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作品:《福祿壽》
元嫂把地上的書全扔了。為什么扔?華玉卿問她。元嫂不說話,當(dāng)著他的面,把兩本雜志扔進(jìn)垃圾桶,轉(zhuǎn)身去廚房切菜。華玉卿還在問她。啪地,元嫂把菜刀插進(jìn)砧板里。華玉卿縮起脖子。元嫂操起手邊的抹布:“抬手?!比A玉卿乖乖地抬手,“轉(zhuǎn)身。”華玉卿乖乖地轉(zhuǎn)身。元嫂捯飭了他的上半身,又把他的鞋子擦得锃亮?!昂昧?,找老張打牌去吧。”華玉卿鐵青著臉,咕嚕咕嚕轉(zhuǎn)著手下的輪子,朝大門滑去。到了大門口,他又猶疑著手。“利索點。”元嫂瞟他一眼。這個南陵大的二級教授,還是乖乖聽話了。臨走,他還脖子往里一夠:“中午魚湯面,加兩個蛋啊,兩個?!?/p>
老張手臭,但華玉卿樂意。區(qū)里的其他老頭,不是吐痰就是摳鼻子,老張不。老張會文雅地抽出一張面紙,側(cè)過臉,不讓大家瞧見。一來二去,華玉卿對老張的好感度倍升,尤其是老張打牌前要洗手,嘩啦啦的水聲,那好感蹭到了頂。
自從癱瘓后,華玉卿很少出門了。28歲,躍升教授;34歲,“郭沫若杯”國家人文社科類金獎;40歲,南陵大終身榮譽教授。赫赫戰(zhàn)歷,也讓他厭倦了沙場。某天他坐在臥室,看他歷年得到的獎杯,不知不覺抖起來了,大叫著元嫂。元嫂圍著圍裙,罵罵咧咧地過來,問他做什么鬼。華玉卿眼淚簌簌地下,他不想這樣死去,他要出去。
元嫂原名馬恩元,家住馬家溝,配偶馬東強,育有兩兒一女。大兒深圳打工,二子賦閑在家,小女隨她進(jìn)城。小女名馬蘭,方臉鵝眼,闊耳牛鼻,四肢還算周正。馬蘭最喜窩人,一句話叫人甚惱,兩句話就弄得人面不知何處去。元嫂也不管她,就讓她放任天性,指不準(zhǔn)哪個傻小子好這口呢!
從馬家溝到沛城,元嫂打的是滿滿的主意。比如通江路18號小單間,元嫂可是踩點又踩點,還價又還價,終于有了臨時的家;比如艾瑪小電驢,元嫂狠狠心買的,上街買菜,出門有事,不能沒有坐騎??;比如大兒,掙點錢找媳婦,比如二子,爛泥不上墻,玩去,比如馬蘭,找個城里小伙,日子過得總比她媽好。就這樣,元嫂打入學(xué)術(shù)內(nèi)部,成為華家的一員。
華玉卿本也抗拒元嫂,嫌她粗嫌她不雅。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粗中有細(xì),只是嘴巴擦了油,那些臟字滑出來了而已。這都不是主要原因。華玉卿雖事業(yè)有成,但畢竟也是癱瘓的老頭,配偶沒了,兒子在美國,再高的價錢,也沒多少人愿意伺候屎尿。而且,華玉卿就愛吃魚,各種魚。元嫂魚湯面可是一絕,又不怕苦。
怕苦的是小賊女。馬蘭本給自己取名“小天女”,元嫂也實在,直接喚作小賊女。馬蘭頭圓,但心思尖,元嫂沒少操心。從小,馬蘭沒啥本事,作怪倒不少,比如插朵紅頭花呀,比如在襖子上繡朵鴛鴦彩呀,元嫂不和她計較。馬蘭到了沛城,心也高了許多。元嫂讓她去餐館端盤子,她一句話沒噎死經(jīng)理:你這抹布面能吃嗎?左不過,抹布放在面鍋旁罷了。元嫂頭疼,先就讓她懸著,晾晾。
