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一棵樹
1
我確信,從海洋中走上大陸的人類,重返海洋時,是依靠一棵樹的。人類最初的船,就是用一棵大樹的一部分鑿出來的,簡單而實用。
因而,樹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總喜歡到河邊的樹林中走走。我的行走沒有目的,并不想尋找什么,但冥冥中又仿佛是期望能夠遇到什么。樹林很大,長長的一排沿著河岸分布著,成為女兒河的一道風景,同時也為村里的居民建立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防止河水侵蝕進村莊。
記得小時候,我和同伴們幾乎每天都要到樹林里來玩耍,藏貓貓,爬樹,用彈弓射樹上的鳥兒,捉秋蟬,躺在樹下瞇起眼睛大聲唱歌,我們的游戲多得像數不清的樹葉。我們把這片樹林所營造出來的一個小世界視為天堂,也把這片樹林稱為天堂林。多年以后我為這片林子寫了一本書,名字就叫《天堂林》,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的時候,責任編輯對這個名字頗為贊賞。
然而現在我走進這片樹林,卻驚訝地發(fā)現,那種天堂般的感覺經過四十多年時間的沖刷,已經蕩然無存,我行走時期望的相遇便淡下去,淡得像鳥兒飛走一般,無聲無息。
但相遇還是發(fā)生了。樹站立著,筆直筆直的。像一個不會撒謊的農夫,不厭其煩地描述著風的模樣,也描述著孩子們游戲的模樣。
我看到在樹林中,有幾個孩子在游戲。孩子不大,七八歲的樣子。有淘小子,還有一個小女孩。見了我,他們有的叫叔叔,有的喊舅舅。我沖孩子們微笑。我微笑得很虔誠,仿佛面對的是讓我敬畏的禾苗。
孩子們繼續(xù)著他們的游戲。我看到樹林中陽光的碎片從枝葉的縫隙間灑落下來,比露珠更鮮亮,比鳥鳴更清脆,一晃一晃的。樹枝的搖晃讓這些細碎的陽光充滿了動感,一時間我竟然說不清是陽光搖動了樹枝,還是樹枝篩動了陽光,篩出了這么多碎金。
一個淘小子爬到了樹上,好幾個淘小子都爬到了樹上。他們坐在樹丫間,揚揚得意地沖著下面做鬼臉,與一只只調皮的鳥兒十分相像。地面上的樹蔭便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地面上的小女孩也搖晃得更加厲害,她是急的。無疑,她不愿意成為游戲的失敗者,可她無法像男孩子那樣爬到樹上去,只有仰著臉看那幾個淘小子的份兒。
但小女孩有她的智慧。只見她瞄了瞄地上的樹影,一下坐在地上,大聲說:“我也坐在了樹上!”
小女孩坐著的位置,正好是樹丫投下的粗大陰影。她真的坐在了樹丫上!
小女孩美滋滋地向淘小子們亮出最為得意的微笑,那笑容燦爛、光滑、甘甜,連細碎的陽光在她的臉上都無法立足,紛紛滑落。
我完全被小女孩給驚住了!
原來那種天堂般的感覺依然活著!
大樹的陰影和大樹一樣,給予了孩子們無法復制的智慧。一棵大樹,將影響孩子的一生。
2
讀大江健三郎的書《在自己的樹下》,我讀到了這樣的情節(jié):大江健三郎小時候讀書,居然可以到樹上去讀!
