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未能抵達之處——從《嫌疑人x的獻身》的中國版談起
編者按
作為東野圭吾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嫌疑人X的獻身》已經(jīng)拍過日版和韓版電影,相對于之前的兩個版本,蘇有朋導(dǎo)演的中國版實在乏善可陳。本文即探討了在這種跨國“移植”的名著改編中存在的諸多問題。
將東野圭吾的名著《嫌疑人x的獻身》換成中國人版本,再拍一次,這種類型的改編,說難聽點叫做“蹭熱度”,說得好聽點叫做“借力”而行。東野圭吾是近年來在中國讀者最多的懸疑類型小說家(把所有國家的作家都算上,仍是最火的),《嫌疑人x的獻身》又是他的早年代表作之一。這個改編還不僅僅是改編,同時還叫做“翻拍”,因為日本和韓國都已經(jīng)拍過電影,珠玉在前。面對這種局面,一般來說,后來者居上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對原著發(fā)揮太多則意味著冒險,不做發(fā)揮則明顯是求安全,這是一個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的選擇題,而中國這一版的班底,總體來說,還是局限在一個保守的打法上,觀眾能感覺到,從客觀上的表導(dǎo)演的能力,到主觀上的主創(chuàng)的野心來說,缺少那種沖撞與刷新的氣場。
因此,不過不失、不溫不火、不高不低,60分左右,無非是對平庸的再次確認(rèn),實在乏善可陳。雖如此說,作為一個從小說到日韓版電影全都看過的觀眾,我想說,針對這次改編,還真是有著不少的問題可以說道。
在這種跨國“移植”的名著改編中,特別容易犯的一個錯誤,是故事所在的時空的丟失:從人物活動的外部環(huán)境,時間感、年代感的丟失,到理解人物心理的內(nèi)在語境的抽空。也許是移植故事者覺得沒有可能把原著誕生的土壤空氣水一并移植過來,就放棄了這個任務(wù),同時也覺得沒必要,所以也不沒有去尋找觀眾接受心理中多少對位或者哪怕是類似的土壤空氣和水,就任由其空白,造成了很多理解上的誤差:這在情節(jié)表層上,似乎能模糊過去的“丟失”,往往造成情節(jié)深層接受的不適——對影響故事走向方面,最后也往往是價值觀和倫理呈現(xiàn)——這一接受上的錯位。
就拿這部電影來說,不能忽略這個很有“典型性”中的犯罪故事是在怎樣的陽光空氣和水的“典型環(huán)境”中生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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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從源頭說來。日本是一個盛產(chǎn)推理偵探懸疑故事的國度——或許可以理解為,他們對于純文學(xué)和通俗文學(xué)的分野不那么在意——他們設(shè)有大量的獎項和獎金用來鼓勵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而他們對于“推理”智性故事的愛好深深地影響了我國——尤其是主流文學(xué)視野之外的通俗作品的讀者和作者。日本的偵探懸疑小說按照傳統(tǒng)分為“本格”與“社會”兩種,所謂本格,就是強調(diào)懸疑、推理、破案的過程本身,是以邏輯至上的推理解謎為主,一般認(rèn)為是推理小說的正宗或傳統(tǒng)派。我們比較熟悉的,來自歐美的,舉凡愛倫坡、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些老牌懸疑作品,都屬于“本格”名下。在日本還出現(xiàn)了一個繼本格而發(fā)展出來的“社會心理派”,它從松本清張的手中開始完善,到了東野圭吾、宮部美雪等等手中繼續(xù)成熟、并且開始享有全世界的名聲,招徠全世界的粉絲。從我自己作為讀者的體驗來說,普通的喜愛推理和懸疑作品的人,是陶醉于“智性”的本身,設(shè)套、解套,與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編碼、解碼,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當(dāng)年我第一次看完《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獻身》的時候,人物命運中黑暗糾結(jié)的心理,久久沖撞著我。應(yīng)該說,智性的“本格”作品,最后給人的感覺是智性的快樂,一個字:“爽!”但是社會心理派對于幽微曲折的人性的探尋則更加意味深長。東野圭吾最著名作品《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都偏重于“社會”。
