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官窯里詩文瓷
長沙銅官窯遺址
銅官窯青釉褐彩詩文壺
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迵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ㄌ疲├钊河?,《石潴(渚)》
一
上個世紀中期以來長沙銅官窯遺址的考古發(fā)掘成果,是文化界的一件大事。這個名不見正史只言片語記載的南方民間瓷窯,為中國古代陶瓷史、對外交流史、湖湘文化發(fā)展史以及唐代文學、商業(yè)文化、音樂、書法、繪畫、民俗等諸多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原始資料。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自五代之后沉寂千年的遺址用數(shù)量驚人的實物證明,這里是世界彩瓷的起點,率先創(chuàng)燒出模印貼花、釉下彩繪,率先在器物上明碼標價、銘文廣告,這個小小古鎮(zhèn)上產(chǎn)出的彩瓷儼然曾經(jīng)走遍大半個中國,曾經(jīng)跨洋過海抵達世界許許多多國家。
2017年5月14日,在北京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國家主席習近平發(fā)表題為《攜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的主旨演講,提到在印度尼西亞發(fā)現(xiàn)的千年沉船“黑石號”見證了古代海上絲綢之路連接東西方的歷史?!昂谑枴背链?998年在印尼勿里洞外海被偶然發(fā)現(xiàn),從沉睡海底千余年的船艙中打撈起中國外銷器具六萬余件。其中除了少量的白瓷、青瓷和金銀器之外,五萬余件瓷器出自長沙銅官窯,現(xiàn)大半藏于新加坡。長沙銅官窯,作為與浙江越窯、河北邢窯齊名的中國唐代三大出口瓷窯之一,再次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
還在去長沙銅官鎮(zhèn)的遺址博物館參觀途中,我們一行人已經(jīng)很興奮,嘰嘰喳喳談論了一路。等進了館內,各自目不暇給,反倒安靜下來了。踏過厚厚的陶瓷碎片堆積層,沿依山而建的斜坡式窯床一步步走上去,磚砌的火膛、火門、風道、煙道歷歷依然。模擬的窯火無煙也無聲,卻有光有溫度,烘托著窯底燒結的層層黝黑和殘存的窯具,讓時光突然急遽錯亂,回溯,轉接——
回到千余年前,回到唐宣宗時代,沅湘之畔的澧州出了一位“崇師屈宋”的才子李群玉。李群玉,字文山,在晚唐詩壇享有盛名。他平生不樂仕進,專以吟詠交游自適,足跡遍及江表、荊州、巴蜀以及粵桂。家鄉(xiāng)沅澧流域的風情在他筆下多有呈現(xiàn),《秋登涔陽城》《南莊春晚》等篇什膾炙人口。然后,終于有一天,他走到了湘江邊的石潴(渚),也就是我們此刻逡巡的地方。
丘陵起伏的古村落里,龍形窯場星羅棋布,村民正在用山柴燒制陶器。“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倍椿饹_天,青煙入云,李群玉看到了“十里陶城,百座龍窯,萬名窯工”鼎盛時期的生產(chǎn)狀況,給后世留下了形象生動的實景描繪,也是銅官窯僅存的文字記載??伤恼自娎餂]有“人”,那些燒陶、制陶、賣陶的銅官鎮(zhèn)人不在他的筆下,或許,甚至于不在他滿腹經(jīng)綸的視線里。才高性傲的李群玉定然不會料到,這些窯工們題刻的詩句會和他的篇章一樣,流傳到千年以后的今天。
二
博物館中陳列著國內各地與海外歷年采集到的銅官窯器物三千余件,釉下紋飾不僅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山水人物的繪畫,更特殊的是還有題詩題字,包括詩歌、格言警句、諺語和殘句,在當時十分罕見?!熬椅瓷疑c(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边@一首語意淺近而意味凄愴的詩歌,就是隨長沙窯器出土而面世的。近年來衍生出各種不同形式的續(xù)寫、擴展和改編版本,流傳很廣。以唐代詩風之盛,《全唐詩》里收錄的四萬八千余首并不完整。銅官窯器上的這一些更近于口語化的、淺近的篇章大多不在其中,呈現(xiàn)出與我們早已熟悉的,“筆落驚風雨”的唐才子詩風不盡相同的格調。
