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作品:《在那遙遠》
1
那塊石頭還沒有名字的時候,村子其實和現(xiàn)在差不多。要干的農活兒很多,但人們還是能擠出時間來聊天,來散播傳言。
那塊石頭,那塊坑洼不平的炭黑色的石頭,傳言說是女媧補天的時候留下的。傳言還說,它之所以被留下來,是因為太丑了。所以,年輕人在相親或約會的時候,總喜歡把地點定在那塊石頭附近,以便讓石頭的丑陋把自己襯托得越發(fā)英俊美麗。那時候,方圓百里還沒有幾個人知道賈寶玉和孫悟空。也沒有人知道,在若干年后,這塊似乎會永永遠遠地留在村子里的笨拙石頭,會在一夜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頭有了名字的那年,張老爺來村子里修了座很大的府苑,一大群家丁呼啦啦跟著他住了進去。不光是家丁,還有舞女,畫室,歌姬,木匠,說書先生……這位說書先生會講《紅樓夢》和《西游記》,興致好時會給大家來幾段;半邊臉毀了容。
有關說書人的第一個傳言是來自村頭酒館的伙計?;镉嬚f,有次他來喝酒,開喝沒多久就發(fā)酒瘋開始嚎啕,可后來反倒越喝越清醒,最后喝了一千杯,還是自己走回去的。
有人說他是練了能千杯不醉的邪功,有人說酒館里的酒全是兌水的。人們你七嘴我八舌地討論著,然后摸摸腦袋,各自散了。
傳言也被他們裝在嘴皮子上,一路散了出去。前幾年外鄉(xiāng)人來村里做買賣,聽到的都是那塊石頭的傳言,就把這村子叫做石頭村?,F(xiàn)在他們再來,聽到的卻是說書先生的傳言,聽得他們心驚肉跳,直以為自己迷路走錯了地方。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們從懷里抽出一張地圖,把上面的“石頭”涂去,改成“不醉”。
不知從時候開始,有關說書人的傳言越來越豐富了。他有著數(shù)百種身份,從還俗的和尚到落魄的秀才;他身懷數(shù)千種武藝,精通暗器;有十萬位女子曾為他流淚,其中有一萬位愿意為他殉情。
我聽到這些傳言的時候還太小,沒上過私塾,也沒練過劍。最重要的是,說書人當時還沒死,我當時還沒和他處成朋友,所以也不會大聲呵斥那群人不要胡說,不會按著劍威脅他們如果再胡說就切下他們的舌頭下酒。
我聽到這些傳言的時候還太小,所以未加任何判斷就把所有事情都信以為真。我相信那塊石頭是女媧補天時留下的,也相信它不是。我相信那個千杯不醉的故事是酒館伙計瞎編的,也相信它真的曾經(jīng)發(fā)生。我相信那個說書先生性格古怪又喜歡胡亂唱歌。稍微長大一些,在失戀時,我相信那個說書先生如一部分人所說,在年輕時是個聞名十里八鄉(xiāng)的情圣;在習武時,又相信他是一位深藏不露大隱于市的武林高手。
我講了這么多,不過是為了讓你清楚,我在年輕時什么都能夠信,而且還能夠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去選擇信的東西。后一點是我所認識的許多人都做不到的。
2
若干年以后,我終于成了小有名氣的殺手?!靶∮忻麣狻斌w現(xiàn)在張老爺會請我去喝酒。張老爺府內,看不出特別的富貴,像是一座小小城市,各行各業(yè)的人都在這里悠閑生活,就像生活在他們自己的桃源。只是在這個桃源里,打鐵的人不會很放肆地大聲吆喝,買鴨子的人也不會攆著鴨子到處跑以體現(xiàn)它們的勃勃生機,盤算著賣出什么好價錢。
那時候張老爺已經(jīng)開始咳嗽了,可能是被下雨前村子里漫天飛舞的塵土嗆到了,也可能是下雨后受了涼。他的眉毛長得很長,一縷黑一縷白,在他咳嗽時跟著抖動,像是天牛的觸角。
張老爺?shù)囊巫颖环旁诖謇镒罡叩臉渖?,從那里他能俯視他愿意關注的任何地方,從村口的酒鋪到那塊石頭,從樹葉下藏著的螞蟻到樹梢上掛著的人頭。吃飯時,剛出鍋的菜肴被小心翼翼地遞上去,剛好變得不燙。張老爺就坐在那座上面,垂下頭來問我,說書人躲到了哪里。他問話的時候,張三女抱著獨子丙突然就哭了起來。獨子丙眨著眼睛說,他想爸爸了。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書人就趴在他左邊第二根樹杈上數(shù)螞蟻。
張老爺還是猛烈地咳嗽著,過了好久才重新開口:所有進了張府的人,都不會想到要逃走,他是不是迷路了?小女還在等他回家。