世上有兩樣?xùn)|西不可直視
一是太陽
二是人心
按照我個人化的理解,本格就是研究一個人是怎么犯罪的,犯罪實施的過程如何——把這純?nèi)蛔鳛橐环N智力訓(xùn)練來看,未嘗不可。而社會心理學(xué)派,既追究一個人如何犯罪的同時,還要追究他為什么會犯罪。這就使偵探懸疑類故事從一個七巧板、九連環(huán)之類的益智游戲,擴展到了關(guān)心人——而且是具體社會歷史情境中的人——而這顯然正是更廣的意義上的文學(xué)的使命。
而蘇有朋這一版的改編誤區(qū)就在于,把原著清楚交代出來的社會、歷史元素,以及這一社會歷史因素投射在人物命運身上的痕跡,都簡單地模糊、省略掉。
坐進電影院的觀眾慢慢就會疑心,這是哪里?大橋是臨海還是鄰著一條江?這是什么時代?人物的衣服年代感不是很明顯,反正不像現(xiàn)在,但是出租的公用自行車,在我生活的二線城市來說,是近來才有的。舞女從良的身份?內(nèi)陸城市好像沒有,也許是廣深一帶?刑警學(xué)院里面的斷案高手,需要用到物理和數(shù)學(xué)專家么?刑警學(xué)院有這個專業(yè)么?或許這些追問會被繼之而來的緊張的情節(jié)驅(qū)散,但隨之容易模糊掉的,是人們理解案情的一個參照背景,這部片中表現(xiàn)為刺眼的社會分化現(xiàn)狀。這當(dāng)然是為了省卻交代的麻煩,更是因為,編導(dǎo)對當(dāng)下流行的懸疑推理刑偵故事的認(rèn)識,大致是停留在:故事情節(jié)精彩就行了,別的不必兼顧了:你看,柯南不就是只論斷案,不涉其他么?
可惜,不深入地表現(xiàn)這個點,就很難使觀眾理解這部“社會心理派”代表作品的深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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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小說,一開頭便借用石神(石神為原著中石泓這一人物的名字)的每天行走路線,刻畫了從普通失業(yè)者演變?yōu)榱髅竦牧骼藵h群體。此后幾版改編中,也都對第二被殺者無名流浪漢做了環(huán)境上的交待。如果粗心的話,讀者觀眾容易忽略這個游離于主要人物和情節(jié)之外的線索。但正是有了這一個部分,才能制造出作者東野圭吾所謂“看上去是一個幾何題,而事實上卻是一個代數(shù)題”的障眼法。這部《嫌疑人x的獻身》,與他的另一部作品《白夜行》的發(fā)生背景差不多,那就是日本經(jīng)濟蕭條造成的平民、草根、流浪漢等邊緣階層的生存境況和心理狀況日益逼仄、躁郁、病態(tài)。原著中還有對于石泓無法進入高等研究部門深入專業(yè),而經(jīng)濟上又很拮據(jù),不得不住在這一帶的情節(jié)交待。應(yīng)該說,睡在勉強蔽體的半人高的塑料棚戶中的流浪者、淪落到郊區(qū)廉租房的天才石泓、剛剛擺脫敲詐前夫的過氣舞女,這些人具體的生活條件雖然略有差別,但是螻蟻般卑微的處境是大同小異的。如果說,石泓的同學(xué)唐教授,其中產(chǎn)階級的精英范兒對于石泓是一種對比,那么,流浪者的生存與生命,對于石泓便具有一種并置的觀照意義。
蘇有朋版本也交代了流浪漢整個群體的存在,但是顯然沒有著意突出。在這,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來改編需要吸取的一個經(jīng)驗是:原作可以省略掉一些對社會的判斷與認(rèn)識,使其成為文本潛臺詞,是因為有心照不宣的同時代的讀者存在;而故事一經(jīng)移植,就不可以以同樣的分量來陳述,更不可以省略簡化掉?!?dāng)然,用影像的語言來充分交代這些“前情”與文字的交代自不相同,絕不會是“多余的話”一般笨重,這是另一個維度,即電影語言運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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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容易造成觀眾理解障礙的疑問是:保護母女倆,只要完美藏尸就好,何必再殺一人?