華玉卿喜歡讓元嫂晾他的榮譽證書。把紅皮殼卸掉,露出有點發(fā)脆的卡紙,用衣夾夾好,配合著春風(fēng)微露,華玉卿陶醉在5月的陽光里。元嫂在那兒拖地,華玉卿就自言自語,這是2009年的歷史學(xué)獎,這是10年前的榮譽獎,以及當(dāng)年,他如何在南陵這個地方,翻閱史書,實地勘探,夜以繼日,不到黃河心不死,最后得出,南陵的主人是周朝的靖南王,鐵證鑿鑿,也讓華玉卿一舉成名,得到“郭沫若杯”金獎……啰啰嗦嗦的,元嫂也不和他較勁,把沙發(fā)坑凳子縫都抹得干干凈凈。華玉卿有時淌眼淚珠子,問她怎么不回答他。元嫂點點頭,好好好,明天要交水電費,等會你去備點錢。形而上和形而下,波瀾不驚,相安無事。
閑了,馬東強也會來華家。馬東強是南陵大的門衛(wèi),長話短說,就是華玉卿給他找的。這年頭,當(dāng)門衛(wèi)也不容易,幸得馬東強當(dāng)過兵,懂些格斗術(shù)。每天坐在警衛(wèi)亭,小風(fēng)吹著,暖陽拂面,道是春意了了,卻也勝過人間無數(shù)。于是每隔一段時間,馬東強帶點酒菜,帶點煙絲,過來看看華玉卿。不是說馬東強念恩,而是華玉卿客氣。幾條紅雙喜,能換來鍍金紀(jì)念幣。華玉卿看得上那些小東西嗎?為人懇切,當(dāng)如螳螂捕蟬。為人刁鉆,當(dāng)如黃雀在后。
不巧,這次馬東強來,遇見了南陵大的學(xué)生們。馬東強有些窘迫,站在那兒,像是藏不住兩手兩腳似的。華玉卿沒怎么注意他,嘴巴嗶啵不停。學(xué)生們點頭,做筆記,時不時問些馬東強聽不懂的問題。馬東強放下手里的東西,不管不顧地坐下來。元嫂從廚房間沖出來,賞了他一個爆栗子。眾人有些癡楞,元嫂大義凜然地說:“殺魚去?!瘪R東強像撿了個寶,屁顛屁顛地刮魚鱗去了。客廳里的他們還在說話,大致意思是,過兩天要接華教授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華玉卿嗯了兩聲。馬東強拍拍魚鱗,胳膊肘捅元嫂,用兩只凸出的眼球,擠出一個丑陋的媚眼。
沒錯,馬東強垂涎華府很久了。20層,采光好,真皮沙發(fā),紅木家具,加上軟糯舒適的席夢思大床,真真一個太虛幻境。自是見了一眼華府,馬東強整日尋思著如何鳩占鵲巢。這不,鵲要走了。馬東強心底連吐了三個好。好哇,能幻境中走一場,也不枉紅雙喜,白玉酒,兩個土人城里走。
沒過兩天,元嫂拾掇好華玉卿的包裹,幫他穿褲子套襯衫,再燒一壺開水給他兜著。華玉卿歪著頭不說話。元嫂又去煎蛋。醫(yī)生說,老人要吃清淡點??杉宓熬褪沁@么簡單,加點油,磕個蛋,撒一把鹽,華玉卿吃得嘴角流黃。日子就這么過的,誰知道人死了變成什么?華玉卿齁著身子,摩挲他的襪子,起邊捂在里面了。元嫂也不心疼,手里多撒了幾克鹽。抽煙機關(guān)掉,煎蛋噴香。是溏心的,華玉卿啜了幾口。元嫂洗鍋去了。你要什么禮物?元嫂沒聽的清。你要什么禮物?華玉卿又問了一遍。元嫂嗙當(dāng)當(dāng)?shù)胤€(wěn)住手里的鍋,認(rèn)真想了一遍。有桂皮嗎?有胡椒粉嗎?沛城都不正宗。殺他奶奶的。
從通江路18號小單間到春江花園8棟20層套房,馬蘭是躍著來的,元嫂習(xí)以為常,而馬東強掖著自己的小心思,就當(dāng)是還來就菊花的。馬蘭梳了個羊角辮,五官看起來柔和了許多。馬東強挎了個布袋子,元嫂說他淘寶來了。反正華玉卿家東西多,少一枚扣子多一口痰,也沒什么了不起。元嫂說,你可別偷太多。馬東強說,我都把你給他了,拿點小恩小惠算什么!
