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忠:與古人對談金石
▲賈文忠正傳拓青銅器全形。王小寧攝
▲銅鏡拓片博古圖。
▲1991年修復虢國墓出土青銅編鐘。
商代蟬紋鼎全形拓
“賈文忠,從事文物修復和青銅器鑒定的專家,生于北京金石世家,老北京古銅張派第四代傳人。”看到這樣的介紹,首先在腦中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詞是傳奇、是神秘;看了近期關于文物修復的許多報道,又覺得這份工作其實是枯燥、是寂寞。
等接觸了,所見所聞卻只是日常二字。
賈文忠,現(xiàn)在是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的研究館員。他,朝九晚五地上班,中午在單位食堂一碗米飯、一葷一素兩個菜是日常;路過農(nóng)展館旁一處豪宅,同樣不敢問津,閑聊一下調侃幾句是日常;至于出土的聞名全國乃至世界的大墓、國寶級的文物、動輒上億的奇珍異寶,見識多了、修復多了、過手多了,對他不過是日常;兒子賈樹也干了這行,在國博從事青銅器修復與保護。打電話來交流業(yè)務,父子倆的對談,外行聽不懂幾句,在他也還是日常。
從這日常里流出許多故事是平實的。幾十年的風雨過往淡淡講來,如同他的全形墨拓,古樸圓渾,細品,金石韻味悠長。
玩具修物
賈文忠出生在北京宣武區(qū)潘家河沿的一個四合院里。四合院高高的門檻,胡同里的街坊四鄰親善,家家夜不閉戶安寧。歷史悠久的街巷,會館就有十多家,不同地域的會館形成的差異和融合,帶出來的人文氣息,給他留下了美好溫馨的童年記憶。
從潘家河沿搬走后,他還帶著孩子?;厝タ纯?。只是近些年,隨著城市的擴張發(fā)展變遷,他念過的小學讀過的中學沒了,鱗次櫛比的會館沒了,歷史悠久的庵呀廟呀也都沒了,就連潘家河沿的名字也早就改成了潘家胡同,近兩年胡同也拆遷了,“再回去,找不到熟悉的東西了,沒什么念想了?!闭f起舊事,他搖頭感慨。
賈家是個大家,五男二女七個孩子,賈文忠排行老六。
父親賈玉波13歲從河北辛集縣來北京琉璃廠,在青銅器修復藝人王德山門下學藝,成為古銅張派的第三代傳人,更是新中國第一代文物修復專家。賈家的孩子里,六個都從事了與文物相關的行業(yè)。
孩子多,吃飯的嘴就多。在物資匱乏的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凍蘿卜和棒子面做的菜團子;老大穿了老二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是家里孩子的日常。雖然是這樣不夠吃的狀態(tài)下,玩依然是孩子最惦記的事兒。除了在胡同里藏貓貓、上樹掏鳥下河撈魚,賈文忠有別家孩子沒有的玩具,那是父親在博物館復制文物時做壞了的小玩意兒,什么小銅佛、小銅鎖、沒了尾巴的陶馬、缺了腿的陶人都是他把玩的小物件。不上課的時候他也常去中國歷史博物館父親干活的修復室,看父親和同事們干活兒,青銅器、陶器的修復,甚至古人頭骨的復原,他都饒有興致地觀察,在心里記,回家自己試著做石膏模具。小學的時候,他就會翻模子,自己捏些小泥人、做些小玩意兒,16歲,他已經(jīng)能做出逼真的銅幣、牛尊這樣的文物仿制品了。
六七歲時,他愛上了畫畫,書沒怎么好好讀,課本邊、作業(yè)上,畫的全是美人頭、軍官臉。再后來畫上了國畫,看見報紙上印的畫都剪下來存著,模仿著畫。為了買點小畫片,省下來幾分錢的車票錢,他曾從南橫街走到王府井。
9歲時他開始用宣紙畫畫了,一畫就入迷,常常忘了吃飯,忘了睡覺。
