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評價是時間——獨家專訪導演陸川
人物小傳 陸川 導演、編劇、制片人,代表作品有 《尋槍》 《可可西里》《南京!南京!》《王的盛宴》《我們誕生在中國》等。
陸川和他的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 海沙爾 攝
最近,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很受關注。
透過它的鏡頭,看著在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在春夏秋冬四季輪轉(zhuǎn)的時間里,雪豹、金絲猴、熊貓的日常生活,許多人感觸并感悟:這個世界是如此寬廣,不可思議。
導演陸川坦言,這是自己電影生涯中最為重要的影片。在這部電影中,他也在不斷地成長與學習,對生死、對電影,也有了更深徹的體悟。
黑色T恤、黑色鴨舌帽、黑框眼鏡,著裝透露出陸川的性格——低調(diào)內(nèi)斂。但他并非不善言談,聊到自己鐘情的電影,瞬間會進入一種“一直講故事”的亢奮狀態(tài)。
2004年,以藏羚羊為拍攝主體的紀錄電影《可可西里》一經(jīng)上映即刻引發(fā)熱議。
12年后,陸川選擇在中國電影史上仍是空白的電影類型——自然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來告訴大眾自己的變化。
從雪豹到大熊貓、金絲猴,我從每個動物身上都看見了自己
自然電影是介于紀錄片和故事片中間的一種電影類型,它是在不改變動物基本生活軌跡的基礎上,采用全景實拍手段積累一定數(shù)量的素材后,利用后期交叉剪輯方法,講述一個屬于人類自己的情感故事。
自然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一上映,就被稱為近年來電影圈的一股“清流”。
與之前執(zhí)導的電影不同,陸川這次的鏡頭對準了中國特有的三種動物:棲于四川竹林的國寶大熊貓丫丫、美美母女,隱居于雪域高原的神秘生靈雪豹達娃一家,攀緣于神農(nóng)架密林的逗趣頑童金絲猴淘淘,講述了它們各自在神秘的自然保護區(qū)出生、成長的故事。
剛開始接這個電影項目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陸川瘋了——動物、孩子和水是電影界最難拍攝的對象。但陸川卻沒有退縮:“我想嘗試新的類型,不想重復自己。”
解放周末:用3年時間完成《我們誕生在中國》,如今回過頭來,您如何評價這部電影?
陸川:回想這3年的歷程,有一種感受特別強烈,這是一部讓人逐漸放棄所有雜念的電影,一部在制作過程中沒有得失心的電影,一部參與者放下成見,全情投入的電影。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好的故事,也為了故事里這些誕生于中國的野生動物。它們需要被我們看見,也需要被世界看見。
解放周末:有人評價這是一部真實版的《瘋狂動物城》,動物的真情實感可以與人類產(chǎn)生共鳴,您怎么看?
陸川:從雪豹到大熊貓,再到金絲猴,我從每個動物身上都看見了自己。
雪豹的故事就是我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種反饋;而熊貓媽媽與小熊貓身上的那種親密無間的情感,又讓我看到了我的妻兒的影子;金絲猴則很像年輕時候的我,對父母依賴,也有叛逆期而離家出走,最后重回家庭得到父母諒解,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對于我來說,這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
解放周末:動物、孩子和水,是電影界公認的最難拍攝的對象。用動物而且是野生動物來講述這樣一個故事,究竟有多難?
陸川:在前期長達半年的篩選動物中,我們數(shù)次“割愛”。我一開始報了十幾種動物,有東北虎、亞洲象、白鰭豚、揚子鱷等。后來預算有限,得選最想拍且能拍到的。拍白鰭豚,有可能一兩年都拍不到一只,而且長江水比較渾濁,拍不出非常漂亮的鏡頭。最后的決定是一個平衡的結果。
進入真實拍攝時,難度又上了一個新臺階。臥龍自然保護區(qū)的野生熊貓,神農(nóng)架自然保護區(qū)的金絲猴,生活在海拔5000米高原的雪豹,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的藏羚羊,還有扎龍和鹽城自然保護區(qū)的丹頂鶴……制作團隊兵分五路,每組盯一種動物,一拍就是18個月。
拍攝雪豹時,這位“冰雪女王”神出鬼沒,攝影師一個月都沒抓到一個鏡頭。青藏高原天氣多變,一會兒下雹子,一會兒下雪,一會兒出太陽,攝影師只能在風雪中等待;拍熊貓的時候,用長焦沒法把周圍拍得很清楚,用廣角推上去時,熊貓又會警覺。為了拍到熊貓放松下來哺乳的狀態(tài),攝制團隊只得穿上熊貓的衣服爬過去,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拍。
解放周末:完成鏡頭拍攝后,選擇素材是不是也成了挑戰(zhàn)?
