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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住過一家名為“花山隱居”的小型酒店,在蘇州城西天池花山腳下,沒有電視,只供應素食,倒也對應了我這次太湖之行的目的:尋訪隱逸文化遺跡。臨行之前我也曾問自己:當今資本橫行之盛,物欲膨脹之強,雄心壯志之大,可謂前無古人,人們都在忙于追求各自的目標,談隱逸給誰聽?我給自己的回答是:縱觀五千年文化傳統(tǒng),盛世才多產(chǎn)兩種特殊人群,第一貪墨之官,第二隱逸之士,因為安定與財富是這兩種文化的社會基礎,是必需的前提。與盛世相對的是亂世的遺民、難民和殘民以逞的軍閥。
“花山隱居”自帶蘇式小巧庭園,茶花、青竹掩映的白粉墻上嵌了塊石雕牌匾。我沒細看書家的落款,只覺楷書秀潤有余,上書“慶澤綿延”,應該是移自某處舊宅。我用手機播放石慧儒演唱的單弦《風雨歸舟》:“卸職入深山,隱云峰,受享清閑。悶來時撫琴飲酒,山崖以前!睂⒛菈K牌匾和這段岔曲搭配一處,讓我突然有一種惡作劇的感覺,因為近年來,有些貪官相信,最應該“綿延”給后人的不是“積善之家慶有余”的“慶澤”,而應該是錢與權(quán)。于是,對于他們來講,“卸職入深山”,造福桑梓就不必了,況且他們心中還有著深刻的憂慮,為昔日同謀者的牽扯擔憂,為在職時的“政績”追責擔憂,因此,“浮槎泛海”,避居他國,便成了他們僥幸的選擇。而那些心有余悸卻沒能“泛!钡男堵氊澒,就只能感嘆“覽鏡唯看飄亂發(fā),臨風誰為駐浮槎”(包佶《歲日作》)了。
說起“卸職入深山”,緊鄰酒店的天池花山倒是個好去處,因為山上有一處相應的遺跡。這座小山不高,散步正好。山的本名叫“華山”,篆書“華”與“花”為兩個字,隸變之后合為“華”,只好另造了一個“花”字使用,而“華”與“花”卻一直通假,給我寫這篇短文帶來不少麻煩。吳中人文薈萃,山道邊高品位的摩崖石刻頗多,山腰處有塊坐榻大小的光滑圓石,鐫有“且坐坐”三字,恰為歇腳之所,乃是前人的意趣。山中有寺,據(jù)說由東晉高僧支遁所開創(chuàng)。今天支遁的名聲不算甚高,但他的朋友許多人都知道,如書圣王羲之,如因“淝水之戰(zhàn)”取勝得保東晉數(shù)十年的“江左風流宰相”謝安。這座山寺名叫“華山翠巖寺”,青石匾額,字體頗多《西狹頌》的味道,好看得很。寺名匾額的落款為“前國務總理農(nóng)商總長李根源敬書,住持果門立,民國二十年”,這個落款上應該只有“李根源”三字楷書為本人書寫,其他銜名之類的,大約是住持果門制匾時請書家添補的。
我在這里為什么一定要糾纏匾額落款這點小事呢?因為落款的時間為“民國二十年”,即公元1931年,在此八年前,曹錕賄選總統(tǒng)成功,李根源作為老同盟會員,再造共和的功臣,“滇軍”領袖之一,自然是不肯與賄買總統(tǒng)的直系軍閥合作,便南下蘇州隱居奉親。
中國的隱士主要為士隱。所謂“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只是一個統(tǒng)稱,細分起來,最常見的乃陶淵明式“采菊東籬下”“帶月荷鋤歸”的“農(nóng)隱”。也有賈島、李叔同一類的“僧隱”“禪隱”“道隱”,或者“竹林七賢”那般飲酒、服藥、清談機辯的“狂隱”。還有范蠡畏懼“狡兔死,走狗烹”、功成身退式的“避隱”,以及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中描繪過的,“以醇酒美人自污”式的“自污隱”。甚至還有曹振鏞式的“多磕頭,少說話”,歷任三朝宰相的“磕頭隱”等等。在漢文化儒釋道三大支柱之下,往往將隱逸行為歸結(jié)為消極主義。