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作品:《托爾斯泰先生》
“你好,托爾斯泰先生!”老先生依舊記得小兒子第一次這么叫自己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個禮拜二傍晚。小兒子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回來。他依舊不愿意開車,即使如今有經(jīng)濟能力負擔一輛車子,他還是沒去學開車。小兒子看了他那本小說,在不可思議和敬佩之間,他坐在書房的沙發(fā)里,沒由來地說了這句話,而從此之后,在老先生接下來四十多年的生活里,這個句子時不時就會在愈漸混沌的思緒中響起。在進入七十歲那年,好幾個月斷斷續(xù)續(xù)的雨讓他在空曠的房子里聽到身體內(nèi)部所有的聲音都在沉默,但小兒子這句——遙遠且?guī)е鴰追謶蛑o的話——卻穿過所有被遺忘的時間和傍晚昏暗的書房落進他的心中。他趕不走這句話,它成了記憶中唯一還未褪色且依舊會讓他蠢蠢欲動的隱秘凝固。
所以在此時,當老先生環(huán)顧這個被清晨陽光漸漸籠罩而人跡寥寥的車站時,他想起這句話。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好像擔心突然會有人從身旁走過來向他打招呼一般。他知道沒有人會認識自己,即使那些如今散落各地的學生,再遇見這個曾教設計理論的教授時,也不一定能從那滿是皺紋和疲憊的蒼老面孔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師。老先生曾經(jīng)真就遇見過這樣的事情,當他從一家超市緩慢地走下扶梯時,一個年輕莽撞的男人碰到他的肩膀,他因及時抓住扶手才沒有跌倒,當他準備發(fā)火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是自己以前的一個學生。后者嘟囔著說了句什么,然后快速地消失在扶梯盡頭。老先生就站在那里,被一種好似欺騙和作弄的感覺覆蓋。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個學生是否認出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感到的羞愧是因為自己教了四年的學生沒認出自己,還是教出了這樣沒禮貌的學生。這件事讓他耿耿于懷,在晚上的家庭聚餐上悶悶不樂。大兒子望了望母親,后者搖搖頭。意思是不要管他。
那個時候,距離老先生七十歲還有兩年。即將進入孔老夫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階段,但對于老先生而言,恐懼和不安是那兩年里最大的陰影。他從未提前想過那些關于衰老的問題,并沒有像他對于其他事情一貫所采取的先提前系統(tǒng)地想一想那樣。衰老是悄無聲息的,甚至他從未意識到,即使在學校的退休典禮上也依舊沒感覺到。在那一刻,他心中甚至有些高興,感到某種徹底地解脫。在二十年前,當他準備進入高校教書的那個周一,他不會想到自己在這里一待就是這幺久。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那一種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呆太久的人,但隨著時間流逝,一些情緒甚至是抱負和欲望都會悄悄地消逝;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那條每天必經(jīng)之路的一部分,成為那些晦暗殘缺風景的一部分,成為被窺視和窺視他人的一部分。就這樣,完美而無知覺地融入其中,再難移動。
現(xiàn)在想來,他對曾經(jīng)那一階段的自己感到恐慌不已。如今的自己已經(jīng)難以理解曾經(jīng)的那些自己了,從而造成某種繼承和延續(xù)的斷裂,進而導致許多讓曾經(jīng)那個腦袋昏昏沉沉的自己所不可能想到的事。老先生想起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電影,講的好像是時間旅行,即過去的自己見到了未來的自己,雙方進行了一席在他看來滑稽而令人恐懼的對話。那樣的對話即使是假想的,也依舊存在著難以被忽視的力量和可能造成的某種幻像,從而讓人不得不去思考這樣局面如果發(fā)生,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同樣如此,曾多次幻想自己面對曾經(jīng)的那些自己,從三十歲的那個自己,到四十歲的那一個;從寫了《車站》那本造成巨大影響的小說作者,到之后成為教授,每天面對那些愚蠢而無知的年輕面孔。如果他們見面,會說些什么呢?能說些什么呢?他希望不會出現(xiàn)像電影中那樣的彼此指責。