大江在讀那些讀不下去的書時,就是到樹上去讀的。他在高一些的楓樹樹干分杈的地方鋪上木板,用繩子綁住,建起了一個可以在上面讀書的“小屋”。那是屬于大江自己的小屋,專門用來讀那些無論如何也讀不下去的書。
其實大江健三郎稱為“小屋”的地方,還不能說是小屋,只是木板而已。但是,這樣的小屋,折射出的,是大師刻苦求學的精神,小屋,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名義上的“小屋”了。大師的精神,就像懸在我們頭頂的“小屋”,讓我們仰視。
在樹上建設“小屋”的不止大江健三郎。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物理學家弗里曼·泰森的兒子,就曾經在高大的樹上搭了所房子,住在里面。
弗里曼·泰森這個名字并不很陌生,他是物理學家,寫過一些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在1998年曾出版過他的《宇宙波瀾》。那是從浪漫的角度看科學世界的一本書,也是弗里曼·泰森自己最喜歡的一本書。我不知道科學家泰森的兒子建樹上的“小屋”是為了什么,在樹上的“小屋”里住又是為了什么。但是我以為,這樣的行為一定有著某種特定的意義,或者說,具有某種象征,而這種意義與象征,也一定與樹有關。
費德里科·費里尼是意大利著名電影導演、演員及作家,他執(zhí)導的電影《阿瑪柯德》里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瘋子喜歡坐在樹上,喧嘩不止,想讓他安靜下來,沒有誰能夠做到,除了一個矮小不起眼的修女。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我是在飛往貴陽的飛機上閱讀意大利著名作家卡爾維諾的文章《一個觀眾的自傳》時看到的這個細節(jié)。
原來瘋子也喜歡坐在樹上。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顯示了費里尼的非凡智慧。
因此,我想到,誰說一棵樹,不是一個展示人類智慧與文明的小小平臺呢?當有風吹過,樹葉如小小的巴掌,拍打出一片“嘩啦嘩啦”的掌聲,那是樹在為人類鼓掌呢。
3
2016年8月初,我坐上開往海拉爾的火車,去呼倫貝爾看草原。
車過免渡河、牙克石,就已經接近草原了。時間正值清晨,我看到鐵路邊分布著不大的草場,有牧民在將已經曬好的干草摞成草垛。兩兩一組,草地上分布著眾多的草垛,遠遠望去,如一片散落著的灰白的石頭。山坡上,綠草如茵,站立著的是一簇簇如傘的白樺樹,并不顯得突兀,倒是給草地增添了層次與立體感。牧民的房子是紅色或者藍色的屋頂,起脊的,三三兩兩地分布在草場的邊緣。院子是用樺木桿圍起來的,方方正正。一群黑白相間的牛散落在房子的后面,正安靜而慵懶地吃草,并沒有人看管。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如此美妙的草原風景,而更讓我留意的,卻是山坡上那些白樺樹。那幾簇白樺樹在這片風景中起的是點睛的作用,假如沒有那幾簇白樺樹,草場就會變得單調、平直,缺乏韻味和立體感。
還有人喜歡在白樺樹的樹葉上寫詩。寫詩的不是詩人,而是一位獵人。這位叫穆格敦的獵人把詩句寫在白樺樹的樹葉上,當秋風吹落樹葉,四處飄散后,他會走遍大地,將那些寫有詩句的樹葉找回來,收藏到一個樺樹皮制作的箱子里。穆格敦說,箱子里裝著的,是一棵樹和它們子孫的命運。
著名散文家鮑爾吉·原野在他的散文《白樺樹上的詩篇》中,寫了這個精致的故事。
在草原,是很難看到一棵樹的。我在呼倫貝爾大草原轉悠了四天,也沒有看到一棵樹,比草更高的,有藍天、白云、風車,還有可以盡情游蕩的風。站在草原上,在遼闊與蒼茫中,感覺自己很是渺小。而另一種感覺也應運而生,那就是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站立在草原上的一棵樹。雖然沒有哪株草會注意我的存在,但我依然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站得很是牛氣。
4
在家鄉(xiāng)的樹林中,我就沒有了那份短暫的牛氣。因為我的四周,全是比我高大的樹。
但我依然可以有所作為。我采取了行動,我像孩童那樣,身手敏捷地爬上了一棵樹。爬樹的時候,我恍然又回到了童年。
我坐在了樹丫上。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淘氣,而是想重溫一段經歷,與過去的自己相遇。
我知道自己早已過了淘氣的年齡,但爬上樹丫并不困難。這是當我還是個鄉(xiāng)村少年時就曾爬過的樹丫,這相同的動作間隔了那么久,卻仍然可以平靜地重復,這是何等讓人心動的情節(jié)啊。