那天在張老爺府上,我最后什么也沒說。我沒有告訴他,昨晚說書人突然從一棵樹后面跳出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問,殺人是什么感覺?他話音剛落,我就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那些遙遠的被遺忘的東西在我心里引出某種強烈的痛苦。然后我亮出了自己的刀,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躲,只是迎上去,然后看看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笑了笑,說:永遠不要害怕這種感覺,也不要遺忘。
最后他倒在地上,化成了一灘清水,如同噩夢一樣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墒撬_實已經(jīng)死了,因為我重新見到了他。
那天張老爺對我的反應非常不滿,說要殺了我,于是我把刀遞給了他的家丁。我早已做好被殺的準備,可我也知道他們根本就殺不了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也就沒有人能賜予別人真正的死。稍微值得擔心的是,死后我會不會變得無聊。劍客乙的遭遇,讓我早已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即使死了,人依然會無聊,無聊是死亡也無法擺脫的。
那天我什么都沒說,卻仍在說謊。正如有些人誰也沒有殺,卻仍在殺人一樣。
3
這個村子每天都有很多外鄉(xiāng)人進出。他們分工明確,各有各的任務。
有專門負責傳送信息的,渾身都是鴿子屎的味道。有專門運輸貨物的,背上腫起兩個包,把貨物綁在上面又方便又安全。有游云的藝術家,在那塊石頭旁邊擺攤,給好看的姑娘畫畫像時不要錢,給衣服好看的姑娘畫畫像時加倍收費。更多的人是為了扮演角色而來,扮演一個行色匆忙的路人,不管不顧地走向這個村莊,路過這個村莊,然后離開這個村莊遠去。
很久很久之后,當人們以為外鄉(xiāng)人不過只有這么幾種類型時,有個人出現(xiàn)并且打破了這種認知。
作為村子里的第一個瘋子,他在村志里被稱作外鄉(xiāng)人甲。其實,“村志”更應該被稱為“府志”,因為它里面記載的大多是張老爺府上的事,而所有內容都是說書人記錄的,他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夏天有很多人擠在石頭的陰影里乘涼。那些成對的情侶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越發(fā)緊密地依靠在一起,好像要用對彼此的折磨來證明愛情的忠貞不渝。汗水從他們身上流下來,匯合成一條嘩啦啦的小溪。
有溪水的地方總要比別處涼快些,人們擠在這里乘涼,說書人也在其中。他在這里發(fā)呆,在這里對那些漂亮的小姑娘擠眉弄眼,用自己毀了容的半張臉把人嚇哭,他在這里親眼看到外鄉(xiāng)人甲風塵仆仆地從村外趕來,然后幾下子撥開人群,指著那塊石頭說,它曾是天上的星星,幾百年前隕落了人間。
圍觀的人狂笑不止,笑聲是那樣響亮,讓石頭都嗡嗡地共鳴。誰也不相信外鄉(xiāng)人甲的胡編亂造:在說書人講《西游記》時,人們叫這石頭孫悟空,講《紅樓夢》時它又變成了賈寶玉。而現(xiàn)在,人們早就忘記了“賈寶玉”是誰,只以為那是一種罕見玉石的名字。誰也不相信這塊石頭是來自天上。
外鄉(xiāng)人甲不笑,他說要找村長。人們這時發(fā)現(xiàn),外鄉(xiāng)人甲是個陌生的外鄉(xiāng)人,笑聲就越發(fā)響亮了,好像整個村子都震動了,張老爺花園里那棵村里最高的樹的葉子都跟著搖擺起來。
笑著笑著,人群忽然安靜下來,因為張老爺?shù)募叶〕霈F(xiàn)了。上個月張老爺大壽,表演雜耍的家丁們在臉上畫了牛羊豬狗猴。這些圖案至今還留在那里,讓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滑稽的鬼怪。
張老爺?shù)募叶≌f張老爺說要把外鄉(xiāng)人甲綁起來關到柴房里等著明天被我殺死,張老爺?shù)募叶∵€說張老爺還說要我在明天到那塊石頭旁邊去等著殺死外鄉(xiāng)人甲。不知道為什么,我與這個莫名其妙的人面臨了相似的命運,只能等待。
不知道為什么。人群都散了,只有我們依舊在等待著。我很好奇他為什么要說謊。石頭怎么可能會在天上?
