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作品:《動物之心》
一、
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能夠結(jié)束。他躺在倉庫頂棚的天臺上,閉目養(yǎng)神。此時,初生的太陽光正一點點將天空上的云絮滲透,接著便開始滲透他的眼皮,仿佛一滴滾燙的油滴入他的眼睛。但是,他并沒有感覺到灼燒感,幾乎極致的光亮讓他一瞬間有一種接近天國的體驗,當然,他是沒有見過天國的樣子的。他睜開眼睛,天國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耀眼卻普通的陽光。他晃了晃腦袋,聽到了麻雀的嘰嘰喳喳。
新的一天開始了。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個階段,他是如此熱愛新一天的朝陽,因為世界在這個時刻會變得新鮮而潔凈,仿佛有什么咒語將前一天的污垢與疲憊都一掃而光。他走下臺階,來到院子里,深呼吸,一陣不可抑制的動物氣息迎面而來。
現(xiàn)在,他對這種氣息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而在最初的日子里,他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味道。這并不是單純層面的難聞,而是有某種特別的意味在里面,至于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是總會產(chǎn)生這么一種感覺:那種氣味包裹著它,溶解著他自身的氣味。因此,他有本能的抗拒,但又有什么用呢?他來到這里工作,畢竟是正式簽了合同的。有了合同,他就跑不了。想到這兒,他覺得頭頂?shù)年柟怊隽艘幌隆?/p>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間廢棄的倉庫。倉庫并不大,三面是庫房,一面是大門。庫房分為上下兩層,每層還分為好多隔間。他不知道以前這里是干什么的,安放的是什么東西??赡苁墙饘倭慵??或者一臺臺機器?或者是木頭加工廠也說不定。不過,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測,當他剛到這里時,往昔的痕跡早已被抹去了,他面對的僅是空蕩蕩的、看不出用途的庫房本身。跟隨他來的老板對他吩咐著未來的工作,盡管聲音很低,但回聲依然在四周回旋不已。
庫房的二層有一處天臺,此時正值炎夏,他在天臺搭了一個簡易床,就睡在天臺上。夜晚的風混合著動物那難以言說的氣息,鉆進他的鼻孔,甚至鉆進他的夢里。很多次,他夢見自己置身于荒涼的原始叢林中,沒有路,四周都是茂盛的植物,就連陽光似乎都是狂野的。他艱難地跋涉在叢林中,開辟道路。色彩繽紛且體型碩大的鳥類在他頭頂啼鳴,巨型動物的身影在樹木間時隱時現(xiàn),卻怎么也看不真切。
無邊無際的叢林、沼澤、蟲鳴、雨水,令他狼狽不堪。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成條狀,他的毛發(fā)也如植物般繁茂。簡直與野人無異,在夢中他痛苦地想。這樣的跋涉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他也說不明白,有時他想自己是不是只是在兜圈子?
還好那只是一個夢。他睜開眼,就回到了人類搭建的庫房的天臺上。他眺望遠處,依稀還可以看到其它人類的建筑。世界如常。雖然這里是郊區(qū)地帶,很少有人經(jīng)過,但還不至于變成原始森林。夏季的光焰烘烤著他的皮膚,身上的背心牢牢地貼在皮膚上。
平靜的一天,說不上期待,也說不上痛苦。那個夢讓他的睡眠完全喪失了休息的功能,此時他感覺渾身酸痛,仿佛真的剛剛在叢林中奔逃。他摸摸下巴——只過了一夜,堅硬的胡子茬就生長了出來,他走到倉庫的洗漱間里,對著昏暗的鏡子。鏡子里的人顯得很疲憊,眼袋松弛,黑眼圈也很嚴重。鏡子有些模糊,上面蒙著一層粘手的灰塵,還有幾道似乎被利器劃出的白色道子。他撫摸著鏡面上的傷痕,心想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呢?是什么人將鏡子破壞成了這個樣子?這些痕跡使鏡子中人的相貌多少有些失真。
洗漱間很臟,破舊不堪,但日常的東西基本還能使用。他擰開水龍頭,并不清澈的、有一股金屬臭味的自來水流淌出來,打在水池子里,發(fā)出清澈的回響。墻壁上的瓷磚大多都已剝落或殘缺不全。他洗了把臉,稍稍打起了精神。
他朝飼養(yǎng)室走去。
二、
那些動物們似乎在休眠。即使是在白天,牢籠內(nèi)依然昏暗不明。房頂?shù)陌谉霟粼缇褪チ俗饔?。他貼著其中一間飼養(yǎng)室的鐵柵欄,往里看。他可以感受到里面涌動著的動物的氣息,但他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有活物在晃動。
那些人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給動物清洗身體,并且留下足夠的食物,裝在一個個鋁制圓桶中,貼上飼養(yǎng)室的編號。工作很簡單,他只需要每天按照時刻表上的規(guī)定,將食物送進相應的飼養(yǎng)室中即可。他甚至都不用打開柵欄門——每扇鐵柵欄上都會開有一個小門,剛好可容下圓桶的體積。他只需要將裝滿食物的圓桶往小門里一推,再將門鎖好,就大功告成了。
飼養(yǎng)室內(nèi)的動物并不固定。那些人會將一些動物帶出去,又會將一些動物松進來。剛來的時候,他曾看到過幾次。那些人牽著長頸鹿、大象、獅子,甚至是獵豹行走于寂靜的倉庫的院子里,穿過午后的陽光,朝大門口走去,或是將它們帶進倉庫里。他想,如果這是發(fā)生在市區(qū)里,一定是可以引起圍觀的景觀,但這里是如此荒僻,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安靜而隱秘。
后來,他干脆連看也不看了。他喜歡這個天臺,進入夏季后,他簡直不愿意從這里離開。兩旁樹林中產(chǎn)生的涼爽的風輕輕地吹拂著這里,將他的身體吹得格外清爽,像是蛻皮中的蛇,找不到一滴汗?jié)n。他靠在躺椅上,瞇縫著眼睛,聽著下面?zhèn)鱽砀鞣N紛雜的腳步聲(那里面有人的也有動物的,每一步的長短、輕重也都不盡相同),以及動物偶爾發(fā)出的鳴叫??傮w而言,一切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甚至有些過于安靜了。他從未聽過那些人彼此交談,就算有交流,也只是某種簡單至極的音符,仿佛用的是一種非人類的動物語言。
