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昆:用科幻小說放大人性
科幻作家劉宇昆
中國科幻文學界有“大小劉”之說,大劉是劉慈欣,小劉則是居住在美國的劉宇昆。2015年、2016年“雨果獎”作品《三體》(劉慈欣)和《北京折疊》(郝景芳),都是經(jīng)過劉宇昆的精彩翻譯,才傳達到英語世界。網(wǎng)上甚至有人說“中國和世界頂級科幻的差距,不在于幾個劉慈欣,而在于一個劉宇昆而已”。
好友陳楸帆描述劉宇昆“是一個超人般的存在”,“給他回郵件過不了多久就會回,曾有一次發(fā)一篇小說需要他翻譯,他第二天就發(fā)了過來,就像人工智能一樣?!倍鵀槭裁从羞@樣驚人的能量,并能跨越計算機、英美文學、法律等多個領(lǐng)域?;蛟S,這源于劉宇昆的好奇心。劉宇昆告訴參考文化,“好奇”其實是創(chuàng)意的開始,他開始寫小說就是因為對某件事感到好奇。
今年9月,劉宇昆的短篇小說集《奇點遺民》中文版出版,這本書集合了22篇他在不同階段創(chuàng)作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說行文中明顯的數(shù)學功底和理性思考讓人驚嘆,盡管這些故事多是從單個人的視角進行敘述,但故事中無論發(fā)生什么,文字的“情緒”都始終穩(wěn)定,即使有大喜大悲的事情發(fā)生,也只是一筆帶過,點到為止。
劉宇昆反感“華人作家”的標簽,因為“那太過狹隘”。有人會不滿他的科幻文學作品“失去了構(gòu)建宏大和面向外部世界的雄心”,而他可以坦然說“我覺得警告式、批判式的小說沒什么意思”,“我寫的東西都是我自己想寫的”。這大抵應(yīng)和了劉丹青所描述的“沒有被欺負過的臉”,劉宇昆似乎對每個角色中都游刃有余,無疑劉宇昆以欣然的方式濃墨重彩地書寫“劉式”科幻文學。
11月16日晚,來京參加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典禮的劉宇昆,順道到中信書店推介新書,并接受了參考文化采訪。這位智商超高的“宅男”,并不算是理想的采訪對象——回答問題愛“打太極拳”,甚至在新書對談活動起初,他的表情相當不自然,時而像人工智能般用眼光掃射著周遭。
小說集《奇點遺民》封面
科技是對人性的比喻
Q:你的小說探討了“人腦數(shù)據(jù)化”,有一位谷歌的科學家也在做這方面的研究,他們認為人腦數(shù)據(jù)化大概會在2040年左右實現(xiàn),你覺得呢?
A: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最后會不會成功,但是我可以預(yù)言,如果真正成功的話,結(jié)果肯定和所有的科幻作家、未來研究者所預(yù)測的,都完全不一樣。因為在歷史上科幻作家和這些未來學家說的東西一般都是很扯的,99.99%都沒有成功實現(xiàn)過。你要真想知道的話,還是去看一些正規(guī)的科學論文,你可以知道人類現(xiàn)在到底研究到什么地步了。
Q:你更偏向?qū)⒓夹g(shù)作為故事的核心,還是把它當作背景?
A:我認為技術(shù)是一個背景,技術(shù)是既是放大人性的一種可能性,也是一種人性的試金石。因為你在這種科技強大的虛擬背景下,可以看出來人性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值得保存的,哪些部分是需要改進的。我是喜歡探索什么樣的問題可以激起非常兩面化的回答,然后我也不判斷對錯,這種事情我留著讓讀者自己去決定,但是我喜歡描述這些選擇。
Q:在日常生活里,你會很關(guān)注最新出的科技產(chǎn)品嗎?你知道,一些作家排斥使用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
A:我是很感興趣,但是感興趣并不等于完全同意這些東西是好的,而要看最后怎么用。我有時候自己買,有的時候借別人的。
Q:那你怎么評價最近上映的《銀翼殺手2049》?
A:第二部電影在視覺上很好,但是故事特別沒有創(chuàng)意。原來菲利普·K·迪克原來寫小說時,他想講的是,人類在現(xiàn)代社會里那種隔閡的感覺,那種很冷冷的,沒有同情心、同感心的感覺。所以仿生人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科幻電影里的探索機器人,仿生人只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是用來比喻的——科技就是一種對人性的比喻。
Q:電影公司用算法來算出什么樣的商業(yè)電影可以成功,機器人用算法來完美配對女朋友,新聞APP基于關(guān)鍵詞看出讀者的閱讀偏好。如果算法在人的生活中無孔不入了,我們應(yīng)該怎樣來逃離,以保持人的獨立性?
A:算法在這方面的影響不是太嚴重。算法不算法沒什么重要,但是誰控制算法更重要。有的時候很危言聳聽,其實沒有那么極端,大多數(shù)人還是有很多自己可以決定的空間。我的看法是寫小說不是寫論文,這種警告式、批判式的小說沒什么意思。我喜歡的小說是給人空間,然后自己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如果有的讀者看不懂,覺得我寫的是“只有一個可能性”的話,那是因為他們不是我的讀者。我寫的是“各種各樣不同的可能性”,然后你自己可以選擇往哪邊走。
資料圖片:2014年11月2日,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左)和科幻作家劉慈欣在星云獎紅毯同科幻迷互動。 當日,第五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在北京舉行頒獎典禮。新華社記者 李一博 攝
對文化有“敬畏之心”
Q:你為什么學了英美文學、計算機,又去學法律?