據(jù)周世榮先生的考證和其他學者的初步清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62首完整的瓷器題詩中,見于《全唐詩》和《全唐詩續(xù)補遺》者共九首,見于其他傳世文獻者一首,另外可確定的先唐詩一首;其余大多是當時流行的民間詩歌或窯工們的即興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當年的窯工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僅識文斷字,還會寫詩。他們不需要像文人那樣拘泥于詩學理論,不需要咬文嚼字去推敲,就是在和泥拉胚或添柴燒火之際,自己心一動,想到什么順手寫下來,刻在那些器物上:“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
北方被“安史之亂”的塵煙席卷過后,此時喘息未定,已不復“小邑猶藏萬家室”的盛世繁華??稍诙赐ズI,湘江下游的這一方土地上,依然一派太平年景。平民百姓坐享“天地平如水”的安穩(wěn)富足,才能夠這么從容不迫地絮絮叨叨:唯有讀書做官是人生正途。末句一問真有長輩對頑皮子侄耳提面命的動態(tài),讀來令人莞爾,也足見科舉制度風行百余年后對大眾生活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遍及社會各階層。有唐一代的社會自上而下,總的來說是一個學習型的、積極進取的社會。類似的勵志詩句還有些堪稱爽朗豪邁,也是相同的句式結構:“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xiāng)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只為離鄉(xiāng)奔前程的少年子弟壯膽,像順口溜一樣真摯樸實。同樣是勸學勸進,比顏真卿老先生筆下“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一類文人的四平八穩(wěn)要通俗得多,活潑得多,帶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
銅官古鎮(zhèn)倚靠便利的水上交通條件迅猛發(fā)展,鎮(zhèn)上的村民們不僅要伐木、燒窯、制陶,還得學習經(jīng)商。他們自覺地去了解外族的日用需求和審美習慣,據(jù)此設計出專門的器型、紋飾。造型不一的窯器各有不同名稱,從器身題記上可以看到的就有“注子”、“瓶”、“小口”等等,有不少還清楚地標注著售價“張家茶坊三文壹平(瓶)”、“油瓶伍文”之類。而邢、越二官窯出產(chǎn)的青瓷白瓷售價都在千文左右,和銅官彩瓷的市場定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銅官窯器偏黃色,雖以釉下彩勝出,畢竟起步晚了幾百年。不如邢、越二窯工藝底子厚,大批量生產(chǎn)的民間日用器物也難及官窯出產(chǎn)的貢瓷那般類冰似玉的精致細巧。可窯工們對自己雙手做出來的東西就有這樣珍重的心思:“買人心愁悵,賣人心不安。題詩安瓶上,將與買人看?!边@是拿著余溫猶在的窯器面對買家,一邊兜售一邊不舍放手的情態(tài)。還有“龍門多貴客,出戶是賢賓。今日歸家去,將與貴人看?!保┚溆肿鳌盁o言謝主人”)完全用器物的口味,娓娓地矜然自夸。對它們未來的買家也有這樣誠摯的祝福:“上有東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此宅,可以斗量金?!薄徽撡I主是不是迷信,懂不懂風水,刻著這樣一首祝語詩的器物放在家里,自己每天用一次念一遍,客人來了看一眼念一遍,總是不會有錯的啊。朝鮮龍媒島出土的兩件銅官窯器,一件上面題著在今天讀來依然威風八面的廣告詞:“卞家小口,天下第一”,另一件只有一字之差,變成“鄭家小口,天下第一”?!靶】凇笔翘釅氐膭e名,“卞家”“鄭家”肯定都是當年的窯場大戶。究竟誰能排第一姑且不論,這種兩家當面鑼對面鼓的針鋒相對,分明是當時商業(yè)競爭激烈程度的寫照。
三
