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背影（李偉）

　　中國千百年來留下的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就是這樣的任性和分明。

　　冀魯豫三省交匯處的清豐是典型的平原農(nóng)業(yè)縣，縣城東南18華里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子寫滿了我童年的故事。記憶中，村口是幾堆傘狀的柴火垛，炊煙裊裊，飯香飄飄；“村子”到“集上”，柴火垛越來越少，可擺著“洋貨”的合作社和吆五喝六的小食堂倒多了兩個；“集上”到“城里”，南來北往有一條可以相向行車的柏油路，三層樓的招待所被鄉(xiāng)親們視為“龐然大物”；后來，求學打拼參加工作，高速公路載我來到夢中的“城市”，不見了柴火垛，不見了旱廁所……

　　城與鄉(xiāng)，今與昨。流年鐫刻著鄉(xiāng)愁，而流年中的一個個背影，承載著我的感喟。

　　笛聲里

　　老家河南清豐縣柳格鄉(xiāng)，因橫跨新106國道，前年改成鎮(zhèn)。

　　“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規(guī)矩�！�

　　小時候，莊稼人的趕時髦和開眼界，就是一起去鄉(xiāng)里趕集。

　　柳格是聞名遐邇的“鐵木之鄉(xiāng)”，鐵匠、木匠、手藝人比比皆是。我上初一時趕年集，高趙店一個泥塑藝人的表演讓我目瞪口呆，嘆為觀止。泥塑是用黏土捏制成雞、鴨、狗、猴、鳥等小動物的造型，曬干后堅挺且惟妙惟肖，里面是空的，“屁股”下面留著出氣口，安上兩片竹片兒，一吹便發(fā)出各種動物的聲音，大人們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 ——“吹咕嘟”。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

　　隨著下面起哄，人越來越多，三面圍成圈。趙氏藝人走到人群正中，目視前方，打躬作揖，一手抓起兩個“吹咕嘟”，一手攥過一只洋瓷碗，氣調(diào)丹田，嘴鼻換用。時而，氣流倒逼音頻高亢，虎口銜碗；時而，鼓腮換韻噴腔爽利，一指飛揚。

　　音似林中走獸，聲能百步穿楊。一個小物件里竟吹出《百鳥朝鳳》。

　　厲害！

　　藝人當天能掙多少錢我沒看到，我只看到熱心觀眾給他遞上饃饃端去湯，我還看到他后面的孩子是咸是甜大口大口吃著，不時反轉(zhuǎn)凍裂的手掌擦拭熱碗……

　　30年過去了�！褒埳�龍，鳳生鳳，藝人后生帶靈動�！碑敵跄莻�吃糠咽菜的孩子，如今是嗩吶班的臺柱子，也有人喊他“團長”。紅白喜事的單子接得滿滿的，一年到頭難得偷閑。這幾年有了些積蓄，藝人后生還帶頭給村里捐款修路，建圖書室，購置音樂類書籍。“吹”藝名震三里五鄉(xiāng)，德行傳遍四面八方。

　　“趙校長！”去年回老家，我迎面喊他。

　　“哥呀，你真會鼓勵�！彼�莞爾一笑。

　　“校長”？

　　原來，這小子福氣，娶了個當音樂教師的媳婦，在鎮(zhèn)上辦起了器樂“特色”班，老婆教學他管理，不叫“校長”叫什么？

　　“特色”？

　　除招收二胡、笛子、小提琴、薩克斯、架子鼓專業(yè)在校學生，還特別把義務培訓以嗩吶專長求謀生之道但家庭和身體殘缺的農(nóng)村孩子做重點。這正是前面他在村圖書室添購音樂類書籍的初衷。

　　去年寒假一天，我悄悄溜進這“特色”課堂，后生正教一個盲童識譜。老師手把手，學生有靈犀。墻上兩個一張一弛的背影，讓我不忍心打破這難得的和諧。側(cè)面看去，他們的身影筆管條直。抑揚頓挫，吹出去的是音樂，吸進來的是幸福。

　　今天，盲童“成手”了。老者逝去，一曲《秦雪蓮吊孝》吹得你梨花帶雨，如訴如泣；新人盈門，一曲《抬花轎》聽得你喜氣洋洋，如癡如醉。戴上墨鏡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的他，得以在這個社會安身立命，他吹喇叭踱方步“搖頭晃腦”的神氣就是人間最大的幸福。

　　豬圈旁

　　小時候，掰著指頭盼過年，其實心里想吃肉。

　　我15歲那年大哥結(jié)婚，為置辦酒席，家里殺了那頭飼養(yǎng)了近兩年的大花豬。

　　無肉不成宴�！鞍送氚说�八湯”，什么豬肝菠菜、糖醋里脊、紅燒大腸、酸辣肚絲湯……一一寫上菜單。

　　一席豬肉宴，全家總動員。豬臉豬蹄豬下水，收拾起來，樣樣費周章。一天下來，我這個看客倒先打起哈欠。

　　“困了？睡去吧，明天還有活。”母親一邊絮叨，一邊把煮下的肉湯舀到盆罐里。第二天早起，就凍成一坨上面酷似白色乳膠的油脂，我們那兒叫“腥油”。什么時候熬菜放上一鏟，差不多能吃半個春天。那個香勁，吃如今的豬肉恐怕再也體會不到了。