寂寥的車站里出現(xiàn)另外一個候車者。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拎著一大袋食物,肩膀下夾著一張報紙。老先生真希望自己剛才在進車站的時候買一份報紙,希望手頭有東西看,即使是一個劣質(zhì)包裝盒上的使用說明,他也愿意。但此刻在他身邊除了那個裝了幾身衣服的包外,就沒有其他任何能被閱讀的東西了。所以,只剩下這些回憶和過往,那些在如今回想,充滿無限可能性甚至是遺憾的東西。但現(xiàn)在的記憶相比于五年前,甚至是一年前都已經(jīng)衰退了許多,有時候,遺忘就在手邊,好像在書房翻箱倒柜地找當年那部小說的手稿,好像在堆滿資料的書桌上尋找老花鏡,最后卻在妻子的提醒下發(fā)現(xiàn)它就戴在自己眼睛上。隨著衰老而來的除了那些在夜里侵襲的疼痛和清晨醒來時的恐慌與慶幸之外,還有太多改變生活和習慣的東西。妻子在這一方面比自己要好很多,或許是因為她比自己小五歲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她一直就是如此遲鈍。
他想象妻子在一夜無夢的睡眠中醒來,穿著那件已經(jīng)十多年的襯衫走進客廳,在準備給自己倒杯水——這是她幾十年來的習慣——的時候,看見那張壓在杯子下的紙。紙是從老先生在書桌后的夾縫中找到的那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撕得邊緣參差不齊,讓他泄氣,但依舊,他按照前天睡覺之前也或許是在午夜某個時刻醒來時所想到的樣子寫了幾句話。他看到自己握筆右手的顫抖,這種細密的感覺讓他回想起自己四十多年前坐在書桌旁,看著窗外陽光漸漸消散成黑夜,開始寫《車站》時被籠罩著的龐大歲月。相比于如今,他能自豪地說那時候自己年輕,身體充滿力量,腦海是累積多年的渴望被書寫成記錄真實和幻想的句子。那時候他自信滿滿,就如蘭波自信自己被繆斯手指所觸碰一樣,他自信自己的第一本小說會大火,會引起所有文學評論家的關注,會讓每個熱愛和關注文學的人都開始討論這本書。那樣的篤定讓他文思泉涌,帶著無比神性的興奮和一種炙熱的瘋狂在一年中完成了那部五百頁的小說。
小兒子或許是看到了那位文學評論家的文章,他在其中稱自己會是“這個新世紀的托爾斯泰”。在他的小說中,托爾斯泰是那個郁郁寡歡主人公最喜歡的作家,在他即將進入三十歲,當父母給他安排相親對象的時候,他開始研究托爾斯泰,并以此作為自己一生的理想和目標,直到在一個溫暖舒適的六月,八十一歲的他在書桌上一睡不醒。
那是一本好小說。老先生看著從玻璃中漏進來的陽光,仿佛重新回到曾經(jīng)的輝煌時刻。在那個傍晚,當小兒子問了那些之后許多找到他工作學校的記者們所問的問題時,他感到體內(nèi)那股消失多年的熱氣再次幽靈般閃現(xiàn)。他告訴小兒子的答案和告訴那些記者的一樣,即他希望把自己的工作重點轉移到自己的專業(yè)上,即設計理論研究。他始終覺得自己的秘密是安全而不會再被打擾的,即使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時不時還會有記者找到學校,希望能得到他的坦誠或不一樣的答案,但他依舊堅持多年前的回答。那個稱他為“新世紀的托爾斯泰”的文學評論家對此感到無限可惜,還專門寫了文章。那是感覺的消散和一種頑固的絕望。他娶妻生子,完成了即將逝世父母的所有期望。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常戴著帽子走在校園的男人曾是位傳奇人物,即使有一些風語流傳,最終也變成一些學生好奇的指指點點。在一個五年,兩個五年之后,就再沒有人知道這些了。