陸川:真的是。我們一共有350個小時的素材,這就是5300本四百尺膠片,相當于6部《南京!南京!》的素材量。這次的困難是幾乎每個鏡頭都可以成為電影的一部分,而每一個鏡頭似乎又都可以舍棄。
所以,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和助手悶悶地坐在酒館里,看著窗外歡快的人流裹著明媚的陽光從窗前流淌而過。我好像懂了為什么有那么多下午就開始在酒吧中徜徉喝酒的人——也許他們心里都有一部完不成的電影。
在中國人的思想里,死亡其實是另一種開始
2008年,迪士尼公司正式推出“迪士尼自然”,在這個新的品牌下制作自然類電影。
天上拍鳥,水下攝魚,把鏡頭對準陸地上的貓科、熊類和靈長類,植物界里的花卉……在前六部電影中,每一部都有不同的主題:《黑猩猩》里收養(yǎng)和家庭的故事,《猴子王國》 里出生底層的猴子的奮斗和奪權,《生靈之翼》里的愛情和交配,以及《地球》中史級別的遷徙過程……
第七部自然電影,它將目光投向了中國。人們在其中看到了中國的動物,中國的自然環(huán)境,還有在陸川看來最重要的中國獨有的自然哲學。
解放周末:《我們誕生在中國》 和其他6部自然電影相比,有何異同?
陸川:我們和迪士尼合作,發(fā)現(xiàn)他們的信條就是任何作品都要講一個故事,自然電影也不例外。凡是好的電影都有一個好故事,只有強劇情和弱劇情的區(qū)別。
我一直認為,《我們誕生在中國》是這7部電影中最具有國家特色的一部。我之前覺得,這部電影最多也就是向世界傳遞來自中國的動物的信息,甚至這個信息還可能是隱藏的,并不容易被捕捉到。所以最開始我們“講故事”主要是在動物層面上,沒有想到從更高的層面上去講。但是電影做完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確實很“中國”,它展現(xiàn)了中國的自然環(huán)境和自然哲學,而且展現(xiàn)的比我想象的要多。而人們也確實從影片中看到了中國,這個結果讓我很驚喜。
解放周末:假設熊貓、金絲猴、雪豹生活在國外,那么呈現(xiàn)出的故事會不會有所不同?
陸川:當然會不同,我們在講述故事的時候想得更多的是跟中國當下的對應。比如,動物的“二孩”,如果國外觀眾看,就不會那么地會心;另外,國外父母對孩子的溺愛還是比較少的,但是中國的父母正好呈現(xiàn)了影片中熊貓對孩子的情感,這很“中國”。
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講述的是一個關于生與死的故事。在中國人的思想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另一種開始,大自然不斷輪回生生不息。我想通過一部電影來探索這個主題,我希望全世界的觀眾都能理解這樣的中國哲學。
解放周末:整個拍攝過程中,您的觀念是否也有所改變?