那些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人,他們與他好像從屬于兩套獨立的系統(tǒng),彼此很少交集。他們每次來,都戴著白口罩、白帽子、白手套,穿著農(nóng)場工人那種嚴實的夾克外套。他們視他為無物,只專心于自己的事。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他有點毛骨悚然,不過很快就習慣了。到后來,只要他們一來,他就會到天臺上休息,將一切都交給他們。
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他了解這些動物,不過他時常會有好奇。比如現(xiàn)在,他走到其中一間飼養(yǎng)室門口,想要看清里面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梢钥闯?,飼養(yǎng)室是從以前的庫房隔間改的,換成了類似于籠子的鐵柵欄門。他的手上沒有大門的鑰匙,只能打開小門運送食物。
他盡量不發(fā)出聲音,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一股動物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他看到那團黑漆漆的東西似乎注意到了他,慢慢地從角落里走過來,接近他。他感受到了來自那未知物身上的味道、體溫以及潮濕……
是一匹馬。
它的大部分身體依然沉浸在陰影中,只有頭部、頸部和肩膀部分顯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是一匹雪白色的馬,鬃毛也是白色的,毫無雜質(zhì)。它的狹長的額頭頂在鐵柵欄上,用兩只濕潤的眼睛看著他。如果額頭上再長一只角,他想,簡直就是他在電影里看到過的西方神話傳說中的獨角獸了。他隔著柵欄,撫摸著它的額頭和毛發(fā)。這柔軟、康健的身軀使他有點著迷了。
不過,這動人的一幕僅維持了幾分鐘便宣告結(jié)束。馬緩慢地向后退去,首先是肩膀,接下來是脖頸,最后是額頭,重新一一陷入黑暗中。
他的手上還存留著剛才的觸感。真像是一場夢,他想。他不知道其他的房間是什么動物,但他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他離開幽暗的倉庫,來到院子,沐浴在陽光中。他無來由地想起了他最初來到這里的時候:那時,他幾乎無法忍受倉庫里動物的氣味。那種混合了動物的屎尿、口腔、體液的臭味。即使是在天臺上,那味道依然濃烈。最初的日子,他不得不整日都戴著口罩,并且病態(tài)地洗澡,仿佛身上沾上了不潔之物。運送食物時更是要斂息閉氣。
很快,他就適應了這種味道。起碼不用再戴口罩,但還是維持著一天兩到三次的洗澡次數(shù)。他很想出去逛逛,可合約上有一條規(guī)定:看守動物期間,不得跨出倉庫大門五米的距離。就連他的食物、衣服、飲料和其它生活用品都是外面定期送進來。簡直和對待那些動物一樣,有時他會自嘲地想。
他走上天臺,躺在躺椅上,準備打個盹。會不會夢見馬呢?他想。他很快就做夢了,但夢里沒有馬。
三、
他從沒有夢到過馬,只有無盡的叢林與蚊蟲。他不停地往前跑,仿佛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逐他,可他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他跨過腳下可能會阻攔他的巨型斷木與絆馬索般的藤蔓,身手猿猴般敏捷,向前躥去。他永遠也跑不出這片叢林,猶如死循環(huán)。他曾想到過一個辦法:用小石子擺成規(guī)則的圖案,當成記號。不過他很快就為這個想法哭笑不得:這是在夢中啊,夢里哪有什么邏輯可言?當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夢便宣告結(jié)束。
他昏昏沉沉醒來,也忘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做記號。這時,他聽到了大門被推開的響動。他警惕地直起身,朝大門處望去。只見一群人正魚貫而入。今天是“那些人”來的日子。他竟然把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都是酒鬧的。他看著散落在躺椅旁的啤酒瓶,連忙起身收拾起來,將它們藏到了天臺上的小儲物間里。合同里標明,工作期間喝酒是禁止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扣工資估計是免不了。藏好酒瓶,他扒著天臺的欄桿往下看,那些人已經(jīng)進入倉庫,根本沒有人理會他,這使他反而有點悵然若失。
那些人的到來意味著今天——起碼是白天——這里沒他什么事兒了。直到晚上十點前,他都可以自由活動。這是專屬于他的假期。他們會用這一天的時間給動物做清潔、身體檢查、登記,以及交換——有的動物將被運走(運往哪里他是不知道的),有的將被運進來,直到他們下一次的到來。當然,這些并不是他所關心的,他所關心的只有很久未見的女友。
女友住在離這里很遠的市區(qū)。她平日里是不來的,一是因為遠,二是因為她討厭這里濃烈的動物臭味。而他也并不希望她來——他甚至不想讓任何人來。沒有人打攪他時,他的生活悠閑而漫長,同時具有某種冒險性,他不用去過多地在意什么,而當有同類(這個詞讓他感到很有趣)來到時,他的生活暴露在同類的目光與判斷之中,原本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就會變得有些荒謬。這讓他很不自在。
為了逃避這種突然顯露出來的荒謬,每當那些人來時他就會主動離開。他走在一條栽種著恣意生長的灌木叢的小路上??諝夂苄迈r,是倉庫里體會不到的新鮮。沒有動物的味道,開闊而自然。他使勁聞了幾下,感到心情愉悅。
他穿過小路,坐車來到鬧市區(qū)。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涌來。這時,愉悅感已經(jīng)耗盡。他低著頭,只看著腳底下的那幾塊磚,朝女友的住處走去。他覺得,長期的看守動物的生涯使他失去了一部分與人打交道的能力。這是代價,高回報的同時必然伴隨著某些代價,畢竟這份工作的薪水還是挺高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他來到了這間熟悉的小屋??諝饫锸桥愿鞣N化妝用品混合在一起的獨特的香味。女友正在對著鏡子梳頭發(fā)。她在鏡子里朝他露出微笑。鏡面光潔,邊緣還貼著一些印有漫畫形象的貼紙(一般是可愛的小狗小貓之類)。鏡中,他看到自己的臉龐,那簡直就像是剛從某個洞穴中逃出來的迷途旅人。他有些慚愧地避開了鏡子。