我將身體蜷成一只鳥兒的姿勢,輕輕撥動片片樹葉,以一顆虔誠之心與風對話。
眼前的風正淡淡地吹,腳下的草正濃濃地綠,所有的景色都平靜如水,平靜得樹枝停止了搖晃,只有寬寬的葉子在無聲地舞動,像一只只善解人意的蝴蝶。
天空高遠,陽光朗照,遠處的女兒河流淌得無聲無息,只有農人的馬車正在樹林的邊緣快速走過,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天上的云呈現出奇怪的形狀,破碎,缺乏互相聯系,散落著,仿佛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飄來的。這是個平常的中午。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場景比比皆是,可是樹丫上的我卻固執(zhí)地將這個中午理解為一種狀態(tài),一種心情。
我確實與童年的自己相遇了,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在林子里走來走去。對于少年來說,那片林子就是個安靜的世界,如天堂一般,讓少年的心事可以靜靜棲落。
樹林里的靜謐讓少年驚訝,少年的每一個心事都是在樹林中想清楚的。這里也是少年盡情玩耍的好地方,躺在草地上瞇起眼睛透過樹的枝葉望斑駁的天空,望那細碎的深藍。這一切都是那樣愜意,那樣舒坦。天堂一樣的樹林讓少年的心變得安靜而溫柔。
少年常常是坐在樹下,將脊背倚靠在粗大的樹干上,在陽光暖暖的撫摸下沉沉睡去。醒來時少年意識到,樹林的懷抱是如此的巨大而溫暖,那么像自己的母親。
把樹林當作母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這幸福降臨得是那么的猝不及防,讓少年站在樹林里,良久無言。
看到當年那個迷戀天堂般的樹林的自己是幸運的,許多年過去了,當我重新置身這片樹林的時候,隱藏于內心深處的記憶便水鳥兒一樣紛紛起飛,讓我的心一下一下地溫暖。
我仰起臉,告訴風,此時的我離天空是那么近,離喧囂是那么遠,這是一種求之不得的意境,這樣的意境足可以讓人無法抑制地顫抖。更何況此時托舉我的不僅僅是一棵樹,而是我的整個故鄉(xiāng)!
假如,此時有一只鳥兒肯飛來與我為伴,我將淚流滿面。
5
我準備回家了。我知道背靠一棵樹是那么的溫暖,但是我得回家了,因為母親在家里等著我。
每一個人都需要背靠一棵樹的,因為背靠一棵樹可以體會到溫暖。盡管每個人體會溫暖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是這種體會是一致的,是滲透到我們生活中的。我們的衣食住行,哪一樣能夠離得開一棵樹呢?
一棵樹是我們的依靠,是我們靈魂安歇的地方。
我輕輕地拍打著身邊的樹干,仿佛在拍打老朋友的肩膀。
從樹上下來的時候,我的動作有點狼狽。但是這沒什么。在故鄉(xiāng),我的心什么時候都是坦然的。蟬的叫聲與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都讓我的心一片坦然,因為它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們在為我鼓勁兒。還有女兒河,我聽到了河水在為我鼓掌的聲音。
走在曾經那么熟悉的林子里,我很放松??墒?,我的面前出現了兩條路,或者說我腳下的路一分為二了。我的行走在這個路口戛然而止,我的思緒也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該怎么走。少年時我一定不會管那么多,無所顧忌地沿著一條岔路跑過去??涩F在,我不知道該走哪一條,向左?還是向右?
我站著,想起了美國偉大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一條未來的路》:
深黃的林子有兩條岔開的路,
很遺憾,我,一個詩人,
沒法同時踏上兩條路途。
我笑起來。我在笑我自己。我在林中行走,本是無目的的,卻不知走哪一條路。這確實是夠可笑的。
其實,不管我走上哪一條路,都會給我?guī)硪环耆煌木跋蟆?/p>
要么走到女兒河邊,欣賞美景;要么走向田野,品味收獲的樂趣。
弗羅斯特在尋找一條可以讓身心“詩意地棲居”的路。
而我,要比弗羅斯特幸運得多。我呢,不管走上哪一條路,都可以讓我心安。
因為,我腳下的路,是故鄉(xiāng)的一條經絡,正默默地在我的故鄉(xiāng)里詩意著。
因為,我可以很容易地回到家里,而不會把自己弄丟。
因為,我已經看到了炊煙。
那是樹的語言。母親把干枯的樹的枝葉塞進灶膛,引燃它們。于是,一棵樹的死亡就變成了另一種方式的活。
炊煙,是樹用略帶清香的煳味兒,在向我很有風度地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