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正文
今夜靜寂。大約因為清明將近,回顧來路,想到去世已久的曾傳榮先生,不覺黯然。
最早認識曾先生,是在陽江城北門街謝紹湞老師家里。謝老師是初中時的授課老師,在文學方面給過我許多指導,直到城里讀高中時,仍會常常向他請教。謝老師介紹曾先生,稱“曾校長”,那時像是任職于縣師范學校。謝老師家里有幾位常客,聚在一起便談詩論文,謝老師戲稱是“斗室中人”。曾先生不在此列。我見過有數(shù)的幾次,往往進門不久,便見他起身告辭,頗有點神秘的意味。因為好奇,曾經(jīng)向謝老師探問過他們的談話內容,答說多屬教學及日常生活之類,而與文學無關。因此,我想曾校長的到訪,大約出于愛惜人才的緣故。那時,謝老師被打成“右派”,是政治社會中的賤民,不要說有“身份”的人,一般人亦避之唯恐不速。所謂“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運動不斷,告密成風,翻云覆雨,人人自危,像曾先生這樣不計利鈍,幾十年過從不斷,溫情慰解,我以為是極難得的。
我與曾先生之間談話不多,印象中,嚴謹而謙和,是一個很可親近的人。
1981年秋,我被借調到省一家出版社工作。但是,按照我國的戶籍及勞動制度,要從農村進入城市而直接轉為“居民”,是完全沒有可能的。
想不到根本無法做到的事終于做到了。
首先要感謝張若曼女士。我認識張女士是她在縣文化館擔任圖書管理員的時候,后來因為寫作,與她偶有往來。當時,她對于我的寫作出路表示過極大的關心。八十年代初,她在“右派”改正之后,被任命為縣的文化局長。據(jù)傳,她和曾傳榮先生一同聯(lián)名給姓劉的縣委書記寫信,把我當成地方上的所謂“人才”,要求解決我的城市戶口問題。經(jīng)相關部門批準,我最先被招工成為織篢糖廠的工人,然后再行調至縣文化館,從此成為館內的一位不拿工資、自然也無需上班的館員了。
返回縣城辦理調動手續(xù)時,張若曼女士向我講述輾轉招工的經(jīng)過。她謙言自己未曾盡力,倒是曾先生居間相助,熱心奔走,言下深為贊佩。因為事務蝟集,行色匆忙,當時竟也忘記面上致謝。
我的“糧油關系”一直掛在縣文化館。論身份,區(qū)區(qū)工人而不是干部,照樣無法調動。按規(guī)定,編輯屬干部編制。先前或可“以工代干”,后來便為政策所不許,而我沒有大學文憑,如何“轉干”,成了一大死結。出版社方面也為此感到急迫,于是開具介紹信,讓我趁春節(jié)返鄉(xiāng)的機會,找縣級權力部門協(xié)助解決。
我與官場人物素無往來,遇到辦事,往往被弄得手足無措。窘迫之時,想到曾先生曾經(jīng)是老資格的縣府秘書,德高望重,人緣又好,加以一直關心我的調動,便決意找他幫忙。果然,對于我的請托,他欣然應允。
次日,我和曾先生相約一同前往縣府。曾先生告訴我,說是縣委書記已經(jīng)換作姓鄭的了,上午召開什么會議,讓我們在縣府大院外面等候。其時正值深冬,沒有陽光,北風兇猛,敗葉紛飛。我心里透出一陣寒意,側身看見曾先生挺身站立,穿的是慣見的中山服,沒有袍子,顯得比較單薄。他翹首向著正前方,瞇著眼,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抖動。當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近于“綁架”的事,而且“綁”的是一位無辜的老先生,確實有一種罪感,很久很久為之不安。
讓我感觸最深的,還是會見的場面。書記接過介紹信,反應冷淡,說的是現(xiàn)成的官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曾先生不卑不亢,仿佛他所做的也是一件公事,表情嚴肅,言辭懇切而得體,總之沒有一點求告的語氣。
如此會見的結果可想而知。當時年青,意氣還盛,故也不大以為意,在社里照樣編我的書,寫我的魯迅傳。如此過了一年,有一天,不記得是誰突然通知我,說是“轉干”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
據(jù)說年年縣市都有一批“轉干”指標。那一年,在江門市的一次人事會議上,縣人事局長林清把我作為個案拿出來討論。他手頭有我當時出版的一本薄薄的冊子,以及單位為我準備的一沓證明材料,一樣以擢拔“人才”為理由,為我贏得了一個干部指標。從此,由工人而干部,個人調動及舉家遷移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林清先生曾在我所在公社任黨委書記,沒有打過交道,當初在我的眼中是一位可畏的人物,如何可能出面為我個人力爭呢?事后,當我得知他與曾先生曾經(jīng)一同從事地下工作時,心里豁然開朗:肯定是曾先生事前做了功課的了。為此,我不曾從林清先生處得到確證,而曾先生也從來不曾提及此事,于是在我成為一個“懸案”。
我只到過一次曾先生府上,記得是在全家移居省城之前,特意向他致謝的。那時,他已染重疾,但風度一如從前,面帶笑容,說了許多勗勉的話。后來,在電話里向他的家人問過病情,答說經(jīng)過按摩治療,奇跡般好轉了,想不到不久之后就辭世了。
如果要論交情,我與曾先生算得是“忘年交”,但也是所謂的“君子之交”,真正淡得如水。我們之間見面,電話,通信,都少得不能再少。他為我做的事,對我個人來說,是“安身立命”的大事,然而,他是背著我做,默默地做。在謀生的途中,遇到不少施以援手的人;像他這樣并非出于私情而著眼于社會者,寥寥幾位而已。
我懷曾先生!