陸川:我有不小的變化,以前我對野生動物在中國的生存狀況是比較悲觀的,因為我們了解到的都是一些珍稀動物被獵殺。在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這些動物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生活得很快樂。它們的生命力的綻放,在拍攝到的素材里處處都能看到。這些東西抑制不住地感染著我,也影響了我對整個電影調(diào)性的判斷。
還有,以前我沒有這么深刻地感受到人和動物是平等的,但是這一年多,我每天面對著野生動物,情不自禁地覺得其實它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占據(jù)了地球的資源高點、科技高點,可以輕易地滅絕一個物種。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更應該幫助動物活下去。
不談宏大的東西,而是做基本的事情——講好故事
陸川把《我們誕生在中國》的成功,歸功于來自四個國家的電影人。在拍攝完成的那天,他寫了這樣幾句話:
“五個攝影分隊將自己消失在中國的崇山峻嶺中;消失在茫茫戈壁上;消失在僅僅存在于我們想象中的荒野……
每周兩次,我會準時收到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素材,證明他們還活著,證明他們還在工作著。素材從一小時,兩小時,到兩百小時,到幾百小時……經(jīng)常只有通過衛(wèi)星電話才能準確定位他們的蹤跡。
他們是攝影師,更像是執(zhí)著的影像捕手。
他們堅實的背影和碩大的背囊散發(fā)著只屬于真正電影人的那種浪漫和堅韌的光芒……”
解放周末:之前都是獨立拍片,這次與迪士尼合作,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
陸川:坦率地說,在我進入電影行業(y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這部戲是唯一一次非常專注、專業(yè)地只做導演和編劇的工作。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專注地去做一件工作是如此之享受,如此之純粹。
而且,在工作中,大家都不是在談一個很宏大的東西,而是在做一件最基本的事情——就是講好故事,磨好細節(jié),做一個好電影,這就是一種類似工匠精神的東西。
解放周末:一部講述中國動物的故事,卻是外國人投資拍攝的。這不禁讓人發(fā)問:我們?yōu)楹螞]能打造出一部中國自己的自然電影?
陸川:自然電影在美國基本上一年多會出一部,在全球放映,有固定收看的人群,所以它的票房相當好;而我們還沒有自然電影這個概念,這次通過《我們誕生在中國》,中國的投資人、制作公司也了解到這個類型的電影的藝術魅力和商業(yè)價值所在。這開了一個好頭。
每一個電影工業(yè)體系都有自己的標準。迪士尼的自然電影,有它的標準和規(guī)則,比如,畫面中不允許有人出現(xiàn)。但如果這部電影是中國人投資拍的,就可以有我們的規(guī)則與語言,繼而發(fā)展出我們的風格和特色。所以我希望這個片種能夠在中國發(fā)展起來。一年有一部自然電影,這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是起碼的。
解放周末:我們并不缺少故事,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故事、講述故事的人。
陸川:確實是。自然電影不是紀錄片,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編劇能力以及傳達生命體悟的能力。對世界沒有深入觀察、對人類生活沒有深刻體察的創(chuàng)作者,恐怕很難從神秘壯麗的大自然中提取出更多的哲理內(nèi)涵。這要求創(chuàng)作者脫離低級趣味,從一味搞笑的窠臼里站起來,透過煙火氣看到更廣大的世界和更廣博的生命,這是自然電影創(chuàng)作者需要的境界,也是對一個國家電影產(chǎn)業(yè)是否良性發(fā)展的檢驗。
解放周末:在中國電影市場上,目前紀錄類的電影排片比較少,您覺得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陸川:目前自然類的、紀錄類的電影確實排片比較少,這并不是一件正確的或者正常的、合理的事。
一個新的類型電影進入中國市場,其實需要更長時間、更為精耕細作的推廣。很多人都很努力,但是我們依然應該捫心自問:我們做到了嗎?
我知道有一位影院經(jīng)理,從《我們誕生在中國》這部電影上映第一天起,就默默地把放映場次加了上來,而且不遺余力地在院線經(jīng)理群中為這部電影吶喊。電影界有這樣的人,我很感恩。
解放周末:您覺得迪士尼對中國電影還有何借鑒之處?
