決定了故事的生死》

黃昱寧,女,1975年生于上海。已出版隨筆集《一個人的城堡》《變形記》《假戲真做》等,譯著《甜牙》《追日》《在切瑟爾海灘上》等。近年開始嘗試小說寫作?,F(xiàn)任上海譯文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任,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