是夜,元嫂睡得安穩(wěn),馬東強卻翻來覆去的。席夢思固然好,但總覺得自己少了脊梁骨。馬蘭也睜著眼,看著流線型的吊頂,繁復(fù)精美的櫥窗,以及那一摞摞或白或黑的書籍。那個叫《巴洛克之美》,那個叫《星空給我們帶來了什么》,簡直像一扇扇鑿花雕漏的丹紗紅木門,輕輕一推,就是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fēng)之回雪的風(fēng)雅、盛大的新世界。
當(dāng)元嫂在夢中追蝶之時,馬東強起身了??蛷d轉(zhuǎn)一圈,陽臺遛個彎,馬東強來到了書房。馬東強只在南陵大圖書館看見這么多書,一扎扎,一捆捆,像春天里可勁兒飛的柳片,也像過了數(shù)人之手、卷了邊開了叉的廢紙牌。
華玉卿的書房大得很,像個兩口小家似的。除了書堆,就是那一個個锃亮的獎杯了。有水晶的,有金閃閃的,全都發(fā)著異光,像渴血的寶劍,也像國王頭上耀眼的明珠。馬東強耐不住了,這邊碰碰,那邊敲敲,清清脆脆,空心的。上面都刻著什么什么獎,什么什么榮譽,馬東強用指腹摩擦著刻字,凹凸不平,心旌蕩漾。這兩天,它們是他的。用它們喝小酒,抱著它們睡覺,大有用處。馬東強沉醉在5月的夜晚。書櫥角落,有什么微微放光。馬東強靠近,那是“郭沫若杯”金獎的獎杯。馬東強的眼鏡也在放光,油亮油亮的,像月下的罌粟殼。
馬家一族就在華府,度過了難忘的兩天。5月微熱,馬蘭卻穿著長袖吹空調(diào),翻翻桌上的圖畫書,看看42寸LED液晶電視機,順便干掉了冰箱里的牛奶。馬東強不同了,坐在書房里,悠然架起眼鏡,捧著書搖頭晃腦。元嫂還是那樣,在廚房里倒騰倒騰,然后把一盆菜往桌上一摔:“吃飯了。”
華玉卿回家時,元嫂把一切都恢復(fù)原樣。華玉卿放下行李,咕嚕咕嚕轉(zhuǎn)著手下的輪子,把一幅畫塞到元嫂手里。上面是油菜花田,一團(tuán)團(tuán)金,一簇簇金,奔涌著,叫囂著,在天地間相擁,在畫紙上永恒。元嫂謝過華玉卿,隨手一放,放走了這團(tuán)春意。華玉卿說,這可是民間手藝人畫的,用彩結(jié)構(gòu)都極好的。元嫂努努嘴,用圍裙擦去手上的油。她爹娘在油菜花田里滾了一輩子,也就窩出了個磚泥小茅屋。
掂量掂量時辰,元嫂又跑到華玉卿臥室里去。華玉卿在打瞌睡,腦袋一啄一啄的,跟鄉(xiāng)下的搗衣杵沒兩樣。元嫂拗,想叫醒他,但沒主意。于是她拿了抹布到臥室,手腕懸著抹布,四處掃掃,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華玉卿一個驚神,拔著頭四處張望,看見元嫂,才舒服穩(wěn)當(dāng)?shù)匦沽藲?。元嫂走過去,幫他揉腳。華玉卿倒不好意思了,輕聲問她怎么了。元嫂也不抬頭,稀糊地說,老張兒子那件事怎么樣了。華玉卿一拍腦袋,啊呀,馬上去和他說,馬上。
