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年
1
我們畫室有一名特殊的學生,在大家只有17歲的時候,他已經26歲了。所有的人都在準備美術高考,他也在準備,據說,這已經是第9年了。
在藝術生的群體中,他這樣的情況很常見,多數是因為美術專業(yè)課通過了,但文化課分數沒有過線。所有的人都說,沒見過像他這么倒霉的,連考了8次,不是文化課沒過,就是專業(yè)課沒過,要么好不容易都過了,英語單科的分數又沒過。
不過,在那段黑白歲月里,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人會真的留心他每一次的失敗。
我們每天早上4點起床去私人辦的文化課培訓學校上課,一直上到早上8點,然后急匆匆地吃早餐,早餐通常是雞蛋灌餅或火燒。有時候,我會碰見他,他比很多十幾歲的男孩都矮。放學后,大家一哄而上,把早餐攤子圍得嚴嚴實實,但他一來,大家都會自覺地讓出一條路,讓他先買。沒別的理由,因為他是畫室里畫畫最棒的,大家對他很敬畏。
有多棒呢?他曾經在墻上畫了一幅畫,只處理了一半畫面,另一半像是被人撕掉了,還卷著紙邊。所有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幅殘破的畫,覺得不甚美觀,伸手想揪著破損處撕掉,卻發(fā)現自己摳到了墻皮。那天老師來得比較晚,他到畫室后巡視了一圈,然后生氣了,就是因為那幅畫。
“昨天的值日生是誰?怎么這里還有個爛……”他在抬起手摁住墻的那一瞬間愣住了,手指放在上面很久沒有拿下來,再回過頭的時候,老師的目光直視著他,說:“鐘霄,別再考了!我聘你當畫室老師,做我的副手?!?/p>
全班嘩然,目光齊刷刷地盯著他。他沒有回答,依然專注地揮舞著手里的畫筆,眼睛時不時地快速瞄一下靜物。我坐的位置剛好在他的側面,清楚地看到他捏筆的手腕一抖,一塊顏色畫歪了。
誰都知道他要考全國最好的美術學院,很多人都勸他:“別這么驢脾氣,標準降低一點,你就能有一個不錯的前程。”但他不肯將就。
關于那所北方的美術學院,每隔兩三年都會有人考上,大部分人是不敢奢望的,老老實實在自己的水平范圍內選擇報考院校,包括我。
2
我們畫室在一棟破舊的7層高的居民樓里,1樓和2樓分別是初級班和學院班,3樓是宿舍,因為就要拆了,3樓以上都沒有人住。那段時光非??鞓罚蝗汉⒆酉褚叭怂频脑跇抢锔Z來竄去,老師不在的時候喧鬧聲更甚,以至于因為吵鬧聲太大,附近的居民都頗有微詞。
可我們不在乎,肆意地在殘破的墻上涂鴉,有漫畫、有人物肖像,還有一連串用印象派手法描繪的風景。明明是一棟即將被拆除的舊樓,卻被我們裝點得猶如羅浮宮,遠遠望去,在一片灰蒙蒙的建筑中,它顯得格外美麗。
我們最喜歡的地方是這棟樓的天臺。
以這里為中心,方圓一公里沒有更高的建筑,所以天臺的視野很開闊。畫室的課程如工廠的流水線一般,壓力大且令人疲倦,幾個伙伴常常三三兩兩地站在天臺上眺望遠方,談論著明天的夢想以及將來若發(fā)達了莫相忘。
但鐘霄一直沉默寡言,即使私底下聚會,他也帶著一個速寫本,在我們談天說地的時候,把我們的形態(tài)收攏在紙上。不過,每當有人提起那所他夢想中的美術學院時,他總會插上一兩句話。
他說,在國慶節(jié)放假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去了北京,在那所大學校園里轉了轉,學校里有很多畫展、攝影展,道路兩邊的樹木也很高大,他畫了不少速寫。說完,他把畫拿給我們看,一張張翻過去,似乎能看到一個年輕人清澈的心底。
我自知不是天才級別的畫手,便人云亦云地報考了普通院校,可當他那么癡狂地講述在那所大學里的所見所聞時,我竟然也動心了。
初夏,天臺的風涼快極了,啃干凈的西瓜皮被扔得到處都是,誰都沒喝酒,可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到了后半夜,不知誰指著天空說:“看,月亮!”然后,我看到了此生最難忘的一輪月亮,它是紅銅色的。在黑暗的夜空中,它猶如一顆發(fā)亮的紐扣,顯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那一瞬間,我們都有些憂傷。