外鄉(xiāng)人甲說,他的祖先看到了這顆星星隕落的全過程,立下志向一定要找到它。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地找,可是誰也沒考慮過找到它之后要做什么。這幾百年里,外面的皇帝換了幾百個,這村莊的名字也換了幾百個。這幾百年,不過是笑話疊著笑話。
我糾正他:是傳言疊著傳言。
張老爺?shù)募叶幼骱苈槔?,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早已把外鄉(xiāng)人甲綁了起來。那繩子并不粗,只是層層纏繞著,讓他看上去變成了一只肥胖的白色蠕蟲。
被押走前,外鄉(xiāng)人甲閉上眼睛,說:“我還有兒子?!?/p>
他說他還有兒子,可直到村子不存在了,我都不知道他兒子在哪里。在無螞蟻可數(shù)的時候,偶爾他會告訴我們,他有無數(shù)個兒子,在天下的每個角落都有,等這些兒子意識到他們的身份與血統(tǒng),他們的每場夢里都會有這塊石頭的影子,總有一天他們會重新開始尋覓。這個答案含糊不清,誰也說不清無數(shù)個到底是多少個,總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石頭的影子與真正的石頭又有多少相似多少不同。
他的遺言便是這句話,“我還有兒子”。只是他最終依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為什么要說謊,石頭又怎么可能會在天上。
第二天早晨,外鄉(xiāng)人甲死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圍成了五十多層。這些人的表情都很嚴肅,不是因為他們知道外鄉(xiāng)人甲要死了,而是因為他們聽到傳言說,有人要來搶這塊巨大的賈寶玉。那塊玉是村子的公有資產,不是誰想搶就可以搶的。這些人的手里拎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包括鋤頭錘子殺豬刀剪刀斧頭。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著。
我的手并不抖,因為我知道在殺死外鄉(xiāng)人甲之后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殺手。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知道人死后一定會變成鬼,而變成鬼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生活而已,沒有什么值得害怕或惋惜的。變成鬼后,外鄉(xiāng)人甲就能見到劍客乙了,或許他們兩個能成為很好的朋友,互相陪伴,然后變得不那么孤單。
張老爺說,殺了外鄉(xiāng)人甲我就可以變成小有名氣的殺手,而小有名氣的殺手離真正的殺手并不遠。
我睜著眼睛揮刀,看到外鄉(xiāng)人甲的血像無數(shù)道長而細的紅色舌頭,從他的脖頸間伸出來,在空氣中舔舐著某些無形的東西。
村里的人擠在一起根本躲不開,被外鄉(xiāng)人甲的血零星舔在臉上。因為村子里很少下雨,他們又經(jīng)常懶得洗臉,所以后來,那些銹紅在他們臉上留了很久。
張老爺當時站在很靠里的位置,身上卻沒濺上一滴血。因為在他旁邊站著五位家丁,每人手里撐著一把傘,在我揮刀的瞬間把張老爺從頭到腳擋得嚴嚴實實,如果你能想象的話,那讓他看上去像是某種奇形怪狀的繭蛹。
外鄉(xiāng)人甲死后,他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旁邊的家客走上前,把外鄉(xiāng)人甲的頭割了下來,掛到了旁邊的樹梢上。臨走前,張老爺望著那顆在樹梢上搖擺的頭顱,說人死了之后都是在天上的。他聲音總是很低,可不知為什么大家好像都聽得很清楚。
后來我跑去村外,在一條小溪里洗掉了滿手的血。傳言說,這條小溪是一路向東能流到大海的,我想那是個不錯的地方,如果這些血液里帶著外鄉(xiāng)人甲的靈魂,那他一定能找到很好的定居之所。
可是傳言又一次錯了。外鄉(xiāng)人的鬼魂就始終纏著我,像其他兩個人一樣。他面無表情地對我說,那條小溪干涸在了十里外的荒野地中,隔了大海十萬八千里。鬼是不好騙的。
4
在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殺手之前,我只殺過三個人。
