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 一場苗年活動引發(fā)的鄉(xiāng)愁思考
在苗年活動上,苗族同胞以傳統(tǒng)方式敬酒。
編者按:
又近春節(jié),數以億計的中國人將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撫慰親情,也尋找心底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什么?鄉(xiāng)愁既包括對鄉(xiāng)親和故園情景的懷念,又包括更深層次的對作為安身立命根本的民族文化的眷念?!班l(xiāng)”不僅指狹義的出生地,也指廣義的精神家園。換言之,鄉(xiāng)愁不單單是對一個地方的懷舊,更是對本民族精神的依戀。
如今,人口的大量流動與遷徙,破壞了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與生活秩序。邊疆少數民族同胞來到東南沿海和內地城市后,由于語言、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差異,面臨著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等問題,城市能不能承載鄉(xiāng)愁?回到家鄉(xiāng),卻有一種集體情緒在彌漫——故鄉(xiāng)在淪陷。故鄉(xiāng)真的淪陷了嗎?
實際上,當下中國,鄉(xiāng)愁被重新喚起并引起共鳴,反映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處于急劇社會轉型期的中國,該如何守護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從本期開始,《文化周刊》開設“民族文化·鄉(xiāng)愁”欄目,與各族讀者一起在對鄉(xiāng)愁的回味中,感受民族文化的體溫并尋找走向未來的勇氣和信心。
手拉兩個大行李箱、身著苗族盛裝,當年近半百的潘光珍出現在北京西四環(huán)一家餐廳門外時,她與周圍的環(huán)境仿佛格格不入。
不過,當她推開餐廳大門,聽到熟悉的苗語、看到久違的苗族同胞時,一切又是那么自然。
1月2日,潘光珍和生活在北京、上海、長沙等地的部分苗族同胞,放下手中的工作,來到位于北京西四環(huán)的一家餐廳,參加由“三苗網”組織的“歡樂苗年”聚會活動。她帶來的兩個大行李箱里,裝著上百幅苗族刺繡,這是她自愿為布置當天的活動現場而準備的。
赴一場鄉(xiāng)愁之約
自愿參與、費用AA制,是這次聚會的原則。盡管如此,當天的活動仍然吸引了300多人參加。
潘光珍參與的理由很簡單:“平時一個人在北京很孤獨,今天趁這個機會來找苗族同胞們敘敘舊?!?/p>
潘光珍的家鄉(xiāng)在被譽為“天下苗族第一縣”的貴州省臺江縣。2002年,在當地一家食品廠上班的她意外下崗,是祖?zhèn)鞯拇汤C技藝為她打開了一條生路。潘光珍5歲時開始跟著母親學習刺繡技藝,練就了好手藝。下崗后,她來到北京,在潘家園售賣自己的刺繡產品。這一待,就是15年。
“我的刺繡品大多賣給外國人,他們很喜歡我們的民族文化產品?!迸斯庹湔f。在北京,潘光珍從自己的產品中找到了文化自信,也獲得了生存之本。
然而,離開了刺繡,生活在霓虹燈下的潘光珍卻感到無處不在的孤獨。“我們苗族喜歡唱歌跳舞,唱歌一般都是在山坡上對歌。在北京,我去哪個山頭找誰對歌?沒有這個條件和環(huán)境??!”潘光珍理解城市的生活規(guī)則,所以,只能把自己的情感隱藏起來。
在北京生活的15年間,每逢“姊妹節(jié)”、苗年等重大民族節(jié)日,潘光珍都雷打不動地回到老家,酣暢淋漓地玩幾天再回來。當得知“三苗網”要在北京組織苗年活動時,她早早就報了名。
苗年,是苗族人慶祝豐收的日子,是一年里勞作的結束與歡樂的開始,更是苗族人民最隆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各地區(qū)過苗年的時間不盡相同,從農歷九月至次年正月都有。
在苗族聚居地區(qū),每到苗年,人們就把心愛的蘆笙和銅鼓搬出來,盡情歌舞。大家走村串寨,你迎我往,一寨又一寨的蘆笙盛會一直歡樂到春天。