老張的兒子也姓張,當(dāng)然的事。元嫂的女兒姓馬,也不奇怪。這馬和張,也沒什么對沖,馬張兒張馬兒,不算拗口。元嫂打這主意不是一時半會了。那天她從樓道里看見了張洪磊,個頭不高,老實;體態(tài)偏胖,脾氣好;架著一副細(xì)邊兒眼鏡,讀書人,齊活!元嫂甚是滿意。馬蘭會怎么想呢?元嫂不管。生男生女都一樣,只要孫子有文化。
想得美時,老天總要弄人一回。元嫂從小電驢上摔下來了。沒啥大事,就是胳膊腫了腿瘸了。撞她的也是小電驢,驢屁股上的老婦罵她,怎么不長眼睛。元嫂揉揉腿,在馬路上哀嚎。人越來越多,老婦臉也掛不住,扔下500塊錢,尋著一條人群縫鉆了出去。500塊錢洋洋灑灑,元嫂夠著扒拉著,不知這時應(yīng)該抽噎,還是破涕為笑。
華玉卿讓元嫂歇兩天,元嫂哪會答應(yīng)?一天180元,少一天就是幾個豬肘子。要是有個什么徐娘尖著嗓子,扭著步子伺候他半天,元嫂就該下崗了。元嫂不是想這些的人,但她懂。馬東強當(dāng)年給了她兩下子,她爹娘只好把她嫁出去了。索性元嫂也想得開,嫁誰不是嫁啊,生誰不是生啊,日子過得好就行。她希望馬蘭也明白這個道理。
華府當(dāng)然在高級小區(qū),有電梯,元嫂不必在臺階上摸索了。但通江路18號沒有,那還是90年代的建筑,老舊,過時,還沾著將死未死的氣味。每天,元嫂拖著拐腿,一磨一蹭地上小電驢,小電驢不知哪兒摔壞了,一路吱呀吱呀叫到春江花園,到了,委屈地嗚咽一聲,等待主人的體溫。元嫂也不會讓它等多久,簡單打掃下,把華玉卿喂飽,180元也到手了。熱屁股上座,小電驢叫得歡實。霓虹亮得也歡實。一道道紅綠光照在元嫂臉上,她想起馬東強昨天打牌贏了80塊,可以給馬蘭添件新T恤了。天光暗了,小電驢逶迤著。
過了兩天,元嫂才注意到,除了打牌,馬東強有了新寵。量他也不敢翻出什么花名頭,元嫂沒理會。可元嫂做的茶葉蛋,馬東強嚼了兩下就吞下去了。元嫂很少做茶葉蛋的,配料太多。于是元嫂懸了一晚沒睡,瞇著眼不說話。果然,馬東強半夜起來了,從雜物柜里掏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呸一口,又用衣袖擦。馬東強打開臺燈,照在自己身上,然后對著鏡子,舉起那個東西。那是華玉卿深藏在柜子里、不舍得見光的“郭沫若杯”金獎獎杯。
元嫂猜得沒錯,馬東強是住華府時偷拿的。元嫂問為什么,馬東強說,好看。元嫂說,好看的東西多著是,你怎么不去搶商場?馬東強笑了,抓起元嫂的食指,放在獎杯底座:你摸摸。元嫂用指腹摩擦著刻字,凹凸不平,心旌蕩漾。“郭沫若杯”金獎?元嫂邊摸邊說著。四周萬籟俱寂,月亮也隱去了。元嫂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這就是知識的力量,這就是第一生產(chǎn)力。
風(fēng)吹來,晾衣繩上精彩非常。華玉卿仰著頭,元嫂在廚房里切蔥刮姜。今天買的野生鯽魚。賣魚的老頭子多找了她一塊錢。想著想著,元嫂的食指多了一道口子。算了,人血也是血,魚血也是血,元嫂把鯽魚扔進(jìn)鍋里。