解套的關(guān)鍵溢出智力解題的范圍,而步入心理解釋的范疇,在于對于石泓犯罪心理的理解:僅僅把尸體藏好,只能使之暫時不被發(fā)現(xiàn),但是解決不了壓在母女心頭的恐懼,無法使之一生周全。只有這個案子的兇手找到,并且伏法,母女倆的恐懼才能消除,才能好好活下去。所以藏尸不是關(guān)鍵,二次殺人才能為母女倆第一次殺人提供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而母女倆甚至連提供偽證而說謊都不需要,因為本來是5月11日的殺人被二次謀殺改成了5月12日。
這既是石泓作為高智商犯罪者的高明之處,也是一個有完美主義傾向和心理自閉傾向者的“較真兒”之處:決不僅僅是被動地掩藏罪行,還要主動地創(chuàng)造性提供罪行。
當(dāng)所有觀眾都把焦點集中在世界上是不是存在 “超功利”之愛,超越“常人之善”之時,容易忽略,這也是一種超越常人之惡,對無辜流浪漢下手的石泓,他在試圖拯救所愛(或者如他自己所說,叫作報恩)之時,用自己的愛、用自己對有用和無用的價值判斷,區(qū)分了兩類生命,他選擇殺掉后者而保護前者,我們沒有看到他內(nèi)心的一絲猶豫,可以說,冷血和深情正是這個人物身上最分裂的悖論存在。
為“純愛”甚至是不值得愛的“愛”而辯護或是感慨唏噓的人們,容易有盲點,忽略這個罪行中包含最深重的惡意:一種幾乎是談不上惡意的惡意,一種不是為了直接的利益沖突而殺人,一種為了設(shè)局幾乎是隨機找個人來殺,一種甚至是飽含著“報恩”、“救贖”、善和溫暖導(dǎo)致的謀殺——這才是最可怕的一種對生命的踐踏:連仇視都不必,只是漠視。如果從流浪漢這個角度解讀,故事的倫理關(guān)切遠大于它作為一個“本格”案件的價值:誰給你權(quán)力為了保護所愛而剝奪你不愛的生命?誰給你權(quán)力為生命標(biāo)價和排序?
因此,故事的結(jié)尾,陳婧自首,以此把整個石泓的設(shè)計全部摧毀,也同樣摧毀了她自己母女“好好活著”的希望之時,我也深感這是個遺憾,石泓布了如此天才的局,大費周折,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得救或是被赦免,我甚至覺得無知無識的陳婧浪費了自己的生命和石泓最大的好意——每每此時,我又立刻剎車,意識到:唯有陳婧如此,唯有石泓的局被摧毀被識破,對這個流浪漢的生命才是公平的。這也是天才唐教授這個角色內(nèi)在心理沖突的強度之所在(可惜了這個角色,其實唐教授是最適合代入我們觀眾對石泓心理的理解,但是王凱這一版的人設(shè)與表演都太表面化了)。
好吧,在一個人性故事的層面,愛有可能超越對與錯;在一個倫理故事的層面,即便它超越了對錯,也仍然要為錯誤埋單。這是一個在倫理和情感價值的雙重層面上尋求解決的故事。未能真正地凸出這一層面的矛盾和張力,我覺得是改編的功力尚未抵達的緣故。
隱藏真相很痛苦
就算懷著秘密抓住了幸福
想必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感受
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犯罪故事,當(dāng)你剝離了“本格”致力的“如何犯罪”這一層之后,都無可避免地面對著“為什么犯罪”這一終極問題。如果你只關(guān)心怎樣犯罪,就像這部電影里的警方,只關(guān)心破案,不試圖去理解案子中的人,那么就會被石泓牽著鼻子走。而案子最后擊破的關(guān)鍵,并不是兩位數(shù)字天才智力比拼的結(jié)果,而是著眼于性格和心理方面——唐教授突然疑心:以前石泓從不關(guān)心人的外在……所以,莫不是他戀愛了?可見,仍是他對人性,對石泓的了解,幫助了解題。
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真正只停留在“智性”而不涉“人性”的故事,你可以像玩游戲不求升級一樣,只單獨把玩“智力層面”,但是時日已久,你總會厭倦這個東西,而不自覺地往深里走一層。所以,電影改編者,與故事講述者,都不可太過天真;講故事者,都是精于世故人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