不過,離開故土生活在城市里的苗族同胞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2010年1月2日,作為一個民間組織的“三苗網”首次在北京舉辦了苗年活動,定名為“歡樂苗年”?!皻g樂苗年”雖然不能走村串寨,卻給了生活在都市的苗族同胞一個交流感情的機會。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唱首歌,訴說鄉(xiāng)愁。
“歡樂苗年”一辦就是6年,這個基于互聯網表達鄉(xiāng)愁的苗年活動,內容也在不斷豐富。比如,今年的活動內容有“互聯網與苗族”高峰論壇、2016年度“十佳苗歌”評選活動頒獎晚會、2016年度“苗疆十佳微信公眾號”頒獎晚會、“歡樂苗年”晚會等。參與者的范圍也很廣,有來自貴州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石門坎的苗族代表、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和普洱市的苗族代表,也有侗族、布依族、彝族、仡佬族、滿族等民族的朋友。
在組織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石茂明看來,“歡樂苗年”不僅為苗族同胞提供了訴說鄉(xiāng)愁的機會,也為各民族同胞交往交流交融搭建了一個平臺。
“三苗網”,營造城市里的“熟人社區(qū)”
“三苗網”組織了“歡樂苗年”,“三苗網”是誰?
要了解“三苗網”,得從它的創(chuàng)始人石茂明說起。
上世紀90年代,互聯網在我國興起,當年最火的網易、263等網站為網民提供免費主頁。
1999年11月16日,北京寒冷的冬夜,苗族青年石茂明花了大半宿的功夫,在免費主頁上創(chuàng)辦了“三苗網”,并把一期《苗族研究信息》發(fā)到了網頁上?!拔遗d奮得差不多一夜沒睡,因為這意味著全世界都可以看到我發(fā)的東西了。”18年過去了,回想起當初的情形,石茂明記憶猶新。
2002年8月,“三苗網”以獨立域名運行,并隨著互聯網的變化調整布局。到今天,該網站先后開設了微博、微信公眾號,建立了供網友交流的QQ群、微信群等。18年間,“三苗網”及其微博、微信公眾號等的維護,是由一群熱愛本民族文化的苗族青年利用業(yè)余時間完成的,大家分文不取。
“我們的網友來自各個階層,從教授到農民,從官員到打工者,從學生到生意人……大家通過這個網絡交流情感?!笔髡f。
連石茂明也沒有想到,“三苗網”今天會成為很多苗族同胞的精神家園。
18年前,離開故土進入城市的苗族同胞并不是很多。這些年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我國進入了各民族跨區(qū)域大流動的活躍期,少數民族人口大規(guī)模地向東南沿海和內地城市流動。苗族同胞也不例外。
然而,這種變化必然會帶來一些問題,一些進入城市的少數民族同胞不能很好地適應城市生活。漂泊的人對精神的需求是強烈的,他們的鄉(xiāng)愁也更加濃厚。
“三苗網”借助網絡虛擬空間,營造城市里的“熟人社區(qū)”,成為了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苗族同胞精神上依賴的家園。
記者通過多年關注“三苗網”發(fā)現,“三苗網”關注苗族人、播報苗族事、交流苗族情,在苗族同胞中的影響很大。通過網絡,苗族網友不僅可以訴說鄉(xiāng)愁,還為傳承苗族文化作了有益的嘗試。
比如,2007年,“三苗網”開始舉辦“苗族青年網絡情歌大賽”,來自五湖四海的苗族網友打破空間限制,在網上對唱山歌、交流感情,把苗族傳統(tǒng)的“游方”(苗族青年男女公開的社交和娛樂活動,傳統(tǒng)的“游方”在山坡上進行。——記者注)搬到互聯網上。
此后,這個活動舉辦了多次。在石茂明看來,在遠離家鄉(xiāng)、沒有花場的城市,青年們照樣也能對歌傳情,這種方式使傳統(tǒng)的苗族對歌文化借助新的科技媒介得以傳承。