第一個人說,“我無聊得要死了”,于是我就把他殺了。第二個人問我,殺人是什么感覺,我想了一下覺得忘了,所以殺了他來幫自己回憶。我沒打算殺第三個人,因為殺人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可是有人對我說,殺了他我就能變成小有名氣的殺手。
后來這三個人都成了鬼魂,一天到晚地跟著我。無聊的時候,他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數(shù)螞蟻。他們說數(shù)螞蟻能讓人變得聰明。我非常善良,沒忍心告訴他們。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鬼了,鬼再聰明也是沒用的。偶爾在非常無聊的時候,我也會和他們一起數(shù)。某天,數(shù)著數(shù)著我靈光一現(xiàn),才明白張老爺騙了村子里的人:人在死后,靈魂不會去天上,也不會隨著血液永無止境地奔流。人的靈魂會在人間變成鬼,
我把我的結論講給這三個鬼聽,他們顯得相當平靜。他們不理解這意味著什么,因為任何事情對鬼來說都不再具有意義了。但我也不敢肯定,他們若還活著就會為此痛苦,
既然死人在天上是謊言,那么殺了外鄉(xiāng)人甲就能成為小有名氣的殺手當然也可以是謊言。或許有關“真正的殺手”的一切都不過是謊言,只是我一個人愿意相信罷了。
在殺完第三個人后,我決心要回到故鄉(xiāng)看看。買了一份嶄新的地圖,上面已經(jīng)沒有“不醉”這個名字了。來時半年的路,我摸索回去走得很慢,花了整整兩年。
很多年以后,我在某個展覽上看到過若干老舊地圖,每張地圖上,我的故鄉(xiāng)旁邊都涂著一排排墨團,每個墨團都覆蓋住一個曾經(jīng)的名字,一個曾經(jīng)流傳又最終消失的故事,而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新的地圖上,更是什么都沒有。
在回鄉(xiāng)的整整兩年里我一直在想,其實“不醉”是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后來我還路過一個名字同樣好聽的村莊,“不夜”,那里的人每到晚上就會點起無數(shù)根蠟燭。這無數(shù)根蠟燭,讓人在走路的時候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自己突然也變成了鬼一樣。據(jù)說有個晚上天降暴雨,蠟燭都被淋滅了,結果第二天早晨家家戶戶都被竊賊光臨,偷了個干凈。
不醉村的燈永遠不像不夜村的那樣多。因為在這里,傳言才是最值錢最被人追捧的東西,而傳言是沒辦法被偷走的。
5
我六歲的時候,村子里最高的那棵樹還沒被移植進張老爺?shù)幕▓@,樹下常有捏著黑白棋子的老人,胡須在腰上纏了五圈,蹲在樹蔭里邀人對弈。你若輸了,就再也不準剪胡子,直到某一天你接替他們,蹲到樹下相同的位置。
傳言說,那時的夏天從最后一場春雨開始算,要延續(xù)整整六個月。太陽呆在離人很近的地方,熊熊燃燒。傳言說我父母不是渴死在村口,而是被一位真正的殺手解救。傳言說,我是第一萬個踏進這座村子的外鄉(xiāng)人,作為獎勵,我可以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鄉(xiāng)。
住到村子里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我住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出生長大,娶妻生子,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但在九十歲生日時候,無數(shù)晃動的人影出現(xiàn)在我周圍,告訴我說,只有成為真正的劍客,才能知道別人到底是誰,如果你想知道,就要愿意付出代價。
醒來后我思考了很久,最終覺得在九十歲之前自己應當去嘗試。
可是他們并沒有告訴我,如果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殺手,該往哪個方向走。東南西北,只要愿意我哪兒都可以去。但并不是可以去就是正確的。