“我記得,我爸晚上有時候會去琉璃廠的文物店或畫店打電話。那陣兒,琉璃廠的文物商店都不對外開放。每次打電話,他都會用自行車帶上我去,他打電話,打完了還和畫店值班的老先生聊會兒天。我就在畫店里看畫,那兒掛的都是齊白石、李可染、陳半丁、李苦禪這些大家的畫,還有一些有名的碑帖,看見喜歡的就用帶的紙照著臨摹。”
后來,他求父親和琉璃廠那些畫店文物店看門的打招呼走個后門,常常放學吃完飯就去看畫。因為機會來得不容易,他格外珍惜,看得用心,記得用心。
“1977年,中國歷史博物館外賓部舉辦一個迎春畫展,我正學習臨摹曹克家的畫,就把臨摹的一幅小貓的畫也送去展覽,結果還被人買走了,給了我6塊錢。那心里,甭提多高興了。”這以后,他畫畫的興趣更濃了,加上家附近又建立了一家裱畫廠,看畫更方便了。他看名畫,不斷臨摹,又把畫好的畫放在琉璃廠,賣幾塊錢去換筆墨紙硯,再畫更多的畫。
年少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玩文舞墨
賈文忠上學的時候,實行的是十年制的教育,小學五年,中學五年。17歲,他高中畢業(yè)了,那是1978年。雖說已經(jīng)恢復了高考,可這十年,學農(nóng)學工學商,除了語錄背得好,文化課基本都荒廢了,考大學不現(xiàn)實,只有就業(yè)了。
那時候,售貨員、服務員、理發(fā)員、駕駛員、郵遞員、炊事員等職業(yè)被稱為八大員,是許多人眼中的肥缺,家里沒有過硬的關系沒法干上這幾行。
“1978年,北京文物局成立一個文物復制工廠,這等于把文物局原來一個文物修復組擴建成一個廠,正好招人,我就參加了考試。復制青銅器呀陶器呀我熟悉呀,去翻了個模子,一下就通過了,去了文物復制廠?!?/p>
許是機緣巧合,許是命運安排,17歲的賈文忠和父親一樣干上了文物修復這一行,成為一名文物修復工。那個年頭,文物修復工和木工、電工、泥瓦工一樣都是普通工人,遠遠沒有前面說的八大員的職業(yè)那么風光,更沒有現(xiàn)今只要涉及文物鑒定修復的人,人們都要當做專家學者高看一眼的待遇。
“這個工作是幕后的無名英雄。觀眾去博物館看見陳列的文物,說多精美多精美的,誰也不知道這玩意兒以前碎成什么樣,壞成什么樣,誰也不會問它是誰修好的。搞攝影的還能在作品上落個名兒,修復是沒有名兒的?!?/p>
雖然進了個并不被看好的行業(yè),每月只有16元的工資,賈文忠卻從工作起就抱定了踏踏實實干活的心。因為父親給他講得最多的話是:做一件事得把它做好,手藝人,把手藝做好,才能有好飯碗。
賈文忠進到文物局的那年,“文革”結束沒多久。他主要做的事,是復制各種青銅器陶器,清退抄家文物,僅他翻制歷代銅鏡的石膏模具就達上百件之多。父親教他的東西開始大量用于實踐。“雖說主要做復制,但對我來說,更多的收獲是通過這個工作,親眼看見、親手摸到了大量的珍貴文物,同時結識了大批行業(yè)里的前輩大家:搞書畫碑帖的李夢東、傅大卣、馬寶山;搞瓷器的孟憲武、常鏡涵、孫學海;搞書畫的趙存義、劉云普;搞古籍的魏隱儒、張金榜……他們都在當時的文物局落實組里,做整理庫房、清點文物、退還文物的工作。”
工作和休息時間,賈文忠沒事就愛和這些老先生待在一起,聽他們說古論今,品鑒文物。每一件文物的來龍去脈,收藏傳承的背后都有江湖,有人心,有歷史的興衰,更有人性的考量。
十幾歲的年齡正是求知欲最強的時候,賈文忠在求知若渴的學習中意識到,修復文物,不能拘泥于一器一物,更不能滿足于學會了修復的技藝流程,“做這行,要成為多面手,各行業(yè)的東西都要能借鑒到修復里。要是單純?yōu)榱诵迯投迯?,那就把這事兒做死了?!?/p>
因為父親那輩就和這些老先生多有相識相交,加上他敏而好學,老先生們很愿意把自己的所學相授于這個年輕人。書法、繪畫、篆刻、碑拓、裝裱,賈文忠有機會就留心學習。僅從篆刻說,在那幾年里他就刻了上千方印?!拔夷菚r候臨摹漢印,書法也得學,沒有書法功底,章也刻不好。我從王府井美術服務部買了幾塊最便宜的青田石、漢壽石,練習刻印,刻完了磨掉、磨了再刻,直到不能用了為止?!?/p>