其實,能稱得上隱士的,不論是哪一種,都算得上是有學識、知進退的聰明人,對于他們來講,最常見的隱居目的或為“避禍”,或為“自省”,或為“放下”,對于個體的人來講,這些行為都有著內(nèi)在的積極意義。而對于另一類隱士來講,隱居既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也是一次將個人才能轉(zhuǎn)向新目標,重新定位人生價值的機會。李根源便屬于那種身體力行,積極行動,造福于他人的隱居。
蘇州有一處“英雄!,與“花山隱居”同在吳中區(qū),也就是李根源“卸職入深山”后,創(chuàng)辦農(nóng)村改革會、小學、成人夜校、醫(yī)院、公共浴池,并且撰寫《吳郡西山訪古記》的吳縣。就在他題寫“華山翠巖寺”匾額后的第二年,即時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舉國震驚,李根源義不容辭,自然投入到抗戰(zhàn)工作之中。蔡廷鍇的第十九路軍、張治中的第五軍苦戰(zhàn)一月有余,傷亡甚眾。日中雙方停戰(zhàn)后,第十九路軍和第五軍撤至蘇州休整。李根源動員各方力量救治傷員,并有詩記之,《慰負傷將士》:“民族血戰(zhàn)場,丈夫意激昂。馬革猶甘愿,何畏此金創(chuàng)。敬如祖若宗,醫(yī)治有吳儂。一旦鄂瘢復,疆場再殄兇!辈恍业氖牵衅呤宋粚⑹總夭恢,李根源捐獻自己的土地埋葬抗日忠骨,便是“英雄!薄=裉煳覀儊淼竭@片愛國英靈安葬之地,可以看到兩塊保存完好的石碑,一塊為李根源篆書陰刻,形如滴淚的“英雄!比郑杂蓄}記曰:“中華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日本陷我遼東三省。明年一月二十八日,復犯我上海。我十九路軍、第五軍與之浴血鏖戰(zhàn),至三月一日,援兵不至。日寇潛渡瀏河,我軍腹背受敵,二日全軍退昆山。是役也,戰(zhàn)死者萬余人,舁葬于蘇州善人橋馬崗山者七十八人。著姓氏于碑。題曰:英雄冢。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四月朔日騰沖李根源題書。”由此我們可以說,不論是漢文化傳統(tǒng)中的隱士還是隱逸文化,絕不是消極的自私自利,而是每當大是大非之前,其內(nèi)心力量和行動力量之強大,往往會令出世之人大吃一驚。有關(guān)這一點,正是隱逸文化的精髓所在。
英雄冢前的另一塊碑是張治中將軍刀劈斧削般的楷書“氣作山河”,旁有題記曰:“李印泉先生(引者注:李根源,字印泉)在蘇集前十九路軍、第五軍上?谷找灰垩硣鴮⑹亢」,凡七十八具,葬于馬崗山之麓,命名英雄冢。以治中曾忝附斯役屬題。自維當時制敵無術(shù),書此不覺愧悲交集,淚下如綆矣。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育長、前第五軍軍長張治中。”這篇題記表達的乃是漢文化精髓之一的“恥文化”,所謂“知恥近乎勇”是也。張治中將軍敗于外寇,埋葬將士之時,勒石自責,所以才有“愧悲交集,淚下如綆”的文字。而“知恥”其實是隱逸文化的核心之一,這其中不單有張治中將軍的自責之意,還有李根源先生當年“恥與為伍”的自潔。當今流行文化中,盛行談論“逃離”二字,這也應該算作隱逸文化的一種現(xiàn)代表現(xiàn)吧,但有一點必須明確說明,隱逸不是自我逃避,更不是自私自利,而是自我砥礪,是對自我的再發(fā)現(xiàn)。所以,“逃離”之前,不妨先向前人學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