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藥師》二
(三)
無須諱言,季府的生命重地即丹房。在曾祖父之前它是一個頗為顯赫的存在,那是一處高聳的碉樓,里面有通宵達旦的神秘?zé)裏?。至祖父開始這熊熊爐火才一點點熄滅,而今只余下冰冷的灰燼。后來的丹房其實就是藥局作坊,獨藥師隱于其中一間密室,小心翼翼地操作,嚴格遵循古老義理悟想運思。由祖父做出的偉大變革即引進氣息周流學(xué)說,最后竟將其與丹丸并列,視為不可缺失的仙鶴之兩翼。就此誕生了一方靜謐獨守的領(lǐng)地,它只屬于季府老爺一人。我繼承了祖上這間密室,卻無法忍受它的幽暗昏沉。經(jīng)過一次次小心謹慎的改造,它如今已變得明暢了許多。
我在這兒冥思和猜悟,常常想到一個人,想他的語氣和形貌,他的用心。
這個人就是邱琪芝。對季府而言,此人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是一個奇異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竟然讓我從敵視到忍受,再到惘然,繼而癡迷起來。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源自幽深學(xué)問底部的友誼與信賴,這就令我漸漸懷疑起父親,為早逝的先人惋惜:他大半因為誤解和急躁而入迷途,既傷害了自己的修持,也錯失了一位偉大的朋友。
如果父親晚年在交誼方面能夠稍稍調(diào)整,也就不會犯下那些大錯了。我對這一切暫時還未能一一認定和鑒別,但顯而易見的是,某些可怕的選擇導(dǎo)致了他的早夭,只活了七十四歲。對于獨藥師來說這壽命本身即不可饒?。鹤尲易迕尚?,令顏面掃地。
父親的過早去世始終成為邱琪芝手中的一個把柄。他在我面前只一次提到了這一點,但我們倆只要在一起,他抬頭瞥來一眼,我就能從那雙長長的外眼角里看出對父親的憐惜。我越來越無法懷疑這個長者的純粹以及仁者的品質(zhì),甘愿讓他引領(lǐng),以糾正父親那一代形成的可怕偏離。我身上鼓蕩著一種責(zé)任,而且日益熾熱。自此以來,我明白半島方士們幾千年開拓的事業(yè)不僅沒有湮滅,而且還在暗中生長。這個世界秘不示人,它絕不會顯現(xiàn)于聲名巨隆的廟堂,而只存于頑強執(zhí)拗的個人。邱琪芝掀開了一角,已讓我震驚不已。
我知道,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如果是一塊好鋼,還需要數(shù)次淬火。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赤體浸入不同的液體,激起泡沫四濺,直到顏色暗淡,那只夾住我的鐵鉗仍不松開。這個由宿敵變身的導(dǎo)師雙目微瞇,不動聲色,一根馬尾辮默默低垂,正緊緊握住鉗柄。他問道:
“‘吐納’是氣息的周流,它無形無跡;‘餐飲’又是什么?”
“那當然是吃喝了,就是每天進食?!蔽掖鸬馈?/p>
“你說的是‘膳食’,這也重要。這里的‘餐飲’是指人的一生一世,如何用眼睛看取周邊世界?!?/p>
我按住驚嘆:“看什么?”
“什么都看,人,花,云彩,你能想到的一切。你用什么目光去看,結(jié)果也就不同了,這就是‘餐飲’?!攀场挥谜f了,還有‘遙思’,就是人該怎么想事情。概括起來說,‘吐納’是氣息,‘餐飲’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遙思’是意念。你先把這四樣弄熟,然后才算入門?!?/p>
我那會兒只聽得懂極少的部分,心里卻充滿好奇和感激。我知道這完全出自一個無私而高尚的靈魂,他深知我正處于一個危險時刻,擔心偉大的傳承會隨時終止。他無比痛苦地指出一個事實:整個半島已在長達一百四十年間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真正的仙人!我聽到這里再也無法沉默,脫口而出:“不,不對!我們祖上至少有兩個!”