按道理說,很久未見,應該和女友出去吃個飯,或者看場電影,亦或陪她逛逛街……但時間緊迫,他看看墻上的表:已經(jīng)到下午了。他迫不及待地脫下上衣,躺在床上,一把將女友攬在懷中。女人身上散發(fā)的松軟的氣味令他激動不已。
“什么味道?好臭啊,快去洗澡!”女友推開他,走下床,捂著鼻子說。
他只好去洗澡。洗完澡,女友湊到他身上使勁聞了聞,皺緊眉頭?!斑€是有味道……”她心有不甘地說。他知道,女友是個有潔癖的人,他其實來之前已洗過澡并換了衣服,但味道還是很難消除。此時,某樣壓抑已久的東西正在他體內(nèi)躍躍欲試。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完事后,女友倚在他懷里,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他點燃一根煙。此時,他的大腦一片空茫,仿佛被掏空了。朦朦朧朧中,他聽到女友笑著說:“你今天怎么了?簡直像個動物……”說完,她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像是母猴攀住一根粗大的樹干。
四、
生活漫長而枯燥,像是從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的一排排壓縮罐頭。每天他都將自己喝的醉醺醺的。這完全違反合同,可他從未看到有監(jiān)管自己的人。除了那些人來的那天,此外的時間全由他獨自支配。他想,說不定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著自己?可那樣的話,喝醉這種事早就應該被揭發(fā)了。他實在想不通。這些問題讓他心里亂糟糟的,只好繼續(xù)喝酒。
但是,他也不敢完全大意。一旦有動物被偷竊或死亡,他必然要承擔責任。如果真發(fā)生這類不幸的事,不光他的工作要泡湯,說不定還要賠一大筆錢,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他每次都控制自己的酒量,微醺又不至于太醉。他漸漸喜歡上了在天臺上喝啤酒,看頭頂?shù)牧髟?,飛過的鳥群,以及日出日落。他已記不清自己看過多少遍日出日落了,他初來這里時,只帶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卻忘了帶可以記錄時間的東西。鐘表、日歷之類一概沒帶。開始時缺少這些并不影響他的生活,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對時間較為淡漠的人,可時間一長,他就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從女友家拿塊表呢?日歷女友家或許沒有,但也是可以在外面買的。而這一切他通通沒有做,繼續(xù)使自己沉陷在失去時間感的狀態(tài),像是蜷縮在膠囊飛船中的宇航員,任憑自己在浩渺宇宙中漂流。
于是,他只能靠倉庫外的季節(jié)來辨別大致時間。令他驚奇的是,他來時是炎夏時節(jié),而他自以為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外面竟還是炎夏景色。難道時間不是飛速流逝而是靜止了不成?可時間如果真的靜止了,那他不斷長出的胡子是怎么回事?那些定期來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看來時間依舊進行。這讓他想到自己正坐在一列在沙漠中行駛的列車上,四周除了無垠的沙子外沒有任何參照物,因此他幾乎無法確定列車是否真的在行駛……
有一天午夜,他聽到了某種聲音(他的耳朵已經(jīng)變得異常靈敏),像是人的腳步聲,在院子里走動。他悄悄起身,側(cè)耳傾聽。聲音消失了。郊區(qū)的夜晚異常安靜,只有偶爾冒出的蟲鳴。他走下臺階,來到院子正中。月亮探照燈般照射在他身上。他走進倉庫。動物們都在安睡,他甚至可以聽到某些動物的打鼾聲。一切如常。
接下來的幾天,他每到午夜都能聽到人的腳步聲,可每次都看不到人影。是幻聽嗎?或許長期的孤獨生活對他的精神造成了隱秘的創(chuàng)傷。他經(jīng)常失眠,有時在躺椅上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眼前的天空從漆黑變?yōu)榈仙缓髽淠镜男螒B(tài)顯現(xiàn)出來,天空的一角開始發(fā)白,并一點點將天空過渡成亮色。太陽升起來了,鳥類的唧唧喳喳傳入他耳中,而他一點也不感覺困倦,相反,他似乎更清醒了。這清醒令他感到恐懼。
他想:必須發(fā)明一種有效的打發(fā)精力的方式才行。他漸漸地開始迷戀上模仿動物——他將自己想象成為某種動物,有時是獅子,有時是猴子,有時是馬。在寬敞的倉庫院子中,他假想自己在捕食,或被天敵追趕。來來回回,不亦樂乎。余下的時間,他就到倉庫中,細心留意動物們發(fā)出來的聲音,然后加以模仿,使他的游戲更加逼真。
五、
夜晚,他站在天臺上,看頭頂閃動的星星。夏日特有的悶熱氣息包裹著他。盡管一動不動,汗水還是不住地從毛孔里冒出來。他脫下上衣,赤膊坐在僵硬的鋼絲床上。他覺得皮膚像是緊貼著一層密不透風的塑料膜,十分難受。他簡直想把身上這層皮也給扒下來。
空氣是粘稠的,仿佛一切都凝固住了。沒有蟲鳴,也沒有絲毫的風。他洗過幾次澡,可是沒用,只要稍待一會身上就變得汗津津的。如果有一面湖就好了,他想象著自己沉入湖中的感覺。清涼的水浸泡著他,他的身體仿佛也變輕了。這樣的想象稍微緩解了一些悶熱,但他很快就不得不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中。大地似乎蘊藏著白天時太陽的所有熱量,到了晚上便開始盡情釋放。他一罐接一罐地喝著變得溫吞的啤酒,不覺中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沒有人,只有動物。這使他輕松不少。他不用在意人們的目光,現(xiàn)在他擁有一塊(盡管是很小的一塊)可以無拘無束的樂園。他來到院子中,沐浴著月光。他感受著全身的每一寸裸膚毫無遮擋地與空氣相觸。他不禁想起了小時候曾見過的一個傻子。那時他還很小,每次經(jīng)過傻子時父母都會緊緊地拉住他,像是害怕傻子會從他們手中將他搶走似的。但傻子從來沒有過什么過激的行為,他唯一出格的舉動就是喜歡赤身裸體。不論冬夏,他總是喜歡將衣服一件不剩地褪下,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跑來跑去,拍手大叫。人們低頭從他面前經(jīng)過。那時他內(nèi)心對傻子充滿憐憫,而現(xiàn)在,他對傻子則涌起了一絲欽佩。