銅官彩瓷的樸拙,不為中國文人士大夫所喜,卻憑藉其價廉實用而更大眾化,照樣與南青北白三分天下,得以從這個小小古鎮(zhèn)銷往大江南北,外銷達亞洲各地,直到波斯、東北非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昂谑枴背链洗驌破饋淼钠魑?,用數(shù)字再次證明銅官彩瓷的總銷量是官窯貢瓷所不能比的,成為唐代中后期“海上陶瓷之路”上最主要的大宗外銷商品。
中國陶瓷大批量的對外輸出,要比茶葉和絲綢晚得多。漢代以來走陸上絲綢之路越蔥嶺、穿大漠顛簸西行,自然條件極其艱苦,還要受到沿途各部族各國社會狀況的影響和制約,駝隊馬幫的運輸量也十分有限。長途販運像陶瓷這樣體積大、重量大又易碎的貨物,顯然既不合算,也不方便。而東南沿海終年不凍的良港遍布,勾連大江大湖的內陸航道,臨近絲綢、陶瓷和茶葉這三大宗主要外銷商品的產(chǎn)區(qū),同時商船的運輸量不知要比駝負馬拉大多少倍,運費低損耗小,船運的這些優(yōu)勢在中唐以后越來越明顯。
海上通往環(huán)太平洋各國的航路很早就有。東漢末年孫權雄踞江東之時,因地制宜謀發(fā)展,一手鼓勵農(nóng)桑,一手訓練水師。孫權麾下的宣化從事朱應、中郎康泰沿海路探訪東南亞諸國,歷時數(shù)十年,學到了深海海船的船型結構特點和駛帆技術(《梁書·諸夷傳》)。船艦的設計與制造技術、天文地文航海技術、船艦的操縱技術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孫權曾經(jīng)多次遣使由長江口出發(fā)遠航南北洋,北上遼東、高句麗(今朝鮮),南下夷州(今臺灣)和東南亞。同時從事海外貿易的物資充足,航?;顒涌涨盎钴S,江東地區(qū)的先民也早就積累了相當?shù)暮胶VR、技術與經(jīng)驗,為長距離遠洋航行準備了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隋唐以前,沿從黃海到南海漫長海岸線上的商品外銷海運,是陸上絲綢之路的一種補充形式。唐代安史之亂以后,華北地區(qū)長期動蕩不安,經(jīng)濟中心向華南轉移。原本相當活躍的陸上絲綢之路遭遇西域各地連綿戰(zhàn)火的阻斷,西行道路已不暢便,海運迅速取而代之,延伸成兩條主要交通路線:一是從揚州或明州(今寧波)經(jīng)朝鮮直達日本;二是從廣州出發(fā)、到東南亞各國,或出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經(jīng)斯里蘭卡、印度、巴基斯坦到波斯灣,有些船只繼續(xù)沿阿拉伯半島西航可達非洲。8世紀末以后,陶瓷這樣的商品得以大量輸出,銷往陸路根本無法到達的環(huán)太平洋國家,是遠洋海運越來越發(fā)達的結果?!昂谑枴背链弦约皝喎歉鲊懤m(xù)出土的中國瓷器,都為這兩條航線標注了明確的歷史注腳。
沿著這兩條航線反向進入中國,進入石渚湖一帶看樣訂貨的四??蜕讨啵抵l繁,不難想見?!笆尽边@個千年老地名,在國內現(xiàn)存的典籍當中只見于李群玉的前述同名詩歌。當?shù)貍髡f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曾經(jīng)流落到此地,可大詩圣卻沒有給我們留下可供追溯的只言片語。倒是“黑石號”沉船打撈上來一個瓷碗,燒有“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名)樊家記”字樣的廣告詞?!昂系啦菔惺尽笨雌饋硎侵型硖仆怃N瓷器的世界名牌,集產(chǎn)銷于一地,堪比今天的“江西景德鎮(zhèn)”。李群玉的《石渚》一詩作于9世紀中期,樊家瓷碗?yún)s還要早將近半個世紀,說明以石渚湖為中心的陶瓷草市早在9世紀初期已悄然成形,沒有大唐帝國的官方認可,卻有產(chǎn)銷雙方自然聚集的龐大規(guī)模。