3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美術高考前夕,畫室里幾乎沒有人說話,只能聽見畫筆劃過紙面時的沙沙聲,持續(xù)十幾個小時的作畫令所有人的精神都麻木了,好像明天就是考試,大家都不敢偷閑片刻。
忽然有一位同學喊:“鐘霄,外面有人找你?!?/p>
那是一個年邁的老人,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臉曬得土黃,穿著一身藍色的衣服,背著一個布兜??匆婄娤龀鰜?,老人黯淡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猶如點了一盞燈。
他們站在畫室門口,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老人幾次把布兜交到他手里,但鐘霄都不接,硬推回去。這樣僵持了一會兒,老人生氣了,一跺腳,“咦”了一聲。他勉為其難地接了過來,似乎要留老人吃飯,但老人執(zhí)意要走。
待他回來后,我問他:“那是你爺爺?”他面無表情地說:“是我爸。他知道我明天要考試,給我送從廟里求來的饅頭,說吃了能耳聰目明,一準能考上大學?!?/p>
當我轉身拿鉛筆時,發(fā)現他正在默默地流淚。看得出,他在努力憋著,不讓自己放聲大哭,憋得眼睛、臉頰都紅了,因為用力抿著嘴,他的下巴上有一片小小的褶皺。在呼吸的瞬間,他還是沒能忍住那一聲嗚咽,全畫室的人都知道他哭了。
這一年,他沒有參加考試。他堅持了8年,卻在第9年的時候放棄了。
畫室的老師很守諾言,果然讓他做了老師,帶基礎班的孩子。而這一年,我卻意外地收到了他夢想的那所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收到通知書的那天,所有的人都過來祝賀我,鐘霄也不例外,那張單薄的紙被他摩挲了好多遍。“真羨慕你,真的,羨慕你……”他像復讀機一樣,反復講、反復說,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在對他自己說。
“你為什么不再試一試呢?”我問他。他有些為難地笑笑說:“我怕我今年考上了家里拿不出學費,任性考了這么多年,是時候給家里掙點錢了,等攢夠錢了我再考?!?/p>
我想嘗試著安慰他,卻發(fā)現自己詞窮。
4
我們這一屆畢業(yè)后沒多久,畫室就被拆了。轟然一聲響,推土機轟隆隆開過,我們的“羅浮宮”倒塌了。
老師將全體學生帶到市中心,租了一層公寓。鐘霄那時候已是老師的合伙人,所以他執(zhí)意把地點選在有天臺的頂樓。
再去看望他時,他發(fā)福了,似乎長高了一些,氣色也好了很多,很像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人,他邀請我去畫室看一看。上了頂樓后,我震驚了,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我會以為時光倒流了。頂樓的墻壁上全是孩子們的涂鴉,像極了當年我們的“羅浮宮”,尤其是天臺,被裝修得幾乎一模一樣,看得出,所有的設計都出自他手。
他站在一片彩繪前對著我笑,既像從前那個執(zhí)著的青年,又像一個全新的人?!拔椰F在可厲害了,雖然沒有考上那所美院,可美院現在會聘請我講課,也值了……”他也不似從前那樣寡言,談起自己的事業(yè)時滔滔不絕。這時,不遠處一個寫生的學生喊他,他簡短地向我告別,去學生那里指導了。
我一個人沿著彩繪墻慢慢地走,忽然發(fā)現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幅殘破的畫,走近一看,我笑了,又是他的惡作劇,讓人誤以為是貼上去的??墒钱斘铱吹疆嫷膬热輹r,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那是六七個少年坐在天臺上看月亮,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半空,唯獨他一手拿著畫筆,兩只眼睛卻看向我們。
速寫畫旁邊,有那么一個真人比例大小的彩繪,是一個藍色的阿凡達。他手持長矛,神情警戒,忠心耿耿地守護著他們的潘多拉星球,以及我們曾經的“羅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