老先生完全能想象出妻子看到那張便條時的神情,兩根粗實的眉毛依舊靈活地向上跳了起來,好似某種不屑和懷疑。妻子的眉毛時常成為他觀察前者心情的最好外在符號。到后來當兒子們看到母親眉毛上挑的時候,就會立即閉嘴或選擇離開客廳。在小兒子對他們坦誠自己是同志的那個下午,他發(fā)現(xiàn)妻子的眉毛始終耷拉著,就好像她下巴上那些柔軟的肉一般。他并沒覺得這會是個問題,他知道妻子或許不同意甚至會生氣,但由于大兒子剛有了第二個孩子,在某種程度上也減少了她對小兒子的一些期望。或許在某個遙遠的夜晚,他們曾在黑暗中討論過小兒子的性格和某些奇怪的舉動,作為父母,他們都能感覺到自己兒女身上的異常,但他們也都把這些隱藏在心中,只會時不時在雙方之間交流?;蛟S真就有那么一段時間,老先生曾想到過這個可能。小兒子從沒像他哥哥那樣帶女孩子回家或要錢請女孩子們出去玩,他總是更加內(nèi)斂甚至沉默,對于感情的事情諱莫如深。而即使當他去了大學,讀了研究生最終找了工作,即將三十歲的時候,在飯桌上,他依舊反感無論是母親還是大哥問的那些關于自己感情的問題。
而另一方面,在自己的兩個兒子中,老先生始終覺得自己和小兒子更能談得來。他心思細膩而敏感,兩只灰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他時常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能看透自己,在對此感到不安的同時他也會感到驕傲。大兒子更勢利,在許多方面都像他母親,對金錢和權利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渴望和敏銳。幾乎從初中開始,他就一直是班上的班長,并始終和班主任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系,一直到大學在輔導員和年級主任的共同推薦下成為學生會主席。有些日子,當他一個人坐在書房,思緒綿延,時常斷斷續(xù)續(xù)的時候,他想到大兒子和他那個精明的妻子,就會對他公務員的事業(yè)產(chǎn)生擔憂。大兒子性格中的某些部分對于權力而言是危險的。他曾把這些想法告訴妻子,后者哼哼幾聲便轉過身睡覺了。但后來,在一個除夕夜,當大兒子宣布自己成為某個部長副助理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對他母親說的那些話他也知道。
妻子或許會覺得那是個玩笑,而毫不猶豫地把那張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里,然后開始一天規(guī)律而一塵不變的生活。終于有一天,老先生對此厭煩,感到厭惡不已。所以他決定離開,離開這個家,離開自己的妻子,離開這里他所熟悉的一切,到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這些想法火星般乍現(xiàn),帶著迷人的魅力和巨大的力量把那只幾十年前沉淪的船從海底拉起。那些顫栗讓老先生心臟猛跳,要不是他及時吃了幾顆藥,心臟一定會由于跳動過快而驟然壞掉。他想起自己當時像往常一樣,吃完午飯,坐在房門緊閉的書房里,面對空空的書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椅子是棉布的安樂椅,柔軟而舒適,但即使如此,那些脆弱的骨頭和關節(jié)依舊時不時發(fā)出折磨人的電流,讓他坐立不安;而那些疲憊感,昏睡感和滿身腐朽的味道在九月的午后包裹著他,像一只快壞掉的牛奶糖一般,讓人難堪。時常他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精力去做任何事了,即使從椅子里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都是漫長而漸深漸入的折磨。當他拖著這具死神或許都厭惡的身體站在馬桶邊時,他想起妻子的告誡,即使小便也要脫了褲子坐到馬桶上。這個律令讓他每一次在撒尿的時候都感到羞愧不已,好像妻子獨裁者般得剝奪了他作為男人的權利,同時也殘忍地警告自己,衰老讓他連站著撒尿的能力都沒有了。這些羞愧和折磨都會很快就消失,有些時候甚至在他轉身回到書房,重新坐進椅子里就已經(jīng)忘記了,直到下一次準備撒尿,才會重新回想起之前的一次次不堪。