陸川:我覺得可以學習的一點是,他們建立了自己的影像素材庫,而且和很多電影學院、公共機構建立了良好聯(lián)系。這使得這些素材能發(fā)揮更多的專業(yè)教育作用和社會普及作用,而從中受惠的電影人才和電影觀眾,又反過來推動了電影業(yè)的發(fā)展。
這一次,因為拍這部片子,我們掌握了大量的素材,這些都是非常寶貴的資料,可以存檔也可以用于教學。我一直在“打廣告”——有哪個公共機構想要這些素材可以隨時和我聯(lián)系,但可惜的是現(xiàn)在還是沒人找我,素材還都留在我這里。
真正的評價
不是票房,不是影評,而是時間
14年前,陸川憑借《尋槍》一鳴驚人。在此后的電影生涯中,他獲獎無數(shù),也挨罵無數(shù)。不喜歡他的人給他這樣的評價:躁動分子、野心家、大忽悠,依據(jù)是他的電影的題材和價值觀。
但《我們誕生在中國》讓陸川“放下了很多”。他找回了自己最早喜愛電影時最本質(zhì)的東西,“不是愛電影的某種光環(huán),也不是愛電影的某種氣質(zhì)”。
他說:“因著內(nèi)心的向往,我們會在命運的道路上最終遇到屬于自己的電影?!?/p>
解放周末:您曾經(jīng)在微博中說,“每部電影都會有它自己的命,每個電影人也會有自己的命”。在您看來,您作為導演的命運是什么?
陸川:我在做《我們誕生在中國》的時候沒有特別強烈的宿命感,但放映的時候這種感受卻很強烈。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拍兩部和動物有關的電影,但現(xiàn)在真的會有強烈的命運的感覺。我一直覺得這不僅僅是偶然,雖然我并不知道下面的命運是什么。
這部電影推出之后,很多地方找我拍當?shù)氐穆糜涡麄髌蚁M灰貜妥约?。我會一直關注自然電影,也會一直熱愛自然電影,但馬上再去拍一部題材重復的電影是我自己不能允許的。從《可可西里》到《我們誕生在中國》正好12年,是一個輪回,也許下一個12年,我會再拍一個這一類的東西,但和這兩部肯定不一樣。
解放周末:最近,“爛片”成了一個熱詞,高票房、低口碑的商業(yè)片都可被歸為“爛片”之列。有媒體甚至說,中國電影正在步入一個“爛片時代”。您怎么看?
陸川:我覺得公平地說,導演們都在努力,沒人說一上來就想拍爛片的。問題可能也在于有些人的探索跟中國觀眾的接受度之間是有距離的。如果這距離是一步,讓觀眾看得見你的背影,那就是部能夠被接受的電影;如果是4步,觀眾夠不著聞不到的時候,他們就會說是“爛片”。但是這個評價確實是很殘酷的?,F(xiàn)在基本上評價語言很貧乏?!盃€片!”“爛在哪?”“就是爛,特別爛,不用說了,爛!”這就是缺乏學術的一種“探討”。
我也是個親歷者,在歷次作品的大爭論中間我親歷了這些東西,所以我希望可以有更專業(yè)、更有針對性的探討和批評,不要一言不合就“爛片”,然后就結束了。
解放周末:同樣的,“粉絲電影”是近年來在中國電影圈中的熱詞和新話題。制作成本較低、以青春偶像明星為最大賣點、主打粉絲群體的“粉絲電影”已經(jīng)呈風起云涌之勢。
陸川:粉絲經(jīng)濟是一個現(xiàn)實。其實,用有粉絲的演員無可厚非,粉絲號召力確實是現(xiàn)代影視業(yè)判斷、選擇演員的一個重要標準。但作為創(chuàng)作者,這只是給電影加分的東西,并不是電影的全部。
我覺得,沒有壞演員只有壞導演。你會看到,有些演員在某些導演的手里就很會演戲,在另外一些導演的手里就只剩下漂亮。承擔這個責任的還是導演和制片人這個團隊,能不能選擇、調(diào)教出好的、合適的演員來演繹這個故事。
票房崇拜、粉絲經(jīng)濟等都是電影工業(yè)發(fā)展中不可避免的階段。但我覺得導演的本分是講好故事、拍好戲。守住這個本分,所有的東西都是加分的;守不住的話,所有的都是減分的。
解放周末:在您心中,評價一部電影的標準是什么?
陸川:真正的評價不是票房,也不是影評人的評價,而是時間。我覺得一部作品的價值肯定不是在上映期間的10天、20天里發(fā)出的聲音,時間會讓一個作品的價值和光芒顯現(xiàn)。在電影行業(yè),每天都像下雨一樣,下很多作品出來,新的作品覆蓋舊的作品,能夠留下來的被人傳頌的,我覺得才是真正的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