玩故通今
1983年,文物復制廠宣布解散,賈文忠被分配到了首都博物館。他的所學所記,有了更多的實踐機會。
在首博,他參與的第一項大工程就是整理開放孔廟的主殿——大成殿,并按歷史原貌恢復大成殿的文物陳列。其中,修復孔廟皇帝御書的九塊大匾是剛剛20出頭的他值得記憶的一筆。
這些大匾是當時清朝幾位皇上祭孔時為孔廟所題寫,有康熙的“萬世師表”、雍正的“生民未有”、乾隆的“與天地參”等。這些木質的大匾年久失修,滿身塵垢,有些字都已壞失。
木質的大匾不能用水沖洗塵垢,只能用氣泵一點點吹掉,然后在破損的地方打膩子,刷佛青地兒,再涂上金粉。最難的修復要數(shù)缺損的字了,匾很大,每個字都有一米見方。沒有那么大的毛筆,當時主持修復工作的崔宗漢想出一招,用軟布代替毛筆沾墨寫出大字,再用膩子將字堆出來。這時,賈文忠所學的書法知識就派上用場了。
雖然主攻的是青銅器修復,但在首博,鐵、木、陶、布、紙、骨、瓷、石,各種材質文物的復制賈文忠都做過。對他而言,可不是想成為行行都通的“萬金油”,而是希望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更好地借鑒。“只有見多識廣,才能眼高手高。有些東西你在書本上沒法學到,每件器物的大小器形結構各不相同,你只有認真琢磨,仔細體會,不斷把復制出的東西和真品去對照、改進。在這個過程中,你可以體味到許多無法言說的東西?!?/p>
1990年,轟動全國的三門峽西周虢國墓被發(fā)現(xiàn),成為當年國家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由于墓穴坍塌、長年埋藏于地下,出土的上千件青銅器的破損程度極其嚴重,致使相關的文物研究無從下手。國家文物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和三門峽文物局對此非常重視。1991年5月,文物部門特聘賈文忠參與并指導這批文物的修復。
“有幸親身參加這種修復工作,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每件文物在我手里最少三五天,長的能有兩三個月。每件文物,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從紋飾到銘文都仔仔細細地研究??梢哉f,每一件修復過的國寶級的文物對我都是一個課題:如何制造的,有什么樣的紋飾特點,銘文內(nèi)容,銹蝕或損壞到什么程度,銹跡色澤,出土時的情況。我不是把這當做是一件單純的手藝活兒去完成的?!?/p>
虢國墓出土的青銅器有上千件,其中最有價值的是那套君王編鐘。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西周晚期最珍貴的一套編鐘,共8件,總重146.75千克,形制為合瓦形,每個上面都有銘文,4個大的均為51個字。出土時,這些編鐘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鐘身銹蝕嚴重。
經(jīng)過極其繁復的程序,清洗、除銹、整形、焊接、補配、鏨花、做銹……賈文忠恢復了這套編鐘的舊貌。1992年,這套編鐘以嶄新面貌參加了故宮舉辦的文物精華展,當參觀者聽到編鐘奏出來美妙音樂,贊嘆古人的智慧和藝術成就時,怕不會有人想到修復它們的背后,有人耗費了怎樣的精力體力,又掌握著怎樣高超的技藝。