除去全部衣物后他很快就變得涼爽起來。他又玩起了模仿動物的游戲。這次,他四肢著地,在院子里爬來爬去。玩到興奮處,他仰起脖頸,忍不住仰天長嘯了一聲。他并沒有刻意模仿哪一種動物的叫聲,而是依靠本能從嗓子眼里發(fā)出單純的吼叫。
這一聲吼叫讓他全身血脈舒暢。他早已滿身大汗,坐在地上喘著粗氣。這時,他聽到某種響動從倉庫內(nèi)傳了出來。
是動物。
先是零星的一兩聲呼嘯,緊接著聲音此起彼伏,仿佛在呼應著他最初的那一聲。聲音越來越高,響徹在夜空中。他嚇壞了。他連忙跑上天臺,穿好衣服,以防有人前來查看。許多動物的喊叫混雜在一起,一波波沖擊著他的耳膜。他雙手捂住耳朵,渾身戰(zhàn)栗。這一切都給他一種印象:它們就要破門而出了。它們會攀上天臺,將他撕為碎片,爾后揚長而去。
他第一次對它們產(chǎn)生了恐懼。但是,呼嘯聲漸漸平息了下去。夜空又恢復了平靜。他放下手,屏住呼吸,聽。它們真的安靜下來了。他的心還在砰砰亂跳——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重新坐回鋼絲床上。
剛剛發(fā)生的一幕使他意識到:他與它們之間仍然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天然鴻溝。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回味剛才月光下赤身裸體的自己。那種奇異的感覺存留在他心中?,F(xiàn)在,他躺在鋼絲床上,像是一個孩子咂摸著已經(jīng)融化掉的糖果的味道。在他的一生中,幾乎從未像剛才那般放縱過。
他雙手環(huán)抱在后腦勺上充當枕頭,望著漫天繁星。他想:當自己老了以后,該如何回顧這一生?起碼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的一生是慘淡的。從小,他的生活就被父母牢牢地掌控在手中,走過的人生軌跡無一不是父母為他制定好的。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孩子,從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他們認為他頭腦干凈得如同一只空紙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各種灰暗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中堆積、沉淀和閃爍,但他并沒有將它們付諸實踐的想法。這也是讓他最恐懼和沮喪的:他深深地依賴著父母為他搭建起來的堅固的天花板。在這張?zhí)旎ò逑?,他度過了堪稱蒼白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他使勁搖搖頭,想把這個念頭盡快趕走。這是他一以貫之的做法:他不愿思考自己。
六、
他來到倉庫?,F(xiàn)在是白天,但倉庫依舊幽暗。燈早就壞了。走進這里,他甚至分不清外面是白天還是夜晚。他走近那些籠子,沒有拿手電筒。一股強烈的動物氣息撲面而來。他推著手推車,上面整齊地碼放著一個個鋁制圓桶,里面裝著動物每日的食物。桶上有編號,每個號碼對應相應的籠子。他走到第一個籠子前,打開小門,將對應的圓桶蓋子打開,然后推進去。黑暗中,動物蠢蠢欲動,他可以感受到某種炙熱的鼻息噴出牢籠之外。
光線太昏暗了,他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也沒必要看清。他走向第二個籠子,同時打開相應的圓桶。這時,他突然被桶里的東西吸引了。這究竟是什么?他幾乎把頭都伸進去了也沒分辨清楚。他雖然每天都運送這些東西,卻從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他只聞到濃郁的類似于生油與水果混合在一起的怪味。這就是動物每天吃的嗎?他好奇地用手蘸了一點,伸出舌頭,在舌尖上點了一下,然后將舌頭重新縮回去。為了盡快體會到味道,舌頭在口腔里繞了幾圈。
味道彌散開來。他無法形容這種味道。又黏又甜,加裹著一股生肉味。味道很沖,他差點就吐出來了。不過他還是抑制住了惡心,強迫自己將這些不知名的東西吞咽下。惡心減弱了。他閉上眼,回味著剛才的滋味?,F(xiàn)在,留在他舌尖的是一種清涼的香甜。
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想。緩了一會兒,他伸出手。這次,他用手抓了一大把。又油又膩的東西從他手指間滴落,像是嘔吐物。他猶豫了片刻,不再多想,將它們?nèi)咳M口中。這一次的味道沖擊更大,他被熏得忍不住流下眼淚。他強迫自己使勁往嗓子眼里咽,對抗著胃里的翻涌。不知過了多久,最初的不適感基本消失了,味道變得香甜起來。趁熱打鐵,他吞下第三口。過程異常順利,再也沒有前兩次的惡心感,相反,他可以大口咀嚼了。接下來,是第四口,第五口……
從此,他迷上了桶里的食物。每種動物的食物是不一樣的,配料也有很大差異。每天他都會從中取一些,或是單獨吃某一種,或是將其中幾種混合著吃,這一切全由他自由搭配。吃這些東西時,他感覺到非常的愉悅。他說不上來這種愉悅更多的是來自味蕾還是精神層面,總之,當他像一頭動物似的躲在角落里大嚼特嚼時,他都會覺得自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最喜歡吃的是大象的食物。最初他并不知道這是大象的,只是覺得好吃,里面有許多水果和谷物,這是他所喜歡的。因此他有些好奇。一天,他帶上手電筒,往那個對應編號的籠子里照了照。他看到了一個龐大的身影。他看得呆了,臉緊貼在鋼筋柵欄上,看著象長長的鼻子緩慢且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蚊蟲,發(fā)出某種低低的嗡鳴。他忍不住將胳膊伸進去,正好可觸碰到象鼻。他的手慢慢地撫摸著象鼻,后來,象鼻竟然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就像是在跟他握手。他站在籠門前,哭了。