貴州省苗學會常務副會長楊培德告訴本報記者,苗族是歷經磨難的歷史命運共同體,苗族人的遷徙不是像猶太人那樣往城市里跑,而是如魯迅所說的那樣“苗族大失敗之后都往山里跑”。往山里跑的苗族人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分散的鄉(xiāng)土社會,苗族個體在鄉(xiāng)土熟人社會中獲得苗族文化的滋養(yǎng),因而在鄉(xiāng)土生活中游刃有余。流入城市的苗族人如果能夠利用網絡組成信息化時代的苗族社會和網絡共同體,從而相互幫助、相互鼓勵,對苗族的發(fā)展是大有裨益的。
城市,能否詩意地棲居
現在,少數民族人口城鎮(zhèn)化率只有30%多,比全國平均水平低近20個百分點,這意味著將來會有更多少數民族群眾進城。
邊疆少數民族同胞來到東南沿海和內地城市后,由于語言、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差異,使他們面臨著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問題。城市,能不能詩意地棲居?能不能在城市中找到鄉(xiāng)愁?
在今年的“歡樂苗年”活動上,大家在現場看到一個忙碌的身影:她招呼來賓,與餐廳對接,甚至唱著敬酒歌,一桌桌去給大家敬酒。有人笑稱:“今天是你家兒子結婚嗎?”她回答:“在北京大家都不容易,要讓大家高高興興的?!彼袟钣?,來自貴州凱里,在北京西單做了20多年生意。當天的活動,她不但里外張羅,而且贊助了5000元現金及價值1萬元的珠寶首飾。
楊英1990年就來到北京了,盡管在北京買了房、有了車,兩個孩子也是在北京長大的,但對她來說,北京還是他鄉(xiāng)。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痹凇皻g樂苗年”活動上,記者采訪了很多“游子”,他們有許多無奈與感傷,走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鄉(xiāng)愁始終揮之不去。
鄉(xiāng)愁是什么?作家梁鴻有這樣一段解釋:過去,對于中國人來說,鄉(xiāng)愁是對于農業(yè)文明的一種想念,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精神方式,農業(yè)文明下的狀態(tài)與四時相合,春種秋收,晨起昏睡?,F在,鄉(xiāng)愁的背后,是城市不能提供足夠的安定感、歸屬感。人們的狀態(tài)是在一種常年被隔離的狀態(tài)下,看起來很像融入了城市,實際上是被隔離了。
如果說傳統(tǒng)社會的鄉(xiāng)愁是詩情畫意的,那么現代條件下的鄉(xiāng)愁更具有抽象的哲學意味。新疆塔里木大學教師楊桂臻撰文指出,鄉(xiāng)愁既包括對鄉(xiāng)親和故園情景的懷念,又包括更深層次的對作為安身立命根本的歷史文化的眷念。因此,鄉(xiāng)愁不僅是心理狀態(tài)和時空概念,更是文化范疇;“鄉(xiāng)”不僅指狹義的出生地,更指廣義的精神家園。
在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鄒廣文看來,鄉(xiāng)愁作為一種隱喻,折射的是“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二元沖突。當下中國,鄉(xiāng)愁被重新喚起并引起共鳴,反映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處于急劇社會轉型期的中國,該如何守護文化傳統(tǒng)?他認為,鄉(xiāng)愁并非消極地懷舊,而是現代人對傳統(tǒng)的敬畏、對本民族精神的依戀。通過鄉(xiāng)愁,人們找到自我,在對鄉(xiāng)愁的回味中,感受民族文化的體溫并逐漸涵養(yǎng)出走向未來的勇氣和信心。
離開“歡樂苗年”活動的現場,“游子”們又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到2030年,我國城市化率將達70%。在勢如破竹的城市化進程中,在日益突顯的“城市病”面前,鄉(xiāng)愁正悲壯地指向詩與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