這次的鯽魚,燒得很完整,頭翹尾翹地躺在碗里,像一道上弦月。華玉卿用筷子插插魚身,加起一塊魚肉。元嫂洗鍋去了,嘩啦嘩啦的水聲,輕快明亮。突然,元嫂聽見了異響。
華玉卿在五官科待了很長時間。白熾燈亮得耀眼,照出了華玉卿臉上的溝溝壑壑,照出了中華五千年來,每個文化人的悠悠煩惱絲。秒針飛快,元嫂站著不知所措。華玉卿嘴巴張久了,眼角開始流淚。鑷子撞擊著牙齒,聲音冰冷。醫(yī)生說再張大嘴,華玉卿就張大嘴。醫(yī)生說,咽唾沫,華玉卿就咽唾沫。元嫂望著他,覺得老去,真是一件不堪的事。
魚刺出來沒多久,學(xué)校里就來人了。還是上次的幾個學(xué)生,手里捧著鮮花,嘴角揚著收斂的笑容。華玉卿示意他們坐下,閑談幾句,放他們走了。醫(yī)生說不礙事了。華玉卿吐了一口接一口的濃痰,鉤著嗓子對元嫂說,這兒悶人,去外面吹吹風(fēng)。5月初的暖風(fēng),爆米花爐子似的。元嫂剛要舒口氣,華玉卿淌眼淚珠子了。元嫂還沒問,華玉卿自行招架了。他兒子華效之,從小成績優(yōu)異,聰明過人,要一百分就一百分,要得獎就得獎,深得他的真?zhèn)?。他和他妻子都慣得很,怕摔怕磕碰。華效之爭氣,考上美國耶魯,一路都是開了掛的人生。同時也犟,畢業(yè)了就不回國。他妻子身體弱,沒能享福。他也不好,古稀之年癱瘓了。現(xiàn)在的一家人,只不過是偶爾來個越洋電話,每月銀行卡上多一筆錢而已。說到動情處,華玉卿抹眼淚。真羨慕你們。華玉卿仰頭,抽著鼻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元嫂不知說啥,就把食指的傷口給他看:這魚真夠厲害的。華玉卿突然笑了,喉嚨發(fā)出窟窟的聲音。元嫂也跟著笑。華玉卿指指自己不能動彈的雙腿,再指指元嫂的瘸腿,兩人對視一秒,爆發(fā)出大笑。茫茫人海中的兩個人,有了彼此的慰藉。
馬蘭還沒梳好頭,就被元嫂帶到華府了。張家人還沒來,華玉卿就和馬蘭隨便聊聊,也讓她隨便看看。馬蘭看著流線型的吊頂,繁復(fù)精美的櫥窗,以及那一摞摞或白或黑的書籍,那一扇扇鑿花雕漏的丹紗紅木門,那個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fēng)之回雪的風(fēng)雅、盛大的新世界。馬蘭復(fù)習(xí)了一遍,竄到了衛(wèi)生間。梳子帶了,皮筋也有。馬蘭對著鏡中的自己,曾經(jīng)的方臉鵝眼、闊耳牛鼻,柔和了許多,也嫵媚了幾分。羊角辮完成,皮筋彈到手背,馬蘭甩手,發(fā)出銀鈴般的咯咯笑聲。