夏天似乎永遠都不會結(jié)束。他已經(jīng)習慣于赤裸著身體在倉庫中走來走去。某天,他試著像第一次那樣發(fā)出低吼。跟他預想的一樣,動物們響應了他。這次他沒有感到慌張,在它們響應他的同時他也在響應著它們。這種特殊的交流方式使他萬分激動,一邊吼叫著一邊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盡,倒在地上。
有一次,在他吃東西時,他想起了以往曾受過的家庭教育。從小,他的父母就告誡他吃飯時不要說話,教導他餐具應該如何正確使用。當他違反了這種餐桌禮儀時,父母就會以嚴厲的目光瞪著他,或干脆用筷子狠狠地抽打他的手。他就是這樣在父母不斷地“糾正”中成長起來。糾正、糾正……他默念著這個詞,然后想:如果父母看到他此時的樣子(渾身赤裸,胡子拉碴,沾滿了嘔吐物般的莫名流質(zhì)物)會作何感想呢?他一邊往嘴里塞東西一邊癡癡地笑了起來。這個念頭讓他既傷感又有些惡毒的快感。
七、
那些人又來了,他們來時他正在睡覺。盡管睡得很死,但他還是立刻驚醒過來。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開他的耳朵。此時他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倉庫里,聽到那些人的腳步,他連忙站起身,尋找衣服。衣服在哪里?他忘記了。他只好繞到倉庫后面,悄悄走上天臺。他看到衣服就搭在躺椅上。
那些人來意味著他可以去看女友了。但他對此毫無興趣,他不想離開這里。不過,原本安靜的倉庫中突然涌進來這么多人也很讓他心煩。于是他穿好衣服,睡眼朦朧地走出倉庫。外面的天氣很好,刺眼的陽光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就像是一個在黑暗中待久的人突然遇到陽光。他一邊用手擋在額前遮擋光芒一邊往前走。
來到車站時,他看到等車的人都自覺地遠遠避開他,并且假裝以不經(jīng)意的目光往他這邊看,他看到他們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奇怪。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車來了,他隨著人群上車。在車上,人們依然盡量避開他,于是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塊莫名的空白區(qū)域。
車子顛簸了很久,到站下車后,他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但他說不清這異樣感究竟從何而來。他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兩旁都是琳瑯滿目的商鋪。人群熙熙攘攘,在他身邊川流不息。人群的嘈雜電鉆般擰入他的耳朵,震顫著他的耳膜。他感覺自己太陽穴上的血管似乎都繃緊了。他看到走過他身邊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小聲地竊竊私語或竊笑著。人們的目光使他異常難受,他覺得那些目光所到之處就像螞蟻鉆心。
他低下頭,躲避人們的目光。他想盡快逃離這里,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他加快腳步,無可避免地撞到了很多人。那些人并沒有與他爭辯,而是立刻跳開,仿佛觸到了什么不潔之物。在一個櫥窗前,他停下來了,他實在是走不動了。他雙手撐在櫥窗上氣喘吁吁。當他抬起頭時,他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磿冻瞿欠N表情。
櫥窗里浮現(xiàn)出的是一張近乎于野人的臉。披頭散發(fā),臉上長滿了臟兮兮的胡子,并且最可笑的是,他的衣服全都穿反了。上衣和褲子全是反的。他驚訝地看著櫥窗里的臉。這是我嗎?他意識到自己就是以這幅形象暴露在陽光下。他感覺一團火從自己身上燒了起來,并且很快蔓延到全身。他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在他耳邊,他聽到了人們的咒罵聲、驚呼聲、汽車的剎車聲和喇叭聲。他想躲避這些人,但他們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口只蓋了半張蓋子的井,他掀開井蓋,跳了下去。
井里的積水沒過他的腰。他將蓋子合住,使自己置身于一個密閉的黑暗空間。兩束細如手指的陽光從井蓋上的孔探進來。從這兩個孔中,他可以看到一小塊天空,以及人們起起落落的腳(時常會將孔擋?。K芭榕閬y跳的心平復了下來。他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井中的空間使他感覺很有安全感?,F(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去找女友的初衷。是啊,難道就打扮成這樣去見她?恐怕她會以為是入室搶劫。如果此時有人往井孔里看去,就會發(fā)現(xiàn)一雙瞪著天空的眼球,由于色彩反差,眼白會非常醒目。這是一雙駭人的眼睛。
不過沒有人會注意到小小的井孔和井下的世界。細如手指的光束漸漸黯淡、消失了??淄獾囊恍K天空從天藍變?yōu)榛野祝詈髲氐鬃兂赡?。外面的嘈雜聲漸漸安靜下來。他慢慢地挪開井蓋,撐住邊沿,從井里鉆了出來。黑夜是最好的掩護,盡管周圍閃爍著炫目的霓虹燈,但比起白天來要使他安心多了。他渾身濕淋淋地往前走。他看著眼前鱗次櫛比、高矮不一的樓宇,心想:這真的是我生活過的世界嗎?他感到異常陌生。
終于,他走回了倉庫。天空已隱隱露出魚肚白,他的腳磨出了好幾個水泡。他絲毫沒覺得疼。他走進去,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他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他一邊走一邊脫下所有衣服,胯間的陰莖左右擺動著,十分快活。他走到一個牢籠前,發(fā)出低沉的吼叫。他看到一個物體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是那匹白色的馬。哦,我的老朋友,你還沒有走。他興奮地沖它吹著口哨。而它顯得非常平靜,走到籠子前,將自己的脖頸慢慢地伸出兩根鋼筋欄桿之間。這樣,他可以摸到它優(yōu)美的頭顱和欣長的脖子了。他摟住它的頭,讓它埋進自己胸口。他撫摸著它柔順的鬃毛和寬闊的前額。它在他的懷中很是溫順。
他閉上眼睛。他能感覺到,那一雙在黑暗中異常明亮的眸子,此時正安靜地凝視著自己。
八、