我大聲喊過之后,有一二分鐘的寂靜。他看著我,撫一下我硬倔的頭發(fā),臉轉(zhuǎn)向窗戶。這樣過了四五分鐘他才吐出一句:
“你那兩位先人,都是因為女人,跳崖身亡了?!?/p>
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憤怒和驚懼讓我雙拳緊握,全身顫抖。但我說不出一句話。接下去就像第一次見面,他嘆息著拍拍我的后背。我嘴巴張開,露出了堅實齊整的一排“馬牙”。邱琪芝擺擺手:“算了,我不該說破?!?/p>
我心里恨著那一場談話,但好像并不太恨邱琪芝。我們繼續(xù)往來。他吸引我的東西太多了,就因為令人著迷的這一切,我暫時還不會離去。午夜里想到自己的韜晦和隱忍、這種無處不在的功利主義,時有自責(zé)。可是他真的侮辱了我們家族里兩個顯赫的祖先,這等于將我精心修訂的石印族史撕掉了兩頁,好比釜底抽薪。
以前認為“吐納”是爛熟于心的,與對方相處日久才恍然大悟,那實在只算一點皮毛。這使我愈發(fā)相信他關(guān)于父親的論斷:過于相信那服獨藥了,說到底它不過是支援生命的一種外力,并未牽涉生命的根本。我心里多少能夠同意,只是出于家族自尊及其他,當面沒有附和。
我與之相識的第四個年頭,嘆服逐步淹沒了最后一絲疑慮??傊覀円延伤迶匙?yōu)榕笥眩瑵u漸能夠一起談?wù)擆B(yǎng)生,還有其他無法窮盡的一些話題。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身心予以強烈回應(yīng),好像新生般地面對了一個煥然一新的世界。當然這個世界是向內(nèi)打開的,外部世界簡直糟透了:半島慘案一樁連著一樁,革命黨的暴動正經(jīng)歷第十二次失敗,土匪們不斷制造綁架事件,一些豪門大戶正醞釀逃離。清廷搖搖欲墜,駐守半島的兵士變得嗜血。邱琪芝面對可怖的時局說了令人難忘的一席話:
“凡亂世必有長生術(shù)的長進,春秋魏晉莫不如此。我們?nèi)缃裼诌M入亂世,這樣的年頭除了養(yǎng)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寶貴。”
我半晌不語,因為這讓我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看來兩個對手至少在這方面達成了一致。
(四)
在那個諸事順遂的春天我正好二十四歲,接下來卻經(jīng)歷了一生最大的挫折。我可能永遠都搞不明白:這是命中必有的一個關(guān)卡,還是無比老辣奸詐的江湖術(shù)士設(shè)下的圈套?我不知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也想不出以他的胸襟與氣度,竟會如此卑鄙地加害后生。這個涉世不深的人對他是如此地信賴與忠誠,已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和家族事業(yè)托付與他。
起因是我在這個春天里患了一種罕見病癥:下腹發(fā)燙以至于燒灼,焦躁難耐,極度渴望什么卻又無以名狀。我不知這是否因為過分沉迷典籍及其他。我的生活過于單調(diào)了,或者單調(diào)得還不夠。我沒法讓自己安定下來,雙目燒灼,長時間干枯無淚,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雙淚噴涌。下體脹痛,牙齒磕碰,有時一連幾天難以安眠。
邱琪芝看著我,沉默一會兒說:這是人生必要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趁著強烈的欲念還沒有把你燒成一把灰,就趕快行動起來吧。這說到底這還要求助于他人,你自己是做不來的。好的“合作者”是這樣重要,不可或缺,這需要是一些品質(zhì)高尚的人;這些人可能個個都被誤解,卻又在所不惜,因為他們從心底明白要做什么。一旦開始了則容易許多,要順藤摸瓜走下去。這中間少不了我的點撥,既不至于走火入魔,又不會勞而無功。那些好人會慷慨相助,只要你心存感謝就行。我實在等不及他的饒舌,就迫不及待問一句:“這些人是誰?”邱琪芝撓撓頭皮,把垂到胸前的馬尾辮輕輕蕩開,回答:
“姑娘們。”
我的臉燒起來。我將后背轉(zhuǎn)向他,心跳如鼓。我知道他在說什么,以前不知拒絕了多少樁婚事,因為這對我是一件極為審慎的大事。我的事業(yè)需要自己過一種嚴整的、白璧無瑕的生活。這一點季府人全都理解,他們每個人都領(lǐng)略過我這副嚴肅的面容和堅毅的決心,知道步入成年的老爺重振家族的雄心壓倒一切。他們甚至懷疑我會終生不娶。當我說出這些時,邱琪芝給予嚴厲駁斥,說這是多么軟弱膚淺的見識,這將讓我付出巨大代價,也許要弄到前功盡棄。他試圖以無懈可擊的義理說服我,盡管得不到一聲回應(yīng)。仿佛他一切都了然于胸,不久就指派了一個“合作者”,當然,那是一位異性。
這個可詛咒的春天很快消逝得無影無蹤,然后又是夏天和秋天。冬天來臨時我的導(dǎo)師稍稍放松一些,在炭爐邊促膝長談,一邊做出不乏嚴厲的指點。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入不可窮盡的長路,面對了難以完成的任務(wù)??蓪Ψ竭€在奮力著鞭,仿佛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鍵時刻,稍有懈怠即前功盡棄。
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我已走得很遠,走到荒漠深處,沒有綠蔭也沒有水。我病了,一直咬緊牙關(guān)堅持,就像一個尾隨駱駝的人。當駱駝趴下不動,我的死期也就到了。我相信自己一口上好的“馬牙”就在那段時間里受到了致命損傷。我枯目大睜,渴望一滴甘霖垂下。我哀求導(dǎo)師:“我要停下,我真的不能再往前了?!?/p>
導(dǎo)師背對我,那根馬尾辮紋絲不動,好像讓我揪住它爬起,重新上路。他的沉默是因為要說的話全都說完,表示了深刻的絕望。
父親在睡夢中出現(xiàn)了,他撫摸著我滾燙的額頭、瘦瘦的脊背,托起僵蠶似的下體,長喝一聲:“季府的死敵!”我醒來時冷汗四溢,一直盯著黑夜,想把他的背影喚回。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在這個夜晚從頭追尋與邱琪芝結(jié)識以來的每個細節(jié),把他設(shè)定為三個形象:陰毒的復(fù)仇者;走火入魔的養(yǎng)生家;無私無欲的導(dǎo)師。我在三個角色間反復(fù)辨析,最后仍舊不能確認。他的一生太沉溺了,已經(jīng)深不可測。如果他眼下將我當成了某種試驗品,那也足夠殘酷。想到此汗水瓢潑一般涌出,簡直要把人洗滌一番。
后來我終于清醒一些,睜開眼睛時正好是一個黎明。我在曙色里想著那個人,追憶那些醍醐灌頂?shù)臅r刻。是的,就是這些時刻疊加一起,把一個意志堅毅的少年徹底改變了。感激和憤恨在這個早晨均勻地攪拌,讓我十分痛苦。我最終還是告訴自己:停止吧。
也就是從那個早晨開始,我心里滋生出一個自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