老張帶著兒子來了,大家客氣地寒暄幾句,元嫂和老張借口離開華府。剩下這個學(xué)識淵博的老頭,一邊挑起說媒的大梁,一邊抖擻著畢生的包袱。華玉卿先向張洪磊介紹了馬蘭,姑娘熱情善良,青眼蛾眉,為人大大方方,絕非朱弦美酒之所屬,也莫若素女冰霜之流??傊?,馬蘭是一個實實在在、會過日子的姑娘,在這個時代,值得擁有。張洪磊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只顧點頭。下面是介紹張洪磊了。華玉卿剛要開口,馬蘭卻發(fā)話了:男生身高不足一米七,不是二等殘廢嗎?你這么胖,不想想減肥?你眼睛多少度,摘下眼鏡,看得清我手指幾根嗎?一句句話像鐮刀,像利斧,割開了張洪磊臉上尷尬的笑。華玉卿也笑笑,一時還找不到詞。這個小賊女啊,還在那兒抖著腿,等待敵人下一步攻擊。
半響,華玉卿避開了這個話題,和張洪磊聊聊他的父親。老張的面紙,老張的側(cè)臉,尤其是老張打牌前要洗手,都顯示他不同于其他老頭。張洪磊漸漸也開朗了,談他父親睡覺前要看書,每天要練書法,家里的花花草草,也有聲有色。兩人剛到興頭,馬蘭又突擊了:那個老張,摳鼻屎要挑個沒人的地方,懂不懂啊?打牌,牌技那么差,對得起對家嗎?不要丟人現(xiàn)眼了。看書練書法弄花草,都是因為無聊沒事干。張洪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停地咽口水。華玉卿覺得勢頭不對,起身,說他記得老張馬上要去舞劍房,洪磊要不要送送?張洪磊別了一眼馬蘭,告辭了。
華府的門嘩嗒關(guān)上。華玉卿望著這扇棗紅色的大門,深深地嘆了口氣。良久,他咕嚕咕?;瑒邮窒碌妮喿樱D(zhuǎn)過去,卻看到了,方臉鵝眼、闊耳牛鼻、扎著羊角辮、卻脫得精光的馬蘭。
華玉卿呆住了。雖說馬蘭姿色欠缺,但凹凸有致的曲線、纖美柔和的皮膚、圓滑挺翹的乳房,無一沒有告訴他,他有多年看不到女人胴體了。華玉卿臉脹脹的,眼珠似乎要掉出來了。馬蘭扭著身子走過來,胸部如起伏的水波。華玉卿扭過頭不看她。馬蘭卻用食指勾住他的下巴,讓他轉(zhuǎn)頭。他紅著臉大喊:你干什么!馬蘭一把坐在他無知覺的膝蓋上,解他的皮帶,脫他的褲子。華玉卿按住她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馬蘭笑了,你叫我小天女吧,然后放開華玉卿,推著輪椅在華府轉(zhuǎn)了一圈,還有幾張紙晾在半空,馬蘭讓他一一讀出來。臥室里、客廳里、書房里都是書?!栋吐蹇酥馈分v的是歐洲中世紀(jì)巴洛克藝術(shù),《星空給我們帶來了什么》講的是黑洞星體對地球的影響。走到書房,華玉卿解釋什么時候得了什么獎,看到書櫥角落,他愣住了。這時,馬蘭用胳膊還住華玉卿的脖子,口里的熱氣噴到他的耳朵里:我美嗎?華玉卿屏住呼吸: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馬蘭笑了,發(fā)出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她把輪椅轉(zhuǎn)了360度,華玉卿看到了一個倉促的女人胴體,隨即又滑過去。馬蘭貼住了華玉卿,乳房壓在他的肩膀上:華教授,請你大聲地說一遍,我是這個房子的女主人!這些都是我的!