他奔跑在茂密的叢林中??床坏奖M頭的叢林如海水一般包裹著他,橫突出來的樹枝將他的身體劃得傷痕累累。他的雙腿如麋鹿般敏捷,躍過坑洼和石塊,飛速地前進。我為什么要跑?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心中,不過他來不及細想,他只有一種感覺:如果不跑就會有滅頂之災。他的跑動驚動了無數(shù)鳥群,它們撲扇著翅膀“呼啦”一聲逃往天空。
他可以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的喊叫。但他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喊什么。是他們在追我嗎?他不知道。他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聽腳步聲來判斷似乎為數(shù)不少。他知道,他們離他并不遠,隨時都有可能追上來。
他沒了命似的往前跑,大腦卻一片空白,沒有前因后果,仿佛他一生下來就開始了這樣的跑步運動。于是,他設想了幾種可能性:第一,這是一場賽跑,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明顯處于領先地位;第二,出于某種原因,后面的人要抓住他,至于抓住之后要干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第三,這是他的誤會,他們只是各跑各的,跟他沒關系。
他最希望的是第三種可能,因為這樣他就可以隨時停下來休息會兒了,現(xiàn)在他感覺到口干舌燥,雙腿酸痛。他覺得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可他的雙腿仿佛不聽他使喚一般,前后快速交替著,大跨步地往前躍進。他甚至有些期待他們追上來,好讓答案盡快揭曉。
他低下頭,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是一絲不掛的,腰間連條圍裙都沒有。難道是因為羞恥才要躲避后面的那些人嗎?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也確實挺不好意思的……他這樣想著,就想加快腳步,可他的雙腿既無法停下,也無法加速。它們保持著某種平衡。
這時,一聲“砰”的巨響從他身后炸開。他立刻意識到:是槍聲。是后面的人在沖他開槍。情形一下子就淪為了最壞的地步。與此同時,他聽到后面有人在大喊:“別讓獵物跑了!”
獵物?這個詞使他的腦袋嗡嗡亂叫起來。他當然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并且清楚身為此物將會面臨怎樣的結(jié)果。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克械胶竺娴哪_步聲越來越近了,可是他卻無法加快腳步……不對!他猛然間想到,像是有誰往潭水中扔了一塊大石頭……這是夢吧?這不是我以前的夢中場景嗎?原來這是一場夢!這就對了。不必害怕,只是夢而已……
可還是不對。他想,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來說,當他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時就會自動醒來,但是現(xiàn)在自己仍然在奔跑,并沒有醒來。難道說……
這不是夢,而是真的?他瞪大了眼睛。
“砰!”又是一槍,這次他感到自己的左腿中槍了。他栽倒在地。后面的人立刻圍住了他。光線陰暗,他看不到他們的臉。只能聽到陣陣獰笑。這笑聲使他毛骨悚然。他看到有人拿出了舉起了明晃晃的匕首,朝著他的胸口猛地刺下——
他睜開眼。周圍是熟悉的環(huán)境。他躺在倉庫的地上睡著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夢里中槍的地方。那里確實有些痛,可能是躲在井中時磕碰了哪里。他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周圍像往常一般安靜。他走到院子里,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沐浴在月亮的清輝中。他凝視著月亮。他可以確定現(xiàn)在不是夢,卻宛如夢中。
誰能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迫藏在井里呢?可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了。他想到了自己沒有見到的女友。此時他十分想念她,但他們之間卻仿佛出現(xiàn)了一道鴻溝。不,應該說,他與她所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人都隔著一道鴻溝。
此刻,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攫取住了他。他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自己在周圍人眼中一直是個怪人。各種奇怪的念頭和感覺使他的思維與其他人總是格格不入。他預感所有人最終都將會離他而去——雖然這預感沒有任何理由可言。
他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吼叫,這一次,吼聲顯得有些悲愴。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比起語言,他更喜歡這種無意義的喉音。
倉庫里的動物們應和了起來,它們的聲音在夜空中空曠地回蕩著。
他有些感激地想:是的,它們還在……
九、
老板來的那個早上,他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清晨的太陽是最好的,照在身上很暖和,又不至于太燙。他就躺在這種舒適的陽光中,閉著眼睛,任憑陽光透過眼皮,呈現(xiàn)出一種橙紅的暖色調(diào),并且形成了幾個變幻不停的光圈。
經(jīng)過這段時間,他的皮膚早已被曬得黝黑、粗糙,頭發(fā)和胡子由于沒有清理而打起了結(jié),像是剛剛從某個荒蠻之地歸來的游客。現(xiàn)在,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而這正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他聽到了大門被徐徐推開的聲音,以及一群人魚貫而入的腳步聲。