這是他第三次離家出走,前面兩次都在遙遠的,如今看似都已經(jīng)是白堊紀的童年時期:一次在小學,一次在初中?,F(xiàn)在留存記憶中的是那架鋼筋混凝土建造的晦暗大橋,他躲在下面的干草中,雨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午后。母親沒來找他,在黑暗即將完全吞噬大地的時候,他哭花了臉回到家。母親坐在爐子后燒火,把幾根木柴填進去后,拉著他走到水池邊,用毛巾擦拭他臉上和手上的泥土與草屑。那兩次離家出走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了,和那架高大好似沉睡的怪獸般的大橋一起在暴雨之夜轟然倒塌。他知道這一次的離開不會再有另外的幾十年之后的回憶,甚至幾年或許都沒有了。當他面對那個禿頂,神情讓他反感的醫(yī)生時,后者告訴他一切都挺好的,沒什么大毛病,只是平日里多吃些清淡的,晚上多出去走走。但即使如此,他依舊肯定自己曾在半夜起來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嗅到死神就在屋子里。他站在月光落進的客廳里,倒了杯水。喝完回到床上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去撒尿。
老先生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兒子一個人,并囑咐他不要對任何人透露。從小兒子那里,他獲得了支持和肯定。小兒子告訴他,Jay也喜歡他的那本小說。雖然他是外國人,且只學了一年半的中文,但在他的幫助下,已經(jīng)磕磕絆絆地看了書的三分之一。小兒子對他說,等Jay中文學好了,讓他把這本書翻譯成英文,到國外出版。到國外出版,老先生想起許多年前就有一家外文出版社找到他洽談此事,那一天家里只有妻子在,他不知道她對那些出版社說了什么,那些人就再沒來過。
老先生告訴小兒子的秘密是,他準備寫一部新的小說!
大兒子夫婦會覺得這是不靠譜的事情,妻子的眉毛會始終掛在那里,像被虐待而瀕臨死亡的某種軟體動物一般。老先生知道,只有小兒子會支持自己。在他七十五歲這一年,他想重新拿起筆,寫一部關于年輕的小說。小兒子甚至愿意幫他把手稿錄進計算機中。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沒告訴小兒子與這個秘密同時誕生的另外一個想法,即離家出走。所以當小兒子周五晚上像往常那樣坐一個半小時的車子來這里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會少一個人。直到正式開飯,妻子或許才會意識到自己留下的那張字條并不是什么讓她不耐煩的惡作劇。他們會跑進廚房,到垃圾桶里去找那張紙,而由于孩子們的母親一如既往為周五這個家庭聚會準備了豐盛的晚餐,而使得那張邊緣參差不齊的紙被無數(shù)的蛋殼或菜葉或其他滿是泥土的食材掩蓋。他們將皺著眉頭和強忍著喉頭的不適在這些黏稠的垃圾中翻找那張紙。最終妻子會找到那張紙,她一眼就看到那個被自己揉成一團的紙,在蛋殼和蛋清之間。孩子們匆忙地展開紙,大兒子把上面那段話讀出聲,告訴每個人和這個美好的夜晚,他們的父親離家出走了。而此刻,老先生已經(jīng)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下了車。穿過那個荒涼,設備簡單的汽車站;他滿頭白發(fā),有些吃力地拎著包,走進灰塵般紫紅色的黃昏里。
這棟坐落在林子之后的房子已經(jīng)好多年沒人居住了,老先生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里還是因為不小心在出門的時候摔斷了腿。醫(yī)生建議到鄉(xiāng)下休養(yǎng)些日子,他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地方。他父母一起建造,在其中生兒育女,最終死在里面的這棟老房子。它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大,老先生看到那些剝落的墻面和干枯被風雨破壞的屋頂。他記憶中那扇紅色的鐵門如今黑乎乎的,好似凝固了太多時間的灰塵而最終放棄一般。對于這棟房子,除了那些由童年和少年回憶所帶來的親近感之外,是一種奇妙的彼此理解的親密和信任感。他覺得這個同樣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世事變遷的房子或許能理解自己。當他在七十多歲再次回來的時候,依舊沉默而溫柔地表示歡迎。