我決心就此事向說書人請教。說書人還有一個更顯赫的身份:張老爺?shù)娜?。大女婿是朝廷命員,但沒有人見過他;二女婿是富甲天下的鹽商,也沒人見過他;三女婿是整天在村子里晃來晃去的說書人,他在成為張老爺?shù)娜鲋?,已?jīng)是別人的女婿了。這是說書人自己告訴我的,他原本其實是個很沉默的人,一天到晚說不了幾句話??墒呛髞聿恢罏槭裁矗泻芏嗍虑樵谒男睦镉罒o止境地膨脹開來,最后擠壓成了話語,讓他一天到晚滔滔不絕。
說書人在遇見張三女前就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獨子丙那年九歲半,長得很像他??墒呛髞聿恢罏槭裁?,他被張老爺接到了府中與張三女成親,他原本的妻兒被發(fā)現(xiàn)在一口井里。再后來張老爺就搬家了,他毀了半張臉,那口井被留在了他們身后。而現(xiàn)在,他和張三女的兒子也已經(jīng)九歲半了,長得不算很像他。他在酒館講《紅樓夢》或《西游記》之前,總要我們夸那小孩聰明。
在他嘮叨的間隙,我忍不住好奇,終于問他為什么要死?說書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捅了我一刀,我怎么還能不死?我知道他是在裝傻,但還是決定不再追問下去,因為從他的表情里我突然得到了答案:一個人活著是需要理由的,但死亡不需要,選擇死亡只是把結局提前了而已。這個問題非常愚蠢,但我并不擔心說書人因此而把我殺掉,鬼是不能殺人的。
向說書人請教時,他告訴我說,可以去找一個叫做劍客乙的人,那個人是天下最厲害的劍客,因為他在成為劍客之前走過很多彎曲的路,見過很多不同的人。真正的劍客與真正的殺手,或許也是接近的。
我非常想相信說書人的話,然而劍客乙那里并沒有我想要的答案,一個真正的劍客能夠做到不畏懼死亡,卻遠遠不能像真正的殺手那樣操控生死。
當“不醉”還叫做“不醉”的時候,我從村里往外走,發(fā)現(xiàn)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人坐在路邊,正扯著喉嚨唱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
看見我的時候,他說他無聊得要死了,這樣生活還不如去數(shù)螞蟻。他把他的劍送給了我,因為他覺得自己永遠也變不成真正的劍客。在劍柄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劍客乙。我問他,“這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可是他并不打算回答,只是緩緩地揚起手在天地間劃了個圈,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圈了進去。
后來我把那柄劍和他埋在了一起。我還是只有我的刀,刀劍俱無情。
現(xiàn)在,劍客乙就呆在不遠處的樹上,我每次抬頭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數(shù)螞蟻?;蛟S他聽到說書人的話了,但他并沒有什么表示,既不承認也不反對,而且臉也沒紅。也可能他什么都沒聽見,或許在變成鬼之后,人們只能聽見自己想聽的。
外鄉(xiāng)人甲死的那天,很罕見地,村子里下起了雨。雨不大,風卻很急,水汽很容易被嗆到人的氣管里。空氣里的灰塵被雨絲黏住,墜回了大地。
這場雨之后,好像所有的變化都停滯了,又好像所有的變化都加速了。我變了,或者是我沒變??傊?,我和這個世界的步調徹底脫離。證據(jù)之一是,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例如,我開始想要考證那個傳言的真實性:說書人到底有沒有千杯不醉過。
可是等我站到村口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在張老爺搬過來后,村子里的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村口的酒館挨挨擠擠已經(jīng)開了二十多家,酒館門口站著二十多個伙計,酒館里面忙著八十多個伙計,他們長得非常相像,年輕而疲憊。我盯著他們看,根本猜不出當年是從誰嘴里吐出了那個虛張聲勢的故事。
在開始懷疑之后,我的生活依舊讓人難以滿意,或者說,更讓人不滿意了。過去的回憶變得松散,好像無數(shù)只難以馴服的小獸,隨時準備從我的腦海里掙脫。在它們之間,只有一件事是溫順而堅定的,只有這一件事值得我始終相信:成為真正的殺手,才能讓人們早已被安排好的生命出現(xiàn)變數(shù)。后來,村子里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改變了,可是我卻不知道這改變是不是因我而產生,這改變是不是也在命運原本的安排之中。