今天并不是給動物做清理的日子,但那些人卻來了,和往常一樣戴著口罩,沉默不語。他沒有起身,而是繼續(xù)躺在院子的地上。那些人亦沒有理會他,繞過他,從他身邊走過。他們甚至都沒有往他身上多看上一眼,仿佛早已習慣了他野蠻人般的模樣。
他感到眼前突然變暗,陽光被什么東西遮擋住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人正探過頭來看著自己。由于那人是背光方向,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到一片模糊不清。
“是我?!蹦侨苏f。他認出來了,那人是老板。他記得這個聲音。當初簽工作合同時,他見過老板一次,這是第二次。他揉了揉眼睛,逐漸適應了陽光。老板的面孔便從昏暗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來。首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子、嘴……確實是老板無疑。
他坐起身,意識到自己并未穿衣服。他們今天的到來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但老板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似乎之前都早已習慣了他這樣似的。他看著那群人已經(jīng)全部走近了倉庫,接著他就聽到了熟悉的動物叫聲。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次他們來一定有什么不尋常之處。
“你干得不錯?!崩习逭f,他也索性坐在了地上?,F(xiàn)在,他與老板可以平視了。這是一個長相普通的中年人,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看著老板,心想:難道他穿這么多不會覺得熱嗎?
“心靜自然涼?!崩习逅坪蹩创┝怂男乃?,“這是以前我奶奶總對我說的話。不要小看它,這句話很管用。你看,我現(xiàn)在一滴汗也沒有?!彼贸鍪纸?,在額頭上擦了一下,然后舉到眼前。他看到了,薄薄的手巾上確實沒有一滴汗?jié)n。
他沒有說話。他瞇著眼,看著那些人將動物牽了出來。一只接一只,那些平日里隱沒在幽暗倉庫中的動物此時全都暴露在陽光下。他突然覺得他們有些陌生。這真的是每天陪伴我的那些動物嗎?他有些懷疑地看著它們。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立刻,動物們也發(fā)出了鳴叫。于是他露出了笑容——沒錯,確實是它們。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它們。
那些人牽著動物,緩緩地從他和老板身邊走過。
“你的工作結(jié)束了?!崩习蹇粗切┳哌^的動物,說道。“這段時間你表現(xiàn)得不錯。你的工作可以提前結(jié)束了,而工錢我會按照合同上的一分不差地給你。”說著,老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我們兩清了,你可以回家去了?!?/p>
他感覺老板的話輕飄飄的,似乎在空氣中延遲了幾秒才進入耳朵里,以至于他先看到老板上下起伏的嘴型,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聲音。聽到聲音后,他站起身。幾輛重型卡車停在外面,那些人將動物們?nèi)妓瓦M了卡車里,卻沒有像以前那樣送進新的動物進來。他知道,現(xiàn)在的倉庫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
動物的氣味飄蕩在院子中。
“我不走?!彼f,“合同上規(guī)定的日期還沒到,所以我不走?!?/p>
“就算你不走,”老板說,“我也不會給你加錢的?!?/p>
十、
那些人和老板都走了,帶走了所有的動物。只有他還留在這里。偌大的倉庫立時變得空蕩蕩的,仿佛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僅僅是一場幻覺。但不是幻覺。他可以清楚地聞到空氣中彌漫的動物氣味。那氣味還沒來得及消散。它們在空氣中游蕩。就像是動物們都化作了氣態(tài)形式,依舊生活在這里。他只能用嗅覺去感受它們的存在。
他來到倉庫。廠房改造而成的籠子全都敞著門。他走路走得很輕,害怕打擾到什么似的。他拿著手電筒,一個個籠子往里照,仔細地辨認。當他確認每個籠子都空空如也,一時間他有些無所適從了。他在倉房里轉(zhuǎn)了幾圈,發(fā)出沉悶的低吼。再也沒有聲音來響應他。
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因此幾乎從看到老板的那一刻起,他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去了儲藏間。那些圓桶依然擺放在那里——他們忘記帶走動物的食物了。或許他們每次來都是來送食物,從沒有往外拿過,所以遺漏了這點。又或是老板格外開恩,故意留在此處的。
無論如何,食物的問題解決了。他四肢著地,爬上天臺——如今,他可以輕松地做這樣的動作,并且他發(fā)現(xiàn),當習慣了像動物那樣行動后,他的身手敏捷了不少。他攀上天臺,望著遠處呈失控的泡沫狀的云絮。他知道,自己是這里最后一只動物了。
他爬下天臺,再次進入倉庫。這一次,他沒有再出來。
他住進了某間空空的籠子里。憑借靈敏的嗅覺,他可以辨認出這是那匹白馬的房間。它的氣味,它的溫度,還殘留在這間牢房內(nèi)。他躺在鋪著稻草的地面,盡情地伸展四肢。這是只屬于他的地方。他感到心滿意足。
那些動物其實還在,它們只是以另外的形式留了下來。正如他可以感覺到那匹馬仍在這間牢房里,靜靜地凝視著它。他摸著馬健碩的身體、柔滑的鬃毛、寬闊的額頭。它的身體在光線昏暗的房間內(nèi)熠熠發(fā)光。
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忽然發(fā)現(xiàn),當他適應了牢房內(nèi)部的黑暗后,外面的空間突然變得模糊不明了。是的,仿佛世界掉了一個個,與他做了一次神秘的交換。他像是馬那樣匍匐在枯黃的稻草叢中,一動不動。
餓了,他就走出去,將圓桶拖進籠子里,大口地吃。他覺得天氣越來越冷了,就用稻草蓋住身體,并且從嗓子里發(fā)出一連串嘶鳴。