那些稀稀落落的房子閃爍著星光般昏黃的光芒,由于距離遙遠,他并不擔心第二天那些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鄰居會出現(xiàn)在自己門前。況且很多人都死了,當他清晨漫步在田地中,他看到那些臟兮兮的大理石墓碑上寫著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那些人名字。其中一些人直到如今他都不喜歡,而另一些人則始終寬容地對待自己。回到這里的第二天,老先生便去了父母墳上,把那些枯黃的和新長的草拔掉,站在那里,被穿過小樹林的風吹著,幾個月前的寒意已經(jīng)徹底消散。如今面對這些墳墓,他沒什么想說的,也不知道能說些什么,因為此時的他就是那些已經(jīng)死掉的人,不論是父母還是那些一輩子待在這里的老朋友和鄰居。他甚至比其中的很多人要活的更久。他比自己父親要多活二十多歲。在某些程度上,他甚至因此感到羞愧,而隨著太陽漸漸露出云層,廣闊的田地從漫長的夢中醒來,他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從來時的路走回去。
在小兒子的幫助下,他在五年前學會如何使用計算機,并在即將從學校退休的第二年買了一臺筆記本計算機。妻子對此的態(tài)度不溫不火,以她一貫以來的方法冷漠地處理著這些事情。他把計算機放在書房里,看著潔白而好似夢魘般的白紙,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就像從遙遠過去翻涌而起的報復般,讓他驚慌地合上計算機,并把它塞進柜子里,直到三天前才重新找出來。老先生把原本放在父母房間的那張桌子搬到自己童年的臥室里,又把客廳里父親常常坐的那把竹藤椅子搬進去。他把桌子靠著窗戶放著。打開窗子,是遙遠而綿延而去的碧綠色田地和澄澈蔚藍的天空。他甚至在心中想象,那個和自己一樣年齡的俄羅斯作家是否也把桌子這樣擺著,在寫滿一頁紙后抬起頭,看躁動的灰鳥從窗前倏然消失。那樣的緊張和某種不安定是否會讓他蒼老的身軀產(chǎn)生波動?是否會讓他窺視到遺憾甚至是恐懼?當他坐進竹藤椅子里,再次面對那嶄新的計算機熒幕時,老先生能回憶起自己在三十多歲時的那些感覺,甚至觸手可及。
他已經(jīng)計劃好了,將在這里寫一部關于年輕,關于青春,關于終會消逝的那些時間和遺憾的小說。過完這一生,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能夠徹底地看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從頭開始或重新開始,在看似穩(wěn)定而一往無前的道路上他意識到依舊閃爍著他或許會遺失的可能。
在接下來的幾天,當老先生摸索著走進那些昏暗的可能性,就好似夜晚他所散步的那條小路時,在他們共同生活多年的城市里,孩子和他們的母親正在四下尋找他?;蛟S應該有人想到那棟遺落在鄉(xiāng)村的房子,但孩子們的母親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后她聽丈夫說,老家的房子被接連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沖垮了。她并未過多在意這些事情,畢竟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去那個地方了。前半生的如此辛苦,不就是為了離開那個夜晚大風吹過房頂,留下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音的地方嗎?有人說曾在那片樹林里看見過狼,但誰又相信呢?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個傻子,大家都知道。
老先生夜里睡得不安,既是因為他一直以來睡覺都很淺,也因為重新回到這棟房子里,有太多記憶穿過迷蒙和萎縮的神經(jīng),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在安靜的除了風聲的夜里,老先生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輕如鴻毛的呼吸聲。在這個時候,許多事情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但又好似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就像這棟艱難存在的房子。鬼魂和幽靈都在其中,看著這個衰老,面容憔悴的兒子重新出現(xiàn)。有時候想起童年的往事,老先生心中感到一種回歸和恍惚感,而那些不知不覺消散其中的悲傷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的狀況。好似某種驅逐,某種流離甚至是逃難般。他想起十七歲那年讀到蘭波的詩,那些氤氳在青春期男孩身體里的沖動,此時像石頭般重重地落在他心上。這會是輾轉反側的漫長之夜,但夜晚同時也帶給他意想不到的憧憬和力量。
