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匆匆告別那幫編劇朋友,從北京飛抵上海,已是晚上十點。住進酒店,接上無線網絡,打開手機微信,正按部就班有條不紊著,忽然就被手機里伸出的一只手迎面猛擊,剎時驚愣了,一時幾乎站立不住。
怎么可能!
中國老一輩表演藝術家仲星火老師于12月25日中午11點52分,在上海黃浦中心醫(yī)院因病去世,享年90歲。
本來,還想著在第二天上海影城舉行的首映式上跟他再度相逢。一周年前的這一天,也是在上海影城這個劇的開機儀式上跟他相逢的,當時握手甚歡,還與他夫婦倆合了影,他坐得矮,我坐得高,沒大沒小。
一年前的他,已是八十九歲高齡,還興致勃勃地參加了這個戲的演出。雖說是配角,所謂“名人紀念館的一位義務講解員”,但他表演認真,演技純熟,是沒得說的。作為編劇,我自然不會在片場,但后來聽導演吳天戈告訴我,說是仲老爺子那一大段臺詞說得麻利極了,表情也到位,一氣呵成,根本不需要“再來一條”,甚至這個鏡頭拍完后,在場的演職員們都情不自禁為他鼓起掌來。
了不得,畢竟八十九歲的人了。
仲星火是認真對待每一寸藝術的。
這份認真,從一年前他在開機儀式上說的“三句話”中就充分地顯露了出來。關于他那次著名的“三句話”,我曾寫過一篇短短的隨筆,題目就叫《仲星火的三句話》。短文曾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后來在上海一位領導的推薦下,新民晚報也作了刊登,有些文摘報刊也在日后轉載了。
那天的開機儀式上,說起自己八十九歲參演,仲星火說:“這是我的榮幸”,又悄聲對我說:“這個年紀了,對生死早看淡了,能為觀眾再奉獻一點,是很光榮的事!
他接著又表露了一個觀點,也是悄聲說的,說是:“現(xiàn)在電視上都是張家長李家短,都是嫂子、媳婦、婆婆,雞零狗碎的,有什么大的意思!
而當主持人把話筒遞到他面前請他講話的時候,他非得站起來,幾個人都勸不住。他說:“要講話,我必須站起來講!
然后他講話,他說他要講三句:“我今天要講三句話。第一句是榮幸。第二句話,還是榮幸。第三句話,還是榮幸!
他是所有演員中講得最短的,在我聽來也是最精彩最到位的,這與他八十九歲高齡的年紀很般配。
他是把生死看淡的人。但是總有一些事情,這個藝術家,放不下。
這里說的,就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那天也是12月26日。如今,電影拍完了,也是12月26日,就是這部名為《毛澤東在上海1924》的電影的首映式了。依我的估計,仲老先生是必得來的,還是那么紅光滿面,那么謙遜和善,估計還得被主持人請上臺說幾句,還得樂呵呵地表一個態(tài),不知又會說哪“三句話”,我一直是這么估計的。
誰知事情竟然這樣突然。
我小時候就看過他的《今天我休息》,在那部電影里他的名字叫馬天民,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警察,為了做好事而一再失約,差點失戀,卻是一身的正能量;也看過他的《李雙雙》,那時候就想,他怎么就能把那個“先結婚后戀愛”的李雙雙丈夫喜旺演得這么質樸善良?至于那部得了電影金雞獎的《巴山夜雨》,他又化身為一個警察,不姓馬而是姓王了,但依舊心地善良,行事磊落;而相逢《南征北戰(zhàn)》中的機槍手劉永貴與《鐵道游擊隊》中的隊員彭亮,我們始終能感覺到仲星火的一顆赤膽忠心,為什么一個小小配角總是能給我們這么多的精神能量?
仲星火的銀幕形象是一以貫之的,他做人也是這樣一以貫之,他走進銀幕與走出銀幕都是這樣的身板筆挺腳步錚錚。在我的感覺里,他的做人就是如此一氣呵成,扎實而飽滿。
人的一生實在是短暫的,白馬過隙,哪怕活到九十歲;但整整九十個寒暑,要秉持一種品性,呈現(xiàn)出一種大體一致的和諧色彩,也是很不容易的。
這樣的人生,在文藝圈子里,說少,可能不是鳳毛麟角,但說多,我看實在也不多。不要說這話是打擊一大片。
而他,卻在我寫的一部電影作品里結束了自己的藝術人生之夢,這在我是絕對沒有想到的。難道這能算是“榮幸”?
好在,據(jù)說這部電影上個月獲第十屆中美電影節(jié)“年度最佳歷史題材電影獎”,也算是對仲老的一個安慰吧?
晚上一直發(fā)癡,不得安睡,便打開電腦,匆匆寫下這篇文章。我想,仲老走了,但畢竟還沒有走得太遠,我在這里大聲念出這些文字,他可能還隱隱約約聽得到吧?還可能,聽出文章中的含淚的嗓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