我不知道說書人的獨子丙最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在天上。去天上做星星比做人要好得多,星星還能遇到一次計劃外的撞擊讓它偏離軌道落到地上,人這一輩子卻沒機會遇到某位真正的殺手讓他逃離命中注定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若干年以后,在這些搬離的人身上,在我們身上,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若干年以后,或許張老爺最小的女兒會為某個外鄉(xiāng)人丁殉情,或許會有劍客甲隱姓埋名地潛伏好多年,然后成功地暗殺掉我來為自己的弟弟劍客乙報仇,或許我會殺死很多人,三個鬼變成了三十個鬼,當我坐在樹杈上看云時他們會在我旁邊安靜點數(shù)螞蟻的長隊。
若干年后,在一個新的村子里,或許會出現(xiàn)新的不斷咳嗽的張老爺,新的千杯不醉的說書人,新的小有名氣的殺手?;蛟S會有另外的我,為某些愚蠢的夢奔波,最終一無所獲兩手空空。
或許在那時候,人們還是要逃,人們也還是不知道自己該逃往何方,只是不斷地朝遙遠奔跑。
6
外鄉(xiāng)人甲死去之后,并沒有外鄉(xiāng)人乙丙丁出現(xiàn)。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出現(xiàn)了。
村子馬上就要拆了。因為張老爺就要搬家了。每個人都這么說。
誰也不知道老成他這樣的人為什么要搬到一個新地方住,為什么還要像年輕人一樣四處漂泊。人們議論著,“落葉要歸根,這片老樹葉怎么還到處飛呢?!睍r間過得太快,他們是忘記了,張老爺?shù)墓枢l(xiāng)其實不在這里。他們只知道,張老爺走了之后,就不會有廚子每天買一百只雞二百只鴨五百斤蔬菜,就不會有裁縫出來定制上好的棉布麻布絲綢野兔毛,這樣的話就會有很多賣菜人破產,會有很多獵人養(yǎng)不起獵犬,許多農戶沒有飯吃。這樣的話,村子里就不會剩下多少人了,只能拆掉,大家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他們都忘記了,其實在張老爺搬來前,這座村子也是存在的,而且存在了很久,被外鄉(xiāng)人稱作“石頭”?;蛟S,他們覺得自己在張老爺搬走后無法繼續(xù)生活,只是因為不習慣而已。
在搬家之前,他們開始變得懷舊。有人就拿出自己搜集的舊地圖,開辦展覽。地圖年歲很容易判斷,只要數(shù)數(shù)在“慌張”旁邊有幾團黑墨就行了。村子現(xiàn)在的名字叫“慌張”,因為外鄉(xiāng)人們覺得我們一天到晚忙著收拾行李準備搬走,慌慌張張地很有意思。
我也想走,但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地圖上東西南北還有無數(shù)個名字,世界上南北西東還有無數(shù)個村子,可以選擇的太多了,但不是所有被選擇的都能被抵達。我和那三個鬼也商量過很多次,外鄉(xiāng)人甲討厭海水,劍客乙說自己早就四處為家,說書人積極發(fā)表了看法,說他想回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去找找那口井,然后在井里找找那個長得很像他的獨子丙,找找他曾經(jīng)的妻子。其他兩個鬼對此沒有異議,我們決定一起去找,即使說書人不記得自己原來住在哪里了,我們也要一直找下去,為那口井浪跡天涯。
最后的傳言,是在村子被拆毀的前一天晚上傳出來的:說書人的臉其實天生就是那副樣子。這個傳言是我放出來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我心里的時候它好像還是模模糊糊帶著虛假的樣子,說出口后卻又顯得那么真實。這句話是說書人親口告訴我的,那天他死在我的劍下,因為他問了我一個愚蠢的問題。我非常討厭別人問問題。因為我自己也什么都搞不明白——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要殺他。