文物修復是中國的一門傳統(tǒng)技術,自有文物的概念起,這門手藝就相伴而生?!拔覀兊那拜呍谖奈镄迯蜕嫌兄芏喔叱膫鹘y(tǒng)技藝,但是一直走的都是口手相傳的老路,留下文字的東西不多,有實踐經(jīng)驗卻缺少理論的總結。我從參加工作起,就特別注意在這方面下功夫?!?/p>
經(jīng)過大量的實踐,賈文忠在整理父輩留下來的豐富經(jīng)驗的基礎上,不斷總結并上升到理論高度,先后出版了《文物修復技術》《賈文忠談古玩修復》《古玩保養(yǎng)與修復》《賈文忠談古玩贗品》《賈文忠談古玩保養(yǎng)》《賈文忠談古玩復制》《賈文忠談青銅器收藏》等十余部專著。同時,他由理論到實踐的腳步也一直也沒有停止。
“其實做這個工作的最高境界,是和古人溝通——在拿到一個真品的時候,琢磨那個時代鑄造這個器物的人,他當時的條件是什么樣的,他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用文化的藝術的眼光和他在交流,這樣你修復出來的東西,才不僅是表面的完整,而是具有了器物的神韻。”
玩物養(yǎng)志
近十年,在做文物修復的同時,賈文忠把研究的重點轉移到了制作青銅器全形拓片上。
全形拓是一種以墨拓作為主要手段,輔助以素描、剪紙等技術,將青銅器的立體形狀復制表現(xiàn)在紙面上的特殊傳拓技法。學到這種傳拓技藝,緣于他對書法和篆刻的愛好。
17歲,賈文忠參加工作后,曾拜金石大家傅大卣為師。傅大卣精于鑒別金石書畫,尤擅治印、刻硯,最拿手的“金石傳拓技術”在中國首屈一指,他的每張拓片都是難得的藝術品。學徒的幾年里,刻苦好學的賈文忠不但學到了傅先生的篆刻技藝,更將他的各種幾乎失傳的傳拓技術傳承了下來。其后,他又拜書法家大康為師,從大康先生處學到了穎拓技藝。那以后,全形拓成了他業(yè)余生活的另一種愛好,幾十年來從未放下,過手的器物都會想辦法拓下來。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他將學到的技藝融合創(chuàng)新,所拓器物,全形準確、紋飾清晰、銘文規(guī)范、筆畫有秩,而拓片上器物的陰陽明暗、凹凸遠近在似與不似之間又有了傳統(tǒng)中國畫的古韻。最近,賈文忠正擬將全形拓技藝申報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喜歡鉆研,做事認真的賈文忠在文物修復文物鑒定上從來一絲不茍,生活中卻也是好玩之人。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鞴鷹逐兔、挈狗捉獾、養(yǎng)鴿玩哨、“玩物成家”的王世襄,是他極仰慕的大家:“玩的學問太大了,實際真正的大家都是玩出來的,像王世襄老先生,好玩,玩什么都玩出名堂來?!?/p>
早在二十年前,賈文忠就曾把附近挖電纜溝時翻出的一層膠泥撿回來,堆在院里,凍一冬天,曬一夏天,去掉泥性后再澄漿,得到了上好的澄漿泥。拉坯、晾曬、入窯,他做出了仿趙子玉和萬里張式樣的蛐蛐罐,送給王世襄先生鑒賞。
如今,他更是常常想去鄉(xiāng)下租個小院,閑時當個農(nóng)夫,伺候花草苗木。三五團圓月,約上幾個好友,持螯把酒,談天講地,才是愜意。
走進他的工作室,兩張大大的工作臺上,除了各種復制青銅器物的擺件,還卷放著很多全形拓片。他說,曾經(jīng)拓過幾千張銅鏡的拓片,閑的時候,慢慢在拓片上配些小畫作為自己的課業(yè)。在他的解說下一張張翻看,畫中古意今趣讓人回味。
見一面瑞獸雙鴛銅鏡的墨拓如圓月懸于畫中,月下坐一個寬袍大袖的文人,散淡閑適。想象他在賞玩這古鏡拓片、畫出胸中鏡像時,正有舉杯邀古人,對飲談金石的快意和灑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