在農(nóng)耕為本的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下,中國的手工業(yè)和商業(yè)貿易頗受歧視,從隋唐時期商人及其子弟不得參加科舉考試的明文規(guī)定便可窺見一斑。唐代為維護農(nóng)本社會的穩(wěn)定,通過嚴格的“坊市制度”對商業(yè)貿易實行統(tǒng)一管控,委派專員管理,“凡市,以日午擊鼓三百聲,而眾以會;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眾以散”(《唐六典》),強行規(guī)定交易的時間和物品價格。地區(qū)行政級別不夠也不能開市,所謂“諸非州縣之所,不得置市”,又為商品流通套上一重空間的限制。這種大一統(tǒng)的、時空迭加的僵硬人為框架不可能切合各地的具體情況,也無法滿足大眾的消費需求,必定會隨著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均衡,隨著商品交換的需求日漸增強,隨著城鄉(xiāng)流通的日漸頻繁而消亡。坊市制逐步瓦解的過程,就是“草市”——民間自發(fā)組成的市場,其實就是野市——興而代之的過程。如今銅官彩瓷碗的一行廣告詞,為“石渚草市”的存在提供了確鑿物證。實際上也就鏈接起了“石渚”和西安等古都中遺存的“坊市制度”遺跡,為后世還原了唐末坊市制與草市此消彼長的現(xiàn)實,鋪衍出深入了解中國前工業(yè)時代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進程的歷史圖景。
四
在討價還價、你來我往的過程當中,銅官窯工與四??蜕虧u漸彼此熟悉、相互了解,他們看到了外地客商跋涉漂泊的艱辛,更看到了他們離鄉(xiāng)背井的孤獨。“千里人歸去,心畫(化)一杯中。莫慮前途遠,開坑(航)逐便風?!边@顯然是送遠客返航的情形,古鎮(zhèn)人的熱情、樸實、厚道,都在一杯酒的祝福與一帆風的掛念里。還有“夜夜掛長鉤,朝朝望楚樓。可憐孤月夜,滄照客心愁”;還有“歲歲長為客,年年不在家。見他桃李樹,思憶后園花”。疊字入詩,在晚唐民間十分流行,這兩首詩歌遣詞造句的“去口語化”相當明顯,而清新可喜,很有些漢樂府的遺風。其詩境由遠而近,因景及人,詩情猶在言外,和選入《唐詩三百首》里那些后來被家弦戶誦的五言絕句相比,也不差什么。
銅官萬名窯工中肯定有不少女性。當時陶瓷產(chǎn)銷環(huán)節(jié)上的男女分工情形究竟如何,姑且留待專家考證,但若沒有女工,尤其是年輕女工,恐怕不會有那么多情境、意態(tài)都相當女性化的描摹。她們與外地瓷商的相遇、傾心,大抵都很難避免歡愛未已又別離的結局,于是她們便只能用細膩的筆觸,記錄她們萬般無奈的衷腸:“一別行萬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白天是屬于勞作屬于忙亂的,可是到了夜里,眺望那人的來路,無論是深深的惦念,還是淡淡的想起,緣斷難續(xù)的惆悵不斷不斷地刺痛了她們多情的眼睛。
那人去了哪里呢?那人十之八九在湖州(今寧波)、廣州,或者揚州,當時的海運大口岸。銅官窯器都要順湘江運到這三大港口中轉,進而飄洋過海去。從題詩的內容上看起來,又以到揚州港的占大多數(shù)。
自開元年間伊婁河開通,京杭大運河從揚子津南直至瓜洲通長江,揚州成為十字形黃金水道的交匯點。瀕江臨海而扼南北大運河咽喉,向南經(jīng)運河可直達杭州,向西溯江而上直至湘鄂,或是沿著淮南運河北上通往洛陽和長安。唐代統(tǒng)治的兩百多年中,據(jù)“南北大沖”,匯“百貨所集”的揚州港,是理想的財貨集散地及中轉市場,連接陸海兩條絲綢之路的外銷運輸線,商業(yè)和手工業(yè)都非常發(fā)達。陶瓷外銷開始之后,揚州順勢成為最早的起點站。城中不僅有來自國內各地的商人,更有大食國人,還有婆羅門人、波斯人、昆侖人、占婆(今越南)人、獅子(斯里蘭卡)人、日本人、新羅人以及高麗人,各種商貿活動十分繁忙。
當又一個冬去春來,當小鳥兒啾啾啁啁地雙雙飛過,銅官古鎮(zhèn)上癡心的女子惘惘然地念叨:“一雙班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岳家舫,附歌到揚州?!痹娭械摹拔鍍伞?,不是一個數(shù)量詞,而是一個名詞,指的是古代系于船頭用于識別風向的侯風器,通常用五兩雞毛做成。她不說自己的相思之苦,不說自己的盼歸心切,只說一雙班鳥比翼停在五兩頭上。那樣顫微微、小心翼翼地問:船上的貨物不算重吧?還可以給我?guī)Х庑虐??——依稀是后來李清照筆下“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悵惘,又更多了一層謙卑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