其實,在死之前,說書先生的記憶力就已經(jīng)越來越差了,講《西游記》和《紅樓夢》的時候常常把情節(jié)搞混?!段饔斡洝烽_篇的“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與《紅樓夢》結尾的“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他也每次都記反?;蛟S我殺了他,只是想用死亡來幫他回憶年輕。
在變成鬼魂后,他的精力確實顯得旺盛了許多,其顯著特點是一直滔滔不絕地講述過去的事情。我是從那時開始與他處成朋友的,實際上,不喜歡講話的人往往會喜歡傾聽——傾聽能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即使是傾聽一只鬼。
當然,傾聽不代表一定就會相信。我在年輕時,總是什么都相信,還能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去選擇想要相信的東西??傻任依狭耍肿呦蛄肆硪粋€極端,什么都不再相信了。我是在那場雨之后開始變老的,在外鄉(xiāng)人甲死去之后。
7
放出說書人天生奇容的傳言后,我爬上了村口一棵很高的樹。是在半夜,仰頭能看到很璀璨的星河,它彎彎曲曲地從整個村子上淌過,把天空分成兩半,無邊無際的白光落在我臉上,又軟又涼。如果死了的人真的能到天上,那么他們看到的星光一定會更漂亮。
可是他們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們也沒有。我們誰也沒有。
早晨的時候,一大堆人跑了出來。他們不像在拆家搬家,更像在負重賽跑:每個人背上都扛了五六塊木板和一包裹磚塊,手里都捧著一塊石頭。他們朝外面的世界跑去,誰都想占一個能夠重新安家的好位置,誰都不想讓自己的好位置被別人搶去。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還是爭先恐后地奔跑著。
其實搬家并不能讓他們的生活發(fā)生什么改變,就像換個名字并不能讓這座村莊發(fā)生什么改變一樣?;蛟S他們非常清楚這個道理,但還是想要嘗試一下,看自己是否足夠幸運能得到某個超出常理的答案。他們已經(jīng)習慣這樣做了。
他們的臉上,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滴深褐色的東西,那是外鄉(xiāng)人甲的血。
我又往上爬了爬,從樹冠的最高處往村里望去。張老爺?shù)陌峒谊犖椴痪o不慢地從那座大宅子里走出來,然后不緊不慢地朝村口走來,一抬華美大轎搖搖晃晃地跟在最后,隔了這么遠,看不見里面坐著的是誰,卻能從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里判斷出必是張老爺無疑。張老爺已經(jīng)非常老了,他府里的醫(yī)生用最貴的藥為他治療,但收效甚微,他的咳嗽還是越來越厲害,因為衰老是治不好的。
坐在最高的樹杈上,我朝村里望去:那塊石頭不見了。我終于知道那些人手里捧著的石頭來自哪里——他們到底是把它當做稀世寶玉敲碎而分了,那塊既不是賈寶玉又不是孫悟空的石頭。
同一瞬間,我恍然意識到,自己攀爬的這棵樹,比放置張老爺椅子的那棵還要高。村子里和村子外,什么都是不一樣的,范圍不一樣,規(guī)則不一樣,花草樹木不一樣,人也不一樣。
在這棵樹上我能望見曾經(jīng)懸掛過頭顱的那根樹杈。用來捆綁的紅綢還在,頭顱卻消失不見?;蛟S是被禿鷲啄掉,或許是被外鄉(xiāng)人甲的兒子解下來埋掉了。
太陽又升高了些。一條細黑長線從村里蜿蜒出來,蠕動著,跟在他們腳下。那是無數(shù)只螞蟻,不知道為什么也跟著逃了出來。我身邊的三個鬼魂笑得非常開心,呼啦一下圍上去,開始數(shù)螞蟻。我曾以為,一個人死掉之后就不會再無聊了??墒乾F(xiàn)在,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對不對。他們好像比以前更無聊了,又好像對一切都充滿了興致。
他們數(shù)螞蟻的時候,我開始數(shù)跑出來的人。村子里的人好像總也跑不完,好像比螞蟻還多,讓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強壯的年輕男子跑在前面,后面是年輕女子,再后面是佝僂著的老人和抓著糖的小孩,再后面是張老爺?shù)膹N師,張老爺?shù)鸟R夫,張老爺?shù)尼t(yī)師,張老爺?shù)拇蜩F匠……所有人都從我呆的這棵樹下跑過去,轟隆隆的腳步聲像在打雷。塵土飛揚。
我突然覺得很嗆。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