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家的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上)
蘇軾《天際烏云帖》長卷
說到書法家需要多方面的修養(yǎng),需要“字外功”,我們經常會引用晚清大書法家楊守敬在《書學邇言》緒論中說的一段話:
梁山舟答張芑堂書,謂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此定論也。嘗見博通金石,終日臨池,而筆跡鈍稚,則天分限之也;又嘗見下筆敏捷,而墨守一家,終少變化,則少見之蔽也;又嘗見臨摹古人,動合規(guī)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則學力之疏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未有胸無點墨而能超軼等倫者也。
梁山舟即清代乾隆朝大書法家梁同書;張芑堂即張燕昌,他是“西泠八家”領袖丁敬的門人。兩人都是浙江人(梁錢塘,張海鹽),年齡相近(梁大張五歲)。但學術上,梁同書世家名門出生,自幼受到嚴格的教育。詩文書法,少年有大名。張燕昌應該還是個藝術青年時,曾趨堂叩教,事見梁同書文集《頻羅庵遺集》。
按楊守敬所引,梁山舟謂學書有“三要”,其中“天分第一”。藝術家是具有特殊思維能力的人,他需要對情感、形式的特殊敏感。這種職業(yè)敏感,現代科學研究證明,跟人的大腦結構、大腦的某些區(qū)域是否發(fā)達有密切關系。而這個,相當程度上是靠天生的。后天可以培養(yǎng)或彌補、改善,但作用有限。如“樂圣”莫扎特是一個神童,6歲寫G大調小步舞曲和三重奏,他對音樂的感覺,令很多成年音樂家望之汗顏。此外,多看也很重要。因為看是理解的開始。理解是吸收、模仿和趕超的前提。沒有眼睛視覺信息的攝入,藝術資料儲存不足,就很難進行高水平的藝術創(chuàng)作。因為創(chuàng)作是高層次的信息整合“運算”活動,需要調動大量的知識和經驗儲備,否則無法進行篩選、整合和“運算”。所以強調多看,先看明白,再動手“多寫”,在實踐中消化、吸收。這些無疑都是正確的。
在梁山舟的“三要”后,楊守敬在后面又加了“二要”:“品高”和“學富”,并給出了自己的解釋。如果非要以科學求真的態(tài)度和楊守敬較勁的話,那楊守敬得認輸。為什么?因為歷史和現實的事實都不是如此。歷史上那些大學者、大善人、大孝子,多數在書法史上沒有留下名字。道理很簡單:書法是一門藝術。所有藝術,都需要有高度的技術作支撐。沒有基本的有高度的技術,書寫沒有藝術性,也就沒有藝術價值,書法史家當然也就不會予以關注。一個人的書寫習慣是長期形成的。這個習慣一旦形成,沒有相當的時間和精力投入,要改變它是比較困難的。而“品高”,只是一個人在人格自律與修為方面的努力過程。在道德的自律和修為過程中,藝術審美的能力(包括認知、接受、鑒別、創(chuàng)造等)并不能天然地附帶和擁有。所以看古代,高貴者可至于天皇貴胄、圣門子弟,卑賤者可及于閭里村野烈婦,道德,在當時的價值標準下,可以達到至高無上,但不一定在書法上,會自然“能量轉換”,增加多少造詣;如果烈士、忠臣、烈婦能躋身書法家之列,那一定是他們另外苦學苦練而得之。孫過庭說得好:“只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書譜》)。歸根到底,道德修為境界高低,不能和書法水準直接畫等號。因此“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以科學論,是不能成立的。
對于“學富”,情況可能稍稍不同。但籠統(tǒng)地說“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也簡單化了,中間缺了過渡環(huán)節(jié)。
這“稍稍不同”,不同在哪兒呢?
中國傳統(tǒng)的學問,確實博大精深。經史子集,范圍十分廣泛。傳統(tǒng)學人治學,往往不分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從日常生活瑣碎的“鳥獸蟲魚之名”到日常居處“灑掃應對”禮儀之學,再擴而廣之,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論,甚至要達到“胸羅萬有”,那陰陽五行、天文歷算、堪輿風水、養(yǎng)生數術,三教九流,應該無所不包——楊守敬所說的“學富”,應該指的就是這樣博通這些傳統(tǒng)的包羅萬象的學問。他本人,就是這樣一位大儒。他一生治學勤奮,除了經學,旁涉金石碑版、文字、歷史地理、目錄版本、古泉幣考證等多學科,著述達80多種。尤其是在古代輿地學領域,他的研究成果是他那個時代的高峰。他為酈道元《水經注》所作疏證,是該研究領域的一座豐碑,至今仍然是研究《水經注》的必讀書。(未完待續(xù))
梁同書作品 柳公權《蒙詔帖》 康有為作品 楊守敬行書《張景陽七命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