在那段時間,經(jīng)過兩個兒子和母親的慎重考慮,他們決定不報警。兒子們的母親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而重新翻出已經(jīng)沉寂多年的往事,記者們重新發(fā)現(xiàn)消失了多年的著名作家。會有許多充滿惡意猜測的新聞出現(xiàn)在報紙和網(wǎng)絡上。兒子們也不希望如此,所以他們依舊一如既往地謹慎地聯(lián)系父親的朋友和一些親戚,或許他們會有線索。老先生并未把這個火星般乍現(xiàn)的想法告訴任何人,這一幾乎孩子氣的舉動甚至讓他時不時感到好笑。他任性而自我地離開那座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城市,在空蕩蕩的車上,他感到某種自由,感到一種奇異的新生。
因為沒有吃的,老先生只能到一公里外的鎮(zhèn)子上買食物。沿著幾年前新鋪成的水泥路,在慘淡的路燈下,他耐心而愉快地走著,就當做飯后散步。如果遇到騎自行車或同樣步行的人,他甚至會向他們點點頭。就如他所想的那樣,沒有人能認出他,那些人都死了,成為這風中的聲響,成為那黑暗田地里時不時閃爍的藍色火焰。鎮(zhèn)上有幾家超市,老先生按著之前寫好的單子買了所需的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把單子重新裝進口袋,拆開一包新煙,站在玻璃櫥窗邊點上。而當他抬起頭準備回去的時候,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三條道路一模一樣,而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剛才是從哪一條路走進來的。就好似某個作弄他的迷宮般,在憤怒中恐慌很快升起。他吸著煙,拎著一袋子剛購買的食物,站在盡頭都是黑暗的路前,不知道該走哪一條。他知道,這同樣是衰老的癥狀之一,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當他走出車站或地鐵的時候,在充滿汽車的道路和洶涌的人群面前,他徹底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
他在那兒輾轉徘徊了半小時,有幾個過路人從他身邊走過,但他還不愿意去攔下他們問路,因為他依舊還堅信自己會想起來該從哪一條路走回去。這樣的羞愧讓他精疲力盡,最終也讓他放棄而問了一個戴著帽子的小伙子。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甚至想哭,某種無助感讓他身體似乎脫離了靈魂而漸漸消散,成為夜晚的一部分。在這不安和悶悶不樂中,他朝著那個小火球般的亮點走去。出門之前他不關燈。在空曠的天地和林子之間,那棟房子會像燈塔般指引著他安然無恙地走回去。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等到他簡單地吃完午飯,站在門前的時候,雨已經(jīng)彌漫成霧,落在廣闊的田地上。之后雨越下越大,屋子里也漏的厲害。從廚房到客廳到他住的臥室都在漏雨,但他無能為力,只是坐在椅子里看著那些雨水好似猴子撈月般一個個的掉下來。夜晚雨聲吵雜,敲打著屋頂和殘存的玻璃,幾盞燈線因為浸水而短路,僅剩廚房和客廳里的兩盞燈。雨水從門縫下流進房間,父母的臥室漏的厲害,他想把兩個柜子從床邊移到墻角,卻在用力拉的時候撞到柱子而跌倒。老先生感到自己后背一陣火辣辣但又因為被雨水打濕而冰涼的疼,腰上沉悶的疼痛感好似一記重拳,讓他眼淚差點掉下來。
他氣喘吁吁地爬起來,手上和臉上都是泥水。他靠著墻坐下來,感受著那些疼痛輕而易舉地摧毀他的直覺甚至是意識。醫(yī)生告訴他,在他這個年紀,身體里的骨頭就是瓷,輕輕一碰就會碎掉。被那個無恥的醫(yī)生說中了,他此刻確實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那些骨頭在紛紛碎掉,甚至還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他努力保持著自己像雕塑般緊緊地靠著墻面,擔心一旦移動,骨頭就會徹底破碎,刺進身體。老先生從未想過自己要死在這里。