那天,他又做了同樣的夢:他奔跑在無邊的叢林中。這一次,他看到自己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匹馬的形態(tài),用壯碩的四肢奔跑著,后面是追殺的隊伍。子彈刺破空氣,從身體兩側(cè)劃過。他不知道究竟要跑到什么時候。終于,一顆子彈擊中了他。
他倒下。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圍了上來。他們紛紛拿出匕首,戳破他的皮囊(他能聽到“噗嗤”的聲音),并且繼續(xù)往更深處割。他的皮肉綻開,露出骨頭。人群中,他看到了父母、老板還有女友。奇怪的是,他沒有感覺到哪怕一丁點疼痛,仿佛這幅身軀并不屬于他,他也像是其中某個看客般冷漠地注視著一切。
他看到人們從這幅身軀中取出一顆血淋淋的東西。它還在蠕動。
是一顆心臟。
人群歡呼起來。他們舉著這顆仍在跳動的心臟,走開了,身影逐漸消失在叢林中。他愣在原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變成了人形。他下意識摸了摸心臟的位置,竟然摸了空。他低下頭,看到那里變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黑洞。依舊感覺不到疼痛,相反,他覺得渾身輕松。
十一、
女人驚奇地看到大門竟然沒有鎖,一推就開了。她走進去,立刻就聞到了隱約的動物氣息。這種味道在她的男友身上曾聞到過?,F(xiàn)在已經(jīng)入秋了,天氣變涼,樹葉紛紛飄落。她就是走過了一條飄滿樹葉的小路來到這里的。她聽男友說起過這里,她不禁有點佩服起自己的記憶——這么偏僻的地方竟也被她找到了??吹竭@間廢棄倉庫時她有些得意起來,但很快她的心情就黯淡下去。她當然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她的男友幾個月前失蹤了。事情很蹊蹺,自從夏天時他進城找過一次自己,后來就失去了音信。她知道男友接受了一份看管動物的工作,因此他的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怪味,并且舉止也變得有些奇怪??赡芎蛣游锎昧硕歼@樣吧,她心想。
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她走進院子。空蕩蕩的院子,四周悄無聲息?!坝腥藛??”她喊道,但沒有人回答她?;蛟S他并不在這里,而是去了別的地方?她并不確定在這里一定能找到他,因為按照他曾跟她說的,這份工作應該早就結(jié)束了。想到這兒她的心有些隱隱作痛:他可能就是想離開我才故意失蹤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會讓我找到他的。
但她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登上了天臺。這里視線遼闊,可以看到遠處的樹林。現(xiàn)在,初秋的天氣樹葉已經(jīng)基本掉光了,留下的都是些干禿禿的樹杈。干枯的樹杈使她厭煩。她真正感興趣的是天臺上的躺椅和鋼絲床,那上面已經(jīng)落滿了枯葉和灰塵還有鳥糞,證明它們已被遺棄很久了。圍繞躺椅的,是很多只七橫八豎的酒瓶。這些事物都向她表明他曾確鑿無疑地在這里生活過。她在天臺上站了一會兒,就走了下來。
她走進倉庫。沒有燈,沒有窗戶,外面的光線照射不進來,因此光線非常陰暗。她一進去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動物的氣息越來越濃郁了,她簡直受不了。她用手捂著嘴,繼續(xù)往前走。她想,來既然都來了,沒理由不好好看看。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排排的小倉房,不過很明顯它們被改裝成了籠子,鐵柵欄門緊緊閉著。每扇門上都掛著編號,字跡模糊不清。她往里面看。光線實在太差了,她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她嘆了口氣,還是一個個看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這時,她聽到了動靜。是從某間房里傳出來的。她連忙來到那間出聲的房門前,將臉緊緊地貼在柵欄門上。但她依舊什么也看不清。情急之下她使勁拽門。門很輕易地就開了。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里的門都沒有上鎖。
她走進去。這下她看清楚了。是一個人,黑乎乎的,隱藏在牢房中。那人赤身裸體,由于天冷的緣故哆哆嗦嗦的,身上覆蓋著一層干巴巴的稻草用于取暖。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幾乎將他的整張臉覆蓋,但她還是立刻就認出了他。
她長大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
“我知道你會來?!蹦侨苏f。他的聲音顯得很陌生,就好像是另一種東西在說話,只不過借用了他的軀體。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會跟你走的?!彼檀俚匦α藘陕暎澳切男∩钤诶侨褐械囊昂⒆?,不也終究要回歸人類社會嗎?何況是我……”她看到他站起來,稻草紛紛從他身上滑落。這真的是他嗎?她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他從她身邊走過,走出了牢房。她跟在他的后面。他們一起走出倉庫,來到陽光充足的院子中。她看著他微微仰起頭,瞇縫起眼睛。她看著他沐浴在陽光中的身體,還有那種味道,散發(fā)著強烈的雄性魅力……她突然涌現(xiàn)了一種欲望,她想要他,就在這里,在這個廢棄的倉庫的院子里,在正午的陽光下……但她及時克制住了自己。
就在她恍惚的時候,他已經(jīng)穿好了扔在院子角落里的衣服。他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就像是剛剛從一場漫長的睡夢中醒來。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對她說:“我們走吧?!?/p>
他們走到門口。她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
“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她咬了咬下嘴唇,“我懷孕了?!?/p>
(完)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