這首詩,見于一只1975年在揚州唐城遺址出土的黃釉褐綠彩雙系罐。無獨有偶,《太平廣記》里引過北宋初徐鉉撰《稽神錄》一書中所記的一則傳聞:“周顯德乙卯歲,偽漣水軍使秦進崇修城,發(fā)一古冢。棺槨皆腐,得古錢、破銅鏡數(shù)枚。復得一瓶,中更有一瓶,黃質黑文,成隸字云:‘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船輕重,寄信到揚州?!涿髂?,周師伐吳,進崇死之。”
在這則筆記中,作者徐鉉認為古墓瓶身上一詩成讖,青鳥銜來秦進崇終將兵敗身死的預言。古墓瓶黃色題黑字,所錄詩句與雙系罐上的大同小異?!耙颐畾q”是后周世宗顯德二年(955年),秦進崇所掘之古墓當是相隔百年左右的唐墓。殉葬的“黃質黑文成隸字”詩瓶極可能就出自銅官窯,因為除此處之外再沒有彩瓷,更沒有在瓷器上題詩的了,足見當時揚州城中銅官窯器之多。
銅官窯器上還有一類肯定不入方家之眼,不會見諸于任何詩集匯編的文字,今日讀來也十分有趣:
“天明日月奣,五(立)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謝,千里重金鐘?!背醭蹩吹綍r將這幾行文字當作五言詩,顛過來倒過去不詳其意。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四句本不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定義范疇里的任何一類“詩歌”,而是一個文字游戲:用每一句的頭四個字作為偏旁部首,拼合成第五個字,再湊成一句,每一句不一定有完整的句意,句與句之間也沒有意涵層遞的關聯(lián)。將它當作經(jīng)典意義上的“唐詩”來讀自然讀不出個所以然。當時也不知是哪家私塾先生為了教蒙童誦念記寫生字筆劃編的,瑯瑯上口,還真是有創(chuàng)意,誰說我們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只會讓學生死記硬背呢?!
五
此外,歷來關于唐詩傳播途徑的研究,總結出來手抄、傳唱和選集匯編三種主要方式,如今出土的實物與留存的史籍一對應,分明又可以明確加上“日用器物載體”傳播這一條了。而且,過去的三種傳播方式頂多只在大漢字文化圈的范圍,銅官彩瓷卻承載著唐詩到了更大更遠的世界。只可惜那個時候也沒有“漢語熱”,這些詩句、字詞大約只是被彩瓷的異域買主們當作了意識流的裝飾畫了。
長沙窯器題詩中有明確出處的篇什,往往會出現(xiàn)與原文個別字詞的不同。有的是流播過程中的變異,有的是唐代古音中的別字,有的是窯工們受文化水平所限的錯解。還有一些,是他們出于書寫面積的限制有意的刪減,或者根據(jù)自己情感表述和理解方式做修改?!耙粍e行千里”一詩就是對蔡輔的原作七言詩《大德歸京敢奉送別詩四首》其三的刪減加修改,而大致保留了原意。對原題原意改動最大的莫過于前文提到的“君生我未生”一首,原文是唐懿宗時代直覺和尚的一首詩偈:“身生智未生,智生身已老,身怨智生遲,智怨身生早,身智不相逢,人生幾度老,身智要相逢,即可成佛道。”敦煌寫本以“身”、“智”闡述參悟佛理與現(xiàn)實生命之間的關系,銅官窯器以“君”、“我”細說男女之情,兩者文字相似,句式雷同,而趣味、內涵大相徑庭。但后者顯然更切合大眾的審美趨向,更容易流傳。
足見長沙窯器上這些久遠的詩文,向我們訴說的遠不止字面的意涵那么簡單。其實,即便是只看字面,也還有很多當時的民情、民風、民俗耐人尋味。無論是轉錄還是原創(chuàng),照搬或者刪改,長沙窯器詩歌總體上以毫不矯情造作的形式,直接抒寫市井的生活實景與平民的內心情感。盡管確實見到過古鎮(zhèn)窯火的湖湘名詩人李群玉對這些人以及他們的作品不以為然,詩筆“異常高雅”、追蹤齊梁文風的李大才子沒有看到,成千上萬窯工對詩歌樸素的喜愛、詩文成為他們大量采用的一種裝飾題材,很大程度上是唐代科舉和新樂府運動的產(chǎn)物,是有唐一代詩歌文化空前繁榮的結果。
窯工們用伐木磨泥的雙手,為當時的唐詩字句留住了光陰,為后來一絲不茍的歷史留住了溫度。這些文字攜帶的信息、透露的情感,記錄著沅湘人民勤勞善良的品性,呈現(xiàn)著他們敢為人先的智慧,更見證了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最為壯麗的一次交匯——海上陶瓷之路的聯(lián)通。當窯火灰飛煙滅,這些文字與窯器上一道道晶瑩的釉下彩,依然在歲月千百年后的回眸里閃爍著永恒迷人的文化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