于是他坐在父母漏雨的臥室里聽了一夜的雨,中途或許睡著片刻,但隨著一記響雷或是屋頂又一塊瓦掉下來而驚醒。更多的時候他都醒著,被那些疼痛折磨,被那些似乎開始轉移位置的疼痛折磨。這樣的折磨是他所熟悉的,就好像每天早晨起床一樣,感受著身體某一部分的意外驚喜。在午夜寒意襲人的時候,他曾嘗試扶著墻面站起來,中途又一次跌倒,這一次跌倒也就徹底消滅了之后的如此努力。幾次嘗試已經(jīng)消磨了老先生所有的力氣,現(xiàn)在他氣喘吁吁地坐在潮濕的地板上,背緊緊貼著墻面,希望天光從那些漏雨的洞中落進來的時候,自己還能看到。他堅定這樣的信念,即使清晨雨依舊下著,但他還是如愿以償?shù)匕み^了這個糟糕的夜晚。最終在饑餓和痛苦的膀胱雙重逼迫下,他才重新嘗試,扶著墻緩慢地站起來,等待僵硬的失去知覺的雙腿重新復活,然后才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
他首先把帶來的能吃的藥都吃了幾粒,然后又吃了昨晚從鎮(zhèn)上醫(yī)院買的感冒藥。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因為對他而言,生病,即使只是一個小感冒也足以致命。他的新小說才剛開始,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之前和之后的一切都會在這一次重新得到詮釋和被記憶,即使那些流逝的歲月和生命,都能在這里復蘇,重新開始。他就著冷水吞下了一肚子的藥,坐在被雨水浸濕的椅子里,看著明亮的天空。
當下午幾個小時的寫作結束之后,生命再一次被耗盡,他把眼鏡放在桌子上,閉著眼睛休息。在淺而清晰的睡夢中,老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曾經(jīng)的那條馬路邊,看見一群記者擁堵著一個從房子里出來的年輕人。當那個年輕人狼狽不堪地從他身邊跑過時,他們有那么一刻四目相視。從他眼睛這面鏡子里,他看到自己的模樣,和那個一閃而逝的年輕人一模一樣。即使時間流逝,但一切都沒有變,好似轉了一圈再次回到起點般,發(fā)出奇異而讓人迷惘的魔力。就像莫迪亞諾那些迷宮般小說中的人物,就像那些迷戀著時間的消失者。
老先生在自己的咳嗽和寒冷中蘇醒,窗外已經(jīng)漆黑一片,遠處房子的點點星火都已熄滅。他想看眼手表多少點的時候,被一種酸痛牽制,而突然而至的寒冷更讓他變成一張皮囊而不堪一擊。老眼昏花,在黑暗中,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時間。臥室里的燈壞了,窗子上依舊沾滿雨聲。在這顫動的黑暗中,他扶著椅子站起來,按著童年和這幾日的記憶摸索著找到客廳里電燈開關。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癱坐在凳子上,喉嚨刺痛而干熱,他意識到自己感冒了,于是在心中罵了句臟話。
在吃完幾顆感冒藥后,他簡單地吃了些食物便躺在床上??人月晻r常打斷他的思考和寂靜的夜晚。他突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經(jīng)常講的那個用來嚇唬小孩子的故事,晚上如果不安穩(wěn)地睡覺,便會有賊來偷小孩。他們身手靈巧地從窗子里爬進來,走路像貓一樣。老先生直到如今都不喜歡甚至害怕貓,它們都是那個沒有面孔,存活在母親低沉溫柔聲音里的賊。這個村子自古就居民寥寥,又因為房子四下建造,距離遙遠,所以在發(fā)生意外時很難獲得幫助。所以那個神秘的賊就更加可怕了。老先生豎起耳朵,努力地從雨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中聽被夜晚掩蓋的其他聲音。那個賊或許就要來了,穿著和夜晚一樣的衣服。