馬蘭扭好了襯衣的最后一個扣子,華玉卿鐵青著臉,背對她:過分了。馬蘭甩甩頭發(fā),哪有什么過分?發(fā)生過什么?華玉卿握緊拳頭拍打輪椅扶手:我會告訴你媽的!馬蘭對著42寸LED液晶電視機梳羊角辮,屏幕上的她,粉面桃花的:你說唄。
華玉卿誰都沒告訴。就像馬蘭說的,發(fā)生過什么?這一切都可以沒發(fā)生過。魚還是魚,面還是面,華玉卿告訴元嫂,他再也不吃了。元嫂不明就里,給他煎蛋,他都說,蛋心沒熟,而且齁死了。元嫂問他想吃什么,他說想吃一條腿燒四條腿,元嫂就燒金針菇炒豬肉,他說想吃純種低熱量,元嫂就買生菜給他涼拌,他都喜歡吃,但每天要求不同。領(lǐng)悟了華玉卿心生不滿,元嫂處處留意。
屋子里待得悶了,華玉卿轉(zhuǎn)著輪子出去晃蕩。元嫂幫他捯飭,襪子起邊捂在里面了,元嫂齁著身子順好。華玉卿也不和她打招呼,關(guān)了門就走。啪嗒一響,元嫂坐在了沙發(fā)上,了無牽掛。
華玉卿很快回來了,帶著一股喪氣。上次的馬蘭事件,可是徹底得罪了張家人,老張不理他了,攛掇著其他人也遠(yuǎn)離他。這下,老張可能再也不來華府了。元嫂不知該悲傷還是高興,端來一盆熱水,幫華玉卿脫下襪子,浸沒他的雙腳,一塊老皮搖曳在水里,飄飄渺渺的,像遠(yuǎn)山的老翁。元嫂搓著腳,想起了女蘿草、菟絲花,還有滿田的油菜籽。菜籽油可香了,炸出來的魚排魚圓,珍珠白玉,黃金萬兩似的。元嫂有點想念那樣的味道。正當(dāng)她發(fā)愣,華玉卿瞟了一句,小天女怎樣了?元嫂一驚,心里估摸出了六分。
元嫂難以形容那一天。早上,元嫂一睜眼,看見馬蘭對著鏡子做鬼妖,元嫂一聲呵斷她,問她干什么。馬蘭說,要你管。元嫂氣急,掀起被子揪她耳朵,問她哪里得罪華教授了。馬蘭委屈得差點哭出聲,說華玉卿怎么了她。元嫂往下細(xì)問,馬蘭抽著脖子說,她幾句話惹得華玉卿不高興。元嫂知道她沒說真話,看她梨花帶雨、春日凝妝的樣子,就放了手。天塌了,也是自家的閨女。
馬東強昨日回來得晚。元嫂一嗅,知道他半夜去喝酒了。于是掌擼了他一下,他猛地驚醒,嚷嚷著做什么。元嫂問他,什么時候把獎杯送回去,日子長了可不好。馬東強手朝天空揮揮,不急,翻個身繼續(xù)睡。元嫂扒開他的耳朵,大吼著,這可是偷盜罪!馬東強被震得天旋地轉(zhuǎn),鐘鼓喧鳴,罵她臭婆娘,欠打了是不。元嫂又給了他一巴掌,馬東強怒了,撲上去和他扭打起來。元嫂抹臉,哭喪著說,我怎么得罪你了馬東強!馬東強還給她一巴掌,伺候其他男人吃喝屎尿,肯定啥都看到了,臭婊子!元嫂不甘心,抓住馬東強的手腕就是一口,當(dāng)年還不是因為你!不然我稀得你們馬家!