　　“誒！誒！得便宜賣乖，這話我不愛聽�！鼻靶┤兆游野堰@個“肉故事”抖出去，立刻遭到一“肉老板”的反對。

　　“我懂。過去窮，豬吃的是草，長得慢；現(xiàn)在條件好了，給它加‘營養(yǎng)’，速成，就不香唄！”我逗他。

　　“我這土豬可不是��！走，到俺院里看看！”顯然是我的激將法起了作用。

　　哇！偌大個圍場有200多頭豬，哼哼唧唧好不熱鬧。它們扎堆搔癢，個個憨態(tài)可掬。幾個工人鍘草放糧，忙前忙后。“肉老板”70多歲的父親吸引了我的目光：頭戴舊草帽，背扛水葫蘆，俯身弓腰，給豬舍消毒，為豬洗澡。老人顯然是這里的“權(quán)威”，不管白天喂食，還是晚上入欄，只要他一“樂、樂、樂、樂……”發(fā)號施令，那些“樂樂”們便乖乖地來他跟前“簽到”。

　　老人腰是彎著，但面子可是“值”呀。他屁顛屁顛的背影告訴我：養(yǎng)“樂樂”，心樂樂！

　　“肉老板”陪我參觀，邊走邊講：“這是肯定的。俺家流轉(zhuǎn)了村里的部分土地，幾十萬斤玉米大都成了豬飼料，夏秋季節(jié)還會補充一些青草和野果。俺爹在生產(chǎn)隊當了一輩子飼養(yǎng)員，把豬娃子看成自家‘孩子’，豬長得再小再慢，也不許‘開小灶’；他干活再苦再累，也不能‘拔苗助長’。老爺子過得充實��！”

　　我為老人彎腰含胸的背影點贊，隆起的脊背托起的是責任和擔當。

　　寫到這，我想起前些日子采風時，一位農(nóng)村問題專家的話：

　　“‘窮不丟書，富不丟豬�！�中國傳統(tǒng)文化折射出古老的東方文明，‘公司加農(nóng)戶’的飼養(yǎng)模式，后者永遠是主體，前臺餐桌方安全。什么時候，中國農(nóng)民不養(yǎng)豬了，我們的農(nóng)耕文明和食品鏈就會出現(xiàn)斷層和風險。”

　　灶臺邊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上世紀90年代，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但日子還要精打細算。過年了，為節(jié)省每一筆開支，父親騎車到集上批發(fā)“祭灶糖”，回來先分給大伯和三叔一家兩袋。我家那兩袋，往往是我們姐弟分下幾根，但最后一定剩兩根，一根留給鄰居光棍俊興爺，一根送給東街智障的紅義哥。

　　“一分錢掰兩半花”，這就是了。

　　今天，我和妻子月月拿著國家的工資，孩子也在條件上好的學校就讀。于情于法，有事沒事，�；丶铱纯�。

　　進門，爹一句：“金榜題名，成器者比牛角都�。徊衩子望}，過時光比牛毛都稠�！�

　　這話是及時雨。

　　背著窩窩頭考上名校的那位是我遠房表弟，骨子里勤儉節(jié)約，吃苦耐勞。2013年底，他成為一家臺資企業(yè)的副總。隨著地位變化和應酬增多，心里便長出了不老實的苗頭。從接受外商饋贈到花天酒地的放縱�！坝蓛�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奔堊斫鹈缘乃�耗光工資后做起假賬，東窗事發(fā)，顏面掃盡。那天小聚，我無意間點了道窩窩頭，他吃著吃著哭開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

　　出門，娘一句：“好好過日子！你看電視上恁多事兒。別跟人家‘摸牙’啊�！薄懊�牙”，方言，原指打架，此處引申為折騰。

　　這話是避雷針。

　　“摸牙”者大有人在�！鞍隧椧�(guī)定”如風雷，但因也有不少“饞貓貓”玩起了“躲貓貓”，我一在建設系統(tǒng)呼風喚雨的同學“見風使舵”，他開的“農(nóng)家樂”堪稱私人會所和五星飯店�！皾摲�”花招高一尺，跨越“雷池”近一步。結(jié)果“你懂的”：大腹便便的他，只能進看守所“瘦身”了�！皟�以養(yǎng)德，廉以修身。”從小到大，這話聽了不止一遍。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娘一句，爹一句，“鏡子”照的是自己：一方面，購房還貸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一方面，長明燈、長轉(zhuǎn)扇、長流水……生活浪費司空見慣。再看父母年過八旬，腰越來越彎，從不去想享清福，太陽下和綠色對話，果園里與低碳相伴。二老的陽光和樂觀，讓后輩汗顏，催后人奮進。

　　去年臘月二十三，團圓“小年”夜，家和萬事興。七八個孩子大口咀嚼芝麻糖攆著大人“祭灶”，碎渣和芝麻“嘎嘣嘎嘣”濺落一鍋臺，母親用手粘起下面的東西，吹兩下，送嘴里。母親那稚氣未脫的玄孫女，不由得看呆了！

　　“來來，扣子斜了，冷！”

　　母親在灶臺邊俯下身子給第五代人糾正紐扣的背影，霎時高大起來，給了我信心，給了我力量，給了我啟迪。

　　珍物惜福好日子，勒緊褲腰窮日子，系好人生第一�？圩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