來的并不是賊,而是他的小兒子。在綿延不絕的雨中,光線晦暗而又失去光澤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悔恨的迷離感。在全家人都舉足無措,準備報警的時候,小兒子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祖父母在鄉(xiāng)下的那棟房子。哥哥也曾多次提起,但母親堅定地說,那棟房子早就荒蕪了,前些年又被大雨沖垮了。Jay開著車,他靠著椅背疲憊的連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城市明亮輝煌的光線落在車窗上,他看到自己慘淡的面容,腦海里紛亂地想起父親的聲音。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在他準備禮拜二回去吃晚飯的前一個星期,他都在看一本書,他父親年輕時寫的那一本。那是一個同事推薦給他的,帶著驚異的目光把書交給他。
在光線昏暗的父親書房,他談起那本書,談起曾經(jīng)的輝煌和許多因此產(chǎn)生的有趣故事。在母親第三遍喊吃飯的時候,他聽到父親在低沉的念叨著準備重新寫一本小說,比第一本更好的最后一本小說。在父親書桌上,放著幾張相片,他們都很熟悉,其中一張便是他的父母站在那棟房子前的相片。小兒子依稀地記得祖母的模樣,是個小巧,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的女人,但相片中的那個女人卻身材結實,相貌憨厚,甚至比站在她身旁的丈夫還要高半個頭。他們身后就是那棟坐落在樹林旁的房子,簡單而干脆。
小兒子開了一夜的車。無論到哪里都下著雨,好似整個世界都被雨包裹一般。在光線初露,視線慘淡的時候,他來到這棟房子。大門鎖著但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打開,他走進客廳然后是臥室,他看見父親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幾處都是干掉的泥水漬,灰白色的胡渣滿臉,稀疏的白頭發(fā)上點點泥漿。他以為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但后者干咳聲讓他在心里松了口氣。
老先生并不愿意跟小兒子回去,雖然他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勢。所以小兒子就暫時留在這里照顧他,開車到醫(yī)院買藥,并始終勸父親到市里醫(yī)院去做下檢查,但老先生始終不為所動。雨在小兒子來這里的第四天停了下來,下午的時候太陽甚至從云層后冒了出來,新鮮干凈的光線照射在四下的水池上,反射著藍天白云,被風吹著和開始發(fā)芽的灰色樹木??諝鉂u漸暖了起來,老先生讓兒子把竹藤椅子拿到外面,自己想出去坐坐。
小兒子把自己車里的兩個抱枕放在椅子里,又拿了一面毯子蓋在父親的腿上。在淡淡的陽光下,父親時不時瞇著眼看著那些田地和不遠處開摩托車風馳而逝的人。他示意小兒子也拿張椅子坐到自己身邊,他說話的時候喉嚨發(fā)出深深的隆隆聲,好似遠古的生物從沉睡的地底再次蘇醒一般。很多時候,小兒子都沒聽清楚父親說的話,但他依舊時不時點頭,或露出笑容。父親的手背上掛滿蒼老的皮膚和斑點,好似記錄時間的隱秘痕跡般,爬滿他的手背、手臂甚至整個身體。在給他洗澡的時候,小兒子能感受到父親的不自在,甚至是極大的痛苦;他閉著眼睛,象是在通過漫長的某種遺忘過程,讓這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可感知。
老先生覺得光線刺目,所以他時不時瞇著或閉著眼。他感到此刻自己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好似二十歲那年跟著父親一起到海邊看海,漲潮的時候,海浪巨大,拍擊著岸上的石頭,發(fā)出震撼人心的聲響。他意識到自己這部小說可能寫不完了,或許也還能寫完,但可能還需要更多時間。他對此感到有些遺憾。而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似一下子老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徹底老下了。他摸索著小兒子的手。小兒子看到父親顫抖的手在緊張地摸索著,他握住他的手。
“你還記得幺?”父親歪著腦袋,神情愉快地問小兒子,“有一次,你走進我書房,說‘你好,托爾斯泰先生!’還記得嗎?”
小兒子點點頭,說:“記得。”其實,他并不記得。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