A:其實很難回答,因為你要問一個人當時為什么這樣決定,很多時候他們的回答都是后來補充進去的。我們?nèi)祟愑幸粋€特征,就是事情發(fā)生以后,我們愛用因果來解釋一切東西,對于我們發(fā)生的歷史,我們講起來好像是很必然的。但其實很多事情都特別偶然。我跟你說的話可能也是后來補充進去的。我當時對文學感興趣,所以我學英美文學,后來我對計算機也感興趣,所以學編程,然后工作了幾年后發(fā)現(xiàn)我們創(chuàng)業(yè)時有很多法律上的問題,那時候覺得法律可以把世上一些很不公正的事情解決掉,然后我就去學了法學,變成律師。但是我一直都在寫作,后來做訴訟顧問,也是因為想多陪自己的孩子一些。其實,所有的這些職業(yè)都是相通的,因為不管是寫作、當律師還是當程序員,都是用一些符號來建造一些虛構(gòu)的機器,來達到一些目的。
Q:重讀《折紙動物園》,會觸動你的感情嗎?
A:故事里小朋友的感情是比較普遍的,因為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這種對自己父母從不理解到理解的過程,舉個例子,自己從小在鄉(xiāng)村文化中長大,然后搬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去生活,會有一種不自信,覺得自己以前的文化好像不太好,要改變,這個大家都有。
Q:我們對文化,是不是要保持一種敬畏之心?
A:我覺得是。文化是一個很復雜的事情,要去不斷的體會、學習,所以我非常反感把中美文化以一概全。因為兩種文化都是很復雜,很有層次而且很不同。中國文化很大很復雜,特別是近代中國文化,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很不一樣,所以你要問我祖父輩的人,或者和我父母輩的人,或者是80后、90后、00后的人,他們的回答都是不一樣。我特別反感一些美國人跑到中國住了兩三天,就指手畫腳說我知道中國文化是什么東西,中國人的特點是什么。如果一個人覺得可以對一個文化下結(jié)論的話,他就是不懂得這個文化。
Q:據(jù)說你小時候愛看金庸小說,能講講那時候讀金庸小說、讀《詩經(jīng)》時,你腦中浮現(xiàn)的畫面嗎?
A:我沒學過古文,所以都是自學的,讀這些東西我要看很多的工具書。我就是覺得看到了一種不同的世界觀,一種不同的文化,就像是看《荷馬史詩》或者很老的盎格魯-撒克遜語言一樣。我有點惋惜,沒有得到那種能夠真正明白古代看法的做法,但是我可以感到一種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的美感。我喜歡金庸的小說,是因為金庸在很大程度上給了我一種喜歡古典文化的感覺,他寫得很通俗,所以一些中國古代文化的東西你不懂的話,你也會覺得蠻深奧,有很多問題值得去探索,他這種寫法很好,至少給了我一種興趣。我寫科幻小說也希望有這種結(jié)果,就是說我寫了以后,經(jīng)常在后面列一些我參考的書籍,希望讀者看了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繼續(xù)看一下更加深刻的專業(yè)上的東西。
不會取悅他人的“宅男”
Q:你談到自己的科幻小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據(jù)我所知,很多作家寫作喜歡取悅自己,但是也有一批作家喜歡迎合讀者和市場而寫作。你怎么看自己不大喜歡取悅別人的性格或經(jīng)歷?
A:我是個很內(nèi)向的人,我每次和別人打交道都覺得要花很大的精力,我也覺得特別累。我最喜歡在自己家里呆著,然后和孩子一塊玩,玩游戲,或?qū)懽?,我非常宅。另外,每個人都特別的不一樣,最起碼說,作為一個作家,你可以把自己腦子里想象出的世界寫成文字,然后讓一個陌生的讀者讀了以后在他的腦子里重現(xiàn)出你想象的場景,雖然兩個場景可能不是完全一樣的,但還是覺得發(fā)生這種事情很奇跡性,很科幻,對我來說,特別有意思。
Q:你教小女兒中文的成果怎么樣?
A:這個成果很差很差,因為我太太是講粵語的,不講普通話,所以我們在家里從來不講漢語,沒有漢語的環(huán)境,所以也可能沒法對漢語有很深的理解。與其逼她們學,還不如隨和一點,如果她們大一點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話,讓她們自己去學。
Q:美國那邊現(xiàn)在有學漢語熱嗎?
A:我覺得很大程度是因為很多很優(yōu)秀的中國年輕學生出去當中文教師。另外,中國是未來比較強大的經(jīng)濟體,也會有一些影響。
Q:現(xiàn)在還是在通勤的火車上寫作嗎?可以談?wù)劷酉聛淼膶懽饔媱潌幔?/p>
A:以前是這個樣子,但是時間不夠,所以今年夏天開始轉(zhuǎn)成了全職作家,還是用英文來寫。我現(xiàn)在在寫第三部長篇小說,就是我的“絲綢朋克”系列的第三部。寫完了以后還想寫一些長篇小說,但是要先寫完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