而事情發(fā)展的開端,從元嫂騎上小電驢開始。一路春光明媚,趕上麥子豐收了。元嫂的心情愉快,世間,沒有不能補的洞。到了春江花園,元嫂麻利地下車,走路,上電梯。腿好些了,不認(rèn)真看,沒人相信她瘸過。日子總會好的。揣著這樣的信念,元嫂打開2003號門。沙發(fā)上的華玉卿,正鐵著臉看幾頁A4紙。元嫂也乖,墊著腳尖去打掃陽臺了。她余光瞥視到,華玉卿帶著紙張,帶著手機進(jìn)書房了。元嫂放下拖把,貼著書房門偷聽。
華玉卿二話不說,砰地爆發(fā)了:你們這些學(xué)生啊,天天曉得來看我看我,拔個魚刺還來,不知道的以為你們?nèi)市?,而我這個當(dāng)局者啊,昏了頭!隨即一長串的啰嗦,元嫂也了解了大概:那些時常來探望他的學(xué)生,徹底推翻了華玉卿考察南陵大主人的事實,還把新的研究成果刊發(fā)出來了。華玉卿在書房胡亂拍打,書啊獎牌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沟?,他大嚷著,這輩子,他們都別想進(jìn)他家一步。元嫂湊近了些。華玉卿嘩地把門打開,看見了彎腰弓背的元嫂。
元嫂瞬間變得眼淚汪汪,只虧得華玉卿一句話:你被解雇了。元嫂問有沒有辦法補救,華玉卿拉低嘴角,不可能。元嫂掰著手,不知道往哪兒放,華教授,求您了。華玉卿別過頭,不可能。三碗不過崗,元嫂也明白。華玉卿接著說,你們都是騙子,學(xué)生來騙眾人敵對他,保姆來騙錢,居然小小一個姑娘,覬覦上他整個的財產(chǎn)。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說。華玉卿不停歇,講起學(xué)生如何裝可憐。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說。華玉卿又講起了馬蘭,低賤的天性不能改變。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說。華玉卿音調(diào)變高,說能自由出入他家的,就只有他和元嫂了,到時候,警察來調(diào)查一下,“郭沫若杯”獎杯在哪,就一清二楚了。能不能不這樣?元嫂要哭出來了,你什么都有了。哼,華玉卿輕蔑地說,借東西要還,偷東西要坐牢,三歲小兒都明白。接著一大段,講得是他的過去,如何和學(xué)術(shù)腐敗斗爭,如何和社會惡勢力斗爭。你什么都有了——伴隨一聲長腔,元嫂哭出來了。
等華玉卿反映過來,元嫂已經(jīng)用膠帶紙纏滿了他全身。他被徹徹底底固定住了,五指也被牢牢地鎖在扶手上,分毫不能動。元嫂瞅瞅他的腿,冷笑道,這兒不用了。華玉卿驚恐地睜大眼,太陽穴青筋暴露,嘴上的膠帶被氣流吹得有些鼓脹。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元嫂問,撕開他嘴上的膠帶,沒等他喊出聲,元嫂又貼了一張。華玉卿臉憋紅了,像在罵娘的樣子。你放心,元嫂拍拍他的肩膀,老張不會來了,你的學(xué)生不會來,你的兒子也不會來,您就好好地坐在這,體會生存的絕望吧。
華玉卿開始低沉的嗚咽。元嫂也不管他,到屋子四處收集有用的東西。保姆用柜子里,有華玉卿送給她的油畫,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元嫂想撕掉,但還是塞進(jìn)袋子里。她爹娘在油菜花田里滾了一輩子,好歹窩出了個磚泥小茅屋。元嫂把晾衣繩上的證書摔到華玉卿臉上。華玉卿掙扎得疲憊了,定神看著她翻騰,打包包裹,開門離去。外面的世界只剩一條縫時,元嫂又把頭伸進(jìn)來。忿忿地,“你這可憐蟲?!彼f。華玉卿沒有反應(yīng),只是看著元嫂發(fā)黃的瞳孔,那里,周朝的靖南王,爬出了南陵,帶著笑容,亦步亦趨地向他走來。
本文發(fā)表于《芙蓉》2016年第五期,